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欢迎来到黑泉镇> - 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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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泰勒绷着脸回到家里。他刚刚完成了当天的社区服务,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史蒂夫当时正坐在饭厅桌前看《纽约客》的一篇文章,可是他看着看着就走神了,只能从头开始读起,如是已经两次了。早上他和乔斯林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两人筋疲力尽,脑袋变成了榆木疙瘩。他们坐在厨房里喝了杯茶,一边打瞌睡一边惊醒。不知不觉中,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第一线曙光,史蒂夫已经能辨认出屋后树林的轮廓了。他很沮丧,反正七点钟就要起床上班,他决定不睡了,干脆把茶换成咖啡,然后让乔斯林自己睡觉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课都上完了,史蒂夫回到位于医学院研究中心的办公室。他本来打算批改一沓博士考试试卷,却发现自己总是呆呆地盯着窗户上一道道不停滑落的雨水,他的思绪又飘回了与德拉若萨夫妇的那一席长谈中。
“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的助教劳拉·弗雷泽撞进办公室,递交一沓表格,“可是你得记住我的逆耳忠言。快回家歇歇吧,看起来你是急需睡眠啊!”
史蒂夫精神恍惚地笑了笑,答道:“昨晚睡得少,我太太生病了。”他的谎话冲口而出,还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史蒂夫自己也觉得震惊。天哪,才过了十八年,我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张嘴就撒谎的骗子呢? 皮特·范德米尔要是听到了,肯定会说这是黑泉镇人的特性之一。
“你要是不小心,自己也会生病的。我可不是开玩笑。”
“我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坨屎,对吧?”他说完,脑子里突然响起伯特·德拉若萨绝望的呼喊声:“你们这帮浑蛋!你们为什么不再多加把劲儿阻止我们买房子? ”
这时候,乔斯林还在楼上睡觉,马特正在做作业。泰勒走进屋子,语气生硬地低声向他爸爸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上楼处理身上湿透的上衣和裤子去了。史蒂夫看得出,儿子心事重重、饱受煎熬。他知道父子俩必须好好谈一下,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他不能直接问,而是应该耐心等待,等儿子主动开口。泰勒虽然已经到了叛逆期,可是性格里还保留着一点点孩提时代的脆弱,对此史蒂夫表示理解。
十五分钟后,泰勒下楼了。史蒂夫暗暗对自己说:没错,他要来了。可是史蒂夫并没有抬头看泰勒,因为他不想让儿子知道其实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妈妈说昨天给那两个新人开光,弄得很晚。”泰勒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坐在饭厅的桌子旁。
“别提了。”史蒂夫答道,“我们最后弄了一个通宵。”
“怎么样?”
“就狼狈呗,还能怎么样?不过他们会熬过去的。你的社区服务做得怎样了?”
泰勒脸红了,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内疚:“原来你也知道了。”
“全镇都知道了。”史蒂夫说完,向泰勒眨了眨眼睛,突然出拳,自信满满地打在他身侧,泰勒顿时如释重负。“你们这帮小鬼真能折腾。罗伯特·格里姆昨晚给我看了你们的杰作,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到目前为止你做得最轰动的一次报道。”
“就是!我们当时都吓傻了。老实说,我们害得她那么惨,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们确实想捉弄一下她,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她怎么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呢……”
史蒂夫咧嘴一笑,然后收敛笑容,继续说:“我希望你明白,你们这次运气好得简直是不可思议。只要你出一点点差错,现在就不会是去公园捡废纸,你早就被抓去岛上关起来了。”
“你也知道,罗伯特是支持我们的。”
“也许罗伯特支持你们,可是镇议会就不一样了。你自己也说了,其实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本来可以绕过电灯柱的,可是她一头撞了上去,还摔倒了。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如果这事情是镇议会说了算,你已经被抓进涂鸦镇了。”
泰勒耸了耸肩。他这个动作让史蒂夫感到有点窘迫。“你知道你们其实是在玩火吗?”他说,“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你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刀枪不入啊,你知道吗?我甚至还没说到女巫呢,仅仅是镇议会就够你受了,他们对杰登·霍尔斯特这类人很不待见。这次是他出的主意吗?”
