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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求战舰将提萨瓦特上尉叫醒的时间要比平时早三个小时,与此同时,我命令她立即向我报告。她兀地醒了过来,但即便是服用了军医所有剩余的助眠药,她的心脏还是急剧地跳个不停。仁慈卡尔号是直接在她耳边传达的命令,她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接着,她又花了二十多秒钟,才让自己有意识地慢慢喘气,但她的身体仍感觉有点不适。
她抵达我的居住舱时仍心神未定,夹克的领子稍微歪了一点,因为黑暗分队的成员都还没醒,不能留心看护,而她穿衣的时候又太过紧张匆忙,连系纽扣这样简单的事都搞得笨手笨脚。见提萨瓦特站在那里,我也没打发走卡尔五号。五号一直来回走动,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但她不过是想看到或听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提萨瓦特上尉,”我的语气严厉又愤怒,“在过去这两天里,你手下干的活儿可不够数。”
怨恨,愤怒,懊恼。她内心思忖着。虽然站姿已是极为标准,但我可以看到她的后背和肩膀变得更加僵硬,头部还上扬了几毫米。然而她很聪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继续说道:“你可能注意到了,战舰的某些部分,它自己是监视不到的。过去需要辅助部队来完成这项工作,但现在战舰上已经没有辅助部队了。打扫及维护这些区域是你的责任,但你的黑暗分队却一直故意漏掉这部分。比如说,穿梭机气闸门上的铰链销可有段时间没清洗过了。”对于气闸门铰链销是否清洗过,我可是很有发言权。在上周乌茂格行宫的叛变事件中,我和行宫的其他人能否活命,就指望着我是否能够快速拆卸掉穿梭机上的气闸门。“还有,浴缸排水孔栏下面那个地方,你得把头埋在里面,否则你找不着淤尘。”我补充道,即使遇上听话人心情好的时候,这也是一个令人十分厌恶的提议,尤其是那里从未被当成例行公事做过彻底的清扫,“战舰会给你一个清单,我希望明天这个时间检查的时候,一切都已处理得当。”
“明……明天,长官?”提萨瓦特上尉凝噎道。
“是的,上尉,就是明天这个时候。除此之外,你和你的分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去健身房和练靶场训练。现在你可以走了。”她行了鞠躬礼,又气又恼地离开了。等她的黑暗分队发现我给她们派了这么多活儿,也会和她一样既生气又难过。
的确,我在仁慈卡尔号上拥有近乎凌驾于所有人的权力,更何况我们还被“隔离”在传送门通道中。但是,疏远自己的军官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同样愚蠢的还有因琐事引起她们的不悦。黑暗分队会愤恨我苛待了提萨瓦特上尉,而这样的苛待也会给她们带来诸多不便。毕竟,提萨瓦特上尉是她们的上尉。
可引起她们不悦正是我想要的,并且我正在竭力实现那个目的,不过目前还在找最佳的时机。逼得太紧,搞得太快,就会事与愿违,甚至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压得太松,推得太慢,便会时不我待,就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我要的,是切实的成果。阿马特分队、光明分队,以及我自己的卡尔分队,她们都明白黑暗分队的立场。如果我非要苛待黑暗分队——这和我苛待她们的上尉是一回事,我就得找到个其他分队都能接受的理由。毕竟,我不想让战舰上的人认为我莫名其妙而又反复无常,也不想让她们认为无论多么规规矩矩,舰长都可以决定你下地狱。我曾见过那样胡来的舰长,可那种处事方式对于特别优秀的船员来说是行不通的。
但我不可能跟任何人解释,至少现在不会。我更希望这永远也不需要我去解释——是的,永远不用。但我多么希望,从一开始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第二天早上,我邀请斯瓦尔顿共进早餐——我的早餐,是她的晚餐。我本来也应该邀请在同一时间进餐的军医,可我觉得,与其和我一起她也许更愿意独自就餐。
斯瓦尔顿很谨慎,我觉察到她有话想说,但又不确定讲出来是否明智,或者,她不知该如何聪明地说出来。她吃了三口鱼肉后开玩笑地说:“我觉得自己还没评出最好的餐具呢。”她指的是餐盘——那精致的绘有紫罗兰色和湖绿色釉彩的瓷器,还有那套深玫瑰色的玻璃茶壶。卡尔五号知道,我和斯瓦尔顿共餐无需繁文缛节,不过,她还是做不到把这些精美的器皿收起来,然后拿出我常用的珐琅餐盘来盛放菜肴。
