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雷切帝国2:巨剑号的陨落> 20

20

  次日,乌兰去了提萨瓦特上尉的临时办公室。没人给她下命令,那次之后,提萨瓦特并没有再多言。前一天的时候,乌兰就已在她办公室门口停留了好几次,还时不时探头往里看。现在她也不过是走进去,按自己的喜好重新摆了摆茶具罢了。提萨瓦特看着她摆弄,没做评价。

  如此过去了三天。因为乌兰是瓦尔斯卡伊人,又来自井下,若是遇到本地纠纷,当地人也不用担心她偏向哪一边,加上她天性害羞,不苟言笑,甚得前来办公室办事的园圃窟居民的喜欢。有些人来抱怨邻居或空间站总署给自己带来麻烦,发现沉默的她很善于聆听。由此,我知道乌兰很好地融入进来了。

  在那三天里,我和提萨瓦特都未提乌兰去办公室的事。提萨瓦特怀疑我已经知道了,所以生怕我不同意,但又心存侥幸,毕竟到目前为止我都没阻止她,这无疑意味着我也不至于反对这么一点小事。

  第三天晚上,我们默默地吃着晚饭。我说道:“乌兰公民,后天你就要上课了。”

  乌兰正埋头吃饭,闻言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随后又低下。“好的,长官。”

  “长官,”提萨瓦特掩藏起焦虑,用克制而冷静的声音说道,“恕我冒犯……”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继续说了。“我知道,上尉,乌兰公民在你办公室很受欢迎,我也相信她可以继续助你一臂之力,但我不想耽搁她的教育。我已经安排好了,她每天下午去学习,早上的时间则随她自己安排。公民,”我把话头转向乌兰,“考虑到我们现在住在这儿,我还找了人来教你拉斯瓦尔语,也就是这里雅查纳人说的语言。”

  “最起码比学诗有用多了。”提萨瓦特松了一口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扬起眉:“上尉,你总叫我意外。”此话一出,由于某些原因,提萨瓦特蛰伏在心底的抑郁之情便抬起了头。我继续说道:“告诉我,上尉,空间站对现在这里发生的事都怎么看?”

  “维修正在进行,”提萨瓦特回答道,“我觉得空间站乐见其成,但你也知道,各空间站都是如此,就算有不满,她们也不会直言。”这时,前厅有人请求入内,卡尔八号便去应门。

  “它想随时监控所有人的动态。”乌兰鼓起极大的勇气说道,“空间站总说,它们进行监控和某个人监视你是不一样的。”

  “在空间站和在行星上是两码事。”我说道。卡尔八号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希里克斯·阿德拉。“空间站想看到自己的居民都好好的,监控不到的话,空间站就觉得会出岔子。公民,你经常和空间站交谈吗?”我一边说,一边疑惑为何希里克斯会过来。自从八号见到她和赫特尼斯舰长谈话,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饭厅里的乌兰答道:“是它跟我说话,雷切……舰队长,它还会帮我翻译,或者把告示读给我听。”

  “那不错。”我说道,“空间站是个值得拥有的朋友。”

  在前厅里,因为正巧撞上我们的饭点,希里克斯公民便和八号道了声歉。“可园艺师巴斯奈德非常想见舰队长,而她本人在园圃有事走不开。”希里克斯说。

  饭厅里的我站了起来。我没有回应提萨瓦特,而是直接走向前厅。“希里克斯公民,”我说道,后者转向我,“有什么需要我效力吗?”

