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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豹人

我坐在姑姑宽敞舒适的马车里,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广袤的田野和偶尔出现的农庄,变成了四通八达的小城镇。我和姑姑对坐在绿色丝绸质地的坐垫上,两侧是宽大的玻璃窗。一条红色的流苏自天花板上悬垂而下,轻轻一拉,就可以和车夫交谈。
我的手指沿着坐垫下抛光过的木材轻轻地滑动,光滑的质地让我的心立刻平静了下来。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了这块木材母树的模样——这棵树树形纤长,棱角锋利的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是星形红枫。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集中注意力来感受这棵树。
从早上到下午,姑姑都坐在桌边,批示魔法委员会的文件。
薇薇安姑姑是第一个坐上魔法委员会执政席位的女魔法师。
不包括最高魔法师的话,姑姑是委员会十二位大魔法师之一。只有重要人物才能进入魔法委员会,委员会成员一般是法术强大的牧师或公会领导人。比如沃伦·加弗尼,他就是农业公会的领导人。但薇薇安姑姑的地位高于常人,因为她是黑女巫的女儿。
姑姑把一支笔尖锐利的钢笔浸在墨水瓶里。她的字迹如同专业的书法家一般优雅。
姑姑抬头看了我一眼,朝我笑了笑,然后看完了手头的文件,把文件放进一本大大的黑色皮革文件夹里,文件夹的封皮上用烫金大字写着一个“M”,这是魔法委员会的标志,这个文件夹一看就很重要。姑姑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把折叠书桌收进马车墙壁,又理了理她的裙子,终于看向我。
“好啦,艾洛琳,”姑姑心情不错,“我们很长时间没见啦,也有很长时间没好好聊聊了。你叔叔非得要把最重要的事情拖到最后来说,我可真受不了这点。你现在一定还没转过弯儿来吧。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我思忖了一下,赛格那伤痕累累的手臂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今天早上我看到赛格的手臂受伤了,她伤得特别严重……”
姑姑看起来有点吃惊。她叹了口气,一脸严肃,“艾洛琳,赛格违背了她的魔杖之约,跟一个凯尔特人私奔了。”
我吃了一惊。凯尔特人杀了我的父母。他们压迫了加德纳人几百年。赛格那么温和、善良,怎么可能跟一个凯尔特人私奔了呢?
姑姑眉头紧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以前是好朋友,你一定觉得很惊讶。但是魔杖之约是我们加德纳人非常神圣的誓约,所有违背誓约的人,都必须承担严重的后果。”
姑姑看到我悲伤的表情,神色有一丝怜惜,“别难过,艾洛琳,”姑姑安慰我道,“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托比亚斯愿意接受赛格回到他身边,她的孩子也有治愈的希望。加德纳的上古先贤是宽大仁慈的,只要我们真心地忏悔,诚心地祈求,他一定会饶恕赛格的。”
我还记得赛格轻蔑的眼神,我觉得她不太可能乞求任何人的宽恕,至少她不会祈求托比亚斯的宽恕。我把赛格的白色魔杖藏在我的行李箱的夹层里,最起码不能再给她添一个盗窃魔杖的罪名。
“缔结魔杖之约的过程不疼吧?”我有点担心地问。
姑姑笑了,探出身子,握住我的手。“傻孩子,当然不疼啦。祭司会让缔约的男女紧握彼此的双手,然后他会挥舞魔杖,默念几句咒语。整个过程都不会产生疼痛,但是会在你手上留下一个印记,你以前也见过。”姑姑说着伸出了她的手,上面有一个优美的黑色旋涡印记,一直延伸至她的手腕。
埃德温叔叔终身未娶。而大多数已婚加德纳人的手腕上都有一个印记,每对夫妇手上的印记都有独特的形状,这个印记的形状还会随着他们的感情变化而变化。姑姑的这个印记非常优美,尽管姑父在王国战争中阵亡,她的印记丝毫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
“不要让赛格的事儿影响你对魔杖之约的看法,”姑姑严肃地说,“魔杖之约是神圣美丽的誓言,旨在保持我们种族的纯真和圣洁。艾洛琳,邪恶力量的诱惑是强大的。魔杖之约能让你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保持高尚、保持纯洁,也让我们不至于沦落为周围的异端种族。”姑姑张开双手,靠近了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找到一个适合你的人。等你到了瓦尔加德,我准备在周末办个舞会。如果看上哪个不错的男孩子,告诉我。”姑姑看着我,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喜悦。
要是我在舞会上刚好遇到一个我喜欢的人呢,他会邀请我跳舞吗?要是能跟他在香气迷人的花园里散步也是极好的。