“不,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泰勒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的闪烁。泰勒从来不会让别人代他受过,这是儿子另一处让史蒂夫欣赏的地方。
没错,他们搞了一个恶作剧,还把全过程录下来,可这只是小孩子在闹,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紧急法案》有诸多限制,可是在教育小孩这件事情上,史蒂夫和乔斯林的思想和态度总是很进步的。要适应黑泉镇的生活——也有人说是在黑泉镇苟且偷生——只能靠一个法宝:洗脑。黑泉镇人是一个被洗脑的群体,他们之所以能在日常生活中严格遵守各种条条框框,完全是因为他们信任这些规矩,自觉接受这些规矩的约束,从来不质疑。小孩子们从吃奶的时候就开始被灌输《紧急法案》的种种戒律:不可结交女巫;不得向外人泄露女巫相关事宜;必须遵守访客留宿守则;无论何时何地何因,凡打开女巫双眼者即犯下不可饶恕之重罪……这些规矩背后的动力是人们心中的恐惧。然而史蒂夫知道,恐惧必然会导致暴力。早些年他在黑岩小学的操场上看见过许多鼻青脸肿嘴唇破的小孩,他们苍白的脸上全是茫然。这些小孩对来自镇外的朋友和表亲泄露了女巫的秘密,于是大人们在晓之以理的同时殴之以拳,用暴力给小孩子的大脑重新编程,将其变得和父母一模一样。
史蒂夫和乔斯林不认同这种棍棒式教育,他们选择了一种建立在深厚亲情基础上的和谐互利的方式去养育小孩,既让他们认清残酷的现实、谨记自己的命运和归宿,也给予他们独立思考的空间。这种努力已经初显成效,兄弟俩通情达理、心地善良,能让父母放心,信任他们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然而这种信任只是一个幻觉罢了 ,史蒂夫想。这么多年来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可是现在我提起“涂鸦镇”三个字,泰勒竟然漫不经心地耸肩膀!
“你上次参观地牢是什么时候?”史蒂夫问。
“应该是六年级吧,是理查森老师带队的。”
“这么说来,也许我们应该再去看一眼了。你还记得里面是怎样的吗?”
泰勒的肩膀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涂鸦镇拘留中心是一个私人拥有的地牢,被熊山大桥的阴影笼罩着。涂鸦镇所在的艾奥娜岛在哈得孙河上,距离黑泉镇五英里,是一个阴森的小岛。黑岩小学有一项课外活动是其他学校没有的:全体学生必须去涂鸦镇拘留中心参观,目的是提高他们对犯错后果的认识。“墙和地板都装了护垫。”泰勒说。
“没错,他们这样做是有根据的。在那些小牢房里单独关押三个星期,完全可以把你逼疯了。一开始你会觉得痛苦不堪,于是跪在地上求他们放你回黑泉镇。在那一刻,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四处都装了护垫。关了一周半之后,你会陷入疯狂的状态,并且开始出现自杀倾向。他们会密切监视你,不让你真的自杀,可是他们会逼迫你体验那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爸爸,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泰勒叹道。
“不,你不知道。”史蒂夫说。突然,在记忆里尘封已久的在泰国的那一幕在他脑中闪回,顿时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当时,他发现自己双手拉扯着床单,正低头看着自己凌空晃荡的双脚……在那一刻,他距离死亡到底有多近呢?“是的,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这正是问题所在。”
当初他们设立涂鸦镇拘留中心,是基于这样一个理念:如果一个违反了《紧急法案》的人亲身体验过女巫对人们造成的影响,他就会真正明白,他的违规行为对他自己以及镇上的其他居民造成了多大的威胁。虽然史蒂夫在原则上强烈反对这种惩罚方式,然而事实证明这种手段确实有效,被关押过的人再犯率几乎为零。
“你知道涂鸦镇的这套做法侵犯了多少条基本人权吗?”泰勒评论说。
“没错,可是你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独裁者。凯瑟琳是一个超自然的邪灵,在她面前,一切正常的社会规范准则都失效了。我们最关心的是什么?第一是安全,第二也是安全,第三还是安全!”
