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西岸三部曲3·覺醒之力> 第一章

第一章

「不要跟别人讲喔。」霞萝告诉我。
  「但是,假如它真的发生呢?如同看见下雪那次?」
  「就因为那样,才叫你不要跟别人讲嘛。」
  姐姐与我一同坐在学堂的长条椅上。她一只胳膊搂着我,让两人一起左右摇晃。温馨的搀搂与摇晃使我心绪放松,于是,我把身子朝姐姐晃去,稍微撞一撞她。可是,我曾亲眼目睹的景象,以及它引起的激动惊惧,依然挥之不去,所以,没多久我又脱口而出:「可是我应该告诉他们才行!那是一场入侵!他们可以警告士兵预作准备!」
  「那他们会问——什么时候?」
  这可难倒我了。「嗳,反正先准备好嘛。」
  「但要是过了很久还没发生呢?他们会生气你乱给错误警告。另外呢,假如真的有军队来侵犯城市,他们会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告诉他们:我回想起来的!」
  「不行。」霞萝说:「永远都不可以告诉他们你回想的事。他们会说你拥有力量。他们不喜欢别人拥有力量。」
  「但我没有力量啊!只不过,我有时可以想起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已!」
  「我知道。可是,葛维,听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个力量。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
  每逢霞萝用她轻柔的声音唤我名字,并且说「听好喔,真的」时,我会真的听从——即使口头上还争辩着。
  「连提帛也不行吗?」
  「连提帛也不行。」她棕色的圆脸和深色的眼睛静默而认真。
  「为什么?」
  「因为这里只有你和我是『沼地人』。」
  「葛蜜也是啊!」
  「就是葛蜜这样嘱咐我的。她说,沼地人拥有力量,所以使城里人害怕。因此,凡是我们能做到而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们永远都不要讲出来,否则会有危险,真正的危险。答应我,葛维。」
  她抬起一只手,摊开掌心。我把我的脏手心贴住她的,立下誓。「我答应,」我照着她的话重述:「我听话。」
  起誓时,她另一只手握着恩努神小雕像,雕像用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亲亲我的头顶,然后用力撞我一下,害我险些从椅子边跌落地面。但我没大笑,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回想起的景象,太恐怖骇人了。我想讲出来,告诉每个人:「当心!当心!大军就要来了,是敌人,举着绿旗子,要来放火烧城!」我坐着晃腿,闷闷不乐,感觉悲伤。
  「再跟我讲一遍好了。」霞萝说:「把之前遗漏的细节都说出来。」
  那正是我需要的,于是,我把士兵进入街道的记忆再对她讲一遍。
  有时候,我记忆中的事情本身具有一种秘密情感,仿佛它专属于我,仿佛它是个可以保留的礼物,独处时我会拿出来细细端详——像亚温缔〔※编注:「缔」为本书特有敬词,另有敬称女性的「奥」、「媺」。〕送我的一根老鹰羽毛那样。我最早记起的那幅芦苇水域景象,也像那样。我不曾对谁提过,连霞萝也没有。其实没什么好提的,只是一片银蓝色的水域,有芦苇随风轻摇,有阳光,有座蓝色山坡在远方。最近我另有一幅新的视象:暗暗的挑高房间里,一个男人转过身来唤我名字。这幅记忆景象我一直没对任何人提起。没必要。