  希里克斯硬邦邦地微微点头,显得很不自在。考虑到三天前我们之间的那次谈话,加上她这次来这里的目的很是奇怪,她有这般反应也就不足为奇了。“舰队长,园艺师巴斯奈德很想私下同您见一面,就我所知,她想谈的是私事。她本想自己过来,但像我刚才说的,她在园圃有事,脱不开身。”

  “公民,”我回答道,“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和园艺师交谈时,她很清楚地表示再也不想见到我。要是她改变了主意,我自然奉陪,但不得不说我有些惊讶。我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急事,她居然连等一个小时再抽空自己过来的耐心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希里克斯僵住了身子,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紧绷感,若是换成别人,我会以为是生气的表现。“舰队长,我的确是这么建议的,但她只说了一句‘正如那诗人所言:轻尝悔恨,冰冷馊酸,犹如腌制之鱼。’”她说。

  作这诗的人便是九岁零九个月的巴斯奈德·艾尔明了,除了这首诗,很难再找到分寸恰当又能触动我的话了,而巴斯奈德对此心知肚明,毕竟奥恩上尉曾拿她的诗给我看过。

  见我没有回答,希里克斯做了个含义不明的动作:“她说你会听出这诗来。”

  “是的。”

  “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什么心爱的经典。”

  “你不喜欢腌的咸鱼?”我平静而严肃地问道。这话问得出乎意料,希里克斯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是什么经典,但你说得对,她清楚我知道这诗,这背后有些故事。”我补充道。

  “我猜也是。”希里克斯自嘲地笑了笑,“好了,舰队长,恕我失陪了,我也忙了一天,还没吃晚饭呢。”她鞠了一躬,离开了。

  她留我一个人站在前厅,八号在我身后不无好奇地笔直站立。“空间站,”我大声说道,“现在园圃是什么情况?”

  空间站的信息传递似乎稍有延迟。“舰队长,一切安好,一如既往。”空间站回应道。

  九岁零九个月的巴斯奈德·艾尔明是个雄心勃勃的诗人,虽对语言的把控还不够细腻,但其诗恣意挥洒,又饱含情感。希里克斯转述的那句摘自一首叙述友情遭到背叛的长诗,整个对句应该是:轻尝悔恨,冰冷馊酸,犹如腌制之鱼/如芒在背。哦!她怎可误信如此可怖之谎言?

  “‘她说你会听出这诗来。’”希里克斯方才说道。“空间站,希里克斯是回了家,还是回了园圃?”我问。

  “舰队长,希里克斯公民在回家的路上。”这次空间站没有犹豫。

  我转身迈回自己的房间,取出了那把空间站看不到的枪——那把感应器扫描不到而只有肉眼可见的枪。我把枪塞进便于我拔枪的夹克里。接着,我走回前厅,在从八号身边走过时,我吩咐道:“让提萨瓦特上尉和乌兰公民继续用餐吧。”

  “是,长官。”八号回答道。她有些困惑,但并不担心。很好。

  或许是我反应过激了;或许,巴斯奈德只是改变了主意,想和我说话而已;或许,她真的很担心湖底的挡板,所以无暇顾及对我的猜忌;或许,她记错了自己的诗,或是只记得一部分,想拿诗提醒我和她那早已死去的姐姐之间的瓜葛,就仿佛我需要让人提醒似的;或许,她现在真的急着要见我,急得无法顾及这是大多数公民的晚餐时间;或许,她真的脱不开身,又不想无礼地直接通过空间站喊我过去,所以,她才让希里克斯给我捎口信。可以确定的是,她知道只要她开口,我断不会拒绝。

  不过,希里克斯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而她最近还在和赫特尼斯舰长交谈。

  我快速地盘算了一番,要不要召唤卡尔们,甚至把提萨瓦特上尉也带上。我并不在意我反应过头,如果是我多想,我大可以再把她们遣回园圃窟,然后再和园艺师巴斯奈德谈她想谈的事,可万一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呢?

  在空间站,赫特尼斯舰长有两名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上的辅助部队士兵。它们是被解除武装了的,除非它们违背了我的命令——而这确有可能。而即便如此,仅仅是赫特尼斯舰长和区区几个辅助部队士兵,我也自信能对付,没必要惊动其他人。

  可如果敌人不只是赫特尼斯舰长呢?要是贾罗德总督也一直在欺骗我,甚至加上空间站站长塞勒?要是空间站安保也在园圃埋伏着呢?那我自己可就应付不来了。可若真是如此,就算有提萨瓦特上尉,加上我所有的四个卡尔,那也无济于事,所以还不如别让她们卷入此事呢。

