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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经 巴塞罗那 一九三八年三月

1

翻滚的潮浪惊醒了他。张开双眼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摇晃的船身,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这一切提醒了他,此刻并不在陆地上。他推开充当床垫的布袋,慢慢起身,小心避开船舱内的柱条和货物架。
眼前的景象恍若幻影,像一座沉陷的教堂,充斥着从上百座博物馆和皇宫掠夺的战利品。盖着布的一列豪华轿车的轮廓隐约可见,整齐的车阵中放置了一排雕塑品和画作。一台巨大的钟琴旁摆着鸟笼,笼里有只五彩缤纷的鹦鹉,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不放,毫不客气地质疑他身为偷渡者的处境。
他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复制品,有人随手在大卫头上摆了顶国民警卫队的三角帽。雕像后方紧跟着一群死气沉沉的人形模特,套着复古洋装,仿佛定格在一曲不朽的维也纳华尔兹里。还有一辆豪华灵车,大片的玻璃车窗,车内还摆着一具石棺,灵车旁放着一沓老旧海报。其中一张是战前斗牛场上的斗牛表演广告。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个名字夹杂在一大串斗牛士名单之中。他的视线停驻在这个名字上,接着,这位本名很快就要埋葬在战争灰烬中的秘密乘客,暗自默念着: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好名字。悦耳响亮,适用于乱世中的幸存,亦有助于摆脱纠缠此生的偷渡者恶名。这名瘦小干瘪却有个大鼻子的男子,不久后改用了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这个姓名。过去两天,他一直躲在这艘两天前从瓦伦西亚启程的商船货舱中。他奇迹般的偷渡成功上了船,藏在装满旧步枪的大箱子后面。为了防潮,有些步枪用布袋包裹密封,但大多是光溜溜地堆放在一起。他总觉得,比起击中敌人,这些枪更有可能炸烂某个可怜的民兵的脸——或者是他的脸,如果他不小心靠在了不该靠的地方。
为了舒展双腿,缓和因寒冷和船舱湿气引发的麻木,费尔明每隔半小时便起来在货架间闲逛,也借机找东西果腹,就算一无所获,起码能打发时间。来回几趟,他和一只老鼠竟熟悉了起来,起初互有猜忌,渐渐地,害羞的小老鼠越来越不怕生,终于跳上他的大腿,一起分食从干粮箱子里找到的乳酪。虽说是乳酪,却硬邦邦油滋滋,尝起来像肥皂块,根据费尔明的食物鉴赏力,这乳酪根本不含一丁点儿牛奶或任何反刍动物的一丝成分。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品味这种事无须执着,就算有必要,在那几天的悲惨处境之下,必须冷静地换个方式去体会,至少这对挨饿多月的哥们确实快活地享受着这顿美食。
“鼠老弟,战争带来的好处,就是残羹剩饭也成了人间美食,拿根棍子沾点粪便,巧妙伪装成长棍面包也没问题。污水熬面包屑加木屑这种半军事的伙食,不但能磨炼我们的意志,还能促进舌尖味觉,一旦到了炉火殆尽的地步,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就算是软木塞,也能尝出火腿的滋味。”
分食费尔明偷来的食物时,小老鼠总是耐心听他高谈阔论。有时老鼠饱食撑肚,索性就在他脚边睡着了。费尔明静静看着它,顿时领悟,他俩合得来,其实是因为本质相似。
“我们是物以类聚,同样被直立猿人搞出来的一堆哲学思想折磨着,天天披荆斩棘,就为了杀出一条活路。让我们向上帝祈祷,不久的将来所有的灵长类动物都被一举歼灭,和恐龙、长毛象还有渡渡鸟一起长眠地下。好让您这种辛勤劳动、性格温和,满足于吃饱睡足、繁衍后代的小动物统治地球,或至少是和蟑螂或甲虫共享大地……”
