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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岩石小队工作有多悲惨,在这里与那些男人工作就有多愉快。有时候,这工作也是沉重的,因为要抬运装满文件的大箱子和保险柜,但是,我们动脑去计划工作,而不是以不耐的蛮力仓卒行动,而且,我们以耐心相待。工作公平分摊,这里没有鞭打咆哮命令,而是说笑交谈——有时谈论我们在搬运的古代卷轴和记录,有时聊围城、最近那次火攻,或是太阳下的任何事。与这些人一同工作本身就是接受教育。我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所说的很多内容却让我深感困扰。
  与雷巴及其他人一起时,我们的谈话没什么不妥。不过,一天里大多数时间,祭司和他们的奴隶在先祖祠和议会忙着祭仪,而负责监督的雷巴知道他能信任我们的认真谨慎,也就放我们自理,不加看管。因此,在西墙下的旧仓房里,盘算着如何处理、如何搬动那些日渐损坏的箱子和脆弱卷轴而不伤害它们时,古老的厚墙市庙里只有我们七个奴隶,没人听得见我们交谈。米萌、泰德、伊恩特以我从没听过的男人方式谈话。这时我才理解,为什么叶威拉提到现代作家,总把他们视为邪恶的影响力。我这些工作伙伴老是引用德宁士、克思、芮塔卡,以及我没听过的其他「新诗人」和哲学家。虽然他们引用的很多诗篇都比我所知的更美,但他们引用的所有内容,好像都是批判的、破坏的,充满了不外乎痛苦、愤怒、未得满足的渴望等等猛烈的情感。
  这让我非常困惑。岩石小队都是些粗暴汉子,但他们绝对不会质疑他们在社会系统中的位置,而且认为质疑为什么一个人合该拥有权力,而另一个人却完全没有纯然是幼稚之举。而这里的谈话,就仿佛命运和众神竟会关切我们的疑问及意见;仿佛祖先留给我们的社会大结构,竟能在一念之间完全改变!先祖祠这里的伙伴,他们的举止其实比很多贵族更有节有度,日常生活中亦态度诚实温文,但他们的言谈及想法,却对他们的门第、对被围困的埃绰城本身,表露了无耻的不忠。他们谈论主人时,并未怀抱尊敬;甚至对他们的缺点报以轻蔑不屑。他们对自己门第的从军者不感到光荣。他们甚至论断议员的道德。泰德与伊恩特认为,有些议员可能私通卡席卡,才蓄意派遣大部分军队南下,好让卡席卡可以轻松拿下埃绰城。
  我接连好几天聆听这种言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抗议与愤怒却在内心增长。等到那个根本不是埃绰人,而是从阿西安北方来的泰德说起,我们城市的陷落并非灾难,而是一次机会时,我忍不住对他发火。我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总之,我怒斥他不忠、叛逆,随时想趁敌军围城时从内部摧毁我们城市。
  其他的年轻男人,就是米萌的学生们,纷纷对我大表义愤并大肆嘲弄,但泰德制止他们。「葛维,」他说:「抱歉冒犯了你。我尊敬你的忠心,但我请求你想一想:我,也是忠心的,只是,并非对送我来此的门第忠心,也并非对使用我的这个城市忠心。我的忠心是对自己人、我的同类。还有,不管我怎么谈论,永远不要认为我会鼓动任何一位奴隶起来反叛!我清楚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被他的道歉和诚挚所震惊,反倒为自己的猛烈爆发感到难为情,整个人因此沉静了下来。我们继续工作,有好一阵子米萌的学生们回避我、冷落我,但年长的那些仍待我如常。第二天,伊恩特与我正利用一辆小手推车——手推车是我们自己设计拼造的,用来运送易碎的古代遗物——搬运一个柜子去先祖祠,途中,他把泰德的过去扼要告诉我。泰德在一个北方村庄出生,是自由民,但小时候被突袭者捕获,卖给阿西安大城的一个门第,他在那个门第受了教育。二十岁那年,阿西安发生一场奴隶叛乱,被严厉镇压:数百名男女奴隶被宰杀,有叛乱嫌疑的奴隶则被烙印。「你看过他的手臂吧。」伊恩特说。