  不过,我还有一种不同的记忆景象,或者叫做视象、或随便怎么称都可以。我曾记得见到主父从帕格底回家来,他的马跛了。但实际上,在我看见那景象时,他并没有马上回来,等到夏天他回来时,情景与我的记忆一模一样:骑着一匹跛马。还有一次,我记得城里的街道全部变白,房屋屋顶也变白,空中有好多旋飞的白色小鸟往地上飘。那景象太奇妙了,我忍不住告诉每个人,当年我只有四、五岁,多数人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结果,那年冬天降雪。每个人都跑到屋外看雪。在埃绰,下雪是百年难得一次的事,所以,小孩甚至不晓得那东西叫什么名字。葛蜜当时问我:「这是你之前看到的景象吗?就像这样吗?」我告诉她和所有人:那正是我之前看见的景象。但是,只有她和提帛和霞萝相信我。想必是那一次,葛蜜叫霞萝告诉我她刚才跟我讲的话,不要对人谈起我那样记得的事。当时葛蜜年纪已大,又有病在身。降雪后的来春,她离开人间。
  自从那次起,我就只能秘密地回想种种记忆,直到今天早晨。
  今天大清早,我一个人清扫育婴室外面的大厅时,记忆突然开始涌现。起初只是忆起我正在俯视一座城市的街道,看见火焰从一户人家的屋顶跃出,同时,我也听见呼喊声。那呼喊声越来越大,我也认出了那条街道就是长街,它从先祖祠后面的广场向北延伸。街道尽头浓烟滚滚,夹带赤红火舌。人们从我身边跑过去,广场上都是人,有男有女,大多是边喊叫边跑向议会广场,可是市卫兵却拔刀出鞘,往反方向跑。这时,我可以看见长街尽头有支军队举着一面绿旗,步兵持着长矛,骑兵则持剑。他们与市卫兵正面交锋,双方大吼厮杀,护甲铁盔刀枪交击,或赤手空拳打斗,铿铿锵锵,喧喧嚷嚷,声音越来越近。一匹马从那片混乱中突围而出,沿街疾驰,直向我奔来,马背上没有骑者,马身上的白色汗沫夹杂条条红色血痕,血从眼睛该在的部位流下来。马在嘶鸣,我急忙闪避。紧接着我人又回到大厅,手拿扫把,正在回想,内心仍惊骇不已,因为景象那么清晰,我非但忘不掉,还再三看到它,并且越看就越多景象显现。我得跟谁讲一讲才行。
  所以,等霞萝与我去学堂预先整理场地,只有我们两人时,我告诉她了。现在我又从头到尾重述一遍,而重述就重新追忆一遍,这也使我看得更清楚,也讲得更明了。霞萝认真听着,我描述那匹马时,她全身发抖。
  「他们头上戴的是哪种头盔?」
  我仔细看着记忆中那些在街上打斗的男人。
  「大半是黑色的,其中一个人的头盔多了黑色羽饰,像马尾巴那种。」
  「你想他们是从奥斯克来的吗?」
  「不像,他们没有游行时奥斯克俘虏拿的长木盾。他们的盔甲好像都是金属制的,青铜或铁,所以与持剑的市卫对打时,才发出很大的铿锵敲击声。我想他们是从莫瓦来的。」
  「有谁是从莫瓦来的,葛维?」从我们后面冒出一个愉快的说话声,害我们姐弟俩像线控木偶一样猛地跳起来。原来是亚温。我们俩太沉浸于我的故事了,都没听见亚温走来,也不晓得他听我们讲了多久。我们急忙向他鞠躬,霞萝说:「亚温缔,葛维有很多故事,正在跟我讲其中一个呢。」
  「听起来是个精采的故事。」亚温说:「不过,如果是从莫瓦来的军队,他们行军应该是掌黑白旗帜才对。」
  「谁掌绿色旗帜?」我问。
  「卡席卡。」他在前面的长条椅落坐,伸直他的长腿。亚温鄂敦阿而卡十七岁,是我们主父的长子,埃绰城的受训军官,泰半时间服勤不在家。但只要在家,他就像过去一样,总会来学堂上课。我们都很爱他来,因为他已经长大,这就让我们大家都感觉自己也长大了。何况他一向脾气好,而且,他懂得怎么说动我们夫子叶威拉让我们读故事和诗,不做文法和逻辑练习。
  女孩正先后走进学堂。托姆则和提帛、侯比一起从球场跑进来,满身大汗。叶威拉夫子最后进来,他高大严肃,身穿灰袍。我们全体向夫子鞠躬敬礼,然后在长条椅坐下。学生共十一人,四位是世家的儿女,七个是门第内的童奴。