“这是第二好的,”我答道,“不过我很抱歉,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比第二好更好的。”站在角落里的卡尔五号听到了我评价她挑选的餐具是“最好”的,她假装在擦拭一件洁白无瑕的餐具,心脏却不禁快乐而又自豪地跳动。“有人告诉我,我需要些有档次的餐具,所以我请雷切领主送我了些合适的。”我说。
斯瓦尔顿挑起一侧眉毛,她知道对我来说,但凡谈到阿纳德尔·米亚奈,就要明确说出对她的爱或憎。“我非常意外,雷切领主居然不和我们一起来,虽然……”说到这儿,她很快速地瞥了五号一眼。
不消我说话,仁慈卡尔号便监看到了我的意愿,于是暗示卡尔五号离开房间。这下房间里只剩我和斯瓦尔顿两个人了,她继续说道:“她有很多手段,她能让战舰为她做任何事,她对你也有一样的控制力,不是吗?”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话题,但斯瓦尔顿没有觉察到这一情况。我看了一眼提萨瓦特上尉,她仍然精神紧张,身体不适,有些精疲力竭——自从战舰把她叫醒,她已经约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现在,她正趴在澡堂地板上,将浴缸孔栅拉到一边,低下头去检查那处战舰看不见的地方。一位焦急且同样疲惫的黑暗士兵在她身后,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没那么简单的。”我把注意力转回到斯瓦尔顿,品尝了一口鱼肉,然后啜了一口茶,“肯定还剩一种手段,在以前也用过。”在我还是一艘战舰时,在我还是正义托伦号战舰上的伊斯克分队成员时,就已经有这个法子了,“不过,这方法需要领主的声音识别,当然,很可能在我离开乌茂格行宫之前,她就用过这个手段了。你可能还记得,她对我透露过很多,曾说她不想这样做。”
“也许她用了这种手段,又抹去了你的这块记忆。”
我考虑过被抹除记忆的可能性,但随之便将这个想法摒弃。我做了个不会如此的手势,说:“不会的,到了某个临界点,所有手段都会失效。”斯瓦尔顿示意她明白了。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新晋上尉,不认为战舰智能中枢会有什么情感,即使有也没什么用处。和许多雷切人一样,她认为思想和情感很易分离。因此,在她看来,控制大型空间站和军舰的智能中枢是没有感情的,它们有的只是机械性思维。在阿纳德尔·米亚奈建造其帝国之前,舰长死亡时的悲伤和绝望就会充斥战舰,不过那些老旧的、戏剧性的故事早已成为历史。雷切领主早就改进了智能中枢的设计,消除了这种缺陷。
但就在最近一段时间,她却有了不同的认识。“就在艾斯奥克,”她猜道,“我是说奥恩上尉的妹妹,你很可能因此离那个临界点太近。”
事实比她的猜测更为复杂,但我应和道:“大概吧。”
“布瑞克。”她唤我道。也许,她称呼我的名字,是想确定自己是在跟作为布瑞克的我说话,而不是那个当舰队长的我说话:“有件事我不明白,那天雷切领主说她造出的这些战舰不会总是绝对服从她的命令,因为战舰智能中枢的心理是很复杂的。”
“是的。”她确实说过,但那时她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所以不要把她当时说的话太当回事。
“但大部分战舰确实喜爱人类,我的意思是,某些人。”由于某些原因,道出这番话让她感到紧张,还有一丝恐慌。为了掩饰,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继而放下那漂亮的深玫瑰色茶杯,然后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那也是个临界点,对吧?我是说,这是可能变成临界点的。可为什么不干脆让造出的战舰都爱她自己呢?”
“因为那也是一个潜在的临界点。”斯瓦尔顿看向我,眉头紧皱,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你会随便去爱一个人吗?”
“什么?”斯瓦尔顿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会随便去爱一个人吗?就像你把手伸进巧克力盒子,拿到哪块算哪块?还是说会有一个人,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可能会让你去爱上她?”
