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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首选兵器

她惊讶得忘记了尖叫。坠落的感觉最糟糕,她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她张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抓住可能使她下坠得慢一点的任何东西。
她的手抓住树枝。树叶被她抓得粉碎。她轰的一声跌落到地面,跌得不轻,臀部和肩膀击中夯实的土壤。她翻过身,将空气吸进肺里。她正准备坐起来时一个人正好落在她身上。
她被击倒在地。一个前额嘭的一声撞到她的头,她的膝盖砰的撞到另一人的膝盖。克拉丽在一堆缠绕在一起的胳膊和腿中咳嗽着吹开嘴巴里的头发,当然不是她自己的,挣扎着从感觉想要把她压扁的重量下爬出来。
“哎哟,”杰斯在她耳边愤怒地叫道,“你用胳膊肘顶我。”
“好吧,你落在我身上了。”
他用胳膊支撑起自己,温和地俯视着她。克拉丽看见他头顶上的蓝色天空,一小片树枝,一座用楔形护墙板覆盖外墙的灰房子的一角。“哦,你没有给我留多少选择余地,是不是?”他问道,“在你决定开心地像跳F列车似的穿过移空门之后,我别无选择。只不过你很幸运,没有把我们丢进东河18。”
“你没必要跟在我后面。”
“是的,我没必要,”他说道,“你涉世不深,没有我,在险境中你无法自保。”
“说得真好听。或许我会原谅你。”
“原谅我?为什么?”
“为你要我闭嘴。”
他眯起眼睛。“我没有……好吧,我确实说过,但你——”
“没关系。”她的胳膊压在她的后背下开始痉挛了。她为了挪出胳膊而侧翻时看见了无生气的草坪已经枯黄一片,用链子连在一起的篱笆,楔形护墙板覆盖外墙的灰房子的其他地方,熟悉得那么令人痛苦。
她僵在那里。“我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杰斯不再气急败坏。“什么?”
“这是卢克的房子。”她坐起来,把杰斯丢在一边。他优雅地翻身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准备把她扶起来。她没有理会,挣扎着站直,甩了甩麻木的胳膊。
他们站在一座矮小的灰房子前面,这座房子依偎在威廉斯堡河畔的一排低矮的房子中间。清风从东河吹拂而来,一阵轻轻的叹息声从正门砖砌的台阶飘过。克拉丽注视着杰斯大声地读着印刷体字母,“加洛维图书,完好无损,全新,绝版,星期六告罄。”他扫了一眼漆黑的正门,把手上缠绕着一个沉重的挂锁。门前地垫上堆积着好几天的信件,没有人碰过。他瞥了一眼克拉丽。“他住在书店里?”
“他住在书店后面。”克拉丽扫视着空荡荡的街道,一端与威廉斯堡大桥的拱跨交接,另一端是一座荒废的糖果厂。在潺潺流水的河对岸,夕阳沉入曼哈顿下城摩天大楼的背后,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色。“杰斯,我们怎么到这里的?”
“通过移空门,”杰斯说着检查挂锁,“它能带你去你正想着的任何地方。”
“但我想的不是这里,”克拉丽反驳道,“我没想过任何地方。”
“你肯定想过,”他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似乎不感兴趣,“那么,既然我们已经到这里了……”
“是的?”
“你想做什么?”
“离开,我猜,”克拉丽苦涩地说道,“卢克叫我不要来这里。”
杰斯摇头。“那么你就打算接受这一切?”
克拉丽用胳膊抱住自己。尽管白天的余热仍在,她却感到很冷。“我有选择吗?”
“我们总有选择,”杰斯说,“倘若我是你,此刻我就会对卢克特别好奇。你有房子的钥匙吗?”
