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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卡德轿车绕过海神广场,深陷一片灰蒙蒙的车海,沿着圣赫罗尼莫街驶向皇宫大饭店那幢白色法式建筑。车子停在饭店大门口,门房急忙上前打开后座车门,一手撑着大雨伞,两名特务转头望着她,眼神半是威胁半是哀求。
“让您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吧?还是要我们押着您进去,免得又爽约了?”
“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两位的。”
“说话算话?”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这种阴雨绵绵的日子,上下轿车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但她不想让那两个家伙看见她一副狼狈相。起身时,她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臀部的强烈刺痛。门房撑着伞替她遮雨,陪她走到饭店入口。一群服务员和接待员似乎正等着她,准备护送她走过大厅去赴约。一见到入口通往餐厅的两排阶梯,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知道就拄拐了。她从口袋掏出药盒,吞下一颗药丸,用力深呼吸,开始踩着踏步上楼。
历时数分钟,踩了数十级,她总算能在餐厅入口停下来喘口气。一路陪她的接待员直盯着她额头上的汗水。阿莉西亚只能勉强微笑以对。
“到这里就好,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当然,悉听尊便。”
接待员恭敬地告退,但仍频频回头探究她的动静,目光始终没离开,直到她走进餐厅为止。她拿出手帕擦汗,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人声气息隐约可闻,小汤匙搅动白瓷咖啡杯叮叮当当。皇宫大饭店餐厅的拱顶上,落雨低流,一如舞姿般魅惑,让她联想到巨型的琉璃垂柳,腾空悬挂,仿若美好年代华丽炫目的圆花窗顶。莱安德罗的品味绝对无可挑剔。
彩色玻璃的圆顶下,只有一张餐桌有人,其他都空着。这张餐桌旁,两个身影正接受着五六位服务生的高度关注。服务生总是和客人保持适当距离,虽然听不见客人交谈,但必须能一眼就看清他们的神色。总之,和她暂时投宿的西班牙酒店相比,一流的皇宫大饭店当然是天差地别。莱安德罗生活习性奢靡,他一直把这里当作住宿和工作的地点。多年来,他固定住在814号豪华套房,并且偏爱在这个餐厅谈公事。阿莉西亚常怀疑,他大概自以为住在普鲁斯特时代的巴黎,而不是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
她将目光停驻在两位客人身上。莱安德罗·蒙塔尔沃,一如往常端坐在面向入口的位子。中等身材,温和圆脸,给人可靠、亲切的印象。戴着过大的黑框眼镜,正好柔和了犀利的目光。在轻松惬意的氛围下,他看起来就像个拥护王室的地方公证人,或是下班后来此附庸风雅的银行职员。“老好先生”莱安德罗。
他身旁那位先生穿着高级英式西服,和高原牧农般的面容完全不搭调,头发、胡须都抹了蜡,手上端着一杯白兰地。她觉得这张脸很面熟。经常上报的公众人物,有国旗出现的照片大多有他的身影。好像叫席尔什么的。
莱安德罗抬头一看,在远处朝她一笑,示意要她过去,那表情像是在召唤小孩或小狗。阿莉西亚强忍剧痛,藏起坡脚的步伐,缓步越过宽敞的餐厅。与此同时,餐厅最里面的幽暗角落,两位高官正在检视她。虎视眈眈,静止不动,仿佛两只等待猎物的爬行类动物。
“阿莉西亚,很高兴你在百忙中跟我们喝咖啡。怎么样,吃过早餐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搭腔,莱安德罗眉梢一提,两名杵在墙边的服务生便走过来听候指示。服务生正在为她添一杯鲜榨橙汁,阿莉西亚感受到高官紧盯她的目光。她不难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大部分男人,包括因工作需要而必须精于观察的人,经常误将看见的当作观察,几乎总是停留在表面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莱安德罗常说,消失在对手的目光中是一种境界,可能要花一辈子才学得来。