  亚温与托姆是阿而卡世家嫡子,爱丝塔娜是嫡女,珊菟是他们的表妹。
  门第奴隶中,提帛和侯比是十二岁和十三岁的男孩,我十一岁。莉丝与我姐姐霞萝十三岁。欧蔻与她弟弟明福都还很小,才刚开始学认字而已。
  所有女孩会一直受教育,直到长大出嫁。提帛与侯比正在学习读写及背诵一些史诗,等到春天,他们就要离开学堂。他们已等不及要外出工作了。我呢,正在受训成为教师,日后的工作会一直在这里——在这个有窗户、高大狭长的学堂里。等亚温与托姆有了下一代,我会负责教他们,以及他们奴隶的小孩。
  亚温先代表大家向他的祖先祈求保佑我们今天的学习。叶威拉责骂霞萝和我没事先把练习簿发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做事。紧接着,叶威拉不得不把正在扭打的提帛和侯比叫过来,两人伸出手,手心向上,叶威拉用戒尺重重打他们手心,一人一下。在阿而卡世家,少有人挨打,也完全没有传闻中其他门第会施行的种种折磨。霞萝与我都不曾挨打,被夫子责骂的羞耻感,已经很够让我们乖乖听话了。侯比与提帛就没有羞耻感,而且以我的了解,他们也不怕处罚,两手硬得像皮革。叶威拉打他们时,他们拼命扮鬼脸、龇牙咧嘴偷笑,而叶威拉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这种学生,叶威拉等不及他们赶快离开。夫子请爱丝塔娜听他们背今天的历史功课《埃绰城法案》片段;叫欧蔻帮她弟弟练字母,我们其余的人继续阅读《初氏德训》。
  在阿而卡世系,经常可以听到人们把「古风」、「旧习」那一类的字眼挂在嘴边,而且十分拜服,没有异议。但我想,我们谁都不了解为什么必须默记烦人又老掉牙的《初氏德训》。虽然如此,我们也没有谁曾经问个明白。阿而卡门第的传统是教育门第内的人。而教育的意思就是研读叶威拉夫子所谓的「经典」,亦即德训、史诗、诗人作品;并研读埃绰城与城市邦联的历史;外加一点几何学、工程原理、一些数学、音乐以及绘画。这些传统行之有年,而且迄今不衰。
  侯比与提帛再怎么学习,始终停留在尼迈克写的《寓言集》,无法进阶。至于托姆和莉丝,靠着我们其他人大力协助,总算读完了《初氏德训》。坦白说,叶威拉夫子是个杰出教师,他已经把亚温、珊菟、霞萝还有我,一举推进到了历史和史诗课程,我们几个人都非常喜欢,尤以亚温和我最热中。记得我们按照第四十一条德训的例示,终于讨论完「自制之重要」时,我立刻抛开德训课本,拿起我和霞萝共用的《瓯瑟围城记》抄本,我们上个月才开始读,但我已经把读过的每一行诗熟记在心。
  我们夫子瞧着我,扬起黑灰色的眉毛。「葛维,」他说:「能否请你先听提帛和侯比背诵?好让爱丝塔娜奥和我们一起阅读。」
  我理解夫子这个安排并非出于恶意,乃是基于道德——夫子正在训练我「不欲而为」及「欲而不为」,这是我必须学习的一课。德训第四十一条。
  我把正在读的书交给霞萝,走到侧边的长条椅。爱丝塔娜把那本《埃绰城法案》递给我,对我露出甜蜜微笑。那年她十五岁,又瘦又高,肤色淡到连她兄弟都戏称她为「阿兹人」——那是东边沙漠的一个民族,据说他们的皮肤颜色很淡,头发像羊毛。不过,「阿兹」另外还有「笨蛋」的含意。爱丝塔娜其实不笨,但很害羞,而且大概把第四十一条德训学得太好的缘故,平日沉默寡言,端庄自足,是个完美的议员女儿。所以,必须深入了解爱丝塔娜,才会晓得她有颗温暖的心,还有出人意表的想法。
  叫十一岁的我去当小夫子,可不容易。因为那两个学生不但素来习惯对这个小夫子颐指气使、瞎闹胡来,而且爱叫他「小虾米」、「臭鼠呆」、「尖嘴儿」。侯比最恨听我指令。他与我们世家二公子托姆同一天出生。他是托姆与亚温两兄弟的同父异母兄弟,这是人人知而不宣的事。侯比的母亲是奴隶,所以侯比也是奴隶,无法享受特殊待遇,他因而痛恨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奴隶——比如,他就一向嫉妒我在学堂内的地位。所以,我站到并肩而坐的他和提帛面前时,他皱眉瞪着我。