“我……我想我明白了。”她放下餐具,连带着上面叉着的完整鱼块也放了回去,“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其中的关联……”
“假设你爱上某个人是因为她身上的某个特质,那么如果这种特质变了呢?一旦那个人不再是你爱的那个人了呢?”
“我想……”她沉吟道,“我想真爱不会因任何事物发生改变而破灭吧。”对于雷切人来说,真爱不仅指爱人之间的浪漫情愫,不仅指亲子之间的感情,还可能存在于赞助人和被赞助人之间——至少在理想情况下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斯瓦尔顿有些莫名的尴尬,她继续说道,“就与你父母不再爱你了一个道理。”她皱起眉头,忽然涌起一股焦虑,“你对奥恩上尉的爱会停止吗?”
“不会再爱,”我故意吃了一口早餐,咽了下去,“如果她变得不再是她了。”见斯瓦尔顿疑惑不减,我又问道:“阿纳德尔·米亚奈是谁?”
从她面上浮现的不安可以看出,斯瓦尔顿明白我这话的弦外之音:“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谁,不是吗?她可能是两个人。甚至是更多个人。”
“三千多年了,她肯定变了。所有还活着的人都会变。一个人变化的程度得在什么范围内,才能还是原来那个人呢?在数千年的漫漫时光里,她怎么预测得到自己会有多大变化?变化到一定程度,又会导致什么破灭呢?所以还是别的东西用起来方便,比如职责,比如忠诚。”
“又比如正义。”斯瓦尔顿说道,她意识到这个词的讽刺,因为正义号曾是我的名字,“正派与恩惠。”
“恩惠”就像个滑溜溜的东西,很难抓在手里。“一个或是全都用上是能起到作用,”我赞成道,“你只要确保自己顺着战舰的偏好,就不会引发任何矛盾,甚至可以对这些情绪加以利用。”
“我懂了。”斯瓦尔顿说完便沉默下来,继续吃着她的晚餐。
用完餐,卡尔五号回到居住舱将餐盘收拾好,为我们添了些茶,便再次离开了。斯瓦尔顿又开口道:“长官。”看来是要谈战船保养的事了。我知道她想谈什么,毕竟阿马特和光明分队都看在眼里:整个黑暗分队,全数十名黑暗士兵起早贪黑,拼命擦壁舱,拆卸配件,抬起浴缸孔栅打扫,她们对于自己负责的保养任务战战兢兢,不敢放过一丝一毫、一砖一瓦的缝隙。之前艾卡璐上尉接替斯瓦尔顿站岗时,她曾鼓起勇气说什么“无意冒犯……不过我想你可以和长官谈谈……”艾卡璐的那番话令斯瓦尔顿感到困惑,一方面是因为艾卡璐的口音,另一方面是因为艾卡璐原先就是阿马特一号,为了不引起舰长的注意,她私下交谈时惯用“长官”这样的措辞。但最让斯瓦尔顿感到奇怪的是,艾卡璐居然会认为她的建议会冒犯了自己。此时的艾卡璐已窘迫到无法解释。“你觉不觉得,也许……”斯瓦尔顿同我说道,她心里肯定在想我可能早就听到了指挥舱里的那场交谈,“你对提萨瓦特是不是有些严厉过头?”我不发一言。她清楚地意识到我情绪不好了,由于某些原因,谈这个话题也不是特别安全。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接着说道:“你最近有些气。”
我没有端起面前的茶,只是扬起眉。“最近?”
她将茶杯微抬高了一厘米,承认道:“你前段时间没那么生气了,我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受了伤吧,可现在你又生气了。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觉得我不能因此而责怪你,但是……”
“你觉得我是在迁怒提萨瓦特上尉。”我刚刚不想看到提萨瓦特,现在也不想。她手下两个黑暗队员,正一丝不苟地检查附在战舰侧面的一艘穿梭机舱体内壁的清扫工作。现在战舰只有两艘穿梭机了,她们负责其中一艘,本来还有第三艘,但上周让我给毁掉了。她们时不时地含沙射影地嘀咕几句,抱怨我对她们的不公,埋怨我对她们上尉的严苛。
“你知道的,每个士兵都可能偷懒,但是提萨瓦特怎么可能呢?”