她有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轮廓突出但可塑性强,没有过多皱纹和颜色。阿莉西亚每天都会根据莱安德罗交付的任务,扮演不同角色。躲在暗处或者暴露在太阳底下,当背景或主演,剧本怎么写就怎么演。休息的时候,她自我封闭,进入莱安德罗形容的透明阴影中。她头发乌黑,脸色苍白,与冬日阳光和室内沙发再和谐不过。浅绿色双瞳微微闪着光,分散旁观者的注意力,因为她的身体虽然孱弱却难以忽略,但必要时,她会套上宽松衣物,避免在大街上引人侧目。然而,莱安德罗认为近看她总是流露着阴郁,对此,做师父的再三叮咛,尽可能把这种情绪藏起来。“你天生是夜行动物,阿莉西亚,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躲在白昼之中。”
“阿莉西亚,让我向你介绍,这位是备受崇敬的曼努埃尔·席尔·巴德拉先生,内政部部长。”
“非常荣幸认识您,部长。”阿莉西亚礼貌性地伸出手,但部长没有回应,仿佛怕她会咬人。
巴德拉默默看着她,似乎还无法确定,究竟是她不良女学生的特质让他不安,还是她根本就是个无法归类的样本。
“承蒙部长抬爱,我们有幸协助一项非常敏感的任务,必须保持高度谨慎,全力以赴。”
“当然!”阿莉西亚附和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可爱,逼得莱安德罗不得不在桌下轻轻踢她一脚。“我们随时尽全力提供协助。”
巴德拉继续打量她,目光融合了猜忌和欲念,这种年纪的男人见了她,还不确定该从哪里赞美她的时候,多半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莱安德罗常说,他上司的面部表情所传达的意思,是一把双刃剑,他还没有学会如何精确地运用。
这一次,当她挨近时,从巴德拉明显的尴尬神情看来,阿莉西亚相信利刃恐怕是朝她自己划了一刀。“他要开始反击了。”她暗想。
“格里斯小姐,您会打猎吗?”他问。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图从师父的眼神里解惑。
“阿莉西亚基本上成长在城市里。”莱安德罗急着插话。
“人在打猎的时候,可以学会很多事情。”部长开始发表高见,“我很荣幸有机会和佛朗哥大元帅一起狩猎,正是他本人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个猎人应该遵守哪些基本原则。”
阿莉西亚频频点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新鲜事。与此同时,莱安德罗在吐司上抹了果酱,然后往嘴里送。阿莉西亚没有异议,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部长继续高谈阔论。
“一个猎人必须了解的是,狩猎碰到危急状况时,猎物和猎人的角色会相互混淆。打猎,我指的是真正的打猎,是双方平等的决斗。不到流血倒地那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被捕的猎物。”
引人深思的一番高论之后,他停顿下来,慎重地沉默半晌,阿莉西亚刻意露出崇敬的神情。
“这也是大元帅的最高行事准则吗?”
阿莉西亚的脚在桌下被踢了一下,那是莱安德罗提出的警告。
“老实告诉您吧,小姑娘:我一点都不喜欢您这个人。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您的事情,根本就不得我心,我不喜欢您的语气,也不喜欢您的自以为是,居然让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好像是他妈的什么大人物一样。我不喜欢您的眼神,尤其讨厌您高傲的冷嘲热讽。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不知分寸的人。更厌恶的是我还得亲自提醒这些人。”
阿莉西亚眉眼一垂,谦卑承受训斥。餐厅里的气温仿佛瞬间急降了十度。
“恳求部长先生接受我的道歉,假如……”
“别插嘴。我是看在您长官的面子上,才会在这里和您交谈,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相信,您是我能交付这项任务的最适当人选。还有,千万别搞错了:从现在开始,您必须直接向我报告。而我这个人呢,可没有蒙塔尔沃先生那份耐心和宽容。”
巴德拉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她。他有一双黑眼睛,角膜上细如毛发的血丝仿佛随时会迸裂。阿莉西亚暗自想象他头戴羽毛军帽,脚踏军靴,在他所谓的狩猎活动中,抱着大元帅的大腿猛拍马屁,国家元首们开抢打死士兵们放在射程范围内的猎物之后,在自己的生殖器上抹上火药和鸡血,借此感受征服者的男子气概,以此荣耀上帝与祖国。
“老兄,我非常肯定阿莉西亚一定不是刻意冒犯您。”一旁看好戏的莱安德罗连忙求情。
阿莉西亚也点头附和长官,严肃的神情难掩歉疚。
“不用我多说,我接下来要跟两位谈的事都非常机密,理论上,这次的谈话根本没发生过。还有任何疑问吗,格里斯小姐?”
“完全没有,部长先生。”
“很好。那就劳驾您赶快把这片吐司吃了,我们好进入正题。”

5

“您对毛里西奥·巴利斯了解多少?”
