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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20

阵阵强风钻过窗缝,呼啸不绝,撼动了玻璃窗,也惊醒了她。床头柜上的时钟只差几分钟就凌晨五点了。阿莉西亚长叹一声,但就在这时,她发现了。满室阴暗。
她还记得,和莱安德罗通过电话之后,睡觉前,她刻意留了饭厅和走道的两盏灯,如今,整间公寓却陷入灰蓝色的阴暗。她找到夜灯开关,随手按下。灯泡并未亮起。她听见饭厅传来脚步声,以及门板缓缓挪动的声响,顿时全身冰凉。她立刻拿起前一晚藏在床单下的左轮手枪,拉开保险。
“巴尔加斯?”她的嗓音沙哑,“是你吗?”
回音响彻整间公寓,但始终未有回应。她掀开床单,即刻起身来到走道上,赤足踩着冰凉的地板。走道一片漆黑,只见饭厅入口映着一道亮光。她缓步沿着走道往前,并高举手枪,拿枪的手抖个不停。到了饭厅,她伸出左手摸墙找到开关,马上按了下去。灯没有亮。家里没电。她在阴暗中仔细查看动静,包括家具摆设,以及客厅每个漆黑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大概是烟味吧!她揣想。或是赫苏莎在桌上插的那束花,干燥的花瓣早已开始剥落了。看来并无异状,于是她走近饭厅的五斗柜,在第一层抽屉翻找。她找到一盒蜡烛和火柴,应该是莱安德罗派她去马德里之前就留下的。她点燃一支蜡烛,高高举起,接着一手握枪,慢慢巡视整间公寓。入口大门确定上了锁。她试图从思绪中抹去洛马纳的影像:面带微笑,伫立不动,就像一尊蜡像,双手握着屠夫用的尖刀,藏身衣橱或躲在门后,等着她。
阿莉西亚检查过家中大小角落,确定没有外人入侵,随手从餐桌旁拉了张椅子抵住大门门锁。她将蜡烛放在桌上,走近临街的窗前。整个社区深陷黑暗中。锯齿状的屋宇和鸽棚在蓝黑夜色下隐约可见,预告了黎明将至。她把脸庞贴近玻璃窗,细看阴暗街角。手工帆布鞋店的门廊下闪着光点。点燃的香烟烟头。阿莉西亚坚信一定是罗维拉那个可怜虫,又到了一大早站岗盯梢的时候了。她退回饭厅,从五斗柜多拿了几支蜡烛。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能下楼到格兰咖啡馆和巴尔加斯碰面,而她也清楚得很,再睡个回笼觉是不可能了。
她走近书架,上面放着她最钟爱的书籍,其中大部分她已重读了好几遍。上次重读她最喜欢的《简·爱》已经是四年前了。她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小说,轻抚封面,翻开书封,不禁面露微笑,因为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高举着一摞书的小魔鬼印记,一个古董藏书章,那是她加入莱安德罗团队第一年同事们合送的礼物,当时大伙儿仍当她是个有点神秘的小姑娘,长官对她疼爱有加,但尚未挑起其他资深同事的忌妒和怨恨。
那是一段美酒和毒玫瑰并存的时光,里卡多·洛马纳自作主张把她当作个人学徒,每周五邀她看电影或跳舞之前,必定先送上一束花,但阿莉西亚总是搬出各种借口婉拒。那段日子,洛马纳总爱偷偷瞄她,以为她不知情,还会找机会有意无意地献殷勤,露骨到连最资深的同事听了都会脸红。“棋错一着,全盘皆输。”当时她这样暗想。对他,她始终敬而远之。
她试图抹去脑海中洛马纳的面容,于是带着书进了浴室。她束起长发,放了满浴缸的热水,在浴缸靠枕处摆了两支蜡烛,踏入热气弥漫的水中。水温暖和了体内的彻骨冰冷,接着,她闭上双眼。没一会儿工夫,似乎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她不禁纳闷,难道是巴尔加斯来看她是否仍活着?或者又是她胡思乱想?止痛药引起的嗜睡副作用,总让她在醒来后置身于虚幻的余韵里,仿佛她无法梦见的那些梦境正极力想在知觉的隙缝中找到出路。她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头靠着浴缸边缘。隐约传来好几个不同的人声,巴尔加斯不在其中。她伸长手臂拿起放在浴缸旁小椅凳上的左轮手枪,静听关紧的水龙头落下的水滴漾起回音。她等候了数秒钟。人声已经静默。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楼梯间。片刻后,脚步声已往楼下远离。说不定是某个邻居一大早出门上班。