“但不管怎么样,她是要对自己的分队负责任的。”
“你本可训斥我的,”斯瓦尔顿说道,喝了一口茶后又说,“我该早一些发现问题的,但却没有。以前,通常不须我下命令,我那些辅助部队就能处理好很多事情,因为她们知道自己的职责。诸神在上,艾卡璐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船员们何时会偷懒。我不是在批评她,明白吗?但我俩理应都要受叱责,而你为何只惩戒了提萨瓦特?”我不想解释,所以一言未发,只是拿起茶喝了一口。“我得承认,”斯瓦尔顿接着说,“她要变成个可怜家伙了。她总是令人觉得尴尬,总是扭捏不安,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如何挑选食物,还笨手笨脚的。她都摔了三只饭堂间里的茶壶了,其中两只还碎掉了。而且,她是如此……如此喜怒无常。我就在等她宣称我们都不理解她了。领主到底怎么想的?”她指的是阿纳德尔·米亚奈,雷切帝国的领主,“除了提萨瓦特,就没别的合适人选参加这次任务了吗?”
“可能吧。”思考这件事让我更愤怒了,“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新生儿上尉的时候吧?”
她吓了一跳,然后把茶杯放回桌上:“请别跟我说我当时也像她这个样子。”
“不,和她不一样。你也很笨拙,很惹人烦,只不过方式不同。”
她被逗乐了,哼唧了一声,又有些懊恼。“但是——”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中透露着紧张。我看出来她要切入主题了,从吃饭开始她就一直想说这件事,可是说出这件事比指责我苛待提萨瓦特上尉更让她胆战心惊:“布瑞克,全体船员都认为我在倾倒于你。”
“是的。”我当然早已知道,“不过,我不确定大家为什么这么想,五号很清楚,你从没爬上过我的床。”
“呃,大概的想法可能是,我……我……失职了。给你时间恢复身体是应该的,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去……让你缓解压力了。也许她们是对的。”她又喝了一大口茶,吞了下去,“她们说你在‘看’我,这可不太好。”
“抱歉让你感到尴尬了。”
“哦,我没觉得尴尬,”她撒谎了,之后却情真意切地补充道,“好吧,只能说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尴尬,但你这样大张旗鼓说出来……布瑞克,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一年前?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未见过你去……而且,我是说,当你还是……”她停下了话头。我想她是害怕说错话。她的皮肤太黑而不能显现红晕,但我能看到她脸上温度的变化。她接着说:“我是说,我知道你曾是个辅助部队士兵,现在也是,而战舰不会……我是说,我知道辅助部队可以……”
“辅助部队是可以,”我肯定道,“正如你从个人经验中认知的那样。”
“是的。”她说道,变得彻底害羞起来,“但我从来没想过辅助部队会真想要那个。”
我没紧接着回话,好让她多点时间思考她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辅助部队是人类的身体,不过她们也是战舰的一部分。辅助部队感受到什么,战舰就会感受到什么,因为她们本是一体。嗯,不过,不同的躯体给人的味道不同,触感也不同。她们不会总想要同样的感觉的,综合来看,如果哪些躯体想要那个的话,我也会上心。我不喜欢不舒服,也没人喜欢,所以我竭尽所能让我的辅助部队感到舒服。”
“我可能从没注意过吧。”
“你也没必要去注意。”我想赶紧略过这个话题,“不管什么时候,战舰一般都不想要搭档,她们这样做是为了自己——我是说装载有辅助部队的战舰。”我比量了一下,告诉她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无须直白地讲出来。我也没有补充说战舰不渴望性伴侣。战舰需要舰长,需要上尉,但不需要伴侣。
“好吧,”斯瓦尔顿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但你没有其他躯体去做那个了,这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停了下来,话头被一个念头打断了,“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很多个躯体一起?”