  我的确看过那个可怕的狭长伤疤,原以为是因为火灾意外。
  「当他说『自己人』时,」伊恩特告诉我:「并不是指一个部落或一个城镇或一个门第,他是指你和我。」
  这对我没有太大意义,因为我还无法想像一个超出埃绰城四面城墙范围的聚落。但我接受这想法。
  米萌的学生多数时候依然不大理我,但其中没有恶意。我的年纪比他们最年轻的还年轻许多,在他们眼中,我只是受过半吊子教育的男孩。还好,他们至少信任我不会背叛他们,不会去向谁报告他们那种煽动的言论,因为我在场时,他们都还是自在交谈。而且,虽然我震惊于他们大部分的言论,而且暗中瞧不起他们是伪君子,对痛恨的主人假装忠诚,但是,我发觉自己在聆听他们谈话,如同之前在家里的棚寮内,有些男人们谈起男女性事时,我也是边聆听、边嫌恶、边抵制,但也神魂颠倒,遐想无尽。
  米萌年纪最大的学生,安梭,喜欢谈论「拔那原人」,那是一帮逃奴,目前住在埃绰城东北边的大森林里。名叫拔那的男人是他们的头目,他身材高大,力气奇大。他们自己建立一个邦国:一个共和国,共和国内人人一律平等自由。每个男人有选举权,每个人都可能被选入政府,也可能因管理失误而遭罢免。境内所有工作由大家共同执行,所有货物和猎物共同分享。他们以狩猎和打鱼维生,也突袭富人的马车及来往阿西安的贸易商队。该地区的村人和农人不但支持他们,还拒绝向卡席卡与阿西安的政府举发他们。拔那原人慷慨地与偏僻地区的邻人分享掠夺品和物产,那些邻人要不是奴隶,就是保释人或解放民,生活极为穷困。
  安梭历历如绘描述拔那原人在森林中的生活:不对主人或议员或国王负责,个人自行决定是否效忠聚落,并以此为约束。安梭知道很多故事,关于他们如何在路上大胆伏击有护卫的货车商队以及芮希河上的商船;他们如何利用巧妙的乔装混进城镇——甚至进入卡席卡城和阿西安城的市场,用掠夺品交换他们需要的物品。安梭说,他们从不杀人,但会自卫。如果有人偶然到了他们藏身的森林深处,那人有两种选择:要嘛必须以生命起誓,以自由人身分与他们共同生活;要嘛死。他们从不向穷人夺取什么,即使夺取富裕村子,也只拿取他们贮藏的收获,从不劫掠播种用的谷实。农场和村庄的妇女都不怕他们,因为假如有妇女自愿加入,他们也欢迎。
  安梭讲这些故事时,泰德总是径自读书,或离开房间。有一、两次,他脱口说那些拔那原人只不过是一帮惯窃逃亡者。他对他们的奚落让我纳闷,是否他们与泰德等奴隶在阿西安城受刑的那场奴隶叛乱有关。伊恩特对那些故事的嘲弄比较温和,他只说,那是不可能的传奇故事。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一群奴隶把年深日久的神圣秩序完全翻转,宛如主人那般生活,确实只可能是白日梦一场。不过,我依旧喜爱聆听这些有关森林自由的浪漫故事。
