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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不到七点半,马蒂·凯勒就打电话吵醒了罗伯特·格里姆,叫他赶快过来看一下。
挂了电话,格里姆和沃伦·卡斯蒂略披上雨衣斗篷,沿着老矿工路急急忙忙赶上山。在这个阴郁的早晨,风势渐急,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用去上班的人都把门闩锁上、门帘拉下来,把风暴挡在屋外。至于上班一族,很多人干脆打电话请病假。露西·埃弗雷特说电话线都快要打爆了,她没办法全部监控,只能随机抽样检查。格里姆知道,人们真正害怕的那个风暴不在屋外,而是在他们的心里。他以前一直知道人们心存焦虑,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切身体会到这种焦虑。
凯瑟琳,大姐,你想怎么样呢?到底是谁招惹你了?
沃伦跟着格里姆在湿漉漉的路边小跑着前进。他虽然比格里姆年轻将近十岁,却跟得很吃力。“你觉得情况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呢?”他一边喘气,一边问。
“再怎么恶化我们也能对付。”话虽这么说,奇怪的是,格里姆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上周六下午的格兰特家奔马事件过后,格里姆还以为他或多或少已经把局势控制住了。当时事出突然,他吓得几乎心脏病发作,不过那两匹马并不是有意破坏,而且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它们只是受了惊吓,所以才发疯似的冲出马厩。也许帕拉丁在屋子的玻璃窗户上看到自己的影像,又吓了一跳,所以就一头撞进了屋里。格里姆把格兰特的两匹马送到位于黑泉镇另一头的索尔·汉弗莱斯家的牧场。他这样做是想让两匹马远离恐惧的源头——让它们受惊吓的超自然现象就出现在马厩后面,也就是哲人溪从格兰特家旁边流过的地方。
可是当他亲眼看见哲人溪渗血,他才明白,局势已经失控了。这次局面之恶劣,老实说,可以算是前所未有了。
马瑟斯还说要把这事情捂住,格里姆当场就发作了。
“你听着!”他说,“我们有动物发疯乱跑,有狗上吊自杀,连悲惨岭也来亲戚了。你自己尽管去魔法森林里撒面包屑,我是一定要向‘老点’报告的。”
“罗伯特,你绝不能去报告!”老议员声色俱厉,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极度顽固的激情——这种激情通常只在很小的小孩和危险的宗教狂热分子身上才能看见。可是格里姆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怀疑和半分疲倦,老头毕竟还是老了。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凯瑟琳向来不骚扰居民家里的宠物,这是一百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改变行为模式!我们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事态会向哪个方向发展。”
“没错,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贸然行事!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我们必须先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黑泉镇的内政,我们一直都能自己照顾自己,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次我们也能应付?”格里姆急了,大声说道,“现在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已经变得非常危险。镇上的人都吓得快失去理智了,可是谁能埋怨他们呢?既然事态随时可能会恶化,我们就必须向上面汇报,让他们做好随时介入的准备。”
“罗伯特,马瑟斯先生说得对。”议员阿德里安·蔡斯说,“西点军校的人能怎样帮助我们?他们只懂得躲在防弹玻璃后面眼睁睁看着事态失控!”
格丽泽尔达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我们应该相信主。”
“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了。”格里姆摇头道,“不好意思,我不能听你们的,我有责任向他们汇报。”
马瑟斯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像毒蛇一样缠住格里姆的手腕:“罗伯特,你必须遵守议会的决定!如果你敢违反,我就解除你所有职务!”