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我有点惊讶你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只是有些许惊讶罢了。我太了解斯瓦尔顿了,我不认为她会花很长时间仔细琢磨战舰的想法,她也从来都不是那些揪着辅助部队和性说个不停的那类军官。
“所以当她们把辅助部队带走时,”斯瓦尔顿有些胆寒,“那一定像是你的身体的好些部位被割掉了吧,而且没有零部件可以补上。”
我本可以说“问战舰吧”,但战舰可能不想回答。“是有人这样跟我说过。”我干巴巴地回答道。
“布瑞克,”斯瓦尔顿说,“以前我还是上尉的时候,”她说的是一千年前,那时她还是我负责的正义托伦号战舰上的上尉,“除了我自己,我还注意过别人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思考自己能说出什么实话,并想着找出不那么外交口吻的答案,最后说道:“偶尔吧。”
未经询问,仁慈卡尔号便给我“看”了饭堂的画面,斯瓦尔顿负责的阿马特分队正在清理她们吃剩的晚餐。阿马特一号说道:“这是命令,公民们,这是上尉吩咐的。”
几个阿马特士兵发出不满之声。“我一晚上都会记在脑子里的。”一个士兵对身边的同伴牢骚道。
坐在我的居住舱里的斯瓦尔顿像是一位悔罪的人:“我希望最近我的表现比之前好一些了。”
士兵饭堂里的阿马特一号张开嘴,试探性地唱起歌,她嗓音粗粝,没多少起伏:“一切都在转……”其他成员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不温不火,甚至略显尴尬,但还是跟着唱了起来:“……一切都在转,行星绕着恒星转,一切都在转。”
“是的,”我对斯瓦尔顿说道,“好一些了。”
黑暗分队完成了她们所有的任务,这值得称赞。所有的分队成员都排队站在饭堂里,站姿笔直肃立,每个人的领子和袖口都整整齐齐,甚至提萨瓦特上尉本人也都表情肃穆。当然她内心是否平静则是另一回事了——她仍是有些紧张,还有点恶心,从前一天早上就一直这样了,并且自从我昨天叫醒她,她就没睡过觉。从她手下的黑暗队员表情可以看出,她们心怀怨恨,而且带着蔑视权威的自豪感——毕竟,她们前一天里完成了大量工作,并且干得非常出色。按常理,我应该表示满意,她们也在等着我这样做,所有人都确定我会这样做。况且如果我不这样做,她们一定会觉得遭到了苛待。
她们理应为自己感到骄傲。可是按目前的情况,提萨瓦特上尉不配做她们的上司。“干得好,黑暗分队。”我说道,话音刚落,我面前每名士兵心中都激起了疲惫之余的骄傲和宽慰,“以后大家还要继续加油干。”之后,我突然转向提萨瓦特:“上尉,你跟我来。”我转身走出了士兵饭堂,回到了居住舱。我在心里默默对仁慈卡尔号说:“通知卡尔分队我将需要密谈。”我没有在心里仔细思考密谈的原因,不然我又会怒上心头,或者说是怒气更甚。即便只是要采取动作的想法,也会将冲动传递到肌肉,而极其微小的动作也会被仁慈卡尔号读取。战舰向我展示信息时,我也能读取。理论上讲,仁慈卡尔号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像我一样接收这些数据。不过这只是就理论而言,我不会去想那个。我走到居住舱舱口,未待我下命令门就自动打开了,里面执勤的卡尔士兵鞠了躬,绕开停留在门口处的提萨瓦特上尉离开了。
“请进,上尉。”我说道,声音不急不躁。不得不说,我之前在生她的气,但我本来就脾气暴躁,生她的气也正常得很,能洞察的人也大可不必警惕。提萨瓦特上尉走进了房间。“你睡过觉了吗?”我问她。
“睡了一会儿,长官。”她有些惊讶。她太累了,思维不够清晰,而且仍然感到恶心和不悦。肾上腺素指数仍高于标准。很好。
不,并不好,一点都不好,简直是糟糕。我问:“吃了不少?”
