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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伊佐间一成忍着轻微的发烧。
狂乱平息下来,所有人回复了沉稳。
堂内众人位置与方才没有太大的改变。
伊佐间有一点担心中禅寺是否已筋疲力尽,但是,他的驱魔工作似乎还没结束。
——终于……
终于轮到自己了,伊佐间这么想。

 
于是,中禅寺从头开始描述事件的始末:“鸭田酒造失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应该阵脚大乱。然后,发现民江小姐失踪,知道可能是她所为,但我想并没有马上与佐田申义联想在一起。唉,本人也在场,问他就好了……”
周三回答:“我很慌张,心想她该不会交给警方了吧。然后,想了几个可能性。首先,我想到,这该不会是民江因为拒绝灌顶而有此一举。然后,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不是朱美夺回了传家之宝的骷髅。因为民江和朱美很要好,说不定民江受到朱美的请求,而帮了她的忙。”
“这是错的。”
“对,这是错的,因为朱美并不像已经发现纵火犯就是邦贵,民江也在佐田的儿子结婚后变得很顺从。因此我逐渐怀疑起佐田的儿子,那小伙子怎么看都有问题。明明就跟民江勾三搭四,当我提到撮合他和朱美,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立刻就答应了。”
“我太小看他了,还以为只是在男女关系上比较随便,这是我最大的错误。”周三很不高兴地说,“应该要更早察觉的。”
“将申义先生和骷髅被盗事件联想在一起,是在他规避兵役一事被揭发之后吧。应该有宪兵来调查,这问一柳先生就可以得知。于是你们慌张地展开搜索。在那期间,有消息指出,申义先生曾经回家。为了藏骷髅而回家——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是这么想啊。”
“但是,当时佐田家已遭村民排挤,无法轻易靠近。不久,申义先生的父亲死了,再加上发现了申义先生的尸体。于是,你们一面寻找民江小姐,另一方面决定搜索佐田家。朱美小姐正不知如何是好,刚好让你们以收拾善后为借口而侵入。唉,那时候,佐田家的搜索工作早就经由最后一位神主之手完成了,但是你们并不知情。大概没想到还有一组人马想要骷髅吧。于是,你给了朱美小姐钱,当天就赶她离开村子,大肆搜索佐田家,是吧?”
“搜了。”
“不可能找到的。因为,当时,民江小姐正拿着骷髅前往镰仓……”
大家都看着民江。
民江无言地轻轻点头。

 
伊佐间重新把民江,和坐在她身边像是守护者的朱美比较了一下。不像,怎么说都比较接近完全不同的感觉。朱美没有民江的纤细,民江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朱美的坚毅。明明如此,几个小时前,大家还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然后,伊佐间再度想象从来没去过的利根川边。
同样的黄昏景色。
川原一片摇曳的芒草。
漆黑而微微闪动的川面。
不安的,并且到处都有的风景。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民江,有着脸孔。
手上提着的包裹里也不是血淋淋的首级。
是年代久远的骷髅。
“然后,离家的朱美小姐和前往逗子的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相逢。朱美小姐愤愤地道出自己的不幸,民江小姐则以防御本能对峙,两人在纠缠中摔落川底。骷髅不见了,两人失去意识被水流冲走。然后,朱美小姐被一柳先生救起。”
“一柳先生?”
前任宪兵。
有着青色胡楂剃痕的男人。
朱美被逮捕时,从山道下来的男人似乎就是那位朱美的丈夫。
也就是说,那天伊佐间穿的浴衣,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一柳先生好像对宪兵队的做法不以为然,对吧?”
一柳说:“嗯,不是我自命清高,在那个时代,说不定那样做才是正确的。不过,与其说好或坏,不如说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拷问、严刑逼供,我都做不来。虽然我的长官不是坏人,但因为其他宪兵也这么做,于是大伙对朱美加以性凌虐。第一天,我做不到。但是后来,被骂胆小鬼又被狠狠教训,我很害怕,虽然因此改变心意更是窝囊。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同时极为同情朱美的境遇,便想着该如何补偿她,但是一直做不到。后来听说佐田死了,朱美失踪,我再也无法沉默,于是假借公务开始单独追踪,然后……”
一柳对两位女子投以温柔的眼神。
伊佐间不禁认同起这位壮汉,认为他那样做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被宇多川老师所救。宇多川老师以民江小姐身上束口袋上的地址姓名为线索——这个束口袋本来应该是朱美小姐的东西——拜访鸭田酒造,从在这里的鸭田酒造老板处获得情报,几乎确信自己救起的就是佐田朱美。你非常亲切地告诉他有关朱美小姐的事,这是为什么?”
“那种事……我忘了。”周三含混带过。
伊佐间一边看着周三那张年老松弛的侧脸,一边想,他有多大年纪?他的一生中思考着什么?那真的是他的意志吗?伊佐间当然没见过后醍醐天皇,也不会有那种想法,那种,继承只存在印刷铅字里的男人的遗志。
即使如此,伊佐间知道其中一件事。
——周三先生对朱美小姐有点着迷。
即使这是真的,周三也绝不会说出口吧,因为那是不符合身为后醍醐帝后裔的感情。
中禅寺看出一切:“哎,算了。无论如何,宇多川老师确信民江小姐就是朱美小姐的关键,是一位佐久间老先生的证词。那位老先生还活着,我昨天去见了他,但他似乎把宗像和南方两个姓氏搞混了,或者说是完全搞错了。于是宇多川老师所救的女子便被认定为佐田朱美。”
“因为这种薄弱的理由就认定了?但是那种事情马上就会知道了呀。再怎么说是丧失记忆,那个不是自己的事情,人家怎么说也听不懂吧?听了别人的事情……”
木场的个性是用激烈的态度逼近对手后再加以承认。
“民江小姐丧失记忆的主要原因是外伤性因素——比如跌倒时撞到了头——这种可能性很高。但如果是心因性的,那么应该说是封印了杀死申义先生的打击吧……”
中禅寺有点介意民江。
“民江小姐被大家欺侮做事不得要领、少根筋,崇拜与自己正好相反、机灵、对自己又亲切的朱美小姐。然而反过来对她又忌妒又憎恨。在某个方面依赖朱美小姐,又因为情人被夺走而怨恨。总之,对民江小姐而言,朱美小姐是很特别的存在。而且她握有很多朱美小姐的情报。”
民江的眼神相当悲伤。
“宇多川老师是文学家,他将从鸭田酒造取得的详细情报,用几乎就像亲眼目睹的建构能力再架构后,给了民江小姐充满真实感的过去。民江小姐的记忆被他提供的过去情报所刺激,与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朱美小姐的记忆深深结合。而不足的部分,宇多川老师仔细地为她填满。‘所谓宗像民江’因为‘佐田朱美的记忆’而完全搞混了,于是形成了与佐田朱美共有过去 的,叫作‘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叫作宗像民江的女子,虽然活着却被送往冥府,因而产生了拥有相同过往的两位女性。”
诡异的事。
就像一个人的人生在途中分岔了吗?
有些不同。伊佐间虽然懂得道理,但无法有技巧地用语言表达。
木场又逼近对手:“但是,火灾时的记忆、和服的图纹等等,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宇多川朱美甚至想起了别人不知道的事。”
“当然,朱美小姐的个人情报——比如火灾之类的,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是从朱美小姐那里‘听来的记忆’,这与宇多川老师所说的几乎相吻合。因此而引出的记忆,视情况,有时甚至比宇多川老师所得知的情报更多。然后,朱美小姐工作的失败经验或成功经验,是比任何人都注意着朱美小姐的民江小姐所‘见到的记忆’。被称赞时所穿的和服图纹之类的,被称赞的本人记得吗?那是民江小姐用交织着羡慕、憧憬与忌妒的视线,观察朱美小姐才会知道的。”
的确,伊佐间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所穿衣服的颜色,但是却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朱美所穿绢织衣的细微花纹。
“然而,一般认为是不会产生这种混乱的。对吧,降旗先生。”
降旗用手撑着脸颊:“不会发生吧。健忘症——俗称丧失记忆的状况,哎,其构造并不明确,无法明白论述,但可以获得这么多与自己有关的情报,只要有一点点与自己的记忆相吻合,大概会以那为契机而全部回想起来。不会只想起风景或事件等细节,而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是我对现况的想法。”降旗以此作为结尾。
伊佐间觉得很同情她,无法断言。
“对,大部分的记忆障碍,只丧失体验过的记忆。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几乎不会忘记如何洗脸、如何吃饭等事。也就是说,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和所谓‘如何使用筷子’的记忆,一般认为是不同种类的记忆。另一方面,前天所穿的和服图纹,或是昨天跌倒了之类的记忆,与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是同种类的记忆。民江小姐的状况是明明想起了‘和服图纹’,却只有‘自己是谁’这一点想不起来。这不合道理。不过,这种分类也很老套。这部分事实上是更为暧昧的。比如降旗先生只封印了体验记忆里,所谓‘体验’的部分。民江小姐则是应该将当做‘知识’所累积的记忆,置换成了‘体验’——不,是努力去置换吧。不,民江的状况还是应该视为特例,她……”
中禅寺将视线投向民江:“是看得见与我们的世界有些不同的世界的人。”
——不同的世界?
是指什么?伊佐间也看着民江,又看看她身旁的朱美。
“关于这点,让我依序说明吧。”中禅寺说,“无论如何,叫作宗像民江的女子被送往冥府,诞生了叫作宇多川朱美的女性。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在‘朱美小姐的过去’上,因‘朱美式的行动原理’而构筑起来。当然,所谓‘朱美式的行动原理’也是民江小姐擅自创造出的幻想,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朱美的过去’和取回记忆后现在的自己‘宇多川朱美’间,没有任何矛盾之处。反过来,偶尔从冥府渗出来的民江记忆,则被当做与自己的想法南辕北辙的他人想法而吸收。”
“这就是——前世的记忆吗?”
“真的是前世记忆。”