克拉丽摇了摇头。“没有,但有时候他不锁后门。”她用手指向卢克的联排式住房和隔壁一幢之间的狭窄小巷。塑料垃圾罐整齐地一字摆开,旁边是几堆折叠起来的报纸和一塑料桶空的苏打水瓶子。至少卢克还算是个负责任的回收员。
“你确定他不在家?”杰斯问。
她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路边石。“哦,他的卡车不在,书店关门,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我得说很可能不在。”
“那么带路吧。”
两幢联排式住宅之间有条狭窄过道,尽头是链子连接的高篱笆墙,围绕着卢克的小后花园,在这里唯一欣欣向荣的植物似乎就是繁茂得穿过铺路石的野草,使铺路石开裂成布满灰尘的碎片。
“翻墙过去。”杰斯说着把靴子尖挤进篱笆上的一个缝隙。他开始攀爬。篱笆咯吱作响,声音大得使克拉丽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但邻居家房子的灯没有亮。杰斯爬上篱笆,纵身一跃跳到另一边,落在草丛中,同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哀号声。
一开始克拉丽还以为他肯定落在一只流浪猫身上。她惊讶地听见杰斯向后仰倒时的大叫声。一个黑影——体型过大,不可能是狗——突然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飞快地跑过后院,一直弯着腰。杰斯翻滚着爬了起来,满面怒容地飞奔着追过去。
克拉丽开始攀爬,腿跨过篱笆时伊莎贝尔牛仔裤上的一个线圈被勾住了,一侧被撕破了。她跳到地上,鞋子摩擦着柔软的灰尘,就在这时杰斯胜利地大叫道:“抓到他了!”克拉丽转过身看见杰斯坐在这个平卧的入侵者身上,他的胳膊放在头顶上。杰斯抓住他的手腕:“来吧,让我们看看你的脸——”
“给我滚下来,你这个虚伪的混蛋。”入侵者低吼道,猛推杰斯。他终于挣扎着半坐了起来,破损的眼镜被敲歪了。
克拉丽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西蒙?”
“哦,天哪,”杰斯顺从地说道,“我还满心希望地以为自己抓住了个有趣的东西呢。”
“不过你躲在卢克家的灌木丛中干什么?”克拉丽一边问一边拂去西蒙头发上的树叶。他被拉扯得疼痛不已,不情愿地瞪眼怒视。不知怎地,当她描述完与西蒙重逢的始末,当这一切全都结束,他的情绪好转了。“那是我没弄明白的地方。”
“好了,够了,我能打理自己的头发,弗雷。”西蒙说,猛地挣脱她的触碰。他们坐在卢克家后廊的台阶上。杰斯靠在门廊的扶手上,竭尽全力地假装无视他们的存在,用石杖摩擦指甲边缘。克拉丽怀疑圣廷是否会批准他这么做。
“我的意思是,卢克知道你在那里吗?”她问道。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那里,”西蒙不耐烦地说,“我没问过他,但我相信他对偶然潜伏在自家灌木丛中的青少年会相当严厉。”
“你并不是偶然在那儿的,他认识你,”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树枝刮擦过的地方仍然稍微有血渗出来,“重要的是你没事。”
“我会没事吗?”西蒙大笑道,语气饱含尖刻与不悦,“克拉丽,你知道我这几天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上次我和你见面时,你像逃离地狱的蝙蝠一样跑出加瓦·琼斯,然后你……失踪了。你一直不接手机——而后你家的电话断线——然后卢克告诉我你到北部的亲戚家小住一段时间,而我知道你没有其他亲戚。我以为我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你可能做什么样的事情呢?”克拉丽握住他的手,但他抽回去没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他说,“某件事吧。”
杰斯仍然把玩着石杖,轻轻地暗自笑了起来。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克拉丽说,“我没生你的气。”
“是的,哦,你显然也懒得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可能正在和群魔殿邂逅的某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哥特摇滚追星族同居,”西蒙酸溜溜地解释道,“而我过去三天一直怀疑你是不是死了。”
“我没同居。”克拉丽说,她羞红了脸,幸亏天色已暗。
“而且我的头发是天生的金色,”杰斯说,“顺便告诉你。”
“那么,这三天你都在做什么?”西蒙带着因怀疑而阴郁的眼神说道,“你真的有个叫马蒂尔达的姨奶奶得了禽流感需要人照料直到康复为止吗?”
“卢克真的那么说的吗?”
“没有,他只是说你去探望一个生病的亲戚,你的电话很可能在乡下不能用。我才不相信他呢。他把我从前廊轰走后,我在房子旁边转悠,从后窗往里面窥探,看到他拿着一个绿色的圆筒状旅行袋在打包,好像他要外出度周末似的。就在那时我决定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为什么?就因为他在整理行装?”
“他往里面装的全是武器,”西蒙说着用T恤衫的袖口擦了擦脸上的血,“刀、两把匕首,甚至还有一柄剑。搞笑的是这些武器上的石头看起来闪闪发光。”他看了看克拉丽,又看了看杰斯,最后又看着克拉丽,语气像卢克的刀一样尖刻,“那么,你打算说我是胡诌的?”