“巴利斯部长吗?”阿莉西亚问。
年轻女孩不得不稍停片刻,脑海中一时涌现出毛里西奥·巴利斯备受公众关注的职业生涯,她得好好梳理一下才行。他衣着讲究出众,在照片中,总是在最醒目的位置受到一群名人簇拥,或接受珍贵奖项和殊荣,或在群众热烈的掌声和仰慕中展现令人臣服的学识。他被封为圣人,在一些自封的知识分子的帮助下,凭借自己的努力登上神坛,毛里西奥·巴利斯乃西班牙文人的代表。他获得过数不尽的奖项和荣耀,称他为本国文化与政治界的精英一点也不为过。关于他的报道远多于其他部会首长,他在马德里的盛大演讲总能聚集各方显要,于报章发表的精辟文章总能有条理地针砭时事,新闻记者总是带着谄媚的神情巴结他。他偶尔举办诗作发表会,或是舞台剧本朗读会,这些由他主演的剧作在全国各地场场售完。他的文学作品备受肯定,他的名字早已是文坛巨擘的同义词。毛里西奥·巴利斯,伊比利亚半岛的明灯和智慧,照亮了全世界。
“我们知道的都是从报章上看来的。”莱安德罗插话,“说真的,比起之前,现在的信息越来越少。”
“是根本没有了!”巴德拉证实,“这位小姐,我相信您肯定注意到了,毛里西奥·巴利斯,我国的教育部部长——他本人喜欢自称文化部部长——自一九五六年十一月起到现在超过三年的时间,基本上已经在公众面前消失了。”
“您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是……”阿莉西亚表示赞同。
莱安德罗转过头看了看她,然后和巴德拉互以眼神示意,随即向她说明事实真相。
“事实上……阿莉西亚,巴利斯先生过人的智慧和完美的风采在公开场合销声匿迹,并非偶然,也不是出于自愿。”
“我看您一定在他手下做过事吧,莱安德罗!”巴德拉突然插话。
“很久以前,我还在巴塞罗那的时期,确实有过这个荣幸,虽然时间很短。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是我国知识分子价值观深度的最好代表。”
“我相信巴利斯先生一定非常认同您的看法。”
莱安德罗客气地微笑回应,随即又将目光聚焦在阿莉西亚身上,继续往下说。
“可惜,我们今天接到这项任务,和敬爱的巴利斯部长崇高的地位或强健的体魄都无关。巴德拉部长,请允许我稍作解释:巴利斯过去几年长期消失在公众面前,疑似和多年来一宗针对他的暗杀阴谋有关。”
阿莉西亚挑起眉梢,看了莱安德罗一眼。
“为了支持警察总部的侦查,应政府高层多位友人的要求,我们派去一个人协助调查,但没有正式介入,事实上,案件的细节我们也不知道。”莱安德罗解释道。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长官的眼神显然表达现在还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这个人在数周以前失去联系,下落不明,原因还没有查清。”莱安德罗继续说明,“因此长官寻求我们的合作。”
莱安德罗看着资深警界高官,示意该是他发话的时候了。巴德拉清清喉咙,神情严肃。
“我接下来的谈话是高度机密,仅止于我们三人,绝对不能对外泄漏半个字。”
阿莉西亚与莱安德罗同时点头回应。
“正如您的长官刚才提到的,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马德里文艺协会举办了一场向巴利斯部长致敬的活动,活动中发生了针对部长的暗杀未遂事件,这样的事情似乎已不是第一次发生。经由内阁慎重考量,加上部长本人不希望惊动家人及同僚,这个讯息并未对外公开。当时成立了一支调查小组持续追踪,但尽管警察总部已尽了全力,国民警卫队也给予特别支援,我们还是不能确切知道这次或之前暗杀的任何内情。可想而知,经过那次突袭意外,部长加强了安保力度,并无限期取消所有公开活动。”
“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行动有任何收获吗?”阿莉西亚急着探问。
“案情调查主要锁定在毛里西奥先生长久以来收到的一连串匿名信件上,但他始终不以为意。暗杀事件发生后,部长才向警方透露自己多年来一直收到这样的威胁信。初步调查显示,信件很有可能出自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的人,当年因偷窃和谋杀罪在巴塞罗那蒙锥克监狱关了两年。两位都知道,巴利斯部长从政之初曾在这座监狱担任典狱长,确切时间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四年。”
“为什么部长之前没有告诉警方他收到了匿名恐吓信一事?”阿莉西亚追问。
“就像我说的,起初他不以为意,不过他也承认,或许一开始就该报警。当时他告诉我们,信件内容模糊费解,他根本不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
“信中所提的是什么样的威胁?”
“大多是含糊其辞。信中提到:‘事实’不容掩饰,属于‘死者的遗孤’的‘正义时刻’已近,而‘他’——根据我们的了解,就是可疑的寄信人——会在‘迷宫入口’等待部长。”
“迷宫?”
“我刚刚说了,信中的讯息模糊难懂,所指的很有可能是仅有巴利斯和写信者之间知道的事,只是,部长始终坚称他也完全无法理解信中内容。或许是哪个神经病的恶作剧吧!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萨尔加多是监狱里的囚犯吗?”