 
——原来如此。
把本来的自己放在川的对岸了。

 
“这么一来,叫一松的地方是民江小姐的……”

 
关口看着说话的民江,最像关口作风的是,不看她的脸而看着肩膀附近。
伊佐间不记得曾与这位胆怯的小说家视线相对。
“在逗子脱离了鹭宫一党的宗像新造先生,在上总的一松当渔夫。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警方一开始就查到的线索,但没有人把它联想在一起。顺带一提,‘宇多川朱美’所使用的单字,表示冬天冷风的‘大西’一词,听说是渔夫的用语。然后——刚才的木匠民谣是大渔木遣民谣,也就是俗称的万祝歌。捕获大量的渔获时,船家举行神明感谢参拜之际所唱的歌。九十九里是民谣的宝库呢。”
因为这首歌,民江的灵魂从大脑的冥府被唤醒了。
“对民江小姐而言,‘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是很方便。没用的自己、讨厌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想重新来过的过去,全被干干净净地清理掉。朱美小姐没有看到满身是血的神主,也没有看到抱着骷髅的僧侣。朱美小姐并不知道每天晚上与邦贵进行讨厌的仪式,那么也没有想起来的必要。再加上出现了宇多川崇这位值得信赖的庇护者……”
——原来如此。
伊佐间懂了。中禅寺说,民江努力置换记忆。她的潜意识里,看来念念不忘想要一个新的自己吧。
叫作民江的人虽然活着,但转世了。
“如此拥有‘佐田朱美的过去’,叫作‘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将生活与岁月重叠。而另一方面……”
中禅寺在此停顿,看着朱美:“被一柳先生所救的朱美小姐……”
朱美轻轻地转了一下几乎要断了的细长脖子,说:“我没办法忘记民江,再怎么怨恨也不应该害死她。好可怜,她在那么冷的川里流走了,每次这么想,我就坐立难安。但是,有这个人在我身边……”
一柳对上朱美的视线——宪兵开始讷讷地陈述:“我从川里救了朱美后,怎么也无法放手离开她。因此躲在富山老家,战争结束后就结婚了。不过,朱美也忘不了宗像民江小姐的事。虽说生死不明,但最重要的是隐瞒杀人罪行过日子,是很辛苦的。我很想解救朱美,便寻找民江小姐的下落。然后知道了叫作宇多川崇的作家,刚好在这时期收留了‘亲戚的女儿’在农家休养。从特征上来分析,我认为她就是民江小姐,因此决定拜访宇多川崇。”
只凭单方面的情报是无法得知事情真相的。
关口所听到的怪宪兵印象,在一柳先生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
“现在想想……”一柳垂着眼看民江,“第一次拜访宇多川邸时,出来应门的女子正是民江小姐,但是,不,那个时候也是,我想莫非就是她……不过,她却一直鸡同鸭讲,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没想到,当时的民江小姐得到朱美的过去,以朱美的身份生活着,我想也没想过。”
宪兵是个诚实的人,宇多川似乎也是。
是哪里的齿轮咬合不正。
“总之,我想只能向宇多川先生本人询问。但是,我一找到他的住处,他就立刻搬走。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确认,然后终于找到了现在逗子这个家。他已经看过我的长相,如果不谨慎地靠近,又会被逃掉。因此我小心地让朱美去。”
“于是朱美小姐确认了宇多川崇的妻子就是民江小姐,对吗?”
朱美轻轻地点头。
一柳用谨言慎行的口气继续说:“但同时,也知道了民江小姐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事,因此就租下了偶然空出来的隔壁房屋,住了进去。是朱美强烈希望如此。”
看来宇多川对关口所说,一柳夫人因乔迁而来打招呼,是在搬过来之前所做确认民江的工作。因此对搬迁日期的印象,变得很暧昧也说不定。
朱美继续说:“我很犹豫。如果她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丧失了记忆,真的很可怜。但是,如果我说出了真相,又会破坏她现在的生活吧。因此,对,我就想——至少应该通知她哥哥……”
哥哥。
那是指这位持枪男子。
贤造静默,面无血色。

 
“那好意——产生了大悲剧。”

 
中禅寺在此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以‘宇多川朱美’的身份,回放了整个过去的民江小姐,已经到达极限了。在宇多川老师这位庇护者之下,过着避免刺激的生活,辛苦地形成了‘宇多川朱美’。幸而,位于‘佐田朱美’和‘宗像民江’分歧点上的‘佐田申义’的记忆,本来对朱美小姐的记忆而言,就是一种禁忌 。有关佐田申义的情报一直被隐瞒着。但是住在海边后,情况有些改变。‘朱美的记忆’里没有海涛声这一项。海的声音——海涛声——刺激了幽禁在记忆冥府里的‘宗像民江’。民江小姐在海边长大,海涛声正是正常世界的召唤。”