  爱丝塔娜把书本交给我时是合起来的,所以我问:「刚才到哪里了?」
  「一直坐在这儿没动呢,假夫子。」侯比回答,提帛窃笑。
  教人难受的是,提帛是我的朋友,但他只要跟侯比在一起,就变成侯比的朋友,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从你们刚才停住的地方,继续背下去。」我对着侯比说,尽量显得冷淡严厉些。
  「我不记得是哪里了。」
  「那就从今天开始的地方背起。」
  「我也不记得是哪里。」
  我感觉血液直冲脑门,回响于双耳。我很不智地再追问:「那,你记得什么?」
  「我不记得我记得什么。」
  「那就从书本的开头背起。」
  「我不记得哪里是开头。」侯比说着,这消遣能够得逞,他可兴奋了。然而,倒也给了我一个可乘之机。
  「书里的内容你不记得半样?」我稍微提高嗓音,夫子立刻向我们投过来一瞥。「很好,」我说:「提帛,念第一页给侯比听。」
  在夫子的注目之下,提帛不敢不念,于是唏哩呼噜念起「法案起源」,那是连续阅读几个月下来,两人都已默记于心的内容。提帛念完第一页,我叫停,要侯比照念一遍。此举当真惹火了侯比,我知道虽然我赢得这局,但后来必得为此付上代价。无论如何,侯比总算把句子念完了,虽然念得含含糊糊。我说:「接下来,从爱丝塔娜刚才中断的地方背起。」他照做了,混水摸鱼背完「征兵法案」。
  「提帛,」我说:「用你自己的话把内容重讲一遍。」叶威拉夫子经常要我们这样讲述,以表现我们确实理解了默背的内容。
  「提帛,」侯比故意尖着嗓音小声说:「用你自己的话把内容重讲一遍。」
  提帛噗哧一笑。
  「讲啊。」我命令道。
  「讲啊,用你自己的话把内容重讲一遍。」侯比压低嗓子尖声说。提帛吃吃笑。
  叶威拉正在讲述史诗中的一个段落,讲得起劲而忘我,两眼发亮,学生们全都专注聆听;但是,坐第二张长条椅的亚温瞄向我们。他盯着侯比,眉头深皱。侯比一缩,望向地板,抬脚踢提帛的脚踝。提帛马上停止吃吃笑,挣扎踌躇一番,才说:「哦,啊,它意思是说,呃,假如城市碰到了,呃,外敌,呃,来攻打,议会就,呃,就怎么说那个行动呢?」
  「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慎重考试。」
  「慎重商议。」
  「慎重商议征兵对策,征召身强体健的自由民。商议是不是就像做生意,只是商人不同?」
  这就是我喜爱提帛的一个理由:他会听,会问,心思奇敏,但由于没有人予以珍视,他自己也就随它去了。
  「不是,商议的意思是大家一起讨论事情。」
  「用自己的话把事情重讲一遍就是啦。」侯比喃喃道。
  整个背诵过程,我们就这样扯扯停停,总算交代完毕。我大松一口气,把书本放到一旁,侯比在座位上向前欺身,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夫子的宠物。」
  我已经习惯被叫做「夫子的宠物」,那是无法避免的,真的。只是,我们夫子并非真正的夫子,他跟我们一样是奴隶,不同在此。而「夫子的宠物」意思其实是逢迎拍马屁的家伙、打小报告的小人、背信弃义的叛徒走狗。而侯比说的时候满腹恨意。
  他嫉妒我,因为亚温介入帮我,害他没面子。我们这群学生,人人欣赏亚温,大家都期盼获得他的赞同和肯定。侯比举止粗鲁,漫不在乎,我难以理解他可能像我一样爱亚温,但因能力较差而不足取悦亚温,因此在亚温替我撑腰,帮我对付他时,更有理由感到没面子。当时我只晓得,侯比用那种字眼叫我,非但怀恨,也很不公平,我于是大嚷:「我才不是!」