  不过,仁慈卡尔号战舰的战斗力可是足以抗敌的。“好。”战舰在我开口之前便说道,“斯瓦尔顿上尉在指挥舱,各船员正在准备就位。”

  既然一切安排妥当,我也就没必要瞎操心仁慈卡尔号战舰的部属了,只消处理手头的事即可。

  要进入园圃,走我第一次去时的那条路是最方便的,不过走哪条路无甚大的区别。就我所知,园圃共有两个入口,而舰长有两名辅助部队士兵,可以每人各把守一个入口。再说,万一真有人埋伏,对方又断定我会抄近路呢?所以我觉得还是绕远路更安全。

  从远路的入口处进去后来到了那块外凸的山岩,向下望去便是那湖水。我右边的瀑布之水一泻而下,不断冲刷着整片岩体,打出一朵朵泡沫的花儿。山岩通向我左边的一条小道,那小道的一旁有一片几近两米高的装饰草丛,一直朝下斜斜地插向湖边。要走上这条小路,我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从山岩延伸到湖边的那条小道设有一排齐腰的栏杆,湖水中星星散散地冒出岩块,而其中特别巨大、四边是凹槽的那个小岛上正立着赫特尼斯舰长。舰长一手紧紧抓着巴斯奈德的手臂,一手则持着剔鱼骨用的小刀,抵在巴斯奈德的喉咙上。那刀特别小巧,但要割破喉咙还是绰绰有余。除了巴斯奈德,在通向小岛的桥头上还站着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辅助部队士兵中的其中一个。它身穿铠甲,手里的枪已上膛。“啊,空间站。”我暗暗说道。但空间站没有回应。空间站为什么不提前警告我或是呼叫援兵,原因并不难猜,可能空间站认为巴斯奈德的命比我的重要。现在是空间站大部分人的晚餐时间,因而没有路人,当然也可能是空间站找了什么借口,把闲杂人等打发走了。

  我站在山岩上,眼前的草叶颤动起来。我下意识地从夹克里掏出手枪,同时举起铠甲。随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朝我射来。藏在那片草丛里的杀手朝我开了枪,而且瞄的位置刚好是我的铠甲首先弹出而保护的部位。在第二声枪响之前,我的铠甲已将我从头到尾地包裹了起来。

  一个身着银甲的辅助部队士兵以非人的速度从草丛里冲到了我面前,跟我扭打了起来。它显然觉得自己全副武装,无须忌惮我手中的枪。本来,我们势均力敌,但我身后就是空气,而它那边来势汹汹,凭借着冲力,眼看要把我推越栏杆。这时,我开了枪。

  雷切打造的铠甲几乎无法被射穿,所以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朝我开的那一枪,其力道被化解了,大部分化成了热能。当然,“大部分”和“完全”是有区别的,所以我还是感受到了子弹射击的巨大冲力。而正因如此,当我的肩膀撞上身后那七米半高的岩壁底部时,我竟然未感受到多少疼痛。不过底部的岩体很窄,我肩膀撞了上去,身体其他部位却去势不减,连带着我的肩膀以诡谲的姿势继续向后,那滋味可就不好受了。紧接着,我从岩壁上滑落到湖中,幸好摔停的地方水深只有一米多,离那小岛也还有约四米的距离。

  我从齐腰的水中站起,左肩疼得我喘不过气来。下摔的那几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什么,但我来不及询问仁慈卡尔号了。幸运的是,提萨瓦特上尉跟踪我前来,而因我此前满腹沉思,竟未发觉。她人已站在桥尾,铠甲弹出,手中举枪。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辅助部队士兵握着枪,正与她针锋相对。不过,为什么战舰没有警告我提萨瓦特跟上来了?