“对。我们已查证过萨尔加多的个人资料。他一九三九年入狱时,巴利斯才刚受命担任典狱长不久。部长提过,他大概还记得这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因此,他也赞同警方的推论,认为恐吓信很有可能就是此人所寄。”
“他是什么时候出狱的?”
“大约两年多前。在时间点上,显然和文艺协会的暗杀攻击不符合。要么是萨尔加多在监狱外有同伙,要么他只是个混淆视听的烟雾弹。根据调查结果推断,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比较大。我给两位的档案夹里附有那些信件,所有信都寄自巴塞罗那塞科港邮局,而蒙锥克监狱内犯人所写的信件也是从该邮局寄出。”
“那怎么辨认哪些是监狱犯人的信,哪些不是?”
“监狱寄出的信件都必须经由监狱办公室确认,在信封上盖章,才能装进邮袋。”
“狱方都不检查囚犯信件的内容吗?”阿莉西亚好奇。
“理论上需要检查,但实际上是根据各个典狱长的要求,只会检查特定囚犯的信件。总之,当时并未发现有任何对部长人身安全造成威胁的信件。还有一个可能……因为信件内容抽象晦涩,检查者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如果萨尔加多在监狱外面有共犯,甚至可能不止一人,有没有可能是共犯把信交给他,再由他从狱中寄出去?”
“有可能。萨尔加多拥有每月会客一次的权利。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以正常的方式把信寄出去,轻而易举,何必冒这个风险?万一狱方审查没过,信件还会被拦下。”巴德拉说。
“除非……他们刻意要营造信件是从狱中寄出去的假象。”阿莉西亚马上接话。
巴德拉点头附和。
“有件事我不太懂……”阿莉西亚继续说,“萨尔加多在蒙锥克监狱关了这么多年,直到几年前才出狱,我猜想……他应该是被判了三十年的最高刑期,他怎么会被放出来?”
“别说您不懂,我也不明白!事实上,萨尔加多应该还要再吃十年牢饭,没想到,我们的元首意外颁布特赦令,他就这样出狱了。还有……那个特赦令,是由巴利斯部长提出要求,强力主导促成。”
阿莉西亚一脸惊愕地发出讪笑。巴德拉盯着她,面有厉色。
“巴利斯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莱安德罗赶紧提问以化解尴尬。
“部长完全不采纳我们的建议,并宣称因为我们的调查毫无具体结果,因此,他认为让萨尔加多出狱,说不定可以使寄发恐吓信和企图杀害他的隐形人现出原形。”
“您说这些事件只是‘企图’……”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这案件始终疑点重重。”巴德拉打断她,“但这并不表示您或我们就可以质疑部长的言论。”
“当然。回到萨尔加多被释放这件事,部长预料中的情况发生了吗?”阿莉西亚问。
“没有。从他出狱开始,我们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行动。首先,他在唐人街的廉价旅社租了个房间,还预付了下个月的房租。接下来,他天天到北方车站,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全程紧盯着大厅旁行李寄存处的动静,此外,他偶尔也去光顾圣安娜街的一家老书店。”
“森贝雷父子书店。”阿莉西亚低声补上一句。
“没错。您知道这家书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们这位老朋友萨尔加多不太像是个爱书人吧?”莱安德罗提出疑问,“有没有查到他在行李寄存处究竟在找什么?”
“我们怀疑他在那里藏了东西,可能是一九三九年被捕之前得手的赃物。”
“这个假设后来获得证实了吗?”
“出狱后第二周,萨尔加多再度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也是最后一次,接着,他一如往常前往北方车站。不过,他那天不像往常坐在大厅观望行李寄存处,而是走到其中一个寄存柜前,插进一把钥匙。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行李箱,马上打开……”
“里面有什么?”阿莉西亚问。
“空气。”巴德拉回答,“什么都没有。他的赃物,或者是他以前藏在里面的东西,全都不见了。萨尔加多离开车站时,巴塞罗那警方正打算上前逮捕他,不料他突然瘫倒在雨中。警方注意到,他离开书店后,书店两名雇员尾随他来到车站。他倒地不起后,其中一人曾短暂跪在他身旁,接着迅速离开现场。警方赶上来时,萨尔加多已断了气。这可能是一件黑吃黑的复仇案件,不过,法医解剖后发现,他的背部和衣服上有个针孔,血液里有毒药‘士的宁’残留。”
“有可能是两个书店员工干的吗?他们是共谋,现在萨尔加多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或者他们发现被警察盯上了,所以想办法摆脱他?”