 
“对自我而言的恐怖梦境,对潜意识思考而言是至上的愿望梦境。”降旗这么说。

 
伊佐间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感觉上是懂的。
也就是说“宗像民江”所期望的,对“宇多川朱美”而言,是应该避忌的东西——应该是这样吧。虽然不懂道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懂。
——应该没有差太远。
这么想着,看看降旗,降旗显得非常憔悴。
“一开始是出现在梦里。我不喜欢解释梦境,但是如果硬要说的话,对,有上升又坠落的梦吧。是叫飞翔之梦吗?感觉上就好像是与那个颠倒的版本。深深下潜又急速上升。唉,我的解释和降旗不同,是外行人的解释,很随便——不过,‘宇多川朱美’如果将其认知为死后的世界,就某种意义上来看,是很有意思的。”

 
——开在深海的花朵依然是菊花吗?
伊佐间想象着,光线抵达不了的深海里,开满了谁也没见过的菊花。
“于是,慢慢地外壳破了,民江小姐的记忆流出来了。这是有点难以表达的感觉吧。同样的人格,想法与过去不同,我也无法说得很清楚。然后发现了报纸的报道,伤口扩大。‘佐田申义’这禁忌的四个字,刺激了‘宇多川朱美’的记忆坟场。于是,‘朱美的过去’以外的过去不断地流出墓穴。乱了思绪的‘宇多川朱美’——就是那位民江小姐,完全变成精神病的状态了。”
“会变成这样也难免吧。虽然无法实际感受,但以为是自己的这个人生,说不定不是自己的,会很不安吧。就像搭上船底破了洞的船出海一样。”
不像木场作风的表达方式。从伊佐间的角度看来,因为木场是属于眼见为凭的人,因此所谓自己无法置信的状况,就连想象都令人觉得害怕也说不定。
“于是,你——宗像贤造来访了。”

 
那个晚上,民江一个人。
贯穿树枝的风吹过山道的夜。
海涛声汩汩作响。
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打开门,站着一个男人。越过男人的肩头,山道另一端的夜空星辰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据说这些民江都记得很清楚。
男人穿着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贤造先生返乡后,过着没有固定职业的日子,因此刚好没有其他衣服,所以没有别的意思。他一抵达逗子,就那身装扮直接爬上山道。并且造成了不幸的相逢。”

 
“终于见到你了。
“别装傻,是你叫我来的。
“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望,听你说。说吧。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为了揭发你的恶行,只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到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死灵是贤造先生吗?咦?为什么?”
“所谓地狱——是指收容所吗?”
“哦——”伊佐间终于发出声音。
所有幻觉逐渐变成现实,那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无法理解,总之想发出“哦——”的声音。
“贤造先生不知道朱美小姐的长相,更不幸的是,也不记得从小离散的妹妹的长相。对吧?”
贤造用双手捂着脸。
“那个叫椿金丈的怪僻男人所盖的无聊机关,将替妹妹复仇的哥哥,引到妹妹的身边了。然后,贤造先生一个接着一个地,陈述了对妹妹而言是禁忌的事情。过去的‘民江’、过去的‘朱美’的记忆,和现在的‘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错综交织,混乱达到顶点。不过,似乎觉得朱美小姐的样子很怪,这位贤造先生,再怎么怨恨也不是那种会当场杀人的冒失鬼,因此暂时走了吧。如果只是那样就好了,但是刚好当时……”
“什么当时?”
“贤造先生,你造访宇多川宅到底是几月几日?”
贤造在发抖。
“十……十一月一日……”
伊佐间第一次见到朱美的日子。
伊佐间和朱美一边吃蛤蜊锅,边聊着申义的话题时,就在隔壁,另一个朱美遇到了申义的死灵。然而,那其实是亲兄妹相隔二十年的重逢。
“原来如此,就是那时候吧。鹭宫邦贵先生展开行动了……”
“邦贵?对了,这么说来邦贵怎么了?那个仪式失败后,悲观得自杀——不是这样吧?”
木场瞪着周三。
“邦贵先生不会因为咒术失败就放弃的,对吧?”中禅寺故意别开视线这么说。
周三一脸吃了苦瓜似的表情,“那是因为他是被如此教育过来的,就像他的父亲——我的哥哥邦周一样。因为一出生就是国王,即使是兄弟叔伯,也得行臣下之礼。”
“根据记录,邦贵先生在昭和二十三年返乡。只是,他直接进入这间阵屋,直到宏愿成就都关在这里。是吧?”
“正是如此。终于过了七年,我跟老婆离婚,把店收了,来到这里。那时候心情已经像取得王位了。宏愿成就之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狂暴。过了一星期,不见任何显灵,邦贵对着本尊骂脏话,把它丢到海里去。”
那个——在那边的那位牧师捡了。
在伊佐间视线范围内,白丘似乎重新站好。
牧师周围,骨片散布,帽盒也放在旁边。
邦贵所咒骂丢弃的东西在那里面。
并且那也是朱美前夫的骨骸。
而把它砍下来的是,那位神主。
中禅寺伶牙俐齿地问:“邦贵先生在这圣宝院做什么打扮?”
“法衣。”
“外出时呢?”
“修行中不外出。外出办事是山田的工作,剩下的就是由我来运送物资。七年来其他人都没有出门,连邦贵也不例外。自二十三年返乡后,丢掉本尊那次是他第一次出门。”
那么,那本乡酒屋的女儿也是山田春真拐来的。山田是专门掳人的僧侣,真是怪异的和尚啊。
中禅寺毫不客气地问:“那么,丢弃本尊的时候——邦贵先生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外出的喽?”
“战后返乡服?”
“对,他也是那身装扮。”
“邦贵先生在其他十人全数自尽后仍然没有放弃。于是,越接近十一月十日,越无法沉默看着事态发展。对吧?”
“喂,那是为什么?”
“十一月十日是立太子的仪式。”
“因此才……”
全日本都欢欣鼓舞。伊佐间也……哎,算是觉得可喜可贺吧。然而,整个日本只有一个男人,燃烧着忌妒与怨念。

 
“邦贵先生在十月时,曾经看到民江小姐——宇多川朱美小姐吧。于是他私自猜测,那本尊不说话,不是因为修行不足,也不是因为法力不足,说不定是因为骷髅是假的。”
“脑筋转得很快嘛。”
周三皱眉看着中禅寺。
“正是如此。邦贵丢了本尊后一直很狂乱,到城里喝酒,回来后又很凶暴,完全无法控制。但是有一天——十月中旬左右吧——满脸通红地回来,说是见到了民江。我以为民江死了,因此认为是哪里弄错了吧。因为民江被通缉,警察又没有捉到。再加上我根本不觉得骷髅是赝品。民江因为被通缉而无法出面,于是托人带来——我这么想,所以不相信邦贵所言。但是……”
“他找到宇多川邸,十一月四日登上了山道,穿着战后返乡服 。”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她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邦贵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爬着逃走。

 
“没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民江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
“你的身体一点也没变。
“八年来一直扮演着忠贞的妻子吗?
“我相信你喔,所以至今一直沉默地看着。你也是想被我找到 ,才住在这种地方的吗?海浪声听得很清楚,很棒的家嘛。汩汩,汩汩的声响。
“但是啊,你骗了我。
“骗不过我的喔。
“嘿,藏在哪儿了?
“赶快把骷髅拿出来 。
“把你拿走的骷髅还给我。
“怎么会不知道,不在现场啊。
“是你拿走了吧?
“那个骷髅是我的。”