  「不是什么,葛维?」叶威拉夫子冷着嗓子问。
  「不是侯比讲的那个——没事——夫子,抱歉。我为打扰到您而道歉,向大家道歉。」
  他冷冷点个头。「那就坐下,保持安静。」叶威拉说。我走回去坐在我姐姐旁边。好半晌,我无法阅读霞萝拿在我们面前的书本上的诗句。我的双耳回音不断,双眼浮泪而模糊。我很讨厌侯比用那种称谓叫我,我永远也不愿意当「夫子的宠物」。我才不是打小报告的小人,我永远不要像丽芙——那个监视其他女仆,并到处讲八卦,希望借此获宠的女仆。阿而卡的主母后来明白地告诉她:「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之后就把她送去市场卖了。丽芙是终我这一生,唯一一个被我们门第送去卖掉的成人奴隶。在我们门第内,主奴双方都怀抱着信任。信任是必要的。
  上午的课程结束,叶威拉处罚打扰上课的人:提帛和侯比额外多学一页法案;加上我三个人,都要写出《初氏德训》第四十一条的教训;此外,我明天之前还要誊正本抄写完葛洛的史诗《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三十行,并默记。
  我不知道叶威拉是不是清楚,他的惩罚多半是奖赏——对我而言。或许他清楚这一点吧。有时候,我认为我们夫子年事高、智慧也高,实在超过一般人类的水平。但我可从没想过,他曾有一丝一毫顾念我、或有能力关心我的想法。由于他把抄写诗句当作处罚,我也就试着相信那是处罚。事实上,我抄写诗句时,舌头的确紧紧夹在两排牙齿之间。我平时写字潦草凌乱,但手抄本是要作为日后课堂之用,如同我们使用前几代学生幼时在这间学堂所抄写的东西。爱丝塔娜已经誊下最后一段诗。她写字细小优美,简直和美生城的印刷本一样清楚。我抄的诗行零散不整,实在可怜。注意看它们是何等乱七八糟,那才是对我真正的惩罚。至于默记,我早就记熟啦。
  我的记忆向来是异乎寻常的精准完整。幼年及青少年时代,只要我专心看过的书页、房间或脸孔,我就能再次召唤到眼前,有如亲睹活现。大概因为这缘故,以前我会把我的记忆与我所谓的「回想」搞混。后者其实不是记忆,是别种东西。
  提帛与侯比跑出门去了,作业自然延后进行。我却待在学堂内,把我的作业完成,然后去协助霞萝清扫好几个大厅和庭院,那是我们永远的任务。等我们把丝居的几个院落也打扫完,就到备餐间吞些面包和乳酪。本来我打算再继续打扫,但托姆叫提帛来找我去玩「当兵」游戏。
  打扫大宅子的所有庭院和走廊可不是小事一件。主人要求这些地方必须经常保持干净,霞萝与我每天都得花不少时间维护。那天,我实在不想把剩余的工作丢给霞萝一个人,因为我抄写处罚作业时,她已经扫了许多地方,可是,我也不能违逆托姆。「哦,你去吧。」霞萝说着,一边拿扫帚顺着中庭拱门的遮荫区域扫过去:「就只剩这个地方还没扫而已。」所以我开心地跑去梧桐公园。梧桐公园在阿而卡世系南边几条街道之外的城墙底下。我到达时,托姆已经在训练提帛和侯比了。我非常喜爱当兵。
  亚温与他妹妹爱丝塔娜,都和主母一样,个子高姚,体态轻盈;但托姆却像父亲,结实健壮。大概他身上某个地方没长对,好像有点歪了,以至于虽然不是瘸子,走路却总是有一种拙拙的倾斜。他面孔的两半好像也没兜好,所以看起来不对称。此外,他还有难料的脾气,有时候真发作起来,会尖叫狂打,或撕扯自己的衣服和身体。如今成长到少年阶段,似乎渐渐兜拢了,怒火平息,而且日益成为一个出色的运动员。他全部的念头都是关于军队、当兵、追随埃绰城的军团出征打仗。当时军队还不肯收他,就连两年的见习兵也不肯,所以他就把侯比和提帛和我当做他的军队。他已经这样训练我们几个月了。