“没有,”克拉丽说,“我不打算说这些。”她瞥了一眼杰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从他的眼睛里闪过。她说道:“我打算跟他讲实话。”
“我知道。”
“你打算试图制止我吗?”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石杖,说道:“对《盟约》的誓言约束着我,但你不受这种誓言的约束。”
她的目光回到西蒙身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滑落下去,克拉丽讲完时后廊已经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西蒙听着她娓娓道来,从头到尾几乎无动于衷,只是当她讲到吞噬魔时才一阵畏缩。她解释完之后清了清干燥的嗓子,突然非常渴望喝杯水。“那么,你有问题要问吗?”
西蒙举起一只手。“哦,我有问题。有几个。”
克拉丽提防地呼了口气。“好的,问吧。”
他指着杰斯。“现在,他是一个——你又如何称呼像他那样的人呢?”
“他是暗影猎手。”克拉丽说。
“恶魔猎手,”杰斯澄清道,“我铲除恶魔。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
西蒙又看着克拉丽。“当真?”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期望她告诉他这些全都不是真的,杰斯实际上是脱逃的危险的疯子,她出于人道主义决定与之为友。
“当真。”
西蒙一脸专注。“也有吸血鬼啰?狼人,巫师,所有这些玩意儿?”
克拉丽咬住下嘴唇。“我听说是这样。”
“你也铲除他们?”西蒙问,把问题抛向杰斯,后者把石杖放回口袋,正在检查完美无瑕的指甲有无瑕疵。
“只有当他们作恶捣乱时。”
西蒙一开始只是坐在那里,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克拉丽怀疑使他承受这样的精神负担是否是个错误。在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他几乎是生性最为务实的,他或许讨厌知道这样的事情,这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事情。西蒙抬起头时,她不安地前倾身体。“真是棒极了!”他说道。
杰斯和克拉丽的感觉如出一辙,面露惧色。“棒极了?”
西蒙热情地点点头,连前额上的黑色卷发都不断地跳动起来。“绝对。就像‘龙与地下城’一样,但却很真实。”
杰斯像看某种古怪离奇的昆虫一样看着西蒙。“像什么?”
“一种游戏,”克拉丽解释,她略感尴尬,“人们假装成巫师和小精灵,他们铲除恶魔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杰斯很错愕。
西蒙咧嘴笑道:“你从没听说过‘龙与地下城’?”
“我听说过地下城堡,”杰斯说,“也听说过龙,尽管它们几乎已经绝迹。”
西蒙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你从没杀过龙?”
“他很可能也从没遇见过高一米八身材火辣穿着皮草比基尼的仙女,”克拉丽不耐烦地说,“算了,西蒙。”
“真正的小精灵大概只有二十厘米那么高,”杰斯指出,“而且她们也咬人。”
“但吸血鬼很性感,对吗?”西蒙说,“我的意思是,有些吸血鬼像芭比娃娃,是不是?”
克拉丽有一刻担心杰斯可能会越过门廊,因为西蒙的一派胡言而掐住他的喉咙。相反,他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有一些,可能吧。”
“棒极了。”西蒙重复道。克拉丽断定她宁愿他俩打一架。
杰斯滑下门廊扶手。“那么我们是不是要搜一下屋子?”
西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游戏开始了。我们要找什么?”
“我们?”杰斯带着一种微妙险恶的语气说道,“我不记得曾邀请你加入。”
“杰斯。”克拉丽生气道。
他扬起左唇角。“只是看一看,”他往旁边走了一步,让她畅通无阻地走到门口,“要不要?”
克拉丽在黑暗中摸索门把手。门开的同时也打开了门廊的灯,照亮了玄关。通往书店的门关着,克拉丽叮当作响地旋转把手。“锁住了。”
“让我来,盲呆。”杰斯说着把她轻轻推到一旁。他从口袋里抽出石杖,把它插进门里。西蒙略带憎恶地看着他。克拉丽猜想再多的吸血鬼芭比娃娃也不可能使他喜欢杰斯。
“他很难缠,是不是?”西蒙低声问,“你怎么受得了他?”