“我,呃……”她眨了眨眼,这回必须好好思考下我的问题了,“我没时间吃饭,长官。”她喘了口气,呼吸更轻松一些了。她肩上的肌肉略微放松,不过只是一丁点儿。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不由自主做出的,我快速地做出动作,抓住她夹克衫的衣领,铆足了劲一推,便将她猛地钉到了长凳上方那绿紫相间的墙体上,而这段距离足足有一米。她身子动弹不得,腰部笨拙地凹了进去。
我瞧见我一直在寻觅的东西了。就在那一瞬间。在那最小的时间片段里,提萨瓦特上尉的些许不快一下子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惧,同时肾上腺素和皮质醇指数极速飙升。突然,在她的大脑里,一个不该在那里的东西——芯片——像幽灵一般出现后随即消失。
那是个辅助部队芯片。
我又一次按住她的头往墙上撞。她轻声呻吟了。我又看到那东西了,也看到了她病态的恐惧。那些人类不该有的芯片在她的大脑里出现,然后又消失了。“滚出仁慈卡尔号战舰,否则我现在会亲手勒死你。”我怒吼道。
“你不会的。”她喘息道。
这种回答意味着她的意识不够清醒。阿纳德尔·米亚奈从不会觉得我能做出离谱的事情。我沿着她的头部,挪手往下挤压,她的身子顺势沿墙壁滑向身下的长凳。接着我扼住了她的喉咙,压住了她的气管。她无法喘气,只是双手绝望地抵住我的手腕。十秒钟时间,她要么照我说的做,要么就得死。“离开我的战舰。”我的声音甚至很平静。
我再次看到她的各项身体指数,辅助部队芯片也尖锐而清晰地显现。她自己亦是恶心、苦痛难堪,身陷恐惧之中。见此情景,内心的同情和恐惧也让我微微弯下腰来。我放开手,站直身子看着她瘫倒在脚下未铺软垫的硬长凳上。她一边咳嗽,一边喘着粗气,想呕出些什么,不过胃里什么也没有。
“战舰!”我呼唤道。
“‘她’阻断了我发出的所有指令,”仁慈卡尔号在我耳边说道,“很抱歉,舰长。”
“你也没办法。”我说。雷切所有战舰的建造初衷就是要受阿纳德尔·米亚奈控制。仁慈卡尔号也不例外。幸运的是,这艘战舰毫不热衷于执行领主的指令,也没有费力劳神地纠正与此相关的过失或小错误。若是战舰真要伙同阿纳德尔·米亚奈骗我,那肯定是瓮里捉鳖。“阿纳德尔·米亚奈,雷切的领主,”我冲着新生儿上尉说道,她正趴在我面前的长凳上,痛苦地颤抖着呻吟,“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
“总是有风险的。”她呢喃道,说完用袖子去擦嘴角的血。
“要是你没个几十、几百年做冒险前的准备,你是不会去冒险的。”我卸下人类表情的伪装,用辅助部队的声调厉声道,“你所有的躯体都是你的,从她们出生时就是,有的甚至出生前就是你的。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个体,然而你觉得你能突然把芯片植入大活人的大脑里。不舒服吧,是不是?”
“我当然知道不舒服。”她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也不再呕吐,但声音依然低沉而沙哑。
“是,你知道,但你以为可以私自取得药物,好让你一直支撑到可以适应它为止。你以为可以自己到医护室取药,并利用手段支配仁慈卡尔号,进而掩盖你的行踪。”
“你技高一筹,”她仍然痛苦不堪,低头看着被血迹玷污的长凳,“这点我承认。”
“你是被自己打败的,你根本没有一套标准的辅助部队芯片。”近百年来,制造辅助部队都是不合法的,当然这并未算上储存在吊舱里待用的躯体,而这些躯体几乎都是存放在运兵舰里,绝不会出现在乌茂格行宫可碰触的地方。我接着说:“你必须换掉你的一些设备,可拿人类大脑实验是件精细活儿。你脖子上的脑袋要是属于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某具躯体,那就不会出岔子了,因为你会对自己的大脑了解得很透彻。但这具躯体不可能属于你,这才是关键所在。像我说的,这里没有备用躯体,再说,你要是用你的躯体做了个辅助部队,我肯定会知道——那样只要一到传送门通道,我一定会把你从气闸门扔出去,所以这一定是别人的躯体。不过,你的高科技是服务于你的大脑的,你当时没时间测试,你只有一周时间。我的天!你把孩子抓了去,把硬件移植进她体内,然后把她派到港口去?”提萨瓦特那天没如约和她母亲妹妹的孩子一起喝茶,也没有回复信息。“可即使被植入的硬件是合适的,甚至有经验老到的军医操作,也不是总能行得通的。你肯定知道这一点。”我补充道。
她确实知晓:“你现在要怎样?”