格里姆心中暗暗咒骂科尔顿·马瑟斯以及当时给他接生的助产士。他自己对“老点”的人其实也颇有微词。虽然格里姆尽忠职守,年复一年地向“老点”汇报,可他心里觉得那帮家伙只不过是一些讨厌的官僚。他跟那帮人搞好关系,纯粹是为了获得女巫特遣队的运营经费。不过现在局势变了,格里姆想尽快把溪水样本送去“老点”的实验室化验,他还想让他们……其实他就是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也许向“老点”汇报只能增强一下“安全”的表象,可他就是觉得在这个时刻这样做是对的。那些该死的溪水已经让格里姆心乱如麻,此刻能从别处获得哪怕多一点点理性也是好的。
可是马瑟斯害怕了。恐惧蒙蔽了他的理性,将他赶上绝路,使他变得难以捉摸。格里姆和史蒂夫·格兰特一样,都很清楚恐惧可能造成怎样的严重后果: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是要转移恐惧,把它转化成愤怒,然后以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去寻找一个替罪羊。实际上,这种思潮已经开始在镇上蔓延了。是谁对女巫出言不逊了?最近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她要惩罚我们呢?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身边的一切,想找一些最近发生的不寻常的事,然后把这些事和女巫联系在一起:焚烧柳条夫人像的时候,许多外乡人来这里了;住隔壁的女人把篱笆漆成恶心的土红色……还有格兰特医生,出事的是他家的狗,他当然脱不了干系。
科尔顿·马瑟斯埋怨屠夫吉姆的老婆手上的血迹。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格里姆只能暗自揣度,不管真相如何,反正不会是好事。上星期三下午刚过五点,人们发现姓霍尔斯特的女人坐在罗斯身边,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紧接着凯瑟琳就发作了。对马瑟斯来说,这两者的关系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到了。
马瑟斯,你这傻×!你一方面要做上帝的代言人,另一方面又想左右女巫的行动。 格里姆暗骂,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不管怎么说,在亚瑟·罗斯这件事上,马瑟斯最终还是得逞了。他把尸体塞进一个大垃圾袋里,用胶带密封了,然后埋在树林里;而且他始终没有把这件事情向“老点”汇报——看你什么时候遭雷劈!现在科尔顿·马瑟斯不想让军方情报部门介入,于是议会以五票赞同、两票反对通过了他的提案,决定不告诉“老点”。就这样,格里姆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从上周六哲人溪首次出现渗血现象开始,女巫特遣队的七位成员就一直处于高度戒严状态,努力把局势控制住。可是到了星期天早晨,在镇政府对面的水车历史保护遗迹那里,初升的太阳照出一片凄凉的景象:大水车自从1984年修复以来,第一次停转了。紧接着人们就报告,流向城西的谍岩谷溪也渗血了,具体地点就在停转的大水车附近。
几条山溪还在继续渗血,量不算大,不足以把溪水染红。特遣队也许可以告诉登山者,泉水里泛红是因为有锈。可是格里姆不想冒险,于是他们架起围栏,把水车、保护区以及悲惨岭的登山小路入口都封锁了。大家都不知道被污染的溪水是否有毒,更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所有的动物都吓坏了,而格里姆是很相信动物本能的。
偏偏星期天的天气极佳,游人蜂拥而至。这下子就如同火上浇油,他们必须加派人手把登山客都赶走。格里姆组织了一大批志愿者,让他们穿上州警的制服,在各个路口设置关卡、路障。他们告诉前来登山的游人,军校正在本地区进行大规模实弹演习;同时特遣队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声效库里的枪炮音频。
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内,格里姆派了三个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凯瑟琳。一开始她出现在萨瑟兰路一家人的杂物间里(人们发现她藏在那儿纯属偶然,因为那家人的腊肠狗突然发狂似的拼命撞杂物间的门);然后她回到与外界隔绝的艾克曼角,在陡峭的山坡上散步;到了周日晚上,她又回到了树林里。她平常就是这样随机出没的,没有迹象显示她的行为模式发生了改变。后来天气开始变冷,跟踪她的那几位仁兄快闷死了,所以格里姆就把他们解散了。
事实证明,这是他近期内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其次是他在星期天发现特浓咖啡喝完了,懒得去买,就改喝红牛,结果体内咖啡因超标,全身一阵阵抽搐,连血管都快要爆了。
格里姆给马蒂打电话,让他给自己和沃伦指路,好穿过雨中的密林。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跑到他们面前,只见他脚上的运动鞋都湿透了,神情焦虑,一脸的憔悴,一看就知道他熬了个通宵。“再往上走一小段就到了。”他喘着气说,“罗伯特,这回我们摊上大事儿了……”
罗伯特到达现场的时候也吓得张大嘴巴,下巴几乎坠毁在森林的泥泞地上。我的妈呀! 他心里暗自叫苦。
只见女巫浑身滴水,站在一团蕨类植物当中,瘦小的身躯被雨水浸透后显得尤其黑暗。在一瞬间,她给人一个错觉,似乎她正站在一个家禽市场里,手臂下面还夹着一只孔雀。我不会是眼花吧?格里姆觉得难以置信。然后他瞧真切了,原来是有人在她腰间绑了一个密封的蓝色购物袋;有很大一束孔雀羽毛从袋子里伸出来,形成一把扇子的形状。无数只带着黑眼珠子的蓝绿色孔雀正注视着他们三人,仿佛是凯瑟琳亲自睁开了眼睛瞪着他们。
这个念头一出现,格里姆立刻觉得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几天前,女巫在赛耶家的客厅里站在一堆邪眼护身符——就是一种泪滴形状的蓝色护身符,用来抵御邪眼的诅咒——当中,要是当时格里姆也在场,此刻他肯定会猛然觉得当日那个情形和今天这一幕非常相似,相似得甚至有点诡异。这时候他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这辈子还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他察觉到一种能量,一种邪恶的能量。