  我们把木制刀剑盾牌藏在公园内一棵很大的老梧桐树下。一同藏在那儿的还有霞萝与我在托姆指示下拿皮革碎块制成的护胫套和头盔。托姆的头盔额外多了红色马毛制成的羽饰,那是霞萝去马厩捡集来缝上去的,头盔因此看起来雄伟极了。我们的训练场在城墙底下,树林深处一块长了高草的小径,地点颇隐蔽。我跑步穿过林子时,看见他们三人正在小径上行进。我快速拿起我的帽子、盾牌、刀,加入他们,一边还喘着大气。我们最先训练的是遵照托姆的指令转弯和停步。接着,我们必须立正,听候这位目光锐利如鹰的指挥大踏步来回检视他的军团,一会儿严斥这个人头盔不正,一会儿责骂那个人没站直,或是表情不端、眼睛乱动等等。「冒牌军!」他抱怨:「糟透的平民。就凭这样的乌合之众,埃绰城要怎么打败沃图斯?」我们面无表情站立,目光直视正前方,同心决志要击退可能来犯的沃图斯人。
  「好吧,」托姆终于说:「提帛,你和葛维当沃图斯人,我和侯比当埃绰人。你们两个去防御吧。我们两个要用骑兵方式进攻。」
  「每次都是他们当埃绰人。」我们跑开时,提帛对我说。防御工事在附近城墙的外沿,一道杂草丛生的旧排水沟。「为什么我们不能有时候也当当埃绰人呢?」
  这是个例常疑问,根本没有答案。我们挤进排水沟躲避,准备迎战埃绰骑兵的突袭。
  不晓得什么原因,他们很久才来,所以,提帛与我有充裕时间备妥一大堆投射武器:排水沟边一小块一小块的干硬泥土。等我们终于听见马匹嘶鸣声,就站出来,猛烈投掷小泥块。大部分泥块都丢得太近或丢偏,但有一块正中侯比的前额。不晓得那是提帛还是我丢的,反正它让侯比吓一大跳,猛然停住。他呆站着,前后摆头。托姆继续向前,大叫:「冲啊,消灭他们!为我们祖先报仇!埃绰!埃绰!」他边叫边纵身跃入排水沟——跳跃时,他没忘记发出一个马嘶声。不用说,提帛与我在这场猛烈攻击之下倒地,也因此,托姆有时间环顾四周,寻找侯比。
  侯比拼死跑过来,被泥土与忿怒弄得一脸脏黑。他跳进排水沟,拿着木刀冲向我,抬手就砍。由于背抵着排水沟的灌木丛,我无路可逃,只能高举盾牌,并用尽全力挥刀抵挡他的砍杀。
  两把木刀的刀锋互相碰击,侯比力道较强,我的刀锋往斜里滑开,却击中他的脸。他的刀则砍中我的手和手腕,我松了刀子,痛得大叫。「嘿!」托姆喊:「不准出手!」因为他之前曾给我们使用武器的严格规定,就是仅止于「舞刀」:只可空挥和抵挡,绝对不准真的砍击对方。
  这时,托姆赶到了我们之间,由于我正痛得喊叫,而且伸着一只手,所以他先注意我,接着转向侯比。侯比站着,双手掩脸,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来。
  「怎么啦,让我瞧瞧。」托姆说。但侯比说:「我看不见,我瞎了。」
  离我们最近的水源在阿而卡喷泉。我们的指挥临危不乱:他先带侯比回家,提帛和我则受命去把武器藏在老地方,随后跟来。我们在阿而卡世系前的广场喷泉那里赶上了他们。托姆正在帮侯比清洗脏土和凝血。「石块没有打中你的眼睛。」他说:「我确定没有打中。还差一点。」其实谁也不可能确定。因为我的木刀钝锋被侯比的木刀向上推,有可能划在眼睛上方或者就正好砍中了眼睛,所以鲜血直流。托姆直接从外衣撕下一条布,折起来让侯比压在伤处。「没事。」他对侯比说:「不会有事的。士兵,这是一次光荣的受伤!」而侯比发现自己起码还能用左眼视物,而且凝血与脏土也不再碍事,也就停止了哭泣。
  我在近处待命,吓得不敢乱动。知道侯比还看得见,真是大舒一口气。我说:「对不起,侯比。」
  他左看右看,一找到我,那只没遮盖的眼睛就对我怒瞪。「你这个专打小报告的小人,」他说:「那块石头是你丢的,你对准我的脸!」
  「那不是石头!只是泥土块!而且我没有对着你丢,至于那一刀——因为你出手的力道,才使它往上挥——」
  「你们是丢石头吗?」托姆问我,提帛与我都否认,说我们只是丢掷小泥块。但突然,托姆脸色一变,连他也立定待命。