哈利法克斯也有很多男孩子,但是我一个也不喜欢。这一路上,一想到可以遇到瓦尔加德的男孩子,我就兴奋不已。
到瓦尔加德需要几天的时间,我们经常停下来更换马匹,伸伸腿脚。晚上,我们会找个舒服的地方歇息。姑姑一路上只选最贵的宾馆,房间里摆着美食,书桌上放着鲜花,松软的被褥垂到地上。
在我们吃饭和赶路的间隙,姑姑会跟我讲讲到时候出席舞会的年轻人,她说了他们的成就和家庭背景;也给我介绍了几个年轻女性和她们的丈夫;她还谈到希望马库斯·沃格可以成为我们的最高魔法师。现在的最高魔法师奥尔德斯·沃斯辛年纪大了,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
马库斯·沃格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记得埃德温叔叔前几天和瑞夫谈到了这个人。埃德温叔叔希望沃格下台,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少有的强硬,称沃格为“极端的狂热分子”。
“但是现在委员会一半的委员支持菲尼亚斯·卡尔南,”薇薇安姑姑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这个人没有脊梁。他忘记了自己的信仰,他忘记了我们民族差点遭到灭族的灾难。”姑姑不满地摇摇头,“如果他上台了,我估计我们加德纳人又得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者少不了跟异族通婚,成为杂种人。”姑姑拍了拍我的手,可能觉得我被吓到了,“没事儿,明年春天才公投呢,沃格的支持率一直在增长。”
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是我很喜欢坐在姑姑的身边,听着她的悄声细语。姑姑见我听得入迷,讲得也越发投入。姑姑是非常好的旅行伙伴,她迷人而活泼。她口中的每个人都那么鲜活灵动,我想我一看到他们马上就能对号入座了。
姑姑好像特别喜欢一个叫卢卡斯·格雷的年轻人。他是一个五级魔法师,法力强大,他也是加德纳军中冉冉升起的明星。
“格雷是魔法禁卫军的最高指挥官的儿子,也是韦帕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姑姑跟我说这句话时,我们的马车正行驶在波涛汹涌的韦尔蒂克海海边,下午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好奇地问:“他学什么专业?”
“军事历史与语言。”姑姑笑着回答道。
每次姑姑提到他,眼神中都满是赞许,我猜他一定是姑姑心里我的首选缔约对象。我有点怀疑,这样一个备受瞩目的年轻人,会喜欢一个小镇上来的普普通通的小丫头吗?但听姑姑这样热情洋溢地讲讲他的故事,也是令人身心愉快的。
“他才毕业三年,已经是中校了。”姑姑赞许地说,“我听人说,再过一年,卢卡斯·格雷可能成为禁卫军史上最年轻的司令。”
姑姑继续跟我介绍着格雷和其他年轻人的事儿。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把头扭向窗外,看着风景。渐渐地,我们路过的城镇的建筑物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雄伟,街道上街灯明亮,迎接着黄昏。路上的马车越来越多,我们的行进速度也不由得放缓。翻过一座山,穿过一个树木繁茂的地区,突然之间,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倾斜的山谷,这条山谷直接通往加德纳的首都——瓦尔加德。
瓦尔加德环绕着闪闪发光的马尔康宁湾而建,像一条精美的项链。落日的余晖中,海面波光粼粼,万物也都染上了一丝火红的颜色。海面上还点缀着条条小船,停船的瓦尔加德码头弯弯的,像一根长长的鱼骨头。
我都不敢大声喘气,因为我全身心沉入了眼前的美景中。城市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万家灯火,如同漫天的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我们的马车穿过山谷,不久之后,就到达了首都的心脏。
我拉开车窗,向外眺望。
奢华昂贵的铁木建造而成的高楼拔地而起,高楼顶层由雕花乌木柱子支撑着。翠绿的棚架弯弯曲曲,郁郁葱葱,已经开花的葡萄藤从棚架的两侧伸出楼顶,倾泻下来。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铁木的气息。传统的加德纳民居都是用这种木材建成,外观像森林一般,象征着加德纳的上古先贤用神圣的铁木树的种子创造了加德纳民族,赋予了我们统治丛林与旷野的权力。
我们穿过一个露天餐厅,餐厅的长廊里摆放着各式餐桌,餐桌周围环绕着装饰精美的果树,每棵树上都挂着镶钻的小灯笼。桌上摆放着各色食物,烤羊肉、腌咸鱼,还有土豆片,食物的香气飘进车厢里。
一个小型乐团正在一棵李子树下演奏交响乐。
我被这优美的音乐迷住了,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交响乐。我转头问姑姑:“这是瓦尔加德交响乐团吗?”