“听你这样说,你好像很支持他们。”
“我当然不支持了。可是你有没有留意到,黑泉镇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帮呆板固执、食古不化的浑蛋。我支不支持无关紧要,因为大部分人都支持。我倒是很希望你能够驳斥他们的那一套论调。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出柜!”泰勒非常严肃地说。
史蒂夫眉毛也扬起来了:“你到底想怎么出柜呢?在深谷路组织一次同志大游行?”
泰勒说:“呵呵。我是说真的,在《真爱如血》里面,那些吸血鬼就‘出柜’了。我们可以联络主流媒体,只要我们有科学证据,不管是女巫还是别的什么,总能真相大白。这是唯一没有被尝试过的方法。”
“泰勒……《真爱如血》是电视剧。”
“那又怎样?媒体对现实有启迪作用。社交媒体可以让人们站起来!哪怕你生活在闭塞的地方,可能只要点击几下鼠标,自由就近在咫尺了。为什么我们黑泉镇不可以试试?”
“泰勒……”史蒂夫有点结巴了,可是泰勒却滔滔不绝,拦也拦不住。
“不仅我这么想,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有勇气说出来罢了。我们已经厌倦了活在黑暗时代,我们要自由上网,我们要隐私权。我们的脸书和WhatsApp的信息全部被女巫特遣队监控,有时候甚至连消息也发不出去。我们这里连推特也上不了,你知道我们落伍到什么程度了吗?你们这一代人可能真的被洗脑了,可是我们希望改变!”
史蒂夫看着儿子,心中觉得无助之余又略带敬佩:“镇上大部分人根本就不在乎你们能不能自由上网,他们觉得上网是黑泉镇这个封闭世界里的一个大漏洞。你千万不要泄露你的想法,否则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哼,让他们试试!”泰勒嗤之以鼻。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给《纽约时报》发一个电子邮件?把那段女巫撞电灯柱的小视频也附上?”
泰勒发出一声叹息,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轻蔑:“我们会联系《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或者发现探索频道来拍摄一部纪录片。我们会做好充分准备,而且一切都会在秘密中进行。这部纪录片肯定会引起轰动,世界各地的记者和科学家都会涌来黑泉镇。这件事情想要成功,归根结底是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只要我们从一开始就向他们强调事态有多么严重,告诫他们绝对不能打开女巫的眼睛和嘴巴,就不会出差错了。”
“泰勒,军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到时候会有太多媒体和病态、好奇心重的闲人跑来这里,军方会被迫把整个黑泉镇封锁隔离。他们会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其实不是的,实际上他们是要防止民众起义。人们能够预测一个独裁者会怎么做,可是对女巫就无能为力了。你这样做只会使军方别无选择,只能把黑泉镇彻底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到了那步田地,你还会抱怨今天没有自由吗?”