我无视她的问题:“你以为可以命令仁慈卡尔号给我和军医传递错误数据,进而掩盖现实。但从硬件被植入你的大脑那一刻起,你就得吃药了——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但你又不能把药物随身带着,否则黑暗分队马上就会发现的,而且我也会琢磨你为什么需要吃药。”但当提萨瓦特无法服用药物时,她会痛苦到难以完全掩饰,要知道,她只能让战舰调整她那痛苦的表情,使其看起来比实际情况和缓一些。“但我很清楚你会如何竭尽全力让你的阴谋得逞。我在居住舱躺了几天,一方面是为了恢复身体,另一方面则思考你可能会耍什么把戏。”我也在想如何毫不声张地解决这件事,“我从不相信你会给我一艘战舰,还让我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驾驶它离开。”
“你在植入的时候就根本没吃药。从没吃过。”
我走向作为床铺的长凳,扯掉亚麻布床垫,打开了里面的暗格。里面是那个匣子——那个人眼可见而战舰或空间站都探测不到的匣子,除非它有辅助部队的眼睛。我打开匣子,拿出了我从医护室取来的药包,那是我上次前往乌茂格行宫与阿纳德尔·米亚奈会面之前就取出来的。其实,在我去检查站站长办公室遇到提萨瓦特上尉继而知道她的存在之前,就拿了这个药包。“我们要去医护室,”我暗自对仁慈卡尔号说道,“派两个卡尔分队的士兵过来。”
希望在阿纳德尔·米亚奈心中燃起,听到我这么安排,又看到我用手套拿着那包药,有那么一瞬间,提萨瓦特充满了希望——上尉现在无比渴望摆脱痛苦。泪水从她那双紫丁香色眼睛里流了出来,她低声呜咽,但很快就抑制住。“你怎么忍受得了?”她问,“你当时是怎么克服这苦痛的?”
回答是没有意义的。这不是询问,更多是一声感叹,她也并不在意我给出什么样的答案。“站起来。”我说。门开了,我的两个卡尔队员走进来,她们一时间因眼前的场景而惊慌失措——提萨瓦特上尉遭殴打,此刻正倒在长凳上,胆汁浸湿了制服夹克的一条长袖。
我们这支悲伤的小队伍步行去往医护室,提萨瓦特——这个假冒的提萨瓦特,倚靠在一位卡尔士兵身上向前走着,另一位士兵跟在她身后。军医直愣愣地目视我们进门。因为军医也被植入了专用芯片,所以在战舰停止干扰她的数据的那一短暂时刻,军医看到了上尉大脑里的东西。她转向我。“等会儿再谈。”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接着,待卡尔队员们将假的提萨瓦特扶上手术台,我便将她们支开了。
阿纳德尔还未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并对此提出抗议,军医也还没来得及张口,我已按下手术台上束缚器的开关。提萨瓦特吓了一跳,但由于身体太痛苦,一时竟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军医,”我说道,“你看,提萨瓦特上尉体内被植入了一些未经授权的芯片。”军医吓得说不出话来,“取出来。”
“不,不要!”阿纳德尔·米亚奈挣扎着大声吼叫,但声音却像是喉咙被压扁时发出的。
“谁干的?”军医问道。我看得出,她还在努力弄明白这件事。
“你问这有意思吗,现在?”如果她去思考,她自会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本事,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去做。
“军医。”提萨瓦特说道,她一直在鼓捣束缚器,但却发现仍是无法挣脱。她的声音仍像是喉咙被压扁时发出的嘶嘶声:“我是阿纳德尔·米亚奈,雷切领主,我命令你立刻逮捕舰队长,解开我身上的束缚器,还有把药给我!”