姑姑哈哈大笑,“傻孩子,这些只是餐厅的员工。”姑姑戏谑地看着我说,“你想听交响乐吗?”
“嗯,当然啦!”我深吸一口气。
街道两侧是各种各样的商店、咖啡馆和市集。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加德纳人,男人们统一的黑色服装显得优雅而引人注目,女人们的黑色丝绸长袍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宝石。我知道圣书里说,我们加德纳人应该身穿夜晚的颜色的衣服,来铭记我们漫长的被压迫的历史。但是当我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很难将眼前的场景与圣书上令人忧伤的说法联系起来。因为这一切是如此奇妙,如此盛大。我脑海里闪现了一个念头,我想要成为这种盛大场景的一部分。我看着自己身上普通的黑褐色羊毛外衣,我开始遐想,我要是穿上好看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呢。
马车晃荡了一下,我们拐了个弯,沿着一条狭窄而黑暗的道路向下驶去。这条路上的建筑物不像主干道上的建筑那样明亮活泼,街道两侧的商铺的窗户都朦胧得难以看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只透出红色的昏暗光线。
“我让车夫抄了条近路。”姑姑一边翻看委员会的文件一边跟我解释道。周围暗了下去,马车车灯中的黄金流明石在黑暗中逐渐亮了起来。
我心中赞叹流明石丰富而又神秘的光芒。精灵流明石是非常昂贵的,黄金流明石最为稀有。我以前只在回家的路上见到过加弗尼家走廊上挂着的取自沼泽地的绿色的流明石灯。
姑姑叹了口气,放下了一扇百叶窗。“这一带算不上是瓦尔加德城里繁华的地段,但是咱们还得从这儿走一段。艾洛琳,你还是把窗户拉上吧,外面没什么好看的。说实话,我觉得这里应该推倒重建。”
我探出身子,把窗户关上,准备拉上百叶窗。这时,我们的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自从进了城,交通变得拥堵,我们的车总是走走停停。
就在我准备拉上窗帘的一瞬间,一只白鸟的翅膀“啪”的一声拂过车窗。它飞得那么快!我发誓我看到了它刚才飞走的那一瞬间的样子。我把脸贴在窗户上,想要追踪它的去向。
“它们不只是鸟,它们是守望者!”赛格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一个距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年轻女子。
她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奇特、最美丽的人,尽管她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她长长的银发闪闪发光,像一丛银色的瀑布,半透明的皮肤是如此苍白,几乎透出一种蓝色的光。她的体态轻盈优美,双腿被折向一边,全身的重量只能由她纤细、白皙、如同蜡像一般的手臂支撑。
她的眼睛是最奇特的。这双明亮的眼睛是灰色的,如同暴风雨来临时的海面,眼里满是惊恐。
她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锁着,刚好能装下她。她坐在里面,无法站立。两个男子站在笼子边观察着她,时不时说点什么。在笼子的另一边,两个男孩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在戳她,想要以此刺激她做出反应。
但她好像根本没有感觉,直直地看向我。她的目光笔直地锁定我,她的表情是一种绝望的惊恐。我努力把自己从她的那股纯粹的绝望中拉出来,我的心怦怦直跳。
她猛地向前,双手死死地抓住铁栅栏,张开了嘴。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她的脖子两侧露出了一道道细长的银色裂缝,这些裂缝随着她嘴巴的开合而收缩。
我的天哪!她有鱼一样的鳃!