老鼠即使对他的论调无法苟同,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们之间是一种融洽的共存关系,没有主从之分,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平日就只能聆听船员在底舱活动时的脚步声和闲聊。船员极少现身货舱,通常是趁机下来偷东西,这时,费尔明会赶紧躲回装满步枪的大箱子后面,那原本就是他的藏身处,就这样,随着海浪漂流的节奏,嗅着灰尘的气味,他逐渐打起瞌睡。偷渡上船的隔日,费尔明在这艘海上大魔怪的肚子里探宝。自诩现代约拿的他,闲暇喜欢研究《圣经》版本,竟在此发现一摞装订精美的《圣经》。他觉得这些《圣经》浮夸造作,但别无选择,只好随手借了一本,顺便从囤货堆里拿了一支蜡烛,为自己也为逃难同伴鼠老弟大声朗读。他挑选的是《旧约》篇章,因为他一向认为《旧约》比《新约》更富趣味,也更加恐怖。
“听清楚喽……鼠老弟,接下来这个象征可不得了,里面的乱伦和肢体残缺桥段能把格林兄弟吓得尿裤子……”
在这海上避难所,这对难兄难弟就这样消磨了日日夜夜,直到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七日凌晨,费尔明睁开双眼,发现鼠老弟已经走了。或许是前一晚朗读的《圣约翰启示录》把它吓坏了,或许它有预感这段历险已到终点,最好找个地方藏身。夜夜被寒风冻得手脚麻痹的费尔明,颤抖着来到一扇舷窗前,望着拂晓的绯红天色。圆形小窗离海平面仅有咫尺,因此费尔明可以看见日出。接着,他越过弹药箱和以绳索固定在一起的生锈自行车,来到货舱另一头,往外看了一眼。港口灯塔的朦胧灯光映着货轮船身,穿透一扇扇舷窗,在货舱划出一道又一道光束。远方隐约可见晨雾缭绕的瞭望台、圆顶和尖塔,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由此扩展。他自顾自地微笑,暂时忘却了彻骨寒冷,以及在上一个港口和人打架后留下的满身伤痕。
“露西娅……”他低语,脑中浮现的面容与回忆,曾是在困境中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从外套暗袋掏出随身携带已久的信封,叹了口气。白日梦几乎在转瞬间消失。货轮离港口的距离比他想象中要近。任何有点概念的偷渡客都知道,最难的不是溜上船,而是全身而退,并且行迹不露。若要安然登陆且毫发无伤,最好现在开始筹备逃亡大计。他听见甲板传来全体船员的脚步声,力道比平日多了一倍,接着感受到船身转向,引擎减速,准备进入港口海域。他收好信封,清除自己可能留下的踪迹。点过的蜡烛、充当坐垫的布袋、借来洗涤灵魂的《圣经》、替代乳酪的面包屑、吃剩的过期饼干全得藏起来。他一一盖好觅食时打开的木箱,用破旧不堪的靴子鞋跟使劲敲紧。望着那双几乎已不能穿的鞋,费尔明告诉自己,若有幸踏上土地,完成许下的承诺,下一个目标就是买双新鞋,要跟这双向死人借来的旧鞋不同款式。他在货舱奔忙的同时,偶尔也透过舷窗观察货轮驶进港口的情形。他鼻尖贴在玻璃窗上,瞥见矗立山头的蒙锥克堡兼军事监狱,仿佛一只扑向城市的猛禽,他不禁打个寒颤。
“如果不小心点儿,下场就是死在那里……”他自言自语。
远处清晰可见哥伦布纪念碑的尖端,那只手指一如既往地指着错误的方向,错把巴利阿里群岛当成了美洲大陆。糊涂的探险家后方则是兰布拉大道入口,往上延伸至旧城区中心,露西娅就在那儿等着。他突然想象她裹着被单、全身散发香气的模样。不过,这念头立刻因愧疚和羞耻心而消失。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真可悲!”他这样斥责自己。
自从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十三个月又七天,仿佛有十三年那样漫长。重返藏身处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仁慈圣母,这座城市的守护神,她的雕像高高伫立在港口对面圣母堂的圆顶上,仿佛随时要纵身飞过巴塞罗那上空。他诚心祈求圣母庇佑,虽然他九岁时把故乡教堂误当成图书馆,从此未再踏进去一步,但费尔明诚恳立下誓约,请求圣母聆听他的祈祷——或是神明界的其他权威代表也行——若能助他安渡这个难关,他愿意将生活的重心导向精神层面,定期上教堂望弥撒。许下承诺后,他画了两次十字,随即躲回装满长枪的木箱,仿佛躺在一具武器打造的棺材里。他正要关上木盖时,瞥见鼠辈好友站在高高叠放到几乎触顶的箱堆上方,望着他。
“祝你好运,朋友!”他低语。下一秒他躺进了充满火药味的黑暗中,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肌肤,生死一线,已无退路。