“上尉,你是晕糊涂了吧。”我说,然后转向军医,“军医,我刚才下过命令了!”如今隔绝在传送门通道中,我的话即是法律。不管我的命令是什么,无论是否合法,是否正义,都要被执行。舰长可能会因下达某些命令而面临起诉,但是,她的船员会因不服从命令而被处决,这是任何雷切士兵的王牌法则,也很少有人以身犯险。仁慈卡尔号上的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一法则。在我的特别指示下,这艘战舰上每天都会为尼西玛·皮特姆祷告,而她正是因拒绝执行杀害无辜人民的命令被处死的。仁慈卡尔号上没有人能忘记她,也不会忘记她是怎么死的。我让士兵们悼念她,并将此列为例行公事,就好像她是我逝去的亲人,或者是这艘战舰的死难者之一。我下命令的那会儿,军医也不可能忘记这码事。
我看到了军医的苦恼和犹豫。很明显,提萨瓦特正饱受折磨,如果有什么能让军医真正愤慨,那就是她无法帮病人消除病痛。在她眼里,我的命令可以理解为逼迫她摘除芯片,否则就将面临被行刑的威胁。但这也给她提供了一种让她做应做之事的掩护,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军医!”提萨瓦特边努力挣脱着束缚器,边嘶哑地喊叫着。
我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在她的喉咙处画了一圈。我没有用力,只是提醒她。“军医,”我声音冷静地说道,“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自称是谁,芯片都是非法安装的,是不正义的,从一开始就是,而且芯片还失灵了。我见过这种事情,我自己也经历过。情况是不会有改观的,甚至没恶化已是她的万幸。药物可能会让她活一段时间,但终归无法彻底解决问题,而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其实有两种方式,但从某些方面看,这两种方式是一样的,至少对于眼前这块阿纳德尔·米亚奈碎片来说,两种方式相同。
手术还是不手术,是军医面临的两难选择,而且无论哪种方法,对救助病人而言的作用差别都是极其微小的。我是可以看穿军医的把戏的。“我从没……舰队长,在这方面我没经验的。”军医极力让她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要说她从没处理过辅助部队,那也是在处理过我这个辅助部队士兵之前的事了——那时完全由战舰控制整个过程。
何况我也算不上是通常意义上的辅助部队士兵。“没有多少人有经验。芯片植入是极为平常之事,但我想不出有哪位军医非得要把芯片取出来,所有关心术后躯体状况的军医都不会这样做。但我相信你能行的,战舰知道该怎么做。”在我跟军医交谈的时刻,战舰也同步跟军医谈话:“我也会帮你。”
军医看向提萨瓦特,不,应该叫阿纳德尔·米亚奈,她正瘫在手术台上,也不再试图挣脱束缚器,眼睛也闭上了。军医接着转头看向我,道:“那注射镇静剂吧。”
“哦,不,她得醒着。不过,别担心,几分钟前我掐得她有点狠,她一时半会儿叫不出来的。”
手术结束时,提萨瓦特仍是没有知觉,因为最终还是给她注射了不伤身体的最大量镇静剂。军医在发抖,当然并不只是因为劳累过度。我们疲惫不堪,又错过了午餐和晚餐。忧心忡忡的黑暗分队的队员们正以越来越站不住脚的借口,三三两两地经过医护室的门口。但战舰拒绝告诉任何人医务室里发生了什么。
“她还会回来吗?”军医问道,她站在那里,身子颤抖着。我正在清理仪器,好把它们存放起来。“我是说提萨瓦特,她还会再成为提萨瓦特吗?”军医又问道。
“不会了。”我把仪器放进一个盒子,扣上盖子,然后放进抽屉,“从被植入芯片的那一刻起,提萨瓦特就死了。”阿纳德尔·米亚奈会这么做的。
“她还只是个孩子,才十七岁啊!怎么会有人……”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虽是亲眼所见,还亲自做了数小时手术,但仍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我有她的遭遇时,和她差不多大,”我说道,准确说不是“我”的遭遇,而是我这具躯体的遭遇——仅剩的最后一具躯体,“比她还小一点吧。”军医当年给我手术时的反应并没有现在的这种惋惜。当躯体不是公民,而是被征服的野蛮敌人时,人们的反应确实大有不同。
军医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不同的反应,或者说她现在只是不知所措:“那么她现在是谁呢?”
“问得好。”我把最后一件仪器放好,“那得由她自己决定。”
“如果你不喜欢她的决定怎么办?”军医是个很精明的人,我要想办法让她站在我这边。
“那个,”我边说边做了个小幅度的投掷动作,就像扔掉今天的厄运一般,“愿阿马特神保佑吧。你去休息一下吧,卡尔分队会把晚饭送到你的居住舱。吃饱睡足,否极泰来。”
“你确定?”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嗯,也不一定,”我认同道,“但你休息休息,吃点儿早饭,处理起事情来肯定会更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