  赫特尼斯舰长看着我,她也穿一身银甲。估计她已知道那块山岩上的辅助部队士兵已经受伤,甚至是死去了,但我确定,她并不知道我的枪足以穿透她的铠甲。不过,普利斯戈尔人在造枪时可能懒得考虑枪支的防水性能。

  “哈,舰队长,”赫特尼斯舰长从铠甲中传出的声音有些失真,“你果然被人类的感情所左右。”

  “你这比鱼还蠢的杂种,”提萨瓦特上尉咒骂道,虽然她声音也失真了,但其中的愤怒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不是傀儡蠢蛋,你是永远得不到一艘战舰的。”

  “提萨瓦特,嘘……”我说道。若是提萨瓦特在这儿,想必黑暗九号也跟来了。若不是我的肩膀钻心地疼,或许我的思路可以清晰些,能够猜出黑暗九号的位置。

  “可是长官!她根本不知道她被……”

  “上尉!”我不需要提萨瓦特咒骂,也不需要她在这里。仁慈卡尔号既没有报告我肩膀的伤势——是脱臼还是骨折,也没有透露提萨瓦特的感受,也没有告诉我黑暗九号的位置信息。我连接上了信号,但是看不到斯瓦尔顿。我上一次“见”她,她在指挥舱,不过那是很多天以前了,当时她还在跟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阿马特上尉说“要是你再敢威胁我们的战舰,你最好把我们斩草除根”。我从岩壁上摔下来的时候,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一定采取行动了,好在我的战舰已有所防备。不过“巨剑号”速度更快,且装备更优良,如果仁慈卡尔号阵亡,而我还能活下来,那我定会兑现斯瓦尔顿对敌船的警告。

  赫特尼斯舰长仍站在小岛上面向着我,一手揪着巴斯奈德,后者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睁得大大的。“舰长,你把那些人卖给谁了?”我质问道,“你把流放者卖给谁了?”舰长没有回答,能来威胁巴斯奈德,她要么是蠢,要么就是被逼急了,又或者两样都占上了。“你走私人口,现在怕被暴露才仓皇绑架巴斯奈德,是不是?”我问。贾罗德总督可能说漏了嘴,甚至是直接告诉了赫特尼斯。我没告诉总督我的怀疑对象是谁,也许我该告诉她的,那样她会再小心些。“储藏处里有你安插的内鬼,你把吊舱都装载到你的战舰上,然后运到幽灵之门的另一边。你到底把她们卖给谁了?”我逼问道。她肯定是把流放者卖掉了。那套诺泰茶具。希里克斯从未听到过赫特尼斯舰长是如何将那套茶具卖给福赛夫的,她也想不通。而赫特尼斯舰长知道我可能想明白了。所以,她必须找到我的什么软肋,而与希里克斯在一个屋子里共处两周,即便从未同希里克斯说过话,也足以让赫特尼斯掌握操控希里克斯情绪的方法了,甚至,这可能是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为她的舰长出的主意。

  “我这么做都是因为忠诚。”赫特尼斯舰长坚称,“而显然,你对忠诚一无所知。”如果我的肩膀不是那么痛不堪忍,如果情况没有落到如此严重的境地,也许我会大笑。赫特尼斯自然不懂我的想法,继续道:“真正的雷切领主永远不会剥夺战舰的辅助部队,永远不会让保护雷切人的舰队解除武装。”

  “真正的雷切领主,”我驳斥道,“永远不会蠢到赏你那样一套茶具,这能比扔给你现金低调到哪里去?”水更深的中心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水花激溅声,一开始我以为是谁丢了东西进去,或是一条鱼儿在冒头。我当时就站在水中,手中的枪指着赫特尼斯舰长,另一边的肩膀疼痛不堪。就在那时,我的眼角又瞥见了湖中心的动静——一个泡泡冒了出来,在水面上碎裂开去。我愣了接近半秒钟,才终于弄清楚了那是什么。

  我瞥到了巴斯奈德脸上那越来越恐慌的表情,知道她也意识到了那些水泡意味着什么,从湖底传来的气泡只能来自一个地方——园圃窟,而如果空气在往上冒,那意味着水也在往下流。

  游戏结束了。只是赫特尼斯舰长还不知道眼下的状况。为了保住巴斯奈德的性命,空间站会保持沉默,甚至切断这里与安保的通信,可若要以整个园圃窟为代价,空间站便不会坐视不管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巴斯奈德,或这里的其他人,能不能活着离开。