  他的父亲,就是我们的主父,阿而卡世系的父执,鄂敦塞佩斯阿而卡从议会走路回来,看见我们几个人在喷水池旁边。他在一、两码外站住,看我们四个;他的随扈湎特站在他后面。
  主父是个宽肩大汉,四肢壮健;圆额圆颊,狮子鼻,细眼睛,全身上下不但活力充沛,还显得很果决。我们向他敬礼后都站好。
  「怎么啦?」他说:「他受伤了吗?」
  「父亲,我们正在玩。」托姆说:「他受了个小砍伤。」
  「伤到眼睛了吗?」
  「没有,先生。我不认为有伤到眼睛,先生。」
  「立刻把他送去给雷蒙看看。那是什么?」
  提帛与我已把我们的头盔藏进了秘密处所,但托姆那顶有羽饰的头盔还戴在头上,侯比那顶比较没装饰的头盔也还戴在头上。
  「帽子,先生。」
  「那是头盔。你刚才是在玩当兵游戏吗?跟这几个男孩玩?」
  他又把我们三个看过一遍,眼睛轻转一下。
  托姆默然伫立。
  「你,」主父对我说话——他无疑认定我最年幼、最软弱,也最容易被吓住——「你刚才在玩当兵游戏?」
  我吓得望向托姆寻求指引,但他默然伫立,而且面无表情。
  「是训练,鄂敦缔。」我嗫嚅道。
  「看起来像是打斗。让我看看那只手。」他口气不含威吓或怒意,但有十足冰冷的权威感。
  我把手伸出去。这时,那只手已经红肿,而且拇指根和手腕部位已青紫。
  「什么武器弄的?」
  我不知所措,再次望向托姆求助。我应该向主父撒谎吗?
  托姆直视前方,我没有获得答案。
  「木制的,鄂敦缔。」
  「木刀?还有呢?」
  「盾牌。鄂敦缔。」
  「他撒谎。」托姆突然说:「他根本没跟我们玩,他还只是个小孩。我们刚才在梧桐公园的树林爬树,侯比跌下来,被一根树枝划伤。」
  鄂敦阿而卡默默站立一会儿,我感觉到一种最怪异的融合:狂妄的希望与极端的恐惧,两者顺着托姆的谎言踪迹,震动我全身。
  主父缓缓说:「但你们却是在训练?」
  「有时候。」托姆停顿一下,才又说:「有时候我训练他们。」
  「佩带武器?」
  他再度默然伫立。那份沉默伸展到了忍耐的极限。
  「你们,」主父对提帛和我说:「把你们的武器带到后院去。托姆,带这孩子去找雷蒙,帮他疗伤。然后回到后院来。」
  我们迅速低头敬礼,随即尽速离开。提帛吓哭了,抖得牙齿喀喀作响;我有种好像发烧般怪异恶心的感觉,而且看什么都不真实。虽然我很平静,但无法说话。我们去到藏匿处,把木刀、木盾、头盔、护胫套通通搬出来,扛着它们,绕后门到阿而卡世系的后院,堆放在地上,站在一旁等候。
  主父换了家居服出来,大步走向我们,我可以感觉提帛吓得整个人缩起来。我向主父敬礼后,站定不动。我不怕主父——不像我对侯比那么惧怕——我是敬畏他,我信任他。他极度权威,但他很公正,他会做正确的事。假如我们必须吃点苦头,那也是我们该吃的。
  托姆出来了,他大步走来,有如他父亲的缩小版。他在那一小堆悲伤的木制武器旁站定,向他父亲敬礼,但下巴始终高抬着。
  「托姆,你晓得,给奴隶任何一种武器都是犯罪。」
  托姆嗫嚅道:「我晓得,先生。」
  「你知道,埃绰城的军队没有半个奴隶,士兵都是自由民。假如对待一个奴隶如同士兵,那是冒犯,是对军队不敬、是对祖先不敬。这个你知道吧。」
  「是的,先生。」
  「你因为犯了那项罪行,也因为冒犯和不敬,所以有罪。」
  托姆静立不动——虽然他的脸颤抖得厉害。
  「那么,是这几个奴隶该受处罚,还是你该受处罚?」
  听到这句话,托姆眼睛大张——显然,他从来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依然没说话,停顿良久。
  「刚才是谁负责指挥?」主父终于说。
  「是我,先生。」
  「所以呢?」
  又一次漫长的停顿。
  「所以我应该受处罚。」
  鄂敦阿而卡速速点个头。
  「那他们呢?」他问。