她再度把手枪放回小椅凳,并随手点燃一支烟。她看着指间飘起的缭绕烟雾,再度躺回浴缸,凝望窗外的城市上空一片片泛蓝浮云。她拿起小说,重回第一段,读着一页页的文字,内心的不安逐渐消散。不久后,阿莉西亚完全忘了时间。莱安德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这本书为她开启的文字森林里找到她。她一脸满足的笑容,重回小说里的世界,总算体会到回家的感觉。她可以就这样待上一整天,甚至一辈子。
踏出浴缸,她凝视着胴体散发的蒸汽。右臀旧伤留下的黑色疤痕,仿佛是肌肤下生根滋长的一朵毒花。她用指尖抚着伤痕,隐约感受到一股微微刺痛正对她发出警告。她束起长发,在双臂、双腿和腹部抹上玫瑰乳液,那是当年情窦初开的费尔南迪托对她神魂颠倒时送的礼物,还是个很特别的牌子“原罪”。她正要返回卧房,电灯霎时亮起。她连忙双手遮胸,心跳加速。她一盏一盏关掉灯,骂了几句脏话。
然后,她一丝不挂站在衣橱前,好整以暇地挑选这一天的行头。巴塞罗那对很多事极为宽容,却始终容不下坏品味。她穿上赫苏莎洗烫过的内衣,想象着门房太太猛画十字的画面,不禁面露微笑。赫苏莎一定很纳闷,时下的年轻都会女孩,是否都穿这么时髦的玩意?她穿上玻璃丝袜,那是她要求莱安德罗替她买来的,因任务需求,她偶尔需要在高级住宅区扮演上流富家女,或为了长官的计策而必须出入丽兹酒店大厅。
“你就不能挑个普通的牌子吗?”莱安德罗一看到价钱,立即提出抗议。
“如果要普通的牌子,那么,这任务就另请高明吧。”
强迫莱安德罗花大钱替她购买奢侈品和书籍,是这份工作提供给她的少数乐趣。阿莉西亚决定不再心存侥幸,这一天乖乖穿上贴身护具。她将护具比平日扣得更紧,在镜子前转了个身,镜中的自己像个恶魔洋娃娃,美丽但邪恶的木偶。她始终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意味着,到头来,莱安德罗说得果然没错,而镜子也道出事实真相。
“你就差几条悬丝而已了!”
她挑了剪裁保守正式的紫红色洋装作为白天的战袍,再穿上一双在加泰罗尼亚大道的精品店买的意大利高跟鞋,当时店员叫她“小姑娘”,但这双鞋的价钱却抵过一般人一个月的薪水。她精心描绘妆容,以亮丽的酒红唇膏收尾,她相信,这颜色必定过不了莱安德罗那一关。她不希望巴尔加斯一大早就看见她气色憔悴。多年来从事这一行的经验教会她一件事:朴素反而引人侧目。出门前,她在玄关镜子前打量一番,总算肯定了自身的优雅美貌。“看得连你自己都要动心了。”她这样暗想,“如果你还有心的话……”
晨光初现,阿莉西亚过街来到格兰咖啡馆大门。进去之前,她瞥见罗维拉已经在角落守着。他围了一条大围巾,连鼻子都遮住了,双手则搓个不停。她正在犹豫该不该走过去,给他先来个今日的第一堂震撼教育,但还是放弃了此念。罗维拉在远处朝她打招呼,随即跑去躲了起来。一踏进咖啡馆,她发现巴尔加斯已经在等着,那张桌子俨然成了他们专属的位子。警官正忙着大口吞食加了番茄薄片的肉排青椒三明治,配上一杯咖啡,边吃边研究标本师协助厘清的那一排号码。听闻她进门,他马上抬头一望,将她打量了一番。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坐下。
“您闻起来好香。”巴尔加斯向她打招呼,“就像一块蛋糕。”
语毕,他又埋首美味早餐和那些号码。
“怎么一大早就吃这种东西?”阿莉西亚忍不住质问他。
警官耸耸肩,再往厚实的三明治上大咬一口。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别过脸,巴尔加斯毫不客气地张大嘴巴再咬一口。
“知道吗,这里的人居然把三明治叫作面包夹馅……”巴尔加斯说,“不觉得很好笑吗?”