2

过了半晌,费尔明发觉引擎声消失了,船在风平浪静的港口原地停浮。他推测,此刻距离靠岸时间还太早。这一趟航程下来,历经过两三次靠岸,他已经能够辨认船只靠岸时发出的各种声响,从抛出缆索、下锚,到船只被拖行靠岸时底板的摩擦声,他都一清二楚。现在除了甲板上不寻常的脚步和谈话声,他对一切毫无头绪。不知何故,船长决定在入港前提前停泊。在过去近两年的战乱期间,费尔明学会了一个教训:突发事件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他咬着牙,开始画起十字。
“圣母,我在此放弃谨守多年的无神论调,请原谅我过去做过的种种坏事……”他喃喃自语,在装满三手旧步枪的货舱里为自己的命运祈祷。
祈求不久便有了回应。费尔明依稀听见另一艘较小的船只靠近,轻轻撞上货船船身。片刻之后,全体船员踩着海军仪仗队的整齐步伐在甲板集合。费尔明用力咽下口水。有人上船了。

3

阿莱斯船长想:三十年航海生涯,最糟的事总在登陆后发生。他站在指挥层,看着一群人从左舷爬上船,挥舞着枪把船员推挤到一旁,替他们的长官开道。阿莱斯皮肤和头发在长年烈日暴晒和海水洗礼之下显得焦黄,他那漾着光泽的眼神,仿佛总是蒙着泪水。年轻时他深信航海是为了寻求历险,但经过这么多年,他学会一件事:真正的冒险总在港口等着,而且是不请自来。在汪洋上他什么都不怕。上了陆地,尤其是这种时局,他反而恶心难受。
“贝尔梅霍,你用无线电通知港口,就说我们临时中断航程,抵达时间会有点延误。”
他的大副贝尔梅霍已吓得面色惨白,全身不停颤抖,几个月来每逢空袭和交战时他就这个样子。可怜的贝尔梅霍,他从前是瓜达尔基维尔河的观光游艇水手长,根本没胆量应付这份工作。
“船长,我应该跟对方说是谁中断了我们的航程?”
阿莱斯目光锁定那个刚踏上甲板的身影。他一袭黑色风衣,搭配手套和绅士帽,看上去是这群人当中唯一没带武器的人。阿莱斯看着他在甲板上缓缓踱步,神情严谨,同时有种恰如其分的意兴阑珊。躲在墨镜后的双眼,正扫视着全体船员,脸上面无表情。最后,他驻足甲板正中央,抬起头望着指挥舱,摘下帽子点头示意,脸上挂着蛇蝎般的奸笑。
“傅梅洛。”船长低声说道。
这个人上了船之后,贝尔梅霍似乎萎缩了十厘米,他盯着船长,面如土色。
“他……是谁?”他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秘密警察。下去交代所有人别轻举妄动。用无线电通知港务人员,就照我刚刚说的。”
贝尔梅霍频频点头,却迟迟不见他采取行动。船长定定注视着他。
“贝尔梅霍,快下去!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千万别吓得尿裤子。”
“遵命,船长!”
阿莱斯独自在指挥楼停留了片刻。这天碧空如洗,浮云高挂,仿佛水彩画家挥洒的绝妙杰作。他一度考虑取出锁在船舱橱柜里的手枪,但这个无知的念头终究化成嘴角浮现的苦笑。他用力吸了口气,一边整理身上那件破旧外套的纽扣,接着走出桥楼,下了楼梯,那位旧识指间抖弄着一支香烟,早已静候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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