“他救了我的命。”
西蒙飞快地扫了她一眼。“怎么——”
门咔嗒一声开了。“来吧。”杰斯说着把石杖塞进口袋里。克拉丽看到门上的印记随着他们走进去逐渐消失了——就在他的头顶上。后门通向一个小的储藏室,光秃秃的墙壁油漆剥落。到处都是堆叠在一起的硬纸板箱,记号笔潦草的字迹显示里面的物品:“小说”“诗歌”“烹饪”“地方名胜”和“爱情故事”。
“穿过那里就是公寓。”克拉丽朝她示意的门走过去,就在屋子的另一端。
杰斯抓住她的胳膊。“等等。”
她紧张地看着他。“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他在两堆纸箱之间的狭窄空间里侧身移动,然后轻声说道:“克拉丽,你可能想过来看一看这个。”
她环顾四周,储藏室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透过窗户的廊灯。“这么黑——”
灯突然亮了,整个屋子顿时亮堂堂的。西蒙别过头眨了眨眼。“哎哟。”
杰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站在一个封好的纸箱上,手举了起来。手掌中有东西散发着光芒,光从他的指缝中逸出来。“巫光。”他说道。
西蒙低声咕哝着什么。克拉丽已经吃力地在纸箱中穿行,推开一条路走到杰斯身边。他站在一堆摇摇晃晃的神话故事书后面,魔法之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很诡谲。“看看那个。”他说道,指的是墙壁上较高处的一块地方。起初她以为他指的地方看起来像一对装饰用的壁式烛台。她等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才意识到它们实际上是系在短链上的金属圈,链子的一端嵌入墙壁。“那些是——”
“镣铐,”西蒙说,小心翼翼地在纸箱堆中穿行,“那是,啊……”
“别说‘变态’,”克拉丽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在讨论的可是卢克。”
杰斯踮起脚顺着一根金属圈的内侧摸了摸。他放下手时,手指粘上了一层红棕色的粉墨。“血,而且看,”他指着链子嵌进去的墙壁四周,灰泥看起来往外鼓了出来,“有人企图把这些东西从墙壁上拉出来。从外形判断,用力很猛。”
克拉丽的心怦怦直跳。“你认为卢克安然无恙吗?”
杰斯放低魔法之光。“我想我们最好弄清楚。”
通向公寓的门没有上锁,直接通往卢克的起居室。尽管书店里有成百上千本书,但公寓里的书更多。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一卷卷的书排成两排,一排遮挡住另一排。大多数都是诗歌和小说,中间夹杂着大量的魔幻小说和神话故事。克拉丽想起自己曾蜷缩在卢克的靠窗座椅里费劲地读完了整套《普利登传奇》,那时太阳在东河落山。
“我想他还在附近,”西蒙站在卢克的小厨房门边叫道,“咖啡壶的灯还是亮的,里面还有咖啡。而且是热的。”
克拉丽眯起眼睛看着厨房门。盘子堆放在水槽中。卢克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衣橱里面的挂钩上。她穿过走道,打开小卧室的门,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床上的灰色床单和平平的枕头没有整理好,五斗橱上放着零钱。她转过脸去。她内心深处曾认为他们走进来的时候肯定会发现这里一片狼藉,卢克被绑了起来,伤痕累累,或者情况更糟。但此刻她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她麻木地穿过走道来到小客厅,妈妈外出到镇上办事时她总是待在这里。他们一起熬夜在一闪一闪的黑白电视机上看古老的恐怖电影。她甚至准备了一整背包的衣物,这样她就不用每次都背来背去了。
她跪下来,拉着橄榄绿的肩带把包从床底下拖出来。上面挂满了圆形徽章,大多数都是西蒙送给她的。玩家加油。重口味少女。尚未加冕。里面是一些折叠好的衣服,几件换洗的内衣,发刷,还有洗发水。谢天谢地,她想道,然后一脚踢上卧室的门。她麻利地换好衣服,扯下伊莎贝尔过大的衣服——现在已经沾满青草和汗液,然后套上一条自己的像破纸一样柔软的磨砂灯芯绒裤和一件胸前印着汉字图案的蓝色紧身背心。她把伊莎贝尔的衣服扔进背包,拉紧包带,走出卧室时背包在她的肩胛骨上晃来晃去,有种熟稔的感觉,再次拥有自己的东西感觉真棒。
她发现杰斯在卢克的办公室,里面一排排的全是书,他正查看着书桌上没拉拉链的绿色行李袋。正如西蒙所说,里面装满了武器——锋利的刀,卷成一团的鞭子,看起来像剃刀一样锋利的金属圆盘。
“这是轮盘,”杰斯看着克拉丽走进房间说道,“是锡克教武器。用食指转动后放开。这种武器很罕见,也很难使用。奇怪的是卢克居然有一个。它们曾经是霍奇年轻时的首选兵器,至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卢克喜欢收藏……艺术品,你知道。”克拉丽说,她指的是书桌后面的架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印度雕像和俄罗斯画像。她最喜欢的是印度毁灭女神迦利的小塑像,她挥舞着一柄剑和一个斩断的头颅,舞动时头往后仰,眼睛微睁。桌子侧面摆放着一架中国古董屏风,由光彩夺目的红木镌刻而成。“漂亮玩意儿。”
杰斯小心翼翼地把轮盘推到旁边,少量衣物从卢克尚未系紧的行李袋中散落出来,仿佛它们是后来添加进去的东西。“这是你的吗?”