泰勒只有一点点犹豫的神色:“也许一开始是这样。可是你想想,到时候黑泉镇四周会架设密密麻麻的长枪短炮摄像机,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平台,向外面讲述我们的故事。这样一来我们就等于把这个难题交给了全世界,人人都会同情我们的遭遇,说不定能帮助我们找到一个彻底解开困局的方法。在人类历史上,我们肯定不是第一个被诅咒的小镇。”
史蒂夫越听越觉得困惑。泰勒的想法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非心血来潮。可惜他的构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史蒂夫想起昨晚伯特·德拉若萨情绪激动地发表长篇大论,还提了许多问题。其中一个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怎么能捂住那么久呢? 这也是让新来的人最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史蒂夫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正好阐述了为什么泰勒的方案行不通:说到底还是人类的生存意愿使然。万一这个秘密曝光,全镇的人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了。每一次外面有人来,不管来人是军官、科学家还是驱魔人,除了恐惧和怀疑,他们都有强烈的好奇心,都想打开女巫的眼睛。似乎这些人都被内心的欲望控制了。为了不让1967年的惨剧重演,黑泉镇每次都要进行大量贿赂,才能送走那些大神。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竭尽所能把女巫藏起来。要是她出现在餐厅或者超市,我们就在她四周建一堵砖墙,或者把一座可折叠屏风挡在她面前。去年复活节期间,她出现在黑泉镇市场肉食店的两排货架之间。不知怎的,她在那里待了足足三天之久。最后我们被迫用一个真人大小的空心复活节兔子把她整个人套住,就像那些茶壶套似的。因为这件事,“老点”还狠狠训斥了格里姆一顿。可是他们不明白,我们必须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要是她四处乱走,我们甚至可以把整条街道都封了;要是她站在游人常去的林中小径附近,我们就马上围着她种一圈灌木丛……为了把她藏起来,我们真可谓想尽一切办法了。可是,黑泉镇还有一个最厉害的障眼法:我们主动对外吹嘘黑岩女巫。这就有点像罗斯维尔地区的人吹嘘他们的UFO。你有没有看到苏氏高地餐馆门口立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手执扫帚的邪恶老巫婆像?这个老巫婆并不像凯瑟琳,更像《绿野仙踪》里那个邪恶的西国女巫。巫婆像旁边有一块迎客木牌,上面写着“黑泉镇,黑岩女巫之家”。苏氏高地餐馆还组织“舌尖上的女巫”森林之旅,不时会有些团体参加,主要是镇上的退休老人和黑岩小学的学生郊游。他们还会和女巫合照——那个女巫当然也是黑泉镇的人扮的。我也知道,这一招听起来又老土又过时,其实是最高明的障眼法。这里是风景优美的旅游区,有很多远足者和观光客,所以我们没办法保证不让游人看见凯瑟琳。于是我们在苏氏餐馆装模作样地弄了一个寻找女巫之旅,参加者和女巫都是本地人假扮。这样的话,万一外来游客看到女巫,我们就能用这个女巫之旅来解释,游客的疑问也就画上了句号。当然,多亏罗伯特·格里姆的巧妙安排,外人其实是极少与凯瑟琳碰面的。
泰勒的方案与保守僵化的黑泉镇传统精神背道而驰。那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充满理想主义的念头,可是对于黑泉镇这样一个被恐惧主宰的地方,离经叛道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人们会把理想主义作为牺牲品,将其粉身碎骨,奉献在名为“安全”的祭坛上。史蒂夫会竭尽全力让泰勒远离那个祭坛。
“你听我说,”他说,“你能够坚持心中的理想,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可是黑泉镇的人十有八九只想维持现状,因为他们害怕改变带来的后果。你的那个提议是不可能在镇议会通过的,你为什么要去打一场必败无疑的仗呢?”
泰勒很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体。“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坚持原则吧。我想活得精彩,我不想一辈子就耗在这个小镇上。难道你不是吗?”他似乎鼓起了内心的勇气,一口气说下去,“而且我想对罗蕊开诚布公。”
哦,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史蒂夫想,说到最后还是两个字在作祟:爱情。这时候,悔恨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一阵剧痛:泰勒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应该埋没在黑泉镇。看着泰勒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这孩子忧郁的时候特别像母亲。
“爸爸,我想把真相告诉罗蕊,你会支持我吗?”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知道,可是我一直在骗她,实在厌倦了。你们从来不允许她在我们家过夜,你以为她没有问过原因吗?她还以为你们俩是电视福音传道人呢。”
史蒂夫竭力忍住笑——这话题很严肃,不应该笑场。罗蕊和泰勒确实是天生一对。这个女孩子聪明、外向,天生丽质,几乎不施粉黛。泰勒第一次带她回来是七八个月前的事情。“你们两人有多认真呢?”