“那也是假设之一,不过他们的涉案可能性已经排除了。总之,当时在车站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行凶。警方曾密切监视书店那两个员工,在萨尔加多倒地身亡之前,双方并没有直接的接触。”
“有没有可能在萨尔加多前往车站之前,他们已经先在书店对他下了毒?”莱安德罗问。
这一次,阿莉西亚倒是先开口回答。
“不可能。士的宁毒性发作非常快,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又在地牢关了二十年,生理状况比较虚弱。从扎针下毒到死亡,大概不会超过一两分钟。”
巴德拉注视着她,刻意隐忍着肯定的眼神。
“没错。”他接着说,“最有可能的状况是,那天在车站大厅里还有别人,并没有引起警方注意,当下决定那一刻就是除掉萨尔加多的最佳时机。”
“书店那两个员工是什么背景?”
“其中一个叫达涅尔·森贝雷,老板的儿子。另外一个叫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人的户籍资料不太对劲,文件似乎有篡改迹象。可能是伪造身份证之类的。”
“他们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车站干什么?”
“无从查证。”
“警方没找他们问话吗?”
巴德拉摇头否认。“这又是巴利斯部长亲自下的指令,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办案原则。”
“萨尔加多的共犯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进展。”
“或许部长现在的想法改变了,他可能会同意……”
巴德拉露出老警察的豺狼式微笑。
“这就是我要谈的主题。就在九天前,巴利斯先生在他位于索莫萨瓜斯的豪宅举办了一场嘉年华舞会,隔天清晨,他在私人保镖比森特·卡蒙纳陪同之下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阿莉西亚追问。
“在那之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他的音讯。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长的静默笼罩整间餐厅。阿莉西亚找寻着莱安德罗的目光。
“我的手下不眠不休地搜寻,但目前毫无进展。巴利斯仿佛上了车之后就人间蒸发……”
“部长离家前,是否留下字条,或有任何征兆显示他可能会去哪里?”
“完全没有。但是推测,虽然我们不知道原因,部长可能已经查出寄发恐吓信给他的人是谁,决定在亲信保镖的协助下亲自去见那个人。”
“因此而掉入陷阱……”莱安德罗径自接话,“那个‘迷宫入口’。”
巴德拉频频点头。
“我们怎么确定,部长真的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给他寄信?”阿莉西亚再度提出异议。
莱安德罗和巴德拉不约而同对她抛出指责的眼神。
“部长是受害者,不是嫌疑犯。”巴德拉语气严厉,“您不要搞错了!”
“我的朋友,我们要怎么帮你?”莱安德罗问道。
巴德拉用力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应。
“我的部门能用的办法很有限。这案子我们起初也蒙在鼓里,后来就错过了破案时机。我承认,我们可能犯了一些错误,但是大家都竭尽所能在办案,希望在事件曝光前能把问题解决。我的几位长官认为,由于本案的特殊性,您的加入可以提供额外筹码,协助尽速破案。”
“您的看法也是这样吗?”
“如果要我老实说的话,莱安德罗,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的看法了。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若无法在短期内找到毫发无损的巴利斯部长,阿尔特亚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然后让他的老朋友安达亚介入此案。这是您和我都不想看见的。”
阿莉西亚满是疑惑地望着莱安德罗,但他微微摇头。巴德拉低声苦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胃里可能灌满了黑咖啡,从脸上的神情看来,他本周每晚的睡眠都不超过一两个钟头。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两位了,但我也不知道上头告诉我的是否都是事实。已经没有更进一步的信息了。九天来,我们就像瞎子摸象,毫无头绪,现在耽误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费时间。”
“您认为部长还活着吗?”阿莉西亚突然这样问道。
巴德拉低下头来,久久不语。
“我的义务是相信他还活着,而且,赶在消息走漏之前,甚至在上级把案子转到别人手上之前,我们势必要找到毫发无伤的部长。”
“我们会和您站在同一阵线。”莱安德罗附和,“绝对可以放心,我们必定全力协助办案。”
巴德拉点点头,一边观望着阿莉西亚,面露难色。
“您接下来就跟巴尔加斯共事,他是我手底下的人。”
阿莉西亚心中顿生疑虑。她的目光急寻支持,没想到长官却低头望着眼前的咖啡。
“无意冒犯您,先生,但我向来是单独行动。”
“您就跟巴尔加斯一起办案。这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当然。”莱安德罗径自帮腔,丝毫不理会阿莉西亚愤怒的眼神,“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开始?”