“简直快笑死了。”
“还有……这个有意思,加泰罗尼亚语的‘瓶子’听上去像‘安瓿’,就是注射药瓶那个。”
“您才到巴塞罗那几天,居然已经变成民俗专家了。”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像条大鲨鱼。
“谢天谢地,您昨晚的温柔已经完全消失,这就表示您的身体好多了。看见没有,那个什么人在外面站岗吹冷风呢……”
“他叫作罗维拉。”
“我都忘了,您很重视他。”
米克尔羞怯地端着托盘走近桌边,送来两片烤吐司、奶油和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此时不过清晨七点半,除了他们俩,咖啡馆没有其他客人。向来谨守分寸的米克尔一如往常,立刻躲回吧台后故作忙碌。阿莉西亚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巴尔加斯再度埋首研究号码,仔细检视每一个数字,仿佛期待着灵光乍现的契机。接连好几分钟,沉重的缄默在两人之间拉扯。
“您今天的打扮很优雅。”巴尔加斯终于打破沉默,“难不成我们要去什么高档的地方?”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干咳了几声。他抬头望着她。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她开口说道。
“怎么样?”
“我在此向您道歉,还有道谢。”
“没什么好道歉的,更别提道谢了。”巴尔加斯回应道。
他的神情略显拘谨,并多了一份严肃。
阿莉西亚浅浅一笑。“您是个大好人。”
巴尔加斯眉目低垂。“别这样说。”
她不情不愿地啃着烤吐司。巴尔加斯盯着她看。
“怎么了?”
“没什么。我喜欢看您吃东西。”
阿莉西亚刻意往烤吐司上大咬了一口,嫣然一笑。
“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们昨天已经去看了车子,我想,今天就去拜访一下布里安律师。”
“就照您的意思。打算以什么理由拜访他?”
“我已经想过了,可以乔装成个性单纯的有钱人家大小姐,手上有这本马泰克斯的书,但是想把它卖掉。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告诉我,布里安是某个收藏家的代理人,这位神秘收藏家已经收购了市面上所有马泰克斯的书籍。”
“您是个性单纯的大小姐?有意思。那我呢,我又是谁?难不成是保镖?”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您就扮演我那忠诚、稳重又体贴的丈夫。”
“妙极了!猫样的女子配上一个老船长,简直就是年度佳偶。我才不相信律师会信您这一套,就算他是法学院的最后一名也没这么好骗。”
“我也没指望他会相信这些。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起疑心,然后有所行动。”
“啊!我知道了。然后……我们就去跟踪他?”
“巴尔加斯,您简直就会读心术。”
两人启程沿街往下走,朝阳穿梭在巷弄间,遍洒屋宇。巴尔加斯欣赏着阿维尼奥街一排排建筑和隐匿的角落,满脸愉悦,仿佛周末出游的乡下中学生。上路没多久,他发觉阿莉西亚每走几米就回头张望。他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就顺着她的视线瞥见了他。罗维拉违背协议,正试图隐身在距离约五十米外的一幢建筑大门前。
“可恶的家伙,看我怎么狠狠修理他一顿!”巴尔加斯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拉住他的手臂。“算了,别管他。”
她微笑着对他招招手。罗维拉左顾右盼,踌躇半晌才惊觉自己曝了光,连忙羞怯地打招呼。
“哼,窝囊废一个!”巴尔加斯气得咬牙切齿。
“换了别人恐怕更糟。至少他已经变成我们这边的人了。”
“那是您这样说。”
巴尔加斯双手甩了又甩,示意要他往后退到双方协议的距离。罗维拉点头称是,并高高竖起大拇指以示同意。
“看看他那副德行,八成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巴尔加斯说。
“这年头,大家不都在电影里学习怎么生活吗?”