 
“等一下,京极堂!那么你是说,最开始的死灵是贤造先生,第二个死灵是邦贵先生吗?那很奇怪啊。再怎么昏暗,长相也应该……”
关口在此停止了发言,他是个经常在讲话时改变想法的人。
榎木津在须弥座上愉快地说:“双胞胎啦,双胞胎!”
“你闭嘴,你这没大脑的!为什么邦贵和贤造会是双胞胎!啊,等等。宗像贤造也是在此长大的,对吧?年纪相同?喂,不会吧。”
“对!比如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双胞胎之一交给宗像家扶养。喂,京极堂,你倒是说说,该不会真的是……”
“这是什……什么蠢事啊!不可能有这种事!贤造和邦贵吗?有这种事吗?我不知道啊,再说……”
周三发出狂乱的声音看着贤造的侧脸:“一点也不像。”
那似乎仅止于一丝怀疑。贤造本人只是一脸狼狈,眼睛没有焦点。中禅寺仔细地观察了周三和贤造的样子,明白清楚地否定了双胞胎论点。
“很可惜,这是不对的,大爷。关口也是推理,但并不是事实。再说,死灵有四个人喔。照这条线走的话,风太郎矢泽骏六和另一个被害者,大家都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吗?”
“四人?对啊,尸骸有三具。咦?喂,那到底是为什么?仔细想想,从第一个人开始就很奇怪,不是吗?”
“民江小姐啊,大概是颞叶 [163]  的内侧有先天性缺陷——机能障碍。”
“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所以,宗像民江小姐无法分辨人的长相 。”
“你说无法分辨长相,喂,那什么意思?看不见脸吗?”
“看得见,看得很清楚。痣或皱纹的部分都看得很清楚,但是没有整体架构。是吧,民江小姐。”
本人在场,伊佐间将视线投向民江。

 
“对,该怎么说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用声音,或是衣服的花样,身高等等的,用这些来分辨。所以……”
“啊——”降旗大叫。
是该大叫。

 
“长相呢?是你认得的脸吗?”
“脸——无法判别。”
“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民江从一开始就对降旗说明了好几次。

 
“民江小姐即使是在普通状况下,都会被逼到神经衰弱的状态。出现了体型类似,外加相同服装的男人,一看到这个,过去的秘密便暴露出来苛责她。本来就无法辨识长相的民江小姐,当然会认定他就是申义先生。因为当时她是‘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里,没有所谓‘与宗像贤造的回忆’,也没有‘与鹭宫邦贵的爱情’的项目。能符合的,只有‘佐田申义’而已。”
“会……会有这种事吗?这么说来,京极堂,你在夏天那起事件里也说过类似的事……”
“虽然不是很普遍的状况,但像是脑中风的后遗症,也有人会变成那样。稍微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但要过普通的生活其实很辛苦。民江小姐似乎是天生的,所以学习累积了应对的经验,因此还能正常地行动,但如果是后天的就麻烦了。民江小姐被身边的人欺负的原因也在于此。她并非学习能力不好,也并非没有理解能力,也不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如说她记忆力和理解力是优秀过人的,只不过,她无法分辨人的长相。所以,民江小姐,你受到的恶意批评,全是不当的,也没有必要被责骂。”
中禅寺的视线,乍看很冷静。不过,伊佐间也有不作此想的时候。
“那是……”伊佐间说,“不同的世界吧。”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但是不知道长相,那正是不同的世界吧。
“对。我们所见的世界,与民江小姐所见的世界,我想是相距甚远的。”
“是视觉失认症 [164]  或是触觉失认症那类的状况吗?”关口问。
中禅寺苦笑地回答:“正是那类的状况。视觉失认的人明明视力很好但看不见东西;触觉失认的人皮肤没有异常却丧失触觉。这些作为接受全部情报的器官没有任何异常,一般认为是接受的大脑上出了问题。民江小姐的状况也一样。”
“看不见……脸吗?”
“不是看不见,看得见但组合不出一张脸。”
“我不懂。”木场说,“无法认知,像是记不起来吗?”
“不是,不会忘记的。”
“不知道却记得吗?”
“因为无法认知而无法记忆,并不是这样的。所谓人的意识,是将从眼睛或耳朵进来的情报与记忆情报组合所构成的东西,所构成的就是认知。情报就是零件,我们也拥有很多无法认知的情报。民江小姐的状况,应该视为只缺失了‘构成相貌’的机能,其他的都很正常。民江小姐好像用‘记得但无法比较’来形容,但这也就是说,知道眼睛或鼻子,但就是无法组合 成长相。如果是肤色,还可以比较,发型也可以比较。但是,就是无法比较长相——这很麻烦。人要身为人而活着,所谓长相的比重非常大。为了补足那个机能的障碍,民江小姐一定是用与我们不同的记忆方法在过日子。因此……”
“民江小姐可以变成‘宇多川朱美’吗?”关口用一种郁郁寡欢的语调说。
“说不定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就如刚刚所说的,记忆有很多种类。为了补足欠缺的能力,可想而知民江小姐对于记忆——零件,使用方法与正常人不同。在她的心里架构的世界,其组合方式应该与我们完全不同吧。”
——因为无法窥视脑内。
伊佐间想。即使不是民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伊佐间和关口所看见的世界也全然不同。木场、降旗,就连中禅寺,大家都应该看见各自不同的世界。当然,朱美也是……
那么看来,说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很怪。如果没有了可视的主体,不是应该也没有世界了吗?并且,所谓可视的主体,不可能是灵魂。正因为个别的肉体——个体,这世界才会如此不同。如果灵魂是主体,世界应该变成更普通的东西,不是吗……
伊佐间觉得光是想想就很愚蠢。
没有脸的世界……
虽然很难懂。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了。
然而,最吃惊的似乎是周三。
“所以……那天晚上,民江才把邦贵和佐田的儿子弄错了……”
一切从那里开始,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是说邦贵、申义、贤造,三人的背影很像喽。
那么也就是说,伊佐间的脸有几分神似申义,这对民江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伊佐间只在朱美的回忆中——才会变成申义。

 
“袭击民江小姐的邦贵先生当然不知道此事,他应该想都没想到自己会被当成申义的死灵吧。因为民江小姐曾经是自己从前的伙伴,不可能忘记——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你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嘛。”

 
只能说是诡异的巧合。

 
“于是邦贵先生翻遍宇多川宅寻找骷髅,暂时撤退。然后过了一星期,没想到两个死灵碰头 了。首先是贤造先生,你……”

 
民江因为很害怕而不敢开门。
并且听说只是一味地道歉。
“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哪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然后,邦贵先生接着来了。”
民江以为是宇多川,便开了门。

 
邦贵推压着朱美,没脱鞋就进去了。开着门,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邦贵穿过走廊进到屋里。

 
“你很用心嘛。
“骷髅在哪儿?井底吗?是吧?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什么,又想要我抱啊。”