“昨天。”
部长做了个手势,一位警察下属立刻走到桌边,递上一个饱满的信封。巴德拉把信封放在桌上,随即起身,毫不掩饰急着想离开餐厅的不耐烦情绪。
“所有资料都在这个信封里的档案夹里。随时向我报告最新进展。”
他向莱安德罗伸手一握,对阿莉西亚却连正眼都不看一下,立刻踩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他们俩看着他大步通过宽敞的餐厅,后面跟着几名手下,接着一同驱车离去。两人静默无语,就这样端坐了好几分钟。阿莉西亚眼神空茫,莱安德罗则小心翼翼切开羊角面包,仔细涂抹奶油和草莓果酱,然后闭上眼慢慢嚼着。
“谢谢您的大力支持。”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别这样。据我所知,巴尔加斯这人非常出色,你会喜欢的,说不定还能跟他学点什么。”
“那我真是走运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警局资深警官。过去都是侦办重大刑事案件,后来被调离了一阵子,好像是跟上级意见不合。听说,出了点事情。”
“一个失意落魄的小角色?我就这么不值得?不能派个有点本事的家伙给我吗?”
“本事他是有的,这个你大可放心。只是,他的忠诚度以及他对佛朗哥政权的信任度,倒是一再被质疑。”
“可别期望我能改造他。”
“我唯一的期望是,我们绝对不能惊动任何人,别让上级对我们有任何微词。”
“妙极了。”
“事情有可能更糟糕。”莱安德罗说道。
“更糟糕……意味着‘老朋友’的加入吗?就是那位叫安达亚的?”
“这也是原因之一。”
“安达亚是谁?”
莱安德罗转移目光。“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莱安德罗又添了一杯咖啡。他有个烦人的习惯,喝咖啡时,总要将杯碟端到下巴的高度,然后小口小口地啜。这种时候,他所有的毛病在阿莉西亚看来都很烦人。他留意到她的眼神,却以长辈常有的仁慈笑容回应她。
“要是眼神能杀人,我现在已经死了。”他说。
“为什么没告诉那个部长,我早在两个礼拜前就辞职不干了?”
莱安德罗把咖啡杯摆在桌上,用餐巾擦拭双唇。
“我不想让你难堪,阿莉西亚,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国际象棋俱乐部,想来就来,不想干了,递个辞呈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这件事我们谈过很多次了,老实说,你的态度让我伤透了心。因为我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因为我对你向来赏识有加,特准你休长假,顺便思考自己的将来。你很累,我知道。我也很累。有时我们接的案子你不喜欢,我了解。其实我也不喜欢。但那是工作,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些都是你刚入行就知道的。”
“我入行的时候才十七岁,而且,也不是因为兴趣。”
莱安德罗面露得意的笑容,仿佛骄傲的师父看着自己最杰出的得意门生。
“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阿莉西亚。你不曾有过十七岁。”
“回到正题……当时就已经达成协议了。休假两周不可能改变事实。”
莱安德罗脸上的笑容顿时冷却,一如桌上的咖啡。
“就当是卖我最后一个人情吧!以后你爱怎么样都可以。”
“不行。”
“我这个案子需要你,阿莉西亚。别逼我求你,或是强迫你。”
“把这个案子给洛马纳。我敢说,有这种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会高兴死了。”
“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提起这回事。我一直不懂,你跟他之间究竟是哪里不对?”
“个性不合。”阿莉西亚随口应道。
“其实几周前我把洛马纳借调给警方,他们一直没把人还给我。现在,警方跟我说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那就没辙了。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避不见面的部分原因是配合办案,那就代表案情细节不得外漏。”
“洛马纳不是随便消失的人。他销声匿迹一定另有隐情。八成是发现什么了。”
“我也这么想,不过,因为他毫无音讯,我们只能做各种臆测。他们掏钱可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他们付钱要我们干什么?”
“解决问题,而且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我不能失踪吗?”
莱安德罗摇头拒绝。他凝望她许久,脸上渐渐端出痛苦的神情。
“你为什么怨恨我,阿莉西亚?我待你不是一直都像个父亲?我向来也都是你的好朋友。”
阿莉西亚紧盯着师父,突然胃里一紧,一时无言以对。过去两周,她试着不让他出现在自己的思绪里,如今再度面对他,她清楚得很,在皇宫大饭店雄伟的拱顶之下,坐在这里的她,又变回当初那个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岁的苦命少女,直到莱安德罗将她从那个痛苦的深渊拉了出来。
“我不恨你。”
“或许,你怨恨的是你自己,你怨恨自己所做的一切,你的上司,以及你周围乱七八糟的事,天天都在腐蚀着我们的内心。我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经历过。”
莱安德罗的脸庞再现笑容,那张温暖亲切的笑脸展现了十足的诚意,足以让任何人宽恕他。他伸手轻放在阿莉西亚的手背上,然后紧握着她的手。
“协助我解决最后这件案子,我保证,结束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从此永远消失。”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说话算话。”
“另有意图吧?”