“说的也是。”
甩开罗维拉之后,两人继续往前走。
“我就讨厌这个死缠烂打的小瘪三!”巴尔加斯还是气不过,“我不懂您为何这么信任他,谁知道他是怎么跟警局长官报告的。”
“说真的,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我倒认为,给他一点教训,他就会安分一点。您不必在场没关系。我自己就能应付他,一定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您吃了太多蛋白质,巴尔加斯,连脾气都变得火爆了。”

21

如果说人靠衣装,那么办公环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说明律师业务的兴衰。这座城市大多数律师都选择在恩宠大道的豪华办公大楼开业,相较之下,费尔南多·布里安选择的地点就朴实多了,在同行间堪称异数。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远远就瞥见那栋百年老建筑,靠近美泽街和阿维尼奥街交会口。楼下是一间提供酒类饮品和小点心的酒馆,看来是落魄斗牛士和刚发薪的船员喜欢鬼混之处。酒馆老板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满胡须,此时正拎着拖把和一桶掺了洗洁剂的热水走出门外。他一边哼歌,双唇间的牙签也跟着轻快舞动,手上的拖把则像画笔在地上抹。只见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呕吐物,以及通往港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杂秽物。
建筑入口堆满了一排排覆满灰尘的箱子和家具。三个负责搬运的小伙子汗如雨下,趁着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儿,赶紧吃几口夹了粗香肠片的三明治。
“请问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在这里吗?”巴尔加斯上前询问,酒馆老板停下清晨的打扫工作,抬起头盯着他看。
“在阁楼。”他说着往上一指。
这时候,阿莉西亚在一旁现身了,酒馆老板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板牙。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个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请客!”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胡子先剃了再说。”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应道,径自往前走。
三个小伙子乐得在一旁看好戏,老板却气得恼羞成怒。巴尔加斯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眼前出现一座螺旋梯,不仅作为上下楼通道,也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
“这里有电梯吗?”巴尔加斯问了其中一个小伙子。
“就算有,我也从来没看到过。”
两人就这样爬了五层楼,总算到了顶楼,楼梯平台堆满箱子、档案夹、衣架、椅子,还有好几幅像是平价商场买来的廉价乡村风景画。阿莉西亚探头到事务所内张望,室内仿佛战机轰炸过的现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摆在原位,几乎全都在打开的箱子里或堆着等候打包。巴尔加斯试着按了一下门铃,但已故障,于是他用指关节敲门。
一个金发女子从走道出来,身形像装满的面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艳色碎花洋装的大船。
“早安!”阿莉西亚主动寒暄,“请问这里是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吗?”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
“是的。应该说曾经是。我们正忙着搬迁呢,两位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跟律师谈一谈。”
“两位有预约吗?”
“没有。布里安先生在吗?”
“他通常会晚一点到。大少爷作风。两位可以在楼下的酒馆等一下。”
“您如果不介意,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等。毕竟要爬这么多层楼。”
女秘书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请便。不过,这里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巴尔加斯连忙回应,“我们尽量不妨碍您的工作。”
阿莉西亚甜美的笑容,特别又加上巴尔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书的猜疑。
“两位请跟我来。”
女秘书带他们走过公寓内漫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搬迁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飞扬的尘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雾,搔得人鼻头发痒。绕了大半圈,最后来到公寓角落宽敞的房间,看来就是事务所的堡垒所在。
“还请两位多包涵……”女秘书指着房里说道。
这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布里安的办公室,眼前只见凌乱的书架,以及高高堆放在墙边的文件夹。房里体积最大的物件是一张气派的木制书桌,似乎是从火场中抢救而来,书桌后方摆着玻璃橱柜,存放着随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规全集。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挑了阳台边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远眺窗外,隐约可见街道另一头伫立在教堂圆顶的仁慈圣母雕像。
“请祈求圣母怜悯我们吧。我怎么求,她都不理我。”女秘书说,“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海明·万卡索夫妇。”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反应,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女秘书频频点头,但略带玩味的眼神已经飘到巴尔加斯身上,仿佛想表达她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但一个长相俊帅的男人犯了这点小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布丽,请多指教。律师应该很快就到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吗?楼下酒馆的老板每天早上都会送一壶咖啡和小蛋糕上来,两位如果不嫌弃,要不要也……”
“那就麻烦您了。”巴尔加斯应允。
布丽满脸愉悦笑容。“我马上去准备。”
她故作风骚地离开,巴尔加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肥臀。
“没完没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亚咕哝着。
“我想她尽力了。”
“您刚刚才吃了一大堆东西,为什么现在还会饿?”