  “空间站,”我出声道,“立刻疏散园圃窟。”第一层是最危急的,到目前为止那里只有一部分控制台得到了修复,可我已无暇担心多少居民能听到疏散命令,又有多少人能将命令传开了。“通知我套房的卡尔们,园圃窟就要被淹没了,让她们帮助疏散。”要是仁慈卡尔号未阵亡,它早就通知她们了,可仁慈卡尔号已经“走”了。啊,赫特尼斯舰长会追悔莫及,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也会悔不当初,只待我先将巴斯奈德从赫特尼斯的刀子底下解救。

  “你在搞什么鬼?”赫特尼斯舰长问道,“空间站,别听她的。”她更用力地揪住巴斯奈德,还晃了晃她的身子以示威胁,后者倒吸了一口冷气。

  愚昧的赫特尼斯舰长。“舰长,你真要让空间站在巴斯奈德和园圃窟所有居民之间做选择吗?难道你不清楚这会有什么后果吗?”提萨瓦特评价赫特尼斯“比鱼还蠢”还真是一语中的,“我猜,你想杀了我,囚禁我的士兵,摧毁仁慈卡尔号,然后骗总督说我一直都是那个叛徒?”水一连两次冒泡,水泡体积也比之前的大。赫特尼斯舰长应该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一败涂地,可一旦她反应过来,她就会孤注一掷。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巴斯奈德。”我喊道。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空茫,胆战心惊。我继续说道:“就像那位诗人说的‘如冰,如岩’。”这句诗和我被引来此处的那句,出自同一首诗。我明白了她的暗示,但愿现在她能听明白我的——无论如何,千万别动。我的手指扣住了扳机。

  我应该更留心提萨瓦特上尉的。她一直紧盯着赫特尼斯舰长和站在桥头的辅助部队,然后小心翼翼地寸步挪向小岛,而且没引起我们任何人的注意。她也从我和巴斯奈德的谈话中猜出了我的意图,知道只要园艺师不动,我就可以用枪击穿赫特尼斯舰长的铠甲。但她也清楚,辅助部队的存在依旧会对公民巴斯奈德造成威胁。因此,在我开枪的前一瞬,提萨瓦特便扔掉铠甲,呼喊着朝辅助部队士兵冲去。

  原来,黑暗九号一直蜷蹲在那块凸岩上,就藏在栏杆后面。见自己的上尉发动自杀式袭击,她不由得大叫一声,举起手中的枪,却不知如何是好。

  赫特尼斯舰长听到黑暗九号的叫嚷,抬头一瞧,便看见她站在岩石上举着枪,于是猛地一缩,连忙弯下腰,而就在那一刻,我开枪了。

  那把普利斯戈尔手枪还真是防水的,而我自然瞄得很准,可就因为赫特尼斯低头闪躲,子弹便越过她和巴斯奈德的头顶,射向将我们与高度真空隔离开来的屏障——穹顶。

  建在园圃上空的穹顶可以抵御冲击。如果开枪的是黑暗九号或巨剑阿塔加里斯号辅助部队士兵,穹顶都不会有剐蹭,但这颗子弹是普利斯戈尔手枪射出的,能将宇宙内任何事物打穿1.11米,而穹顶的厚度不到半米。

  子弹击上穹顶的瞬间,警报响起,通往园圃的两处入口砰然关闭。这下我们都无路可逃了,而穹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空气争先恐后地溢出穹顶。虽然这里空间很大,空气要全部逸散出去还要一段时间,而安保肯定已经注意到我们了。但隔板已经有裂痕,水会不断流到园圃窟。这样,园圃窟那些已经修复的区域门,也就是处在我们正下方园圃窟第一层的区域门会即刻关闭,将还未逃出的居民困于其中。如果湖底坍塌,那些居民将淹死无疑。