“我爱她。”
史蒂夫叹道:“你刚开始拍拖时我就已经警告过你,罗蕊要来玩,我们随时欢迎。你可以把所有访客时间都留给她,马特不时把他的时间分给你,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可是我们必须在宵禁开始前送走她,否则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就会罚我们一大笔钱,到时候我们就非得把两匹马都卖了不可。”
“我当然明白!所以我才想,要是她也知道……”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想公开的并不是你是素食主义者、你是双性恋或者别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要说的是一件关乎全镇安危的大事。”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泰勒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愤愤地说,“你真以为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外来的亲朋好友吗?”
“当然有。可是他们一旦发现身边的人也这么做,他们就会叫嚷得比谁都大声。他们会说:‘我能够判断我的朋友是否值得信任,可是你不能!’”
“你知道他们这样有多虚伪吗?”
“欢迎来到地球。你——”
“不!是欢迎来到黑泉镇!”泰勒突然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他确实是在咆哮。史蒂夫很警觉地后退一步,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他儿子来说是多么敏感。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向泰勒解释:他被愤怒蒙蔽了理智,竟然想不明白一个很明显的道理,就像眼睛被遮住,所以看不到房间里的大象。
“泰勒,你不能告诉罗蕊,因为风险实在太大了,你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她转头会告诉什么人。而且请你相信我,你绝不会想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不能给她这么沉重的负担。”
“可是按你这么说,我永远也不能对她说实话了?明年毕业后她打算去欧洲生活六个月,她还问我想不想陪她一起去。你要我怎么回答?难道告诉她‘不了,我宁愿陪我古怪的亚当斯一家 [1]  留在家里’?”
“泰勒,对不起,只要你和外面的女孩子交往,就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罗蕊要去上大学,要去旅游,这都是正当的要求。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可是你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你要是不介意每天花四个小时坐火车,你也可以去纽约城里读大学。可是你觉得自己能坚持多久呢?你觉得她能坚持多久呢?”
泰勒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嘴唇不住地颤抖:“你到底在说什么?要我和她分手吗?”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可是你还年轻,你不应该在一棵树上……”
“我爱她!我绝不会让这个该死的黑泉镇把我们拆散!”
“那么你觉得有别的办法吗?”史蒂夫问道。他伸手去拍泰勒的手臂,泰勒却一下子把手臂抽开。“你也知道,只有她决定搬来黑泉镇了,你才能告诉她真相——不,应该这样说,必须等她已经搬进来了,你才能说出真相。我再问一次,你忍心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吗?你能决定她的人生道路吗?她会原谅你吗?”
“你不也决定了我和马特的人生道路吗?”泰勒低声说道,把双眼紧紧闭上。
这句话一说出口,泰勒当然马上就后悔了,可是已经太迟了。史蒂夫觉得他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泰勒这样说,无异于在他最深的伤口上撒盐。很不幸,由于他决定搬来黑泉镇,他把两个儿子的一生都毁了——早在摇篮里的时候,他们的人生悲剧就已经注定了。史蒂夫看着泰勒,然后转过身,坐下来。
“你这样说不公平。”他轻声说道,语气中的焦虑已经变成了悲痛,“难道我们应该去堕胎吗?”