“因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看看这位布丽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气概……”
巴尔加斯还来不及驳斥,对话里的当事人已经捧着托盘出现,盘上堆满了小蛋糕,外加一壶热腾腾的牛奶咖啡,警官乐得全盘收下。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端给您,因为所有东西都装箱了。”
“别担心,这没什么,非常感谢。”
“请问这个事务所为什么要搬走?”阿莉西亚趁机探问。
“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啊……死要钱!不如大伙儿都搬走,这栋房子留着养老鼠算了!”
“天啊!”巴尔加斯在一旁搭腔,“那么……现在要搬去哪里呢?”
“我也很想知道。我们已经口头约定要搬到附近一间办公室,就在邮政总局后面,可是新地点的整修工程落后,起码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搬进去。这段过渡期间,只好先把东西都搬到律师他们家族在新村的仓库。”
“您和律师这段时间在哪里上班?”
布丽叹了口气。
“律师有个阿姨不久前过世,她在萨里亚区的马优菲巷有户公寓,目前看来,我们大概会在那里上班。唉!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再次环顾四周,从布里安这个已经终结的办公室,嗅得出一股浓浓的破产味。阿莉西亚的视线偶然停在一组相框上,里面有张像毕业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布里安,他身边围绕着一群衣衫褴褛、戴上脚镣甚至颈环的饥饿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费尔南多·布里安 失落灵魂的律师
阿莉西亚站起来,走过去盯着照片看个仔细。布丽也凑过来,微笑着摇头轻叹。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罗那法律界的正义使者……多年前他大学毕业时,被同学们捉弄开了这么个玩笑。那时候多年轻!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您看看,这样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很好玩,还刻意挂出来让客户看。”
“律师先生的客户有没有比较……”
“比较富有的?”
“嗯……比较有支付能力的?”
“付得起钱的客户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动不动就从上帝手里把街头的穷光蛋带回事务所……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老好先生,所以我们就是这种下场啰!”
“您放心,我们的付费一定能让您满意。”巴尔加斯连忙解释。
“真是谢天谢地。小蛋糕还合您口味吗?”
“很好吃。”
就在巴尔加斯为了讨好布丽而以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时,公寓入口传来巨响,继之而来的是绊脚造成的突兀噪声,最后以大声咒骂收场。布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律师先生马上就来。”
费尔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学校教师,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装。领子上系的领带可能已经好几周没拆过,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光亮。身材瘦削,个性焦躁,即使身为资深律师,依旧蓄着灰白长发,深邃双眼躲在一副从战前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后面。阿莉西亚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么布丽就是修女。即使职场上的成就看来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终具备青春活力。他是个不老的灵魂,没有任何人告诫他,到了这把年纪,行为举止就该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稳重。
“两位请说。”布里安请客人说明来意。
他随兴地坐在书桌一角,观望的眼神中混杂了好奇和怀疑。布里安虽对贫困弱者容易心软,但也不是脑袋愚蠢的人。巴尔加斯先开了口,并指着阿莉西亚。
“您如果不介意,就让我太太向您解释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家里都她说了算。”
“没问题。”
“需要我记录吗,布里安律师?”站在门口待命的布丽赶紧问道。
“不用了。您还是去打点一下搬家的事,这么多箱子堵在路口,货车根本进不来。”
布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地去执行老板交办的任务。
“您刚刚说……”布里安重回正题,“对了,您的夫人,家里都是她做主……”
布里安的语气略显犀利,阿莉西亚不禁怀疑,她到马术协会拜访过的书商巴塞罗,是否将她可能来访一事预先通知了布里安。
“布里安先生,”她开始说明来由,“是这样的……我丈夫海明的一个姨妈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艺术收藏品之外,还有几本价值不菲的藏书。”
“两位的长辈过世,我很遗憾。两位要咨询的是关于遗嘱的执行,还是?”
“事实上,我们找上您是因为那几本藏书当中,有一本书的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罗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说之一。”
“《灵魂迷宫》系列。”布里安替她补充说明。
“没错。我们听说有一位收藏家积极收购这位作者的所有书,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来拜访……”
“我知道了。”布里安说着从桌角站起来,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我们想拜托您,或许可以安排让我们和您的客户联络,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们的身份也没关系……”
布里安频频点头,看似回应阿莉西亚的建议,但更像是不自觉的反应。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什么?”
“我无法为您传达这个讯息,也不能帮您联系我的客户。”
阿莉西亚脸上浮起妥协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双手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拇指相互搓摩。
“我和这位客户的往来,仅限于通过一位女秘书转达书信。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样,宁可维持匿名。”
“就连跟自己的律师也这样吗?”