  自由、自主这种字眼在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地位、一种光辉,它们高高地俯看我的心,有如凡谭夏夜里,我经常仰望的那些又大又亮的星星;现在,在这黑暗的城市,我也经常抬头仰望,但星星变得比较黯淡、比较遥远了。傍晚在寝室里,我们是悠闲的,祭司准我们点油灯。我展读德宁士写的《转化》,是泰德借我的。读这本书对我是一大发现。它有如我曾做的那个梦:在一栋屋子里探索我不知早就存在的众多房间,我在那里受到欢迎,而且有只金色动物向我致意。我所有伙伴都说,德宁士是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位,他从出生就是奴隶。在他的诗中,他使用「自由」这种字眼时,带有一种温柔、一种敬畏;我想起姐姐谈起她挚爱的人时,也是那种意味。米萌有一份克思撰的《宇宙演化》袖珍手稿,有点破旧,他说他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他鼓励我阅读。我发觉书中的诗篇怪怪的,看不大懂,但有时某一行会掳获我心,如同克思的歌谣在头一个晚上对我起的作用。
  我获准放假一小时,得以跑步穿过城市去探望姐姐。那是九月的热天,霞萝气色不好,由于怀孕,她的身体和双腿都肿胀起来,而且皱着眉,一脸倦容。她拥抱我,问起祭司们、奴隶们,以及我们工作等等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讲话,然后我又得跑回先祖祠。
  几天后,叶威拉派人传话给我,说霞萝七个月大的贻儿早产,只活了一个小时。
  我们不能把婴孩埋在河边的奴隶墓场,因为墓场在城墙外。围城期间,死亡奴隶的尸体都在火塔内焚烧,一如市民,骨灰洒入灰烬溪,与自由民的骨灰混合。灰烬溪流经火塔,溪水穿过城墙下方的一条窄管流出去,汇入尼萨丝河,然后流入莫耳河,最后入海。
  那个秋日黎明,我和几个阿而卡世系的人站在灰烬溪边的火塔旁。霞萝身体尚未复元,没参加婴儿的葬礼,不过,艾梅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几天后,我获准再去看姐姐。她清瘦憔悴,拥抱我时,竟哭了。她以轻柔疲倦的嗓音说:「你晓得,假如他活下来,他们也会尽快找机会,把他抱去交换。我听说,有门第拿奴隶婴孩换一磅重的食物。围城期间,多一张嘴,没人要。我想,他是知道的,葛维。没有人真的希望他活着,连我也一样。就算……」她没把话说完,但张开双手做了一个凄凉的小动作,意思是说:就算活下来,他对我能有什么意义,我对他能有什么意义?
  阿而卡世系的人,相貌都变了,我大感惊骇。每个人都皮包骨,神情与霞萝同样倦乏——一副围城脸。我去学堂看看,发现我那几个幼儿学生实在瘦得可怜,个个无精打采。饥荒期间,率先死亡的多是小孩。我们在祠堂每天两餐,与多数市民一样。霞萝很高兴看我健健康康,她要我告诉她,我们吃些什么食物:祭司的鱼池有鱼,他们小心看守的一群鸡可以供我们鸡蛋,偶尔有肉或肉汤;他们种植神圣药草的园子也种很多世俗蔬菜;过去奉献给祖先的谷物恩赐,如今喂饱祖先的后代……讲这些事,实在敦我惭愧,但她说:「我爱听得很!祭司们有种橄榄吗?哦,我想念橄榄超过一切!」所以,我就告诉她,我们偶尔吃橄榄——虽然其实我已经好几个月连半颗都没尝过了。
  离开前,我见到珊菟。她看起来也是无精打采,原本美丽的秀发都干燥无光泽。她温和地跟我打招呼,没想到,我出口的话竟是:「珊菟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廿五分的青铜钱?我想买点橄榄给霞萝吃。」
  「噢,葛维,城里到处不见橄榄,已经好几个月了。」她说。
  「我晓得去哪里买。」
  她两只大眼看着我。一会儿,她点头,走开,回来时,将一个钱币放进我手中。「真希望我可以做得更多。」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向人讨钱,因为是珊菟而变容易了。