“对不起。”泰勒很不自在地喃喃说道。史蒂夫脑子里又响起了伯特·德拉若萨的哀号:“你们这帮浑蛋!你们为什么不再多加把劲儿阻止我们买房子? ”当时伯特真的哭了,满脸都是泪水。史蒂夫知道,这绝对不会是他洒的最后一滴眼泪。十八年前,史蒂夫不也流过同样的眼泪吗?“真的很抱歉。 ”他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黑泉镇彻底封锁,让这个诅咒给我们当中的最后一个死者陪葬。当然了,这样一来,我们这里的房屋空置率会冠绝哈得孙地区。很多空房子的灯会在定时器的控制下自动开关,让那座房子显得有人居住。罗伯特·格里姆和镇上的地产经纪人精诚合作,努力把买家赶走。可是以科尔顿·马瑟斯老头为首的镇议会,执意对抗‘人口老龄化’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誓要让黑泉镇持续健康地发展。他们说,两害取其轻,所以他们必须给黑泉镇输入新鲜血液。虽然搬进来意味着做出一点牺牲,可是乡间生活其实并不差。没错,是会有一点点不便,比如说,不能去远方度长假;要登记访客时间(这是为了避免红色警报);此外还有几条关于上网的限制;噢,对了,还有,你搬进来之后就再也不能搬走了,所以你最好还是死心塌地安顿下来吧……只要你遵守法规,这里的生活其实很舒适。这么说吧,黑泉镇制定各种政策法规以及策划各项大小活动的时候,不会总是围绕着那个超自然现象去进行的,对吧?到最后,我们总是有一丝希望,希望目前这个困局会通过某种方式……自己解开。”
“你听我说,”史蒂夫说,他已经疲劳得难以言表,“昨晚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向那两个新人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能进一步阻止他们买房,那已经够难熬了。可是黑泉镇的政策让我畏首畏尾,连罗伯特·格里姆也是束手束脚的。那个吸引新人的政策确实很不地道。所以如果你真的爱罗蕊,你就不要这样对待她。其实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如果我们‘出柜’,肯定能找到新的方法。”泰勒噘着嘴,固执地说。
“等明年吧,等你到了法定年龄,你就可以不停地向镇议会提交议案,哪怕累得脸红脖子粗我也不会拦着你,你甚至还能招募尽可能多的人去支持你的议案。如果你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我肯定会投赞成票。可是在此之前,你绝对不能再干任何违反《紧急法案》的事情,而且在你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一定要先获得镇议会的批准。不许再折腾那个女巫,再也不许打什么鬼主意,也不许再上传视频到YouTube。明白了吗?”
泰勒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你的锦囊里没有藏着别的妙计吧?”
“没有。”泰勒犹豫片刻,面无表情地答道。
史蒂夫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想找出点蛛丝马迹:“你敢拍胸口说没有?”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又很不耐烦地跳起来了——父子两人都熬得脾气暴躁、身心俱疲,“天哪,爸爸,你到底怕什么呢?”
史蒂夫叹道:“上一次也有人试图把这里的事情公之于世,不过那是发生在1932年经济大衰退的时候。一个老林场关闭了,很多工人失业了。他们不能去别处找工作,所以就威胁镇政府,如果他们的就业难题得不到解决,他们就会向外界透露黑泉镇的秘密。全镇的人投票决定对这些敲诈勒索的人下狠手,以杜绝后人仿效。于是那些工人在黑泉镇广场先遭受鞭打,然后被枪决。”
“爸爸,现在是2012年好不好?”
“没错,所以他们不会再执行枪决,可是《紧急法案》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可以体罚。要是人们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他们就会做出各种可怕的事情,你千万不要低估了人们作恶的能力。”
泰勒沉默了许久。终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实在不敢相信。我们这里本来就是一个烂摊子,现在你说的那件事,简直是烂上加烂。”
“我引用你刚才的话,欢迎来到黑泉镇。”史蒂夫说。

注解:
[1]  出自20世纪30年代美国漫画家查尔斯·亚当斯创作的系列漫画Adam’s Family ,讲述了一个古怪、恐怖的富有家族的故事。后来该漫画被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和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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