他抽出藏在衣服里面的一个长方形物体,那是一个木制相框,一条长长的裂痕笔直地划过镜框。裂痕在克拉丽、卢克和她妈妈的笑脸上扩散开去,像一张蜘蛛网。“那是我的。”克拉丽说着从他手里拿过来。
“裂开了。”杰斯评论道。
“我知道,是我干的——我把它打碎了,那时我把它扔向吞噬魔,”她看着他,看见他脸上露出逐渐明白的表情,“那就意味着卢克在我遇袭后回过公寓。或许可能是今天——”
“他肯定是最后一个通过移空门的人,”杰斯说,“那就是为什么它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你当时什么也没想,所以它把我们送到了它最后一次去的地方。”
“多萝西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去过那里?”克拉丽说。
“他或许付钱让她保密。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跟我们相比,她更信任他。那就意味着他可能不是——”
“各位!”是西蒙,他慌慌张张地冲进办公室,“有人来了。”
克拉丽放下照片。“是卢克吗?”
西蒙眯着眼睛回头望着客厅,然后点了点头。“是他,但他不是一个人——有两个男的跟他一起。”
“男的?”杰斯三两步就跨过房间,从门缝往外望去,低声恶狠狠地诅咒道,“巫师。”
克拉丽目不转睛。“巫师?但——”
杰斯摇摇头,从门边退了回去。“这里还有其他出去的路吗?后门?”
克拉丽摇摇头。过道里的脚步声现在清晰可辨,她的心害怕得怦怦直跳。
杰斯不顾一切地四处张望。他的目光停留在红木屏风上。“躲到那个后面去,”他用手指着说道,“赶快。”
克拉丽把破裂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溜到屏风后面,顺手把西蒙拉了过去。杰斯紧随其后,手里握着石杖。他刚一藏进来,克拉丽就听见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先是有人走进卢克办公室的声音——然后是说话声。三个男人在讲话。她紧张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西蒙,然后又看着杰斯,他举起手中的石杖,轻轻地移动末端,在屏风后面画出一个正方形的轮廓。克拉丽目不转睛地看着,正方形变得清晰起来,像一面玻璃似的。她听见西蒙倒吸了一口气——细微得几乎听不见——杰斯对他们俩摇摇头,做出“他们从这里看不见我们,但我们能看见他们”的口型。
克拉丽咬着嘴唇移到正方形的边缘,透过它往外看,感受到西蒙在她耳畔的气息。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房间里的一切:书架、上面摊放着旅行袋的书桌——还有卢克,他衣冠不整,背部微弯,眼镜被推到额头上,站在门边。这种情形令人恐惧,即使她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杰斯做出来的窗户与警察局问询室的玻璃一样绝对是单向的。
卢克转过身,回头向门边望去。“请吧,随便到处看看,”他带着浓厚而沉重的挖苦语气,“既然你们表现出这般兴趣。”
一阵轻轻的低笑声从办公室的角落传来。杰斯的手腕不耐烦地抖动了一下,轻轻敲打他的“窗户”,窗户变得更宽了,能看到房间内更多的场景了。有两个男人跟卢克在一起,他们都穿着淡红色长袍,兜帽推到脑后。一个人身材消瘦,胡须灰白优雅,络腮胡子呈锥形。他微笑时露出洁白得令人炫目的牙齿。另一个魁梧健壮,像摔跤运动员那样肌肉结实,一头红发剪得很短。他的皮肤是深紫色的,脸颊发亮,好像拉得过紧似的。
“那两个人是巫师?”克拉丽轻声问。
杰斯没有回答。他全身紧绷,像一块铁一样僵硬。克拉丽心想,他担心我会逃跑,试图跑到卢克那里去。她希望自己能让他放心,告诉他自己不会这么做。那两个男人身上穿的厚长袍是动脉血液的颜色,令人毛骨悚然。“不是。”他轻声说。他脸色苍白得好像见鬼了一样。“是暗影猎手。他们穿着巫师的长袍。”
“把这当成是友好的随访,格雷马克。”灰白胡须的那个人说。