  去年,一个廿五分青铜钱可以买到一磅橄榄,但如今,黑市那个人给我的是十颗干瘪的橄榄。我拿着它们跑回阿而卡世系,由艾梅转交给丝居里的霞萝。回到祭司学院,已远远超过该返回的时间,但雷巴没说什么,也许,因为他看见我流着泪。
  雷巴是心智清明的温和男人,有时候他会跟我谈点话,告诉我先祖祠内的事,他说,祭司和祭司奴隶祭祖的次数一样多。他让我感觉到祭司那种生命的尊严,也感觉到那种持续不断的仪式和祈祷,自有其平安宁静之美,而且仪式和祈祷又是城市福祉与存在之所系。我想,他可能发现我的门第日后或许会把我送给学院。我很高兴知道他希望我去学院,我可以想像住在先祖祠担任祭司的生活,但是,除了阿而卡世系、除了在姐姐近处,我不想去别处生活。而且,除了依照我被教养长大准备做的事情以外——全力学习,以便日后有能力教导门第内的小孩——我不想做别的事。
  我们的工作已渐渐到了尾声。古代文件已经搬运到先祖祠的地窖,接下去该做的是分类、收藏。但那项工作其实可能拉长到几乎永无止境,因为古卷轴和纪录都没有标示,所以需要先阅读,然后贴标签,制清册;此外还要清洁、防虫处理,最后妥善收藏起来。我们每个人所属的门第都不盼望我们回去,饥荒时,回去只是额外多一张嘴。因此,祭司和他们的奴隶都很高兴我们留下来工作。其实,没有我们,他们也无法胜任。我曾很惊讶地发现,我们七个人,包括我在内,每一个都比学院的祭司受了更好的教育。他们固然通晓各项古代仪典,对历史或其他任何知识却认识甚少,甚至仪式的历史沿革也所知有限。透过这工作,我们逐渐发现各种有趣的文件:从最早建城开始,埃绰城历代贤良的生命记载、各种预言、城内城外战争及与其他城市结盟的记载。这在在吸引着我,将我拉回撰写城市邦联历史的梦想。能在这个沉寂、垂死的城市底下,这个静寂的地窖中,在古代卷轴和羊皮纸当中一再挖宝,我很满足。
  「未来没提供我们半点安慰,」米萌说:「相较之下,往昔给我的安慰何其丰硕。」
  焚烧饿死者的尸体,日夜在灰烬溪旁进行。烧柴的浓烟飘升,与秋日雾气混合,在市内住家屋顶上方形成一座烟罩。有时,空中飘浮的气味像是烤肉的气味,让我饿得口水直流,但同时也因反胃而难受。
  北墙外,敌军正在准备堆造一座巨大的土斜坡,以便将攻城车推到胸墙。市警卫向那些工人丢掷石块,但外面的工人有如蚂蚁群集,而且敌军的弓箭手对准沿城墙现身的任何人射击。我们的弓箭手从被射死的人身上取下箭簇,再利用城墙内任何树木的树枝做成自己的箭,连老梧桐林也不放过。
  有股不安在议会蔓延,一些能言善道的人在各广场大声发表演说:埃绰城为何对外敌侵袭这么没有准备?没有储备武器,没有充足的存粮,军队还驻守在远方?议员当中是否有叛贼——心向卡席卡?那些人说,议会拒绝开城门,因为他们希望埃绰城忍饥,饿死,然后才好弃城投降。有些人认为这是高贵英勇的举动;有些人则认为是邪恶的背叛。粮食分配不均的谣言,现在传得益发厉害。穷于继续供应的黑市交易商被杀害,因为有人怀疑他们私囤粮食。有个商人的住家遭暴民攻击拆毁,因为暴民相信那个商人贮藏食品。结果,他们没找到什么,只在奴隶棚寮发现半桶无花果干。不时有传言说,议会厅底下藏了谷物……先祖祠底下也藏了谷物……种种谣传,徒托空言,不得要领。但学院祭司们恐惧地想到他们的鱼池、他们的药草园、他们的家禽、他们的生命。于是,他们乞求市警卫在先祖祠四周看守,结果派来十名市警值勤。然而,假如暴民强攻先祖祠,十名警卫也没什么作用。不过,先祖祠的圣洁崇高到底保护了它,也保护了我们。