  不过这暂时是空间站要处理的问题。我涉着水朝小岛蹚去。黑暗九号则从那条小道跑到了湖边。辅助部队士兵早就轻而易举地将提萨瓦特按死在地上,并举起枪要朝巴斯奈德开火。巴斯奈德刚挣脱了舰长的束缚,正连滚带爬朝桥上跑去。我立即朝辅助部队士兵的手腕打了一枪,使它再无力握住手枪。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突然意识到,我会直接威胁到它的舰长,于是以辅助部队才有的速度冲向我。无疑,它觉得我只是人类,哪怕它已负伤,也不难抢走我手中的枪。只见它朝我的身子飞扑过来,狠狠地撞上了我的肩膀。我眼前一黑,但还是死死地抓住手里的枪。

  与此同时,空间站为了解决湖水灌入园圃窟的问题,关掉了重力装置。

  一时间,上下之分消失了。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仍紧抓着我不放,另一只手则去夺枪。它劲头极大,把我们都带离了地面,我们两个在空中旋转着扭打,一起飘向瀑布。此时瀑布的水也不再往下冲刷了,而不断喷涌上来的湖水,不停地在穹顶边的岩石上积聚,颤颤巍巍。

  我忍着肩膀的剧痛,挣扎着不让辅助部队士兵将枪从我手中夺走,但我隐约听到空间站说什么“穹顶的自我修复功能出了问题”,什么“集结维修队并用穿梭机送她们到破裂处,需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太漫长了。没有重力,不断喷涌上来的水也会使得那摇摇欲坠的水团越来越大,我们迟早会被淹死,就算不淹死,也会在穹顶修复之前窒息而死。我败了,我救不了巴斯奈德了。我背叛而又亲手杀死了她的姐姐,如今我赶到这里,试图亡羊补牢,弥补此事,结果反而又令她身死。我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也看不清了,肩伤让我痛得视线模糊,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的辅助部队士兵又挡在我面前,更遑论我与辅助部队士兵越来越接近那发黑的银色咆哮水龙。

  这里将是我的坟场。仁慈卡尔号、斯瓦尔顿、艾卡璐、军医以及其他船员也不在了。我很确定。除非自身境况危急,战舰永远不会不回应我的问话。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期已到之时,在穹顶之外,在那没有星辰、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一扇传送门打开了,从中驶出了仁慈卡尔号战舰。它离我是那样近,近得叫人难以置信。同时,我耳中响起斯瓦尔顿的声音,她说等我安全了,甘愿接受我的斥责。“‘巨剑号’开了一道门,不知道去了何方,”她愉快地说道,“但愿她们的落点并非我等方才所处之地……因为我们好像不小心把一半的地雷库存都安放在那边了。”

  六名身上牢牢系着绳子的阿马特,逮住了那个辅助部队士兵,把我们一行人全拉了上去,然后从她们之前在穹顶上冲破的大洞逃了出去,继而带我们到仁慈卡尔号的一架穿梭机里。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缺氧,甚至出现了幻觉。

  待全部人都进入安全密封的穿梭机,我给巴斯奈德做了检查,确定她没有受伤,便让她坐进座椅并给她系好安全带,又派了一个阿马特分队成员去悉心照顾她。提萨瓦特伤得也不重,但因为压力和微重力而有些犯恶心。黑暗九号拿了个护理包,准备用治疗剂处理上尉那流血的鼻子和断了的几根肋骨。我看着赫特尼斯舰长和辅助部队被牢牢绑了起来,方才军医脱了我的夹克和衬衫,在斯瓦尔顿一个阿马特的帮助下,把肩骨复位,随后用治疗剂把肩膀固定起来。

  直到身上的痛楚慢慢退去,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咬牙关,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导致我的双腿酸痛不已。仁慈卡尔号没有直接同我说明情况,它也没这个必要——通过战舰快速切换的场景,我看到了我的卡尔们的感受,看到了她们如何协助园圃窟居民进行最后阶段的疏散,其中乌兰也出了一份力,因为上次在飞行器上飞行过,她现在几乎可以不受微重力影响了;我看到了斯瓦尔顿的阿马特和她本人的感受和画面;看到了军医的神色阴郁,满腹沉思;看到了提萨瓦特痛苦不堪,惭愧万分,自我厌恶。我借助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让自己从提萨瓦特身边游过——黑暗九号正给她的伤口上敷治疗剂。我不做停留,继续向前——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便没有停下来和她说话。