 
“从朱美小姐娘家偷出来的骷髅藏在鸭田酒造的井底,所以,已经有先入为主观念的邦贵先生会这么想吧。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跨过了恐怖的极限,不,这点还不是很清楚,总之,她把邦贵先生……”
中禅寺在此犹豫了一下。再怎么说,因为当事人在场。
民江用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说:“请继续。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好害怕,所以……”
“掐了他的脖子。”民江说。
“对,民江小姐掐死了邦贵先生,应该是不小心吧,没想到会真的杀死了。那个现场,贤造先生,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贤造如此回应,眼神很不寻常。
明明室温低得惊人,汗水却从他额头上流了下来。
“对。我直觉地想,在山道的入口处错身而过的男人说不定是邦贵。但是,已经将近三十年没见,无法肯定,只是反射性地追在后面。邦贵好像在玄关四周找了一会儿什么,但后来就进去了。我很介意,便窥视里面的状况。结果听到争执的声音,我悄悄地潜入,从拉门的后……后面……”
民江发出小小的悲鸣,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故事。
“于是邦贵先生被杀了……”
头被砍下了。
伊佐间偷看民江。
“那颗头,被丢到他当时丢弃本尊的海里。这颗头,之后在金色骷髅事件转变成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过程中被人目击了。”
怎么会是这么讽刺的结果。
“贤造先生,你看到了这一幕吧。”
贤造的眼睛充血,忘了眨眼。
“一直到民江小姐砍下邦贵先生的头,你全都看见了。于是确信,果然杀掉佐田申义的不是妹妹,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因为头被砍掉了,那么杀掉妹妹的也是这个女人……”
当事人——民江低着头,朱美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降旗脸上全无血色,凝视着她们。
“然后,你又发现 了一件事。能够发现这件事,你实在聪明。听了邦贵先生和民江的对话,想起自己与民江小姐的对话,于是你便明白了。民江小姐——当时对你而言她是朱美小姐——说不定无法分辨你和邦贵先生。那么,其共通点是什么?”
“战后返乡服啊。”木场自言自语。
“对。这位贤造先生似乎不是很清楚申义先生的事,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医学界才发现不久,有关相貌失认症这种病。因此,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女人异常地、病态地害怕战后返乡服……”
贤造低声发出“唔”。
“不仅如此,恐怖之余,无法分辨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
贤造把脸别过去。
“结果——这个女人拥有一看见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就反射性地杀掉的习性——你是这么推测的。当然,如果这么想的话,简直就是完全错误的见解,但是考虑当时民江小姐悲惨的状态,也可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中禅寺依然不看贤造,静静地,但似乎带着恐吓的语调说:“嗯,于是你做了实验。”
“原来如此,这是实验啊。”关口提高音量。伊佐间还是搞不懂。
“做实验确认,这是你聪明的地方。而那……”
中禅寺缓缓地把脸转向贤造:“那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中禅寺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刺穿贤造。
贤造被语言所刺,几乎濒死。
“什么意思,京极堂?”
“就是啊,这个人做了实验——看看民江小姐是否会杀人。”
木场短促叫出“啊”。
“懂了吧。”
中禅寺站起来移动到贤造面前。
因为移动的东西很少,影子的动作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漆黑的影子延伸至高远的天花板,在虹梁附近融入黑暗。影子的来源——中禅寺本身,漆黑一团。
“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明吧。”
“我,我……我……”
应该早就知道会说不出话吧,贤造崩溃了。
“贤造先生想了个不弄脏手便能达成复仇心愿的卑劣奸计。不过,要执行之前,要先调查以这作为复仇工具是否能奏效,并且有必要实验看看是否真能顺利进行。调查很简单,她现在是否有丈夫,她丈夫是否经常不在家。这很快就能知道。”
她的丈夫——叫作宇多川崇的作家。
伊佐间没见过。
“因此贤造先生立刻进行实验的准备。首先是战后返乡服——在旧衣店找到与自己所穿的相同的衣服。关于这一点已经请长门刑警调查了,长门先生把镰仓、逗子、叶山的旧衣店全找遍了。根据他的调查,战后返乡服总共卖掉了三件。买的人当然就是这一位。”
如今,很少有人会购买战后返乡服了吧。
“接着,他找寻与自己体格相似的男人,然后巧言哄骗有好工作。不知道说了什么说服对方。不过,给钱要他去威胁恐吓某个女人——或者甚至拜托他去强奸——条件当然是要穿着事先准备好的战后返乡服去,还是会有接受这类工作的无赖汉。你盯住这些家伙,在宇多川老师外出的日子,将他送入现场。民江小姐……”
“呜,呜呜。”
贤造哭了出来。附身在贤造身上的魔成了呜咽,从口中泄出。
“这种不该做的实验,很不幸地竟成功了。但是,这个人很谨慎。第一次成功了,但也有可能是偶然。于是第二次的实验,利用了矢泽骏六。民江小姐到饭岛基督教会那天——十一月二十八日,然后这次也成功了。当然,这第二次的实验正是石井警部所负责的‘逗子湾首级事件’,也就是还剩下两颗头在海上漂流。”
邦贵的头,还有第一次实验所使用的不知名男人的首级。
从申义的骷髅,到那叫矢泽的男人首级之间,还有这两颗头。
这正是,从金色慢慢长肉再生的“金色骷髅事件”的真相。

 
伊佐间偷瞄白丘的动静。然而,举动怪异的不是白丘,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降旗。降旗的肩膀在颤抖,不久后痛苦地发出低低的声音:“啊,朱美小姐……不,民江小姐。”降旗叫她。
“对不起。我,我劝你杀人!如果当时我阻止你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杀人了。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在我自己的迷宫里团团转而已。明明如此还假装很懂,让你……”
降旗双手撑在地板上颤抖着。
“你诚实地告白了,如果我不作这不必要的思考,照单全收,立刻报警,或许你可以少犯几桩案件。我的所作所为,让你……你明明就是来寻求救援的。”
“降旗,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也同罪。她是来教会求救的。”白丘望着半空,用十分沉重的口气说道。
民江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两人。因为她无法区别长相,从白丘眉宇间刻画出的悲怆的皱纹,以及降旗充血的眼睛,她可以感觉到什么呢?伊佐间无法想象。
“喂。如此在精神上穷追不舍,让她不断地重复去杀人——这就是复仇吗?你的想法实在……太阴险了吧。”
“太过分了。”木场低声地说。
关口用手捂住嘴巴。
伊佐间有点惊慌失措。
仔细想想——真的很过分。
然而……
“不,到目前为止只是简单的实验。”
中禅寺说出令人恐惧的发言,绕到贤造的对面,俯视低着头的贤造。伊佐间第一次看了中禅寺的脸。
浮现轮廓的黑影的恐怖表情。
“正式来 ——还在后头。”黑衣男人说。
那天……
贤造穿着自己的战后返乡服,带着第三件战后返乡服和剪刀、绳子和饭团,在山道入口处等待宇多川。因为从玄关通往外面的路只有一条,在那里和在玄关口等,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宇多川出门的时候一定会知道,如果没出门就只能明天再来。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
到了下午,宇多川出门了。
前往参加久保竣公的葬礼。
贤造在山道途中等他回家。只要在岔路口等,必定等得到。
宇多川迟迟没有回来。因为贤造没有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
过了深夜,将近丑三刻时,宇多川终于爬上山道。贤造躲在岔路的另一侧,等宇多川通过时,便从后面袭击,用绳子绞紧他的脖子。
并不是想杀他。
疲惫不堪的宇多川被攻击了要害,晕厥过去。贤造背着他走下山道,从入口处旁边,将宇多川拖到山道旁山里的杂木林里。靠近房子那边太险峻,无法爬上爬下,但从入口处附近就能爬上山。那里没有人迹。
脱掉宇多川身上的衣服,换上准备好的战后返乡服。
接着用剪刀把头发剪掉。
这似乎是出于小心谨慎。
正如中禅寺所看破的,贤造认为战后返乡服才会有效,但也担心是否能分辨发型。用来做实验的两个男人,加上邦贵和贤造都是平头,但发型也不是完全相同。每个人头发长的速度差很多,因此,的确不需要十分缜密,无须剪得很好。大概是小平头就好了,参差不齐也没关系。贤造看穿了那女人现在因为恐惧,判断能力下降了。只是觉得,如果发型不稍事整理,未免也差太多了。
忙乱一阵后,天渐渐亮了。
不知何故,贤造误以为那必须要在晚上才能进行。因此,事先考虑到说不定会发生这种状况,而用备用的绳子将宇多川绑起来,坐在他旁边,穿着宇多川的披风抵御寒风,等了整整一天。这期间,每当宇多川醒过来,就攻击他的要害,掐他的脖子。宇多川很虚弱吧,也无力抵抗。
又到了深夜。
贤造把宇多川移到山道中段左右的地方,随即离去。
他将宇多川的衣物包成一团,用绳子绑好,在回程时丢到川里。
“原来如此,所以她……”木场用很沉重的表情看着民江。
民江张开眼睛,在回想。
“让你久等了,朱美……”
“咦?”
“他说了:‘让你久等了,朱美。’非常沙哑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
会这么说吗?莫名其妙地被暴徒攻击、捆绑起来、挨揍、扼颈,被绑了整整一天。终于获释,性命垂危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如果是伊佐间的话,一定不会说这种话。或许不会哭叫,但会先说明自己的不幸遭遇吧。但是……
“因为说好了不外宿,说会担心我,马上就回来。所以丈夫一定是介意没有遵守约定,即使在遭到袭击时也一直担心着我吧。所以……”
让你久等了,朱美。
“但是我……没有听出那是丈夫的声音。”
“因为喉咙很干吧,没办法。”木场很不亲切地辩护。
民江摇头:“那个人摸着脖子,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已经精神错乱了,以为他说的不幸指的是我所做的事。因为我已经扼杀了三个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把头砍了。所以……”
中禅寺制止她。的确,要她交代这一段,太残忍了。
“让她亲手杀掉最爱的丈夫——这正是贤造先生所计划的,世上最恐怖的复仇。不过,这还有后续。如果只是那样罢手,不算真正完成。因此,这个人等到早上——报警了。”
“报警的是这家伙啊!原来如此,报警说发生了分尸案。虽然光是扼杀还不算分尸,但这家伙认定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把头砍掉。”
木场说完,摇了两三次头:“让她被逮捕,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是打算这样吧。”
“不,本来应该是在那之后才要做最后的加工。”中禅寺说。
“你说什么?还能有什么最后的加工?”
“让因杀夫罪而被捕,下山来的民江小姐,看到穿着战后返乡服的自己。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那……”
“伴侣被自己亲手杀了,然后被警察逮捕,最后告诉她做错了,给予最后一击。这才是这个人所策划的复仇。”
贤造痛哭失声。
民江也靠在朱美身上哭泣。