  十月中旬了。生活悬着,仿佛处于麻木不仁的凝滞期,我们都感觉到了,再进展下去即是终局。不出几天,北墙那边即将发动攻击,而且会成功;不然就是,失控的暴民将打开一道城门,抢在屠杀及烧杀大开之前逃走。或者,可以想见的一种情况是,议会将投票,决定投降,希望能够因此避免全然的毁灭。
  然后,那件我们早已不抱希望的事发生了。
  拂晓时分,各街道都有厚沉的烟雾。敌军营帐上方,沿着尼萨丝河,传来惊慌的喊叫,军号吹响,马匹嘶鸣,武器匡当碰撞。埃绰的军队终于回家了。
  那整个早上,我们一直听见城墙外传来战斗声,凡是获准爬上城墙和屋顶的人就能看见。我们这些被锁在先祖祠大院内的奴隶,只能向奔跑路过的人乞询最新消息。快到中午时,一大队市警卫穿越广场,在先祖祠前方停住,请求先祖庇佑。他们都徒步,因为全城的每一匹马早就被宰杀果腹了。这些徒步的市警卫个个虚弱消瘦,他们的胳膊、他们的衣着、他们的瘦脸,在在使他们看起来有如伪装成士兵的乞丐,或仅是士兵的鬼魂。然而,透过祭司们的声音,祖先庇佑了他们。于是他们沿长街行进,目标大河门。他们默默前进,除了武器发出规律的匡当声响以外,没有半点声音。接着,六个月以来,大河门首次忽地开启,埃绰城的市警卫冲出去突袭。敌军围城士兵正转向迎战返回的我军,后方便遭市警卫攻其不备。我们听着一家屋顶传过一家屋顶的喊讯得知战况。然后,我们听见一阵高喊,以及胜利的巨吼。「我们拿下桥了!」观战者大喊:「埃绰城拿下桥了!」
  当天接下来,尽管有些告急和败阵战况,但整体形势逐渐翻转。卡席卡在埃绰的进攻下退却了,他们曾想重整军队,但马上被打散;想寻路逃窜,但逃路受阻。傍晚时分,整支围城军队成了一群散兵游勇,在埃绰城与莫耳河之间的乡下以及尼萨丝河对面的农地四处逃窜;后面追赶的是我们的骑兵队,一路寻猎、砍杀——后来被称为「猎猪」。城墙外,防御工事上方和被毁的营帐之间,处处横尸,厚厚堆叠,死众数千,大多赤裸,因为武器及装备被我们的士兵剥光了。尼萨丝河有好几处因死尸成堆,水流受阻。
  日落后,我们终获自由。我走到北门边的胸墙上,看见死尸中间有活人在动。那些活人把周围死尸当成死羊一般用力提起,以便取下他们的盔甲武器,有时假如不确定那人是死是活,就对喉咙挥刀猛砍。不久,奴隶被召集到城外,将埃绰城的死者抬进城,抬到灰烬溪边的柴堆。我们七人也被派去执行这项勤务,在月光及火炬下整晚抬尸。那是一件可怕的工作。我只记得,安梭与我合作把一具死尸放在焚烧场的地上时,我总是想起霞萝的婴孩,亚温的儿子,我的外甥,曾在这个饥饿城市活了一个钟头。每次抬尸,我祈请恩努神导引进入黑暗之境与光亮之境的,不是我所抬的那个士兵,而是那个小小的,尚未塑造完成的灵魂。
  我们抬的死尸很多是市警卫,他们为英勇的突袭付出了高昂代价。
  整晚,处处有一种不成形的暴乱,因为市民和奴隶都从开启的城门蜂拥出去,抢劫卡席卡军队的存粮。被派置站哨负责守卫贮粮的埃绰士兵,因饥民的恳求和逼迫而让步了,那些饥民有很多是他们认识的人。有些士兵甚至把补给货车驶来,载运谷物入城。一进城,饥民随即乱抢补给、围剿货车。直到晨光来临,秩序才建立——纯粹仰仗暴力:马鞭、棍棒、刀剑。晨光中,我看见士兵脸上的惊恐,因为他们看着他们的人,他们城市的男男女女,聚挤在羊残骸周围,如同蛆群附着一只死老鼠。
  中午之前,奴隶们奉命返回门第,违者处死。于是我离开先祖祠,走之前,只有时间向老雷巴道谢,并且接下米萌送我的克思诗作袖珍抄本。
  「别让叶威拉看见。」他带着讥嘲的微笑说。我不晓得怎么谢他,只能嗫嗫嚅嚅地说:「不,不,我不会……」
  那是我拥有的第一本书。那是我拥有的头一件物品。我称我穿的衣服为我的衣服,我称我在学堂使用的书桌为我的书桌,但它们其实都不是我的,它们是阿而卡门第的财产,如同我是门第的财产一样。但,这本书,这本书是我的。