布里安一笑置之,并耸了耸肩。
“但是他得付钱吧?”巴尔加斯忍不住问。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书通信往来,那么,寄信至少要有个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亚好奇。
“我们通过邮政信箱写信,至于信箱号码,不必我多说,碍于客户隐私无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书的姓名告诉两位,因为客户不愿意公开身份时,我也无权透露他的个人资料。这是最基本的行规,请两位谅解,我必须遵守规定。”
“我们可以理解。就算是这样,那么……您如何替客户取得他要的系列藏书,如果您无法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本书可以收购?”
“您要知道……万……万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户决定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书,那么,他会是那个通知我书在哪里的人。我纯粹只是个中间人。”
阿莉西亚与巴尔加斯面面相觑。
“天呐!”巴尔加斯赶紧打圆场,“亲爱的,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布里安起身绕过书桌,连忙伸出手来,面带客套的笑容,显然急着想送客。
“很抱歉,此事我实在帮不上忙,而且办公室一团乱,还请两位见谅。我们正忙着搬迁,没想到今天会有客户来访……”
握手道别后,布里安领着客人往外走,不时需要回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碍。
“恕我冒昧给两位一个客观的建议,换作是我,我会去找个人脉广、有声望的书商帮忙,请他放出风声。如果两位真的拥有马泰克斯的书,买家很快就会上门。”
“您建议找哪些书商?”
“皇家广场边的巴塞罗,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或是维克镇上的柯斯塔。这是三个最好的选择。”
“我们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感激不尽!”
“别客气。”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来到楼下入口玄关。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但谨慎地保持距离。跨出大门后,阿莉西亚驻足看着搬家公司小伙子堆放在门口的箱子。
“您现在要做什么?”巴尔加斯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她说道。
“等什么?”
“等布里安采取行动。”
阿莉西亚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撕下箱子上的标签,然后塞进皮包。
“这是在干什么?”巴尔加斯一头雾水。
阿莉西亚不理他,兀自往门外走。巴尔加斯一踏出大门便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她居然走进街角的小酒馆。热爱清晨小蛋糕的酒馆老板,这时正拿着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见她走进酒馆,惊讶程度不下于巴尔加斯,赶紧把水桶放在墙角,殷勤地跟着进门,并拿起挂在腰际的抹布猛擦手。巴尔加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唉声叹气。
“小姐要来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吗?”老板问道。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现在这种时候?”
“你几点开始供应白葡萄酒?”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话,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应。佩内德斯产的淡酒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您真的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吗?”他问。
“试一下不会有任何损失。”
老板送来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盘橄榄。