 
“但是这个计划,在最后一步失败了。首先,警察并没有立刻行动。贤造先生穿着战后返乡服伺机而动,前后总共报案三次。”
“嗯。”
伊佐间抵达桃囿馆时,他正在等待时机。虽然没能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确实是战后返乡服的装扮。然后,当天早上……
从山道下来的女人是别人。
他一定非常吃惊吧。不,是真的很吃惊。
然后,今天获知真相后,更是加倍吃惊。
这下子,真的——无法挽回了。
说不定不要知道比较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这男人会为了替妹妹报仇而杀了妹妹。

 
“民……民江!我……我做了什么事!原……”

 
原谅我,是想这么说吗?
伊佐间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到适当的话语。因此……
“中禅寺。”他叫了友人的名字。
“嗯。”中禅寺回答。
“民江小姐,这绝对不是值得称许的事情,但即使如此,这个人总是为了洗刷你的冤屈而出此下策。结果让你遭受不幸,犯了罪,并且害死了三个无辜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也无法辩解,不过,即便如此……”
“我知道,”民江说,“再说,不论被设了怎么样的机关陷阱,杀人的是我。不是哥哥的缘故,也不是教会的医生和牧师的缘故。”
“因为是我亲手做的。”民江说。
“对啊。可悲的是,正如贤造先生的计划,民江小姐杀了宇多川老师,但是并没有砍掉头。朱美小姐发现隔壁邻居出事了,对吧?”
朱美,真正的朱美。
“嗯,我慌了。我在那前一天,终于可以跟民江小姐好好地说话了。我很震惊。不只是名字,民江所陈述的人生,全是我的人生。于是我察觉了,这女孩变成了我。死了一次,变成我,复活了。所以,叫作宗像民江的女人,还是我杀的。”

 
——我杀过人。

 
“并且,听了民江说话,才晓得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没看过申义被砍头后的颈部伤口,因为我见到时,他已经都变色了。但是我不认为那是谎言,再加上还有复活的死灵,和变成骷髅的梦等等。因此,她是比我加倍辛苦才活下来的。”
“朱美……”民江呼唤着。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很受不了。我想民江因为苦怕了,所以想变成我。所以那天,我待到很晚。但是,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然后,刚好那天这个人回来了,我很慌张……”
中禅寺接着说。
“把民江小姐带到一柳宅,用力掐宇多川老师的脖子留下指纹,把他的战后返乡服脱掉,把庭石丢到井底,柴刀和锯子扔进海中,翻挖庭院的泥土。然后把血迹擦拭干净,从里面把门锁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伊佐间终于发出很大的声音,“朱美……小姐。”
朱美笑了:“杀了宇多川老师的是宇多川朱美。因为是朱美,也就是说,并不是我,也不是宗像民江。”
“你打算——顶罪?”
“我说过了吧,那天,伊佐间先生,我杀了人。佐田朱美杀了宗像民江的罪,用杀了宇多川崇的宇多川朱美来偿还。我这么想,但是……”

 
“嗯……”
揽着民江肩膀的朱美,白细的手指,如同那天清晨,如冰一般冷吧。
中禅寺环顾大家。
然后把视线停留在民江身上:“我把你从那边叫回来,说不定你并不想回来,但这是不得已的。你还好吗?”

 
“我没事。”
民江从朱美身边离开,重新坐正。
“朱美,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牧师先生和那边的医生,我已经无所谓了。是我不好。从朱美家偷了神,烧死了朱美全家,虽然那是小老板做的事,但是我知道,却没有说。你对我那么亲切,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在心里某处非常忌妒你。”
民江站起来。
“再加上恨你偷走了申义,我偷了回来又杀掉,即使如此,你仍然想解救我。我没想过要自首,我逃到逗子这里来了。因为我想小老板会来这里,可以让我躲起来。全部都是因为我肤浅的想法所引起的,是我自作自受。但是,在途中可以遇见朱美,真好。我真的这么想。”
民江直接走到贤造面前,坐下。
“之后我的人生,以这样的我来说,很幸福了。宇多川很温柔,我连那么温柔的宇多川也杀掉了,这些全是我做的。这个罪我自己偿还,哥哥,那个……”
民江没有依靠的视线,不对着谁,飘在空中。
中禅寺问:“什么?”
“哥哥……会有什么罪吗?”
木场回答了这个问题:“有罪。不过,与其担心别人,你先担心自己吧。你连申义在内,杀了五个人。”
贤造听了后,发出悲痛的声音:“救……救救我妹……妹妹!”
“你这大笨蛋!”一直躺在须弥座上的榎木津大叫,“该救的是你。救你的是在那里的牧师、治疗你的是在那里的怪医生、逮捕你的是那个刑警。侦探和阴阳师的工作结束了。”
榎木津威风凛凛地说,从须弥座上跳下来,抱着猎枪跑向板门。硬汉刑警走近民江,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让她站好。
“这个女人——民江,要被带走了吗?”筋疲力尽的周三在须弥座上站起来,无力地说。
“鹭宫先生,你也已经完蛋了。难逃炼制鸦片和诱拐监禁之罪。”
“但……但是我……我如果被捕了,鹭宫家会变成怎么样?你,你们能懂我的心情吗?你们要持续了五百年的鹭宫家的宏愿变成怎么样?不能在这时候放弃……”
“听好了,立川流的本义不是依恃权力,而是男女相爱相合,孕育子孙,不断产生新生命,也因此你的家族可以持续五百年。时代进入明治才十八年,变成了以权力为导向,你的家族就在一瞬间断灭了。所谓宏愿,并非夺回皇位,而是保有真正的血统,不是吗?”
“但……但是,这位文觉长者……”
“你还不懂吗?你只是因为对你的哥哥和外甥怀有自卑才这么做的吧?跟鹭宫家、后醍醐毫无关系,还是赶快放下吧。你哥哥和邦贵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闭……闭嘴!文觉大人答应我了!一定会在最近建立新本尊!所以我不能这样被捕。文觉大人!”