  亚温返家时,向主父母表达了得体的亲情和礼仪之后,直接朝丝居去。亚温回来了,看霞萝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真是太好了。亚温没变得像多数市民那么瘦,但他也经历过艰辛日子,以至一身的风霜、僵硬、疲倦。他对我们谈起那场战役。我、霞萝、珊菟、爱丝塔娜、欧蔻,全部回到学堂,加上叶威拉,仿佛重返昔日……莫瓦军力增强,因为一支迦列军队加入,沃图斯和欧斯克也参战。埃绰的军队要应付那么多战线,很难抵挡敌方攻势。亚温认为,其中是有些误判,有些指挥上的混乱,但没有背叛。埃绰军除非先击败敌军,否则无法前来为他们的城市解围,因为敌军会追着他们到城墙。后来,他们尽可能急行,趁夜越过莫耳河,船只首尾相连形成一座船桥,以便从东——那个意料之外的方向——出其不意攻打围城的敌军。
  「可是,我们都没有真正了解你们在城里有多么艰难。」他说:「我现在仍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生活……」爱丝塔娜让他看她保存的一片「饥荒面包」:一块像木片的薄片,用一点大麦或小麦粗粉,加上锯木屑、泥土、盐制成的。「我们有很多盐。」她说:「缺的只是要加进去的东西。」
  亚温微笑,脸上出现几道狞厉的线条。「我们会叫卡席卡为此付出代价。」他说。
  「噢,」珊菟说:「付代价……那么,我们不就变成商人了?」
  「不,小表妹。我们是军人。」
  「以及军人的妻子,以及军人的情人和母亲和姐妹和表姐妹……我们有这么多人,卡席卡要付出什么代价给我们?」
  「就看实际情况了。」亚温和徐地说。他一只手叠在霞萝一只手上,两人并肩坐在学堂长条椅上。
  叶威拉谈到城市的荣誉、对祖先力量的羞辱,以及该当的报仇。亚温与我们一起听他说,但并没有继续就这些事多表示什么。不久,亚温问起我在先祖祠的情形以及我们拯救的那些古代文件。我回话时,在他全神贯注聆听的面容里,看见了那个喜爱史诗和民谣的少年,那个少年曾经带领我们利用许多夏日午后建设申塔斯城。我突然想到,不知道亚温对「新诗人」有什么看法。有一天,等他成为阿而卡世系的主父,而我成为这学堂的夫子,我会把《转化》拿给他阅读,到时候,他会发现那个新世界……但我不大能具体想像来日的情形。不过,那个想法仍促使我告诉他,围城之初,我们在棚寮里,曾经朗诵〈尼萨丝河上之桥〉,当时那些成年男子如何齐声高诵「在埃绰城墙下」。最后,学堂内我们这群人,以亚温的嗓音为首,一起朗诵这首诗。我几个瘦小的学生偷偷进来聆听,圆圆的眼睛纳闷地望着这个高大的军人慷慨激昂笑着朗诵:「莫瓦士兵逃跑了,莫瓦汉子也逃……」
  「一次又一次。」珊菟喃喃低语:「来来又回回。」她没有与我们一起念诗,看起来容貌憔悴困惑。她瞥见我忧心地瞧着她,猛然把头转开了。
  围城后的秋天那几星期,我们享受了或许是所有喜悦里最甜蜜的:持续紧绷的压力与恐惧解脱了。而那个解脱,那个释放,是自由的实体化。它让心灵扬升。宽大仁慈的氛围充满阿而卡世系。人人为了彼此侥幸存活而感激对方。可以一同欢笑了。而大家也真的一同欢笑着。
  早冬,托姆返家长住。围城的那段日子,他都在城里,不在阿而卡世系。那段期间,独裁官强行征集一支特别部队,对象包括受训生、伤残返家的士兵、退伍军人,这些人被派到市警卫当候补警卫。这支特别部队负责站哨、强化城墙和城门、支援救火与警力。他们在防卫和救火上表现殊优,所以最初都被奉为受欢迎的英雄,但由于他们越来越常处罚黑市交易商、囤积者、以及有背叛嫌疑的人,导致民众畏惧他们的调查,终至指控他们滥用权力。自由之后没几天,独裁者辞职,全部权力归还议会,这支特别部队就在那时解散。