  我游到了赫特尼斯舰长和她的辅助部队面前。她们双手被束,坐在系着安全带的座椅里,两个阿马特身穿银甲,正看守着她们。从理论上说,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依旧能够通过传送门,回到空间站,继而朝我们发动袭击。但事实上,即便“巨剑号”没有撞入斯瓦尔顿设好的地雷阵——当然地雷阵对它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最多只能带来一些小麻烦——想要袭击我们,也是无法保全它的舰长的。“舰长,卸下你的铠甲。”我说道,“还有你,巨剑阿塔加里斯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以射穿你的铠甲,如果不卸掉,我们没法儿处理你的伤口。”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卸下了铠甲,军医带着治疗剂,从我身边游过去,来到了辅助部队面前。看到辅助部队士兵手腕上的伤,军医眉头皱得更深了。

  赫特尼斯舰长只回了我一句:“去你妈的。”

  我手里还握着普利斯戈尔手枪。赫特尼斯舰长的腿离穿梭机机体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一米,再说了,就算我真的打穿了机体,我们也能够修补,因此,我靠在旁边的座椅上,固定住自己的身形,对着她的膝盖开了一枪。她尖叫起来,她身旁的巨剑阿塔加里斯号猛地弹起,可惜挣脱不开绳子。“赫特尼斯舰长,你被剥夺指挥权了。”我瞧着军医把治疗剂敷到赫特尼斯的伤口上,又看着军医把飘出来的血擦干净,方又继续说道:“就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我完全可以照你头上来一枪,我也不保证我不会这么做。你和你手下的军官都被捕了。”

  “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立刻解除战舰上所有人类的武装,把她们全部送往艾斯奥克空间站,然后关闭引擎,并将你战舰上的所有辅助部队放入吊舱,以等待我下一步的指示。赫特尼斯舰长以及战舰上的所有上尉也都要被存储进艾斯奥克空间站的吊舱。要是你敢威胁空间站、任何一艘战舰或是任何一位公民,落在我手上的军官会被立即处决。”

  “你不能——”赫特尼斯舰长抗议道。

  “闭嘴,公民。”我打断她,“我是在跟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说话。”赫特尼斯闭上了嘴。“你,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告诉我,在幽灵之门的另一边,你的舰长在和谁做交易?”

  “我不会说的。”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说道。

  “那我就杀了赫特尼斯舰长。”军医还在处理赫特尼斯舰长腿上的治疗剂,听到这句话,抬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中不无失望,但她没说什么。

  “你,”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用辅助部队特有的机械声说道,但对我而言,藏在那背后的情绪并不难想象,“我很想向你展示我这个立场的感受,我很想让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你永远明白不了,就因为如此,我知道世上毫无正义可言。”

  我本可以说些什么,我本可以展开这个话题,但我没有,只是继续问:“在幽灵之门的另一边,你的舰长都和谁做生意?”

  “她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答道,声音依旧古井无波,“她看起来像雅查纳人,但她不可能是雅查纳人,没有雅查纳人会用那样的口音说雷切语,而且从她说的话来判断,她可能就来自雷切。”

  “那可能是诺泰人。”我想到园圃窟那套已摔为碎片的茶具,以及那个补给柜。

  “可能吧,赫特尼斯舰长觉得跟她交易的人为雷切领主服务。”

  “战舰,我会一直死守着你的舰长,”我说道,“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或者你耍诡计骗我,她就得死,不要去赌。”

  “我怎么会骗你?”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回应道,哪怕她的语调毫无起伏,也不难听出其中之愤懑。

  我不再多言,只是转了个身,将自己往前挪了一些,让出一条道来,好让斯瓦尔顿的阿马特拿吊舱存储赫特尼斯舰长。我看到了巴斯奈德,她就离我几个座椅远,可能已经听到了我和“巨剑号”的整个对话。“舰队长,”她说道,看着我挪到她身边,“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抓住一个把手,让自己停了下来。“园艺师?”