 
“鸭田先生,文觉长者已经死了 。”
“啊!”
关口、木场、降旗,还有白丘全部一起看向须弥座上的妖僧。
伊佐间也站起来。
榎木津一个接着一个打开板门。
连格子窗也打开,堂内阳光灿然。
——已经天亮了。
日光所照出的僧侣……
不令人觉得害怕。
不如说,很清净。
“鸭田先生,这正是文觉长者跟你约定的本尊。”
“本……本尊?”
“长者已经肉身成佛 了,他大概已经断食五谷十谷很久了。你还要对这清净的佛,许下邪恶的愿望吗?”
“文……文觉大人……”
鹭宫——周三失望得垂下肩膀。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钵纳摩入缚罗钵罗多野吽” [165]  。
中禅寺念诵了什么之后行一鞠躬。
——终于见到本尊了。
伊佐间合掌轻轻低头,为新本尊祈祷。一张开眼睛,发现除了榎木津之外,所有人都在默祷。感觉有点可笑。
石井和警官从外面进来,带走鸭田和贤造。木场把民江交给石井。
事件总算全部解决了。算是石井警部的功劳吧,但报告书和调查记录到底该怎么写呢?
石井一直待在外面,鼻子红通通的。

 
走到外面。
好冷,但天气晴朗。
又不是来钓鱼的。
回头看,发现警官在捡拾地板上的骨头。
“那种东西,会变成什么样的物证呢?”
关口和伊佐间同样站在门口,边回头边说。白天看,还真的是很脏污的骨头。那种东西,也能使人心生狂乱。
“中禅寺,”伊佐间问在阶梯下的中禅寺,“那真的是武御名方的骨头吗?”
“变成了骨头后,是猪是狗都没有差别了。光是思考生前是谁就累啊。”
黑衣男子说完,拉长了一声“嗯——”
对了,那帽盒怎么样了呢?
结果,并没有打开。
降旗和白丘搭警车离开了。
走的时候,白丘对伊佐间等人点头示意。
——啊,掉了。
伊佐间终于知道这是在指那件事。
降旗没有点头招呼,但一脸安稳的表情看了讲堂一会儿之后,上了车。
一柳深深地鞠躬,搭上别部车。
“啊。”
发呆之际,没看见朱美。
有点后悔。
“喂,猴子和河童!还有那边的京极堂!在拖拖拉拉什么啊?”是榎木津,“好天气就应该玩水!”
榎木津声音洪亮地说完,没走楼梯,飞跃栏杆,轻快地跑了。
“可以吗?去玩水。”
“好啊。”
伊佐间问,关口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
榎木津的身影早已不在视野之内。
伊佐间像某个日子一样,沿着田越川走向海。
身边是关口,后面有中禅寺。
川风刺痛眼睛。伊佐间问:“中禅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朱美小姐是两人同饰一角的?”
“咦?因为摔落川里时,朱美小姐用双手掐了民江小姐的脖子,不是吗?那么握着束口袋卡在川里,应该很怪吧。再说朱美小姐也说了,从颈子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这是不在案发现场看不到的光景,应该会变成轻微的精神性创伤。因为朱美小姐有不在场证明,绝对看不到那里吧。然后就是佛坛了。”
“那个唐木佛坛?为什么?”
“佛坛这种东西不是面对西方,就是面对总本山寺院的方向摆,哎,大概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伊佐间看到的佛坛反射了西晒的阳光,所以是面西。椿先生是净土宗吧,那倒是无所谓,不过那个脑髓屋舍的佛堂,只有左脑才会西晒 。所以伊佐间过夜的房子应该是左脑,但事实上宇多川宅是右脑 。”
“啊,那么宇多川宅照射不到西晒的阳光啊。是因为山道的缘故吗?”关口用手指在半空中画,边想边说。
“左脑的一柳宅在山道左侧,也就是西侧是挖进去的,因此阳光从那里西晒进去。但是右脑的宇多川宅,因为中间墙壁似的部分很高。如果西晒的话,应该只有最靠海的书房。”
伊佐间去过,因此可以想象。
“那,那个木工民谣呢?”
是什么啊?伊佐间不懂。
“什么?那只是随口唱唱的。因为刚好与当地民情相符,觉得还不错。我还在想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呢,哎,还好没发生什么大事。幸好这里是民谣丰富的土地。”
中禅寺微笑。
如果那是虚张声势,还真是了不得的胆子。
关口异常认真地反问:“但是,京极堂。那个,所谓骷髅的蒸烧炭化真的有效吗?”
“你也是笨蛋啊,关口。这世界上不可能有治百病的药吧。”中禅寺说完,笑得更开心了。
“不是笨蛋吧,你讲了那么多大道理。你啊,无论什么时候……啊,我知道了,京极堂,你连白丘牧师都骗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带什么砒霜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关口。”中禅寺挑起单边眉毛,“我为什么要带着那种危险毒药走来走去呀?”
“全都是你一派胡言,那个什么返魂香也是骗人的吗?”
“那是放在那个须弥座上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中禅寺一副似知非知的表情。
伊佐间看着缓缓流动的川流。
风景与前些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没的船依旧沉没。
在一瞬间,伊佐间看见了漂浮川面的骷髅幻影。