  托姆十七岁了,但看起来比十七岁大,他让自己的气质和举止都像个成年男子,沉默寡言、严厉无情、令人生畏。
  他带着侯比回到阿而卡世系。为了给自己的服役作为奖赏,他请求让侯比从市工队解职,担任他的贴身保镖——如同湎特担任主父的贴身保镖一样。侯比就睡在主人门外。尽管侯比依旧剃胡子,而且块头大于托姆,两人样貌之相像,依旧一看便明。
  托姆返家,刚好赶上爱丝塔娜的订婚仪式。主母不赞成她嫁给柯力蓝达,改从门第的母系亲戚中挑选了瑞甯塔克。塔克世系历史悠久,但并不富裕,瑞甯则是前途看好的年轻议员。他长相不恶,谈吐讨喜,但是,根据霞萝——我们首要的消息来源——表示,他啥都不懂:「连初氏也不懂!或许,他懂政治吧。」
  关于这项婚事,珊菟没跟我们提起什么。我们很少见到她,好像她并没有像我们一样摆脱了恐惧。她的体重没有回复,而且看起来就与我们之前一样。她的围城脸依旧。我在图书馆见她拿本书坐在书桌旁,她亲切对我打招呼,但话不多,而且很快就离开。我对她的欲望之痛已经消逝,转变成怜恤之痛,此外还带了一丝不耐——在这自由的好日子里,为什么她继续愁眉苦脸?
  叶威拉受命在订婚仪式发表演说。他花了几天时间,从经典典籍收集一大堆佳言录。置身那个秋天的美好氛围中,我在先祖祠从米萌和其他伙伴学得的东西,要是对我这位上年纪的夫子密而不宣,我觉得可鄙且不光采。所以,我告诉他,我读过德宁士的书,而且米萌把克思的《宇宙演化》送给我。我夫子郑重地摇摇头,但没进一步激昂慷慨地训话。这鼓舞了我,我接着问他,德宁士的诗作既然在文字和意义上都够高贵,如何可能腐化读者呢?
  「不满。」叶威拉回答:「高贵的字词教你如何变得不快乐。这类诗人拒绝祖先的赐予。他们的作品是个无底坑,一旦你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借以建立信念的坚实基础,就一无所有了。仅剩字词!华丽空洞的字词。葛维,人不能靠字词维生,唯有信念给人生命与平安。所有道德都建立在信念的基础上。」
  我试着描述我在德宁士诗作看到的东西,那里面有一种是非道德,大于我们所知的是非道德。但由于我的想法还在摸索中,竟被叶威拉的信念一笔抹杀。「德宁士没教导别的,只教导:反抗必然,拒绝真理。我知道,年轻人喜欢把玩反抗、把玩不信。但年纪渐长,你就会厌倦那些病态的傻念头,而重返信念——道德律的基础。」
  能再一次聆听这种悠久古老的信念,是一种慰借。而且,叶威拉并没有禁止我阅读克思的作品。那本《宇宙演化》我也不常读,因为很难,而且我觉得它既遥远又怪异;但是,那本书或德宁士的书,有些诗行偶尔会进入我的脑海,慢慢揭开它们的意义和美丽,宛如山毛榉的叶子在春日舒展开来。
  我与全家人一起站着观看爱丝塔娜身穿银白相间的袍子,越过大中庭,走向她未来夫婿时,想起了那些诗句中的一行:她是一艘船,行驶在流动的灿亮水面……
  叶威拉发表演说,满是经典嘉言;阿而卡世系的学识让在场每个人留下深刻印象。阿而卡的主母为代表,讲了将女儿交给塔克世系该说的话。对方的主母上前接受我们的爱丝塔娜——塔克世系未来的主母。接着,我的幼儿学生合唱一首结婚颂——珊菟陪他们练习了好几星期。订婚仪式于是完成。坐在顶层楼座的七弦琴乐手和鼓手一齐奏乐,名门出身的两家人,齐集大厅宴乐跳舞,我们这些门第奴隶也有盛宴,也有音乐、跳舞,只不过是在后院。天气已寒,而且微雨,但我们还是打算跳舞,而且随时准备重开盛宴。
  爱丝塔娜冬季订婚,春分结婚。一个月后,亚温被召回他的军团。