“没什么意图。”
“一向都有。”
“这次没有。既然你不想跟我共事了,也不能把你永远强留在我身边。我再怎么难过也得放手。”莱安德罗向她伸出手,“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阿莉西亚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他把她的手挪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会很想念你。”莱安德罗说,“你也会想念我的,只是现在你不会这么认为。你和我组成了一支优秀的团队。”
“物以类聚。”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什么时候?”
“当你成为自由身的时候。就像你说的,当你消失以后。”
阿莉西亚耸耸肩。“没想过。”
“我还以为,在我的调教之下,你的说谎功力进步多了呢,阿莉西亚……”
“我可能什么也干不了吧?”阿莉西亚答道。
“你一直都想写作……”莱安德罗突然提起,“说不定能成为新生代的卡门·拉弗雷特?”
阿莉西亚抛出了一个毫不在乎的眼神。莱安德罗微笑以对。
“你会写我们的故事吗?”
“不会,当然不会。”
莱安德罗面露肯定的神情。“把我们的事情写出来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个你知道的。我们是在暗处做事的人,不能见光。这是我们提供的服务项目之一。”
“我当然知道,您不需要再提醒我。”
“好可惜啊。有这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说,是不是?”
“看世界。”阿莉西亚低声说。
“什么?”
“我想旅行,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找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你自己一个人?”
“我需要有人陪吗?”
“我猜大概不需要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孤独就是最佳良伴。”
“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有一天你会谈恋爱。”
“听起来就像浪漫舞曲一样美妙。”
“你得准备工作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巴尔加斯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这是一个错误的安排。”
“我比你更讨厌这种职务上的干涉,阿莉西亚。这就摆明了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俩。就算是为了我,你有点儿分寸,别吓到别人。”
“我一向都有分寸,而且也从来没吓过任何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还有,我们不是和警方竞赛,也没有这个意图。他们有他们的方法和程序。”
“那我去干什么?给大家发糖果吗?”
“我要你发挥所长,留意警方没注意到的细节。靠直觉去办案,而不是用方法。发现警察发现不了的,发现只有阿莉西亚·格里斯才能发现的事。”
“这是恭维吗?”
“是的,也是命令。”
阿莉西亚拿起桌上那个装着档案夹的信封,随即起身。她起身时,莱安德罗发现她一手扶着臀部,为了隐忍痛楚,只见她双唇紧抿。
“你现在服用的剂量是多少?”
“过去两个礼拜都没吃。偶尔吞个几颗药丸罢了。”
莱安德罗发出深沉的叹息。“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阿莉西亚,你知道这样不行。”
“我现在就这么做。”
做师父的频频摇头。“我会交代人今天下午给你送四百克到旅馆去。”
“我不要。”
“阿莉西亚……”
她转身离开,咬牙忍着疼痛和愤怒的眼泪,没瘸一下。

6

阿莉西亚步出皇宫大饭店时,滂沱大雨已经停止,路面浮着一缕蒸汽。大片光束宛如出鞘利剑,从云端直划而下,马德里市中心仿佛被圈围成了监狱中庭。一道阳光掠过王室广场,映照着一辆停泊在饭店大门数米外的福特汽车。斜靠在引擎盖上的是个满头银发的男子,裹着黑色大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仔细观望漫步的行人。她估计这男人五十多岁,身材倒是维持得很好,体格也结实。他看上去更像是行动派,没在书桌前待过。他猛地回过头看着阿莉西亚,仿佛已在空气中嗅出她的存在,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像极了午后肥皂剧的大情圣男主角。
“我能帮什么忙吗,小姐?”
“我希望能。我是格里斯。”
“格里斯?您就是格里斯?”
“阿莉西亚·格里斯。莱安德罗·蒙塔尔沃的组员,格里斯。我想您大概就是巴尔加斯了。”
男子微微点着头。“他们没跟我说您是……”
“最后的惊喜。”她打断他的话,“您需不需要花个几分钟恢复一下情绪?”
这位刑警用力吸着最后一小截香烟,透过嘴里吐出来的一片烟雾,他定定望着她。
“没这个必要。”
“太好了,您打算从哪里开始?”
“可以的话,就从索莫萨瓜斯的别墅开始吧。大伙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把烟蒂往街边一丢,钻进车里。她则坐进副驾座。他在方向盘前呆望前方,车钥匙在大腿上方晃荡。
“我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没想到您如此的……年轻。”
阿莉西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应该不成问题吧?”警察问道。
“问题?”