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我从未听过如此高亢的尖叫,我不知道她在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怎么了,但是她的目的很清楚——她在向我求救。
两个男子听到这尖叫声,嫌恶地捂上耳朵。两个男孩儿哈哈大笑,以为是自己把她弄哭了。他们再次用棍子戳她,这次戳得更用力。但这一次,她没有反应,只是直直地盯着我。
我看到她的笼子上方贴着一个标签:深海明珠。突然,载着她的马车往前走了,她不见了。
“姑姑!”我带着哭腔,音调又紧张又高亢,“那儿!有个笼子……一个姑娘!她,她有鳃!”我指着窗户外面,心跳得更快了。
姑姑飞快地往窗外扫了一眼,表情里有轻微的厌恶。“是的,”她叹了口气,“我也听到尖叫了。”
“但是,但是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艾洛琳,那是海豹人。”姑姑打断了我,显然不想进一步讨论。
我被姑姑的冷漠吓到了。“她在笼子里!”我再次指着窗子,仍然不相信我刚刚看到的东西。
“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她板着脸,“如果你要进入更广阔的世界,你就要学会这一点。”姑姑看到我困扰又悲伤的表情,知道不跟我讲清楚我又得胡思乱想了。“艾洛琳,他们只是看起来像人而已,他们不是人。”
刚才那个女孩子悲伤无比的眼神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他们是什么呢?”我十分震惊。
“他们是海豹,非常凶猛的海豹。”姑姑停下手里的活儿,身子往后靠了靠,倚着精致的绣花垫子。“很久以前,海豹人受到了海之女巫的蛊惑。每逢月圆之夜,他们就会上岸,褪下海豹皮,幻化成人的样子,他们伤害了很多水手,拆毁了很多船只。总之,他们的行径非常恶劣。”
“可是她看起来很虚弱。”
“我刚才说了,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一旦海豹人重新穿上海豹皮,他们比法力最强大的法师还要厉害,是非常危险的捕食者。”
“那要是他们没有海豹皮呢?”
“非常好,”姑姑看起来很高兴,“你找到了问题的核心。他们没有了皮肤,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控制。”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失去了力量,因为没有海豹皮他们就不能变回海豹,就不能回到海洋。作为野生动物,无论他们在陆地上待了多长时间,他们都渴望回到大海。他们不是人,这只是一个错觉。不要因此感觉困扰。”
“但是为什么她在笼子里?”
姑姑好像不喜欢这个问题,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闻到了什么不好闻的怪味。“有些人喜欢把他们当成宠物。”
我仔细看了看姑姑的表情,她没有看我,她不耐烦地看着窗外。
“她……她看起来受到了惊吓。”我难过地说。
姑姑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把动物关进笼子里圈养不算是什么好事情,我一直很反对海豹人贸易,我也会尽力去消除这种现象。”姑姑安慰地拍拍我的手。
我心里好受了些。
“我觉得与其把海豹人关在笼子里,或者强迫他们像人一样生活,不如采取其他更人道的方法。”姑姑一边轻声解释,一边伸出一只手,仔细观察她美丽精致的指甲。
我很高兴姑姑会这么想,我知道我的哥哥们一定也会同意这种观点。他们特别讨厌虐待动物的行为。尤其是瑞夫,他特别讨厌虐待动物或者残杀动物的事情。
“那么你会帮助她吗?”我追问道。
“当然了,艾洛琳,我会的,”姑姑不耐烦地拉直袖口,“一旦马库斯·沃格成为最高魔法师,这件事就能有个了结了。”
我想要从姑姑的话语中获得一丝安慰,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
姑姑看了我一眼,“艾洛琳,别被扫了兴,我带你来瓦尔加德可不是来看这些野生动物的。这里有这么多好玩的事儿。”
于是,姑姑开始给我介绍她最喜欢的商店,还有沿途的名胜古迹,我都默默点头。但是那个海豹人悲伤的面孔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凉意,这种凉意一路上都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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