  埃绰城正磨刀霍霍,准备入侵卡席卡。与莫瓦结盟对抗我们的沃图斯,由于畏惧卡席卡的力量,加上看出可以利用其战败衰弱期间,好好挫挫它,于是转而与我们联手。埃绰人与沃图斯人打算入侵卡席卡城,攻陷或围困它。卡席卡这座大城市,有时是我们的敌人,有时是我们的同盟。珊菟说过的,一次又一次,来来又回回。
  亚温离开那天,我见到霞萝。她获准到大河门去,夹在激动欢呼的民众当中,目送亚温和他的军团行军上战场。她没有泪流满面,她依然如同整个围城期间一样,对亚温抱着确定的希望。「我想,幸运神永远聆听他祈祷。」她面露微笑,但很认真:「我是说,在战场,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霞萝,你的意思是什么?」
  只有我们两人在图书馆里,可以自由交谈了。但霞萝踌躇了好半天,最后才抬头看我,发现我当真不懂她的意思,她才说:「主父高兴看他走。」
  我不苟同。
  「不,真的,葛维,听我说。」她坐近我,很低声地说:「主父不喜欢亚温缔。他真的不喜欢!他嫉妒亚温!亚温将来要继承鄂敦阿而卡的权力、他的门第、他在议会的地位。而且亚温俊美、高大、仁慈,像他母亲。他是迦列人,不是阿而卡人。他父亲受不了看到他,主父非常嫉妒亚温,我见过!有一百次了!你想,为什么是亚温,长子,继承人,再次被送上战场?应该去当兵的次子,一直接受各式各样精选的训练好成为军人的次子,却安安稳稳留在家里?而且带着贴身保镖!这条懦弱浮夸的毒蛇!」
  我一辈子不曾听个性情温良、心地柔软的姐姐这么忿恨地说话。我吓呆了,哑口无言。
  「托姆会被打点成议员,你等着瞧!」她说:「鄂敦阿而卡希望亚温有一天,有一天被杀掉——」她柔和但激动的嗓音爆出这样的字眼,而且抓紧我的手。「他这么希望。」她小声再说一遍。
  我想拒绝并驳斥她说的每一点,然而依旧说不出话。
  珊菟进图书馆。见到我们,她停下脚步,好像准备退走。霞萝抬头看她,哀愁地低语:「噢,珊菟奥。」珊菟走向她,展臂抱住她——我没看过这个沉默害羞自持的女孩对任何人这么做过。她们紧紧相拥,仿佛希望向对方保证什么,但却没办法。我坐在那儿,纳闷得说不出话来。我试着相信她们是因为亚温离开而彼此安慰,但我晓得并不是那样。我看到的,不是悲伤,或爱。而是恐惧。
  珊菟的视线越过我姐姐,对上我的目光,表情有一股强烈的愤慨,但渐渐淡化。无论她在我身上见到什么大敌,最后她还是再一次看见我。
  她说:「噢,葛维!但愿你能够说动叶威拉去为霞萝请求,让霞萝去学堂协助他教那些小孩,或做什么事。任何可以让她离开丝居的事情都好!我知道你没办法,他没办法……我知道!我请求过主母,要霞萝当我的女仆,作为我的命名日礼物,就只是亚温不在家的这段期间——『我可以要霞萝吗?』她说不行,那是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请求过什么。噢,霞萝,霞萝——你必须生病才行!你必须再一次挨饿!把自己弄瘦弄丑,跟我一样!」
  我不懂。
  珊菟不能理解我的不理解,但霞萝理解。她亲吻珊菟的面颊,然后转向我,拥抱我,她说:「别担心,葛维。会没事的,你看着!」
  然后她就走了,返回世家的厅室和丝居的房间,我返回奴隶棚寮。虽然既困惑又操心,但,我总是会重拾那个稳固的信念:主父、主母及门第祖先不会让这个家里任何事情真的走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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