“你们来者不善,潘波恩。”卢克在书桌边缘坐下来,他倾斜身体以防那两个男人看见他的旅行袋和里面的东西。由于他靠得更近了,克拉丽看得出他的脸和手伤痕累累,指甲擦伤还流着血。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一直延伸到衣领下面。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布莱克韦尔,别碰那个——那很值钱。”卢克呵斥道。
那个大个子红发男人从书架顶端拿起迦利雕像,粗壮的手指认真地摩挲着它。“很漂亮。”他说。
“啊,”潘波恩说着从同伴手里接过雕像,“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与任何神或者人都无法消灭的恶魔作战。‘哦,迦利,我尽享福佑的母亲!万能的湿婆19女巫,你欣喜若狂地舞动身躯,拍打双手。你是众活动的推动者,我们只不过是你手中无助的玩偶。’”
“非常好,”卢克说,“我不知道你对印度神话有研究。”
“所有的故事都是真的,”潘波恩说,克拉丽感到背脊上一阵发凉,“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一切?”
“我什么也没忘记。”卢克说。尽管他看起来很放松,克拉丽从他肩膀和嘴唇的轮廓看得出他很紧张。“我猜是瓦伦丁派你们来的?”
“是他派我们来的,”潘波恩说,“他以为你或许已经改变主意了。”
“没什么需要我改变主意。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什么也不知道。顺便说一下,长袍很棒。”
“谢谢,”布莱克韦尔狡黠地笑道,“从几个巫师身上剥下来的。”
“这是官方《圣约》长袍,是不是?”卢克问道,“来自大叛乱吗?”
潘波恩轻声笑道:“战利品。”
“难道你们不担心有人会误认为你是真的吗?”
“毫不担心,”布莱克韦尔说,“一旦他们靠得很近。”
潘波恩抚弄着袍子的边缘。“你还记得大叛乱吗,卢西恩?”他轻声问道,“那可是伟大而可怕的一天啊。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为战斗受训吗?”
卢克的脸扭曲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绅士们,我不知道该告诉你们什么。我现在帮不了你们。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是个非常宽泛的词,非常不确定,”潘波恩忧郁地说,“拥有那么多书的人肯定了解某些事情。”
“如果你们想知道春季在哪里可以找到跑得慢的燕子,我能指导你们找到正确的参考书名。倘若你们想要知道圣杯消失在何处……”
“消失可能表述得不是十分准确,”潘波恩咕哝道,“更像是被藏了起来。被乔斯琳藏了起来。”
“那也有可能,”卢克说,“那么难道她还没告诉你们它的藏身之处吗?”
“她尚未恢复知觉,”潘波恩说道,长长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挥舞,“瓦伦丁很失望。他一直盼望着团聚。”
“我确信她没有回应这样的感情。”卢克轻声咕哝道。
潘波恩咯咯地笑道:“嫉妒吧,格雷马克?或许你对她的感情不再如昨。”
克拉丽的手指不由地颤抖起来,动作那么明显,她紧紧地交织双手试图使它们停下来。乔斯琳?他们正在谈论我妈妈吗?
“我对她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卢克说,“两个暗影猎手,遭到同类的放逐,你们能明白为什么我俩能联合在一起。但我不打算为了她干涉瓦伦丁的计划,如果那是他所担心的话。”
“我不觉得他会担心,”潘波恩说,“更像好奇吧,我们都想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是辨认得出的人类。”
卢克紧蹙眉头。“然后呢?”
“你看起来够好的。”潘波恩勉强道。他把迦利雕像放在架子上。“还有个孩子,是不是?一个女孩。”
卢克一脸错愕。“什么?”