“先生要不要来杯啤酒?”
巴尔加斯摇头拒绝。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双唇迷人地轻抚玻璃杯,液体流入时隐隐浮动的雪白颈部,照亮了灿烂的一天。她发觉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
阿莉西亚举起酒杯。“您不想尝一口吗?”
“算了,饶了我吧。”
就在阿莉西亚喝下最后一口白葡萄酒时,布里安律师匆忙疾行的身影从酒馆窗前掠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互看了一眼,随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酒馆。

22

局里人都知道,提到跟踪或者抓人,不管有没有犯罪嫌疑,巴尔加斯都是个中高手,无人可比。若是问他诀窍,他总说重点不在于谨慎低调。他强调避人耳目那些原则不管用,跟踪的窍门不在于跟踪者是否能看到或感受到目标,而是注意被跟踪者的视线范围能看到什么。此外,脚力要好。从两人一开始跟踪布里安律师,巴尔加斯发现,阿莉西亚对情势的掌握不仅了如指掌,简直是高超到令人敬佩。她对旧城区错综复杂的每个角落、每条巷弄熟稔的程度,让他们能轻易跟随布里安的脚步闲逛,被跟踪者却全程未发觉自己被盯上。
阿莉西亚的步伐比前一天稳定多了,巴尔加斯揣想,她今早应该穿上了标本师提过的护具,臀部摆动方式不同以往,看起来更结实坚挺。阿莉西亚尾随目标进入凌乱的街区,偶尔暂停脚步,在布里安发现他们之前找个暗角藏身。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已经尾随律师走过港口区的迂回巷弄,来到市中心。这期间他多次驻足路口,回头张望,确定没有人跟踪。他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每次都看错了方向。最后,两人看着他转入卡努达街,走向兰布拉大道,混入熙来攘往的人潮。这时候,阿莉西亚停下脚步,驻足数秒钟后,她拉住巴尔加斯的手臂。
“他要去地铁站!”她喃喃说道。
混入兰布拉大道人群中,两人刻意分头前进,一直保持数十米的距离,一路尾随布里安到了卡纳雷塔斯喷泉旁的地铁站入口。律师快步走下楼梯,进入了昵称“光明大道”的地下街。
名为大道,实际上却是阴暗简陋的通道,这条诡异的地下街道是主政者期望以极少资本打造出瓦斯灯照明的巴塞罗那地下世界。可惜的是,这项计划未能达成梦想中的荣景。这个死气沉沉的地下社会充斥着地铁隧道的煤炭味和铁锈味,“光明大道”成了逃避世界和阳光的边缘人栖身藏匿之处。巴尔加斯打量眼前一根根伪造的大理石柱撑起的幽暗地道,两旁尽是破旧小店,还有宛若停尸间的咖啡馆,接着,他转向阿莉西亚。
“这里是吸血鬼之城吗?”他问。
“差不多。”
布里安在那条主要通道上信步走着。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两旁的一根根柱子正好可以躲藏。律师走过整条地下街,却不见他对两旁商店的任何东西显露一丝兴趣。
“说不定他只是对阳光过敏。”巴尔加斯臆测。
布里安在加泰罗尼亚铁路局的售票口驻足许久,接着,他继续朝街底走去。就在这时,他的去处终于揭晓。
“光明大道”电影院是奇诡的巴塞罗那地下世界里的一座海市蜃楼。节庆特有的缤纷霓虹灯光和怀旧老片海报,正努力吸引着闲逛地下街的路人、失志落魄的小职员、被同事欺压的菜鸟员工,还有内战结束后业务起死回生的皮条客。布里安走近售票口,买了一张电影票。
“不会吧?律师大人一早就来看电影?”巴尔加斯咕哝着。
戏院的检票员替他开了门,布里安随即入内,入口以遮棚装饰,棚下的告示板上是当周的放映片名:《黑狱亡魂》和《陌生人》两片同映。奥森·威尔斯带着邪恶又神秘的微笑在海报上冷看众生,海报框上镶着忽明忽灭的灯泡。
“至少他的品味还不错。”阿莉西亚替他辩护。
掀开入口处的天鹅绒帘幕,迎面而来的是老旧电影院特有的氛围和简陋。放映机射出的光束穿越浓密的浮尘,仿佛已在这座放映厅漂浮了数十载。一排排空座椅往下延伸至大银幕前,恶棍哈利·莱姆就在这里展现他在维也纳复杂的下水道间逃窜的身手。《黑狱亡魂》惊悚可怕的画面,竟让阿莉西亚联想到曾在马泰克斯小说里读过的情景。
“他在哪里?”巴尔加斯凑近她耳边轻声问。
她朝放映厅内部指了一下。布里安挑了个第四排的位子。全场顶多三四名观众。两人沿着放映厅边缘走道往下,旁边还有一排靠墙的位子,仿佛地铁车厢里的座位。到了放映厅半途,阿莉西亚钻进其中一排座位,挑了正中央的位子。巴尔加斯在她旁边坐下。
“看过这部电影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他。这部片子,她看过至少六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内容都演些什么?”