  “我很高兴,姐姐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希望……我觉得要是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如果那个时候你在场,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或许她还能活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刚利用了战舰对赫特尼斯舰长的感情,以赫特尼斯舰长的性命相威胁,这她倒是不予评价,偏偏提这事?还非得挑这么个时机,而且偏偏是从奥恩上尉妹妹口中说出的。

  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再也无法假装无动于衷。“公民,”我说道,声音开始变得和辅助部队一样毫无起伏了,“那件事发生时,我在场,别说帮你姐姐了,我告诉过你,我和她一起的时候,用的是另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是正义托伦号。我就是她当时服役的那艘战舰,就是我依阿纳德尔·米亚奈本人的命令,往你姐姐头上开了一枪。再后来,整艘船都消亡了,就只剩我这副躯体。我根本不是人类。你就该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语气和我说话。”生怕巴斯奈德看见我脸上暴露出的哪怕一点儿感情,我扭过了头。

  穿梭机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我的话。巴斯奈德似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斯瓦尔顿显然早就知道了,军医也是。我不想知道斯瓦尔顿手下的阿马特们对此会做何感想,也不想看到巨剑阿塔加里斯号战舰的反应或听到它对此的评价,于是看向唯一一个仿佛听不见这话的人——提萨瓦特上尉,她觉得自己很失败——活得不精彩,死得不痛快。

  我挪到她旁边的座椅里,系上安全带,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她,她在园圃的表现太愚蠢了,我们没被她害死,还能死里逃生简直是万幸。我选择了沉默,只是用完好的那只手——左手被肩上的治疗剂固定着——解开了她的安全带,然后将她拉到怀里。提萨瓦特抱住我,将脸靠到我的脖子上,开始啜泣起来。

  “好了,过去了。”我笨拙地搂住她颤抖的肩膀,“会好的。”

  “你怎么说得出来?”她埋在我脖子里,泣不成声地质问道,一颗小小的泪珠飘了出来,颤颤巍巍地飘远了,“怎么可能会好,”她顿了顿,“换作是你,没人敢用这话来敷衍的。”

  三千多岁的她,野心勃勃,躯体却只有十七岁。“你说得不对。”我说。如果她仔细想一想,如果她现在能够头脑清楚地想一想,就能想到谁敢同我说这种话。要是她好好地想一想,就不会这么说了。“一开始会很难,”我接着说道,“她们一开始把你整合在一起的时候,会很难,但你的其他碎片其实都在你身边,你知道的,这只是暂时的,你知道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起来,一切就妙不可言了,一瞬之内,你可以掌控那么多,可以看见那么多,真的……”其实这一切无法用言语描述。只要借助药物,将她的抑郁压制下来,只需几个小时,提萨瓦特自己就能感受到。“她从不让你拥有那种感觉,让你拥有那种感觉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我解释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当然知道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憎恨属于我自己的那种感受,所以快速地给我用药,她根本不在乎万一……”刚才渐渐止住的啜泣又开始了,这回更多的眼泪飘了出来。黑暗九号被我几分钟前的自白惊得瞠目结舌,我和提萨瓦特说话的工夫都没能让她完全恢复过来,此刻见她的上尉在哭,黑暗九号只好取了块布接住提萨瓦特的眼泪,随后将那块布折起来,然后塞到我的脖子和提萨瓦特的脸之间。

  斯瓦尔顿的阿马特一动不动地浮在空气中,困惑地眨着眼睛,她们的世界观因我的话而受到了冲击,她们觉得我说的话根本与现实不符。“你们还愣在那儿干什么?”斯瓦尔顿喝道,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厉,但的确颇有成效,“还不帮忙!”总算听到她们能消化的指令,阿马特们松了一口气,终于动了起来。

  这时,提萨瓦特好不容易再次冷静了下来。“抱歉。”我说道,“我们都回不去了,但一切都会好的,总会有办法的。”她没有回答。接连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绝望和悲伤让她心力交瘁,五分钟后,她便睡了过去。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