 
——骷髅。

 
“流到海里的骷髅变成什么样了?遗留了一千年、两千年的东西,应该还会留在哪里吧?”
几百年,几千年。
几万年,几百万年。
都还会留着吗?
中禅寺似乎也很冷的样子,看着川面,说:“武御名方是勇猛南方——这么说,我不否认是太巧合了,但也有听说南方是宗像转变来的。因为宗像神 [166]  是海之神,这也算是回到应该回去的地方了吧。”
关口也学中禅寺看着川面,然后说:“但是,武御名方的骷髅如果真的被做成了本尊,会怎么样呢?对武御名方而言,菊纹正是仇敌不是吗?总觉得有什么事未了。”
中禅寺依照惯例用轻视的口气,破坏了小说家的感慨:“你在说什么啊,关口。菊花是外来植物,武御名方的时代里,这日本可是没开过一朵菊花呢。不相干的。”
这样啊。
那么伊佐间所见到的那个世界,如果不是外国,也没那么古老。因为那里 ,有一片望不尽的菊花。
——还是很怪。
伊佐间自己似乎懂了。
走到桥头,伊佐间屈着身过了桥。
当然对岸没有亲戚……
也没有开着菊花。
关口在桥的正中间停下来。异常感伤的小说家望着海的方向,然后用一种断断续续难以辨识的声音疲累地说:“如果周三真的是后醍醐的后裔,那血统大概会从此断绝,执着了五百年的执念到此落幕了啊。”
伊佐间也停下来看着海。
中禅寺叩叩地敲着栏杆说:“也不一定如此。”
“什么意思?”
“嗯,唔。”中禅寺难得拖拖拉拉地回应。
伊佐间回头一看,中禅寺很不安地追过关口,站在伊佐间和关口之间,问道:“为什么只有宗像新造先生一个人可以脱离鹭宫一党?”
“新造先生当时有小孩了——这是你说的。”
“对。但是如果仿效山田富吉先生的例子,春雄先生继承家业改名春真,贤造先生被送到长野的事也是可以的。但是交出去的不是贤造先生,而是民江小姐。为什么不交出贤造先生呢?”
“什么意思?”
“哎,贤造先生本身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那似乎是连周三先生也不知道的事,所以啊……”
“京极堂!难……难道,贤造先生和邦贵先生真的是——双……”关口在此说不出话。这个小说家因为胡子长得很快,因此比其他人看起来更憔悴。
中禅寺用斜眼看着他说:“民江小姐无法辨别长相,但可以辨认声音。杀了邦贵先生砍掉头之后,似乎连那判断力也丧失了,但关于最开始的两个人如何呢?贤造先生和邦贵先生几乎毫无间隔地造访了。我在想——至少那两个人,声音很像吧。说不定那类似的声音才是错觉的决定性因素吧——我这么认为。”
“那么那两个人是——异卵双……”
古书店老板用手挡住,阻止了小说家的发言。
“哎,应该体贴一下没有告知贤造先生一切真相就切腹自杀的新造夫妇的心愿吧。思量这个心愿,或许也算是继承文觉长者的遗志吧。在此不知情的情况下,贤造先生今后若能勤勉生活,正是文觉式立川流的成功,更进一步延续到——后醍醐帝的宏愿实现。”
伊佐间摸摸嘴边的胡子。虽然不太懂宗教,但那样大概是对的。

 
看见沙滩了。
海好蓝。
“好像一场梦。”关口说。
有同感。所有一切,都像梦。
一千五百年的梦。五百年的梦。前世的梦和现世的梦。
仿佛围绕骨头的许多梦连在一起,奏着狂想曲。
狂骨之梦。
关口追过伊佐间,没有血色的表情,走下坡,双手掩着脸。
很冷吧。关口就此回头,把手拿开脸,说:“京极堂。那些都无所谓,但有一件事,我怎么也不懂。”
然后交替看了伊佐间和中禅寺,用一脸更无血色的表情继续说:“我知道神主砍头的理由。但是为什么民江小姐要把头砍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如果造访的不是死灵,她就是杀人犯,因此被杀的一定要是申义才行,只要是申义,就必须要有头,是这么想的吧。是这样吗?关于这点,没有任何的说明。”
中禅寺停下脚步小小地叹了口气。
关口也停了下来,因此伊佐间也停下来。
中禅寺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关口,问这个问题的人很无趣。唉,你又会去问弗洛伊德吧。”
然后在关口又要说出什么愚蠢问题时,中禅寺又说:“但是,你早就知道答案 了。”
之后,中禅寺任黑衣飘荡,快速走下海边。

 
于是,伊佐间又站在和关口昨天站的海岸边。
海很安静。没有海涛声,只有潮骚。
天空仿佛穿透了般地蔚蓝,薄云挂在遥远的水平线上。
空气有些湿润,说不定好天气只有现在。
“啊!真是累人的工作啊!到底驱了多少魔啊。”
中禅寺又说:“结果我是做白工。关口,你到现在还没有付我上上次的祈祷费呢。当然上一次的那件,也没人付我钱。我连续好几次做白工了,那样一来我要关门了。”
在关口吞吞吐吐之间,传来响彻海洋的开朗声音。
“怎么只想到自己啊!我也是免费的耶,免费的!如果有钱付给阴阳师啊,要先付给侦探吧,这才是宇宙常识啊!”
榎木津在海滩的中间。
榎木津轻快地跑过来,又想敲关口的头,这次被躲掉了。
“小榎,你什么时候……”
“名侦探当然是神出鬼没喽。喂,河童,我曾经听京极堂说,河童不可缺少骨骸喔。嘿,感恩地收下吧。”
名侦探说完拿出了什么。
“给你吧!”
是帽盒。
“这是……”
“小榎,你……干吗拿这种东西来啊!听好了,这不应该是物证吗?”
小说家皱着眉,心情很差地责备侦探,旧书店老板假装没看到。
“哼,没有主人被随从责备的道理!看,就快要来了。”
“什么东西要来?”
“嗯。”伊佐间好像懂了,把榎木津的话听进去。
——这里面是申义。
和自己很像吗?
朱美曾经站在这个海边。
供养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
并没有流到海里来。
那被涂成了金色的。
朱美依旧对申义存有依恋吗?
这个,帽盒里所封存的首级,还留着什么遗恨吗?
那么那遗恨,过了八年的岁月,是否也会与朱美心灵相通?
“来喽。”是榎木津的声音。
抬头一看,上面的道路停着警车。
门开了。
木场带着朱美从车里出来。
“喂!要马上回来啊。虽然无罪也是事后共犯,要做笔录啊!”
朱美就像某个日子一样,轻快地走下坡,站在沙滩,快步往伊佐间的方向靠近。
然后她向关口点头示意,也向中禅寺行礼。

 
“这次承蒙你的照顾了。真的很抱歉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很累了吧。”
“没有你累。你给民江小姐力量,我认识很好的律师,介绍给你吧。这位关口,什么事都做。”中禅寺说完笑了笑。
“啊,嗯嗯,哎。”关口一副很不可靠地说。
朱美又行一次礼。
然后转向伊佐间:“伊佐间先生。真的是,哎,奇妙的缘分呢。那天真的很高兴,啊,不过我没跟我老公说。”
“咦?”
这样啊。
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朱美似乎看穿了伊佐间的心,说:“虽然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啊。”
伊佐间突然觉得很可笑,抱着帽盒笑了。
朱美也微笑,说:“还会……有缘分吗?”
“嗯,再来,吃火锅。”
“嗯,没有感冒的时候。”
“朱美小姐。”
“什么事?”
“这个……”伊佐间递出帽盒。
“你的东西,申义先生。”
“哎,真是执念太深。”朱美说完歪着头,浮现很可爱的表情。
海风吹动齐肩的头发很动人。
然后,唰,伸出白皙的手指,接过帽盒。
轻轻触到的指尖,依旧……
冰冷得令人吃惊。
朱美抱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将细长的颈子几乎要折断般地伸长,看着海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什么后醍醐还是武御名方,那种伟人的人生和我的人生,重量也不同吧。但悲凄的情绪留了五百年或是一千五百年,不觉得很丢脸吗?”
传来潮骚。
与潮骚非常融合的声音。
“虽然不是说死了就算了,但我并不想留下,吹了就飞了的无聊人生。不过啊……”

 
朱美拿起盖子丢到海里。
然后抛开盒子。
朱美的手上剩下一个很粗糙的骷髅。
第一次见到天日的金色骷髅有点蠢。
金箔剥落了一大半。
补上肉块的地方也随处剥落,眼窝处空着个洞。
朱美绢织衣的下摆被风吹起。

 
朱美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骷髅,突然用力将它往沙滩一丢。

 
“我讨厌你!”

 
伊佐间的预测落空了。
朱美看着伊佐间,笑了。
骷髅被浪卷走,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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