“您和我之间相处的问题。”巴尔加斯提出解释。
“看不出来会是问题。”
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些猜疑,但多是好奇。阿莉西亚向他抛出妩媚甜腻的笑容,一个总把莱安德罗惹恼的表情。巴尔加斯发出啧的一声,然后发动车子,暗自频频摇头。
“这车挺漂亮的。”过了半晌,阿莉西亚评价。
“上级长官的好意,也表明他们十分重视这件案子。您开车吗?”
“在这个国家,没有丈夫或父亲的准许,我在银行开个账户恐怕都很难。”阿莉西亚应道。
“我了解。”
“我看未必。”
接下来几分钟,两人一路默不作声。巴尔加斯不时用眼角偷瞄阿莉西亚,她假装没发现。从两人刚碰面开始,这位警察利用每个等红灯和礼让行人的行车空当一点点在观察她。后来,他们在格兰大道碰到堵车时,巴尔加斯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打开后朝她递过去。上等香烟,进口货。她婉拒了。巴尔加斯叼起一支烟,用金色打火机点燃,阿莉西亚很确定那是“杜邦”牌打火机。巴尔加斯就是喜欢昂贵的奢侈品。他点烟时,阿莉西亚发觉这位警官紧盯着她叠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或许是在她手上找寻婚戒。巴尔加斯手上倒是套了个很醒目的戒指。
“结婚了吗?”警官问道。
阿莉西亚摇头。“您呢?”
“我跟西班牙结婚了。”他答道。
“了不起的典范。那枚婚戒是?”
“遥远的往事了。”
“您怎么不问我……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莱安德罗手下做事?”
“这干我什么事吗?”
“的确不干您的事。”
“那就对了。”
接下来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渐渐熬过市中心堵车路段,城市公园“田园之家”就在前方不远处。巴尔加斯的视线依旧在她身上扫描着,眼神冷静、刚毅,炯亮的灰色双眸活脱是刚铸造完成的硬币。阿莉西亚想,她这位同伴在失意落魄之前,究竟是只会听命行事的小喽啰,还是个纯粹拿钱做事的佣兵?第一类人充斥于政府机关,在爱国的旗帜和口号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倍增,一如化脓的疣。第二类人则惯于保持沉默,只负责维持政府机器的运作。她好奇,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到底杀了多少人?他是否满怀悔恨度日,或早已麻木不仁?或许,顶上的白发让他增添了良知,但是毁了他的野心。
“在想什么?”巴尔加斯问道。
“我在想……您是否热爱您的工作。”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
“怎么不问我……我喜不喜欢我的工作?”阿莉西亚继续搭话。
“这跟我有关系吗?”
“我想是没有。”
“那就对了。”
眼看对话已经没戏唱,阿莉西亚干脆拿出巴德拉交给她的信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大致浏览之后,毫无重大发现。警察写下的记录、部长私人秘书的供词笔录、巴利斯过去几次差点遭受攻击的数页相关记录、两位承办警官立案时的一般程序报告,以及巴利斯的保镖卡蒙纳的部分经历。如果不是巴德拉对他们的信任比莱安德罗期望的还要低,那就是警方的高手们过去一周什么也没干。
“您期望里头有更多信息吗?”巴尔加斯问道,一边还在琢磨她的心思。
阿莉西亚盯着“田园之家”蓊郁的树林。
“我没想到就这么点资料……”她嘀咕着,“我们现在去见什么人?”
“玛丽亚娜·塞多,巴利斯过去二十年的贴身私人秘书。就是她报警通知部长失踪了。”
“做秘书这一行,二十年算是很长的了。”阿莉西亚补充道。
“有些坏心眼的人在背后说他们不只是雇佣关系。”
“情妇吗?”
巴尔加斯摇头否认。“我认为玛丽亚娜女士的兴趣不在这方面。听说,她才是部长办公室真正的掌舵者,没有她的同意,任何事项都不能放行。”
“每个坏男人背后都有个更坏的女人。我常听人这样说。”
巴尔加斯微笑着。“这我倒是从没听说过。早就有人提醒过我,说您谁也不怕。”
“哦……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巴尔加斯转过头来,朝她挤眉弄眼。
“安达亚是谁?”阿莉西亚突然问道。
“什么?”
“安达亚?他是什么人?”
“罗德里戈·安达亚吗?”
“应该是吧。”
“您问这个做什么?”
“问一下又不碍事。”
“莱安德罗跟您提过安达亚与此案有关吗?”
“这名字确实在谈话中出现过。他到底是谁?”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安达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对他的了解,越少越好。”
“您认识他吗?”
巴尔加斯没理会她的问题。此后,两人一路上未再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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