  托姆先是耸耸肩,最后才喃喃说:「刚才他们是遵照我的话去做,先生。」
  「由于遵从你的指令,他们应该受罚?」
  「不,先生。」
  又一次速速点个头。他注视提帛和我,目光宛如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把那些垃圾烧掉。」他告诉我们:「你们这几个男孩,好好想一想:服从犯罪的指令也是犯罪。由于你们的主人担起责任,你们免于受罚。葛维,你是沼地孩子,对不对?那你呢?」
  「我叫提帛,先生,是厨房帮手,先生。」提帛小声说。
  「把那堆垃圾烧了,然后回去工作。来。」他对托姆说,两人在长长的拱廊底下并肩前进,看起来好像行军中的军人。
  我们去厨房找火,在炉子里找来一根烧着的木柴,大费一番力气才点燃木刀木盾。把皮革帽和护胫套放在火堆上时,好像把火闷熄了。我们把烧了一半的木材和发臭的皮革拉出来烧完,两手因此有好几处轻微的烧伤。最后,总算把那堆东西埋在厨房堆肥里。这时,我们两人都已涕泗纵横。当兵虽然辛苦、骇人,却也是光荣的,我们一直以当兵为荣。我向来深爱我的木刀,曾经单独去藏匿处,把我的刀拿出来,对它唱歌,用石头把粗糙不平的锋面磨顺,再拿晚餐省下来的油脂把它抛光。但那都是自欺欺人,我们永远不会当兵,我们只是奴隶——奴隶兼懦夫。我背叛了我的指挥,那股挫败感和羞耻感让我很不舒服。
  下午的课,我们迟到了,跑步穿过整座房子到达学堂,冲进去时还大口喘着气。夫子嫌恶地注视我们。「去洗一洗。」他只说这样。我们刚才都没有看看我们的脏手和脏衣服,这时,我看提帛的脸都是煤灰和鼻涕,猜想我的脸也一样。「霞萝,跟他们去,要他们洗干净再回来。」叶威拉补充。我想,他是看我们两个垂头丧气,出于好心,才叫姐姐陪我们。
  我看到托姆已经坐在他的老位子,但侯比还没来。「出了什么事?」我们走去清洗时,霞萝问我们;而同时我也问:「托姆刚才怎么说?」
  「他说,主父吩咐你们烧掉一些玩具,所以你们可能会迟到。」
  托姆为我们掩饰了,让我们可以开脱。我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我还背叛了他,根本不配受此恩惠,我感激得差点哭出来。
  「到底是什么玩具?你们刚才玩了什么?」
  我摇头。
  提帛说:「帮托姆缔当兵。」
  「提帛,闭嘴!」我讲得慢了点。
  「为什么应该闭嘴?」
  「会惹麻烦。」
  「那又不是我们的过错,主父说的呀。他说那是托姆缔的过错。」
  「才不是。反正你别说了!你正在背叛他!」
  「唔,他刚才撒谎。」提帛说:「他说我们那时候在爬树。」
  「他是想为我们开脱,省去麻烦!」
  「或是为他自己。」提帛说。
  我们已经走到庭院喷泉,霞萝多多少少出力把我们的头推到水底下,搓搓抹抹,洗干净,花了点时间。身上各个烧伤部位和红肿疼痛的手,遇水之初感觉刺痛,后来只觉得凉爽。从搓抹到洗净,霞萝得知过程的始末。她没特别讲什么,只对提帛说:「葛维讲得对,别再说了。」
  准备回学堂时,我问:「侯比那只眼睛会瞎掉吗?」
  「托姆缔只说他受伤了。」霞萝说。
  「侯比真的对我生气了。」我说。
  「所以呢?」霞萝口气激烈:「你无意伤害他,他却有意伤害你。假如他再试一次,准会给自己惹来真正的麻烦。」她讲的是真话。霞萝一向温顺随和,却会燃起怒火为我力争,有如母猫为她的小猫战斗——那是人尽皆知的,何况,她不曾喜欢过侯比。
  我们走回学堂之前,她伸出臂膀搂我一下,并贴着我碰撞一下。我也贴着她碰撞一下。然后,诸事又一次通通化解——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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