“那只鸟儿还活着呢。”马蒂说。
“你不是说笑吧?”沃伦说。
“说真的。我还听见它‘咕咕’叫,或者是‘叽叽’叫,反正孔雀怎么叫它就怎么叫呗。”
“不会吧!”格里姆大声说。
“还有更古怪的呢。”马蒂说,“在旁边的灌木丛里有一个内脏,虽然我不是解剖学家,可是我猜那是某种动物的心脏。然后我们在那边发现了一个树枝做的小人。”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只见一根根柳枝纠缠在一起,显得错综复杂,“那简直是复制了电影《布莱尔女巫》里面的桥段嘛!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在电影里,那个邪恶的小人就是女巫自己弄出来的;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人把这种东西送给凯瑟琳呢?噢,还有,呃,超级市场的优惠券。”
格里姆和沃伦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蒂。
“优惠券背面还写着东西,虽然被雨水冲得变模糊了,不过我想应该是《圣经》里的句子。”
这时候,购物袋里的孔雀发出一声凄惨的啼叫。
“这帮傻×!”格里姆恨恨地说,“马蒂,给克莱尔打电话,叫她发布消息,就说我们已经控制了局面,严禁一切人等与女巫接触;另外提一下《紧急法案》以及违反者会受到什么惩罚。还有,叫克莱尔检查所有相关的监控视频,我要找到做这些事情的傻×,把他们的头皮削下来挂在墙上。”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裁纸刀,向前走去。
“你干吗?”沃伦问道。
“还能干吗?当然是把那袋子弄下来呀。那帮傻×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惹出什么祸来。她现在已经很紧张了,要是人们还往她身上挂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天知道她下一步会干什么!记得1967年那几个猝死的老人吗?要是现在也有人突然中风死掉,那该怎么办?这帮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你千万得小心,好吗?”
混浊的雨滴积聚在凯瑟琳凹陷下去的嘴唇上,格里姆留意到那两片死肉一样的嘴唇还在轻轻地动着,把左边嘴角那根湿透的断线绷得紧紧的。于是,他全神贯注听着马蒂·凯勒给克莱尔打电话的声音,同时还留意着树林里的雨声。女巫依然在低声说话,可是格里姆决意不听,在脑子里拼命想着卡特丽娜与波浪乐团 [1]  的歌,不让自己留意女巫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向前走。蓝色袋子里的孔雀动了动,羽毛表面掠过一阵颤抖,传出沙沙轻响。凯瑟琳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格里姆的裁纸刀慢慢伸过去……
……女巫突然揪住了孔雀的羽毛!
格里姆猛地向后跳,脚下一个踉跄,硬是把一声惊叫咽回去了。沃伦·卡斯蒂略连忙把他扶稳。孔雀尾巴的羽毛从购物袋里伸出来,女巫的手腕快如闪电地一翻,五根死人骨头般的手指像捕狼夹子似的把羽毛紧紧地钳住。这一抓凌厉疾劲,而且目标明确,就是这只可怜的孔雀。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它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每一片羽毛本来是灿烂的绿色和蓝色,现在迅速褪色,变成了一种哀伤的死灰色;眼睛图案四周的纤细羽绒也向内卷曲,化成灰烬,消散在凄冷的风中。
那只鸟并没有像凤凰一样飞升,却像一只煳了的烤鸡。购物袋里冒出一缕缕轻烟,还散发出一股极其恶心的气味——那不是烧煳的气味,而是炭化的恶臭。格里姆觉得好像有一块燃烧的干木炭在喉咙里裂开,气管里顿时充满了滚烫的灰烬。他想象着打开庞贝古城里的某一座坟墓,估计就是这种气味。
“我……我一会儿再打给你。”马蒂结结巴巴地说完就挂了电话,“天哪,你们看到没有?我……你们看到没有?”
其他两人已经懒得开口回答了。凯瑟琳依然面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揪着那只死鸟的动作姿势,让三人觉得她似乎在挑衅和嘲弄他们。就凭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就提醒了大家,黑泉镇到底是谁说了算!格里姆还企望理性地分析,可是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仿佛疯狂地倾斜,然后重新变平稳,接着又倾向另一侧……他已经陷入了极度恐慌,连气也喘不过来了。生平第一次,格里姆衷心希望自己没有生在黑泉镇,希望凯瑟琳是别人的噩梦……
*    *    *
凯瑟琳从此就带着孔雀走来走去。
以前,她每隔七个小时左右就会突然消失,同时在别处出现;可是现在她的行为模式已经改变了。从她杀死孔雀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连续不断地在镇上游荡,腰间挂着那个购物袋,手里还揪着一束枯萎的孔雀羽毛。
“我觉得她对这个祭品还挺满意呢。”有一天,沃伦·卡斯蒂略总结说。可是没人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到了星期一晚上,也就是总统选举的前夜,美国所有的电视网都在报道双方的最后冲刺;哲人溪的水变成一种混浊的红色,仿佛有一条大白鲨在水中游荡,把几个登山客咬成了两截。
凯瑟琳也带着她的孔雀来到了镇政府。

注解:
[1]  Katrina and the Waves,活跃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英国摇滚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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