“青霉素。您安静点。”
等待时间比他们预期中来得短。当时电影尚未结束,阿莉西亚却瞥见一个漆黑的男人身影走过大厅侧边走道。巴尔加斯似乎已完全沉浸在剧情里,她只好用手肘撞他一下。陌生人穿着黑色大衣,手拿帽子。阿莉西亚紧握拳头。陌生访客在律师座位前一排停下脚步,静静盯着大银幕,过了半晌,他挑了布里安座位后一排,选中的位子正好和律师成对角线。
“骑士的走法。”巴尔加斯喃喃低语。
接下来数分钟,律师对于陌生人的出现毫无反应,男子与他亦无任何互动。巴尔加斯看着阿莉西亚,一脸质疑,她则开始暗忖,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罢了。两个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戏院里,凑巧都近视,所以不约而同选了前排的位子。就在这时,恶棍哈利·莱姆接连开枪,戏院里枪响不止,陌生人趁机倾身靠向前排的座位,布里安随即缓缓回头。电影配乐淹没了两人的交谈声,阿莉西亚隐约听到律师说了几句话,并且递了一小张纸条给陌生人。接着,两人又互不理睬,重新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欣赏电影。
“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两个人会因为有伤风化被抓。”巴尔加斯语气坚定。
“真可惜我看不到西班牙石器时代的繁荣盛世。”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回他。
当放映机在大银幕上投射出片尾画面,陌生人随即起身。他缓缓挪步往侧边走道,与此同时,恍然大悟的女主角在荒凉的维也纳古老墓园漫步独行。他戴上帽子,走向出口,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并未回头,刻意佯装没发觉他从旁经过,不过,两人视线却紧盯放映机的朦胧光束映下的身影。帽檐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却藏不住那不寻常的象牙白肌肤光泽,仿佛一张人型模特的脸。阿莉西亚不禁打了个寒颤。巴尔加斯一直等到陌生人消失在出口帘幕后方,连忙靠了过去。
“是我看走眼了吗?那家伙戴了面具?”
“算是。”阿莉西亚附和,“好啦,趁他溜走之前,我们也快走吧……”
两人还来不及起身,放映厅灯光霎时亮起,电影最后一幕已在大银幕上消失了。布里安起身来到侧边走道。数秒钟后,准备走向出口的他即将从他们面前经过,到时候一定会看见他们俩坐在那里。
“现在呢,怎么办?”巴尔加斯喃喃低语,同时低下头。
阿莉西亚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将警官的脸凑到自己面前。“快,抱住我!”
巴尔加斯应声将她揽入怀中。阿莉西亚紧紧抱着他,两人卷成麻花一般,俨然就是一对热吻中的恋人,当时,这样的画面通常只会出现在社区小电影院最后一排的座位,而且都在午夜场,此刻,她的红唇竟几乎要贴上来了。巴尔加斯紧闭双眼。确定布里安已离开放映厅之后,阿莉西亚轻轻推开了他。
“走吧!”
两人一走出电影院,随即在地下街主要通道瞥见布里安的身影逐渐远去,他正朝方才前来的方向离去。面具陌生人不见行踪。阿莉西亚紧盯着大约二十米外的楼梯,走上去就是巴尔梅斯街和佩拉约街交会口。两人快步朝那个方向前进。右腿突然一股刺痛,她不得不屏息止步。巴尔加斯搀扶着她的臂膀。
“我没办法再快了……”阿莉西亚说,“您赶快跟上去吧!”
巴尔加斯火速爬上楼梯,留下她靠墙站着,试着慢慢喘过气来。重见明亮白昼的警官,首先看到的是巴尔梅斯街的拥挤人潮。他环顾周遭,却毫无头绪。对这座城市不熟悉的他,显然是迷路了。这时段交通繁忙,市中心处处可见拥塞车潮,满街都是汽车、公车和电车。人行道上洒着一片粉尘悬浮的阳光,密集的行人仿佛一块飘动的布幔。巴尔加斯一手抵着额头遮阳,目光不断扫掠路口,丝毫不在乎路过行人一再碰撞。过了半晌,已看过上千个身穿黑色外套、头戴绅士帽的路人,往来各个方向,就是不见他要找的人。
不过那张质地特殊的脸还是显露了他的行踪。陌生人已经过了街,正走向一辆停放在维尔盖拉街口的汽车。巴尔加斯企图越过街道,但车潮逼人,喇叭声如雷震耳,一再将他逼回人行道上。另一头的陌生人已经进入车内。警官认出那是一辆奔驰车,至少十五年到二十年前的车型。总算转为绿灯时,那辆车早已驶离。巴尔加斯急忙在后面追着跑,趁着车子隐没在车阵里之前看了最后一眼。折返走回地铁站入口途中,正好碰见刚才一直怒目盯着他的市警局警员。巴尔加斯暗忖,这个警察大概看见他企图闯红灯过街,而且冲进车阵里。他自知理亏,乖乖点了点头,对警察挥手致歉。阿莉西亚在人行道上以期待的眼神迎接他。
“身体怎么样?”巴尔加斯表达关切。
她却对问题充耳不闻,并且不耐烦地猛摇头。
“我最后看见他上了一辆车。一辆黑色奔驰车。”巴尔加斯说。
“车号呢?”
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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