“别装蒜,”布莱克韦尔低吼道,“我们知道那个女人有个女儿。他们在公寓里发现了她的照片,卧室——”
“我还以为你们在问我的孩子呢,”卢克不着痕迹地打断他,“是的,乔斯琳有个女儿,克拉丽莎,我猜她逃走了。瓦伦丁派你们去找过她吗?”
“不是我们,”潘波恩说,“但他在找。”
“我们要搜一搜这个地方。”布莱克韦尔补充道。
“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做。”卢克说完从桌子上滑了下来。他低头瞪视着那两个男人时脸上流露出一种冷酷的威胁,尽管他的表情没有改变。“什么让你们觉得她还活着?我以为瓦伦丁派吞噬魔搜遍了那个地方。足够的吞噬魔毒液,大多数人都会瓦解成灰烬,不留任何痕迹。”
“有个吞噬魔被杀了,”潘波恩说道,“这让瓦伦丁心生疑窦。”
“一切都令瓦伦丁怀疑,”卢克说,“或许乔斯琳杀死了它,她当然有这个能力。”
布莱克韦尔哼道:“可能吧。”
卢克耸了耸肩。“瞧,我不知道小姑娘在哪里,我猜她已经死了,否则她现在就会现身。不管怎样,她不构成什么威胁。她只有十五岁,从来没听说过瓦伦丁,她也不相信恶魔。”
潘波恩轻声笑道:“幸运的孩子。”
“不再如此了。”卢克说。
布莱克韦尔挑起眉毛。“你听起来很生气,卢西恩。”
“我不生气,我很恼怒。我不会干涉瓦伦丁的计划,你们明白这一点吗?我不是傻瓜。”
“当真?”布莱克韦尔说,“历经岁月的磨炼,你更尊重自己的本质了,看到这一点真好,卢西恩。你过去可不总是这么实际。”
“你得了解,”潘波恩带着对话的口吻说,“我们愿意拿她——乔斯琳,跟圣杯交换,安然无恙地交到你门口。那是瓦伦丁本人的承诺。”
“我知道,”卢克说,“我不感兴趣。我不知道你们宝贵的圣杯在哪里,我不想卷入你们的纷争。我讨厌瓦伦丁,”卢克补充道,“但我尊重他。我知道他会铲除每个挡道的人。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有意让道。他是魔鬼,是个杀人机器。”
“瞧瞧谁在讲话。”布莱克韦尔低吼道。
“我想这些就是你给瓦伦丁让道做的准备?”潘波恩说,手指向书桌上半隐藏的行李袋,“逃出城,卢西恩?”
卢克缓缓地点头。“到乡下去。我打算低调行事一段时间。”
“我们会制止你,”布莱克韦尔说,“强迫你待在这里。”
卢克微微一笑,然后变了脸。突然他不再是那个在公园里给克拉丽推秋千、教她骑三轮车、素有学养的男人。他的眼睛里闪过野兽般的神色,凶残而冷酷。“你试试看。”
潘波恩瞥了一眼布莱克韦尔,他摇了摇头,不过动作很慢。潘波恩又看着卢克。“如果你突然恢复记忆会通知我们吧?”
卢克仍然在微笑。“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潘波恩干脆地点了点头。“我想我们先告辞了,天使守护你,卢西恩。”
“天使不会守护我这类人。”卢克说。他拿起桌子上的旅行袋,把袋口系紧。“请吧,绅士们?”
这两个人拉上兜帽遮住脸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卢克也走了。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四周张望了一下,仿佛在想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克拉丽呆若木鸡地待在原地,听见正门关上,卢克重新锁上挂锁时链子和钥匙的叮当声从远处传来。卢克说他对发生在她妈妈身上的事情不感兴趣时脸上的表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眼前晃动。
她觉察到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克拉丽,”是西蒙,他的声音有些犹豫,几近温柔,“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没有出声。她感觉糟透了。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好起来。
“她当然不好。”是杰斯,他的声音像冰凌一样尖刻而冷酷。他握住屏风,猛地把它推到一边。“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谁派恶魔袭击你妈妈了。那些人认为她有生命之杯。”
克拉丽感到自己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而且是空穴来风。”
“或许。”杰斯斜靠在卢克的书桌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视线模糊的像烟熏过的玻璃。“你以前见过那些人吗?”
“没有,”她摇头,“从来没有。”
“卢西恩似乎认识他们。对他们很友好。”
“我不觉得友好,”西蒙说,“我倒觉得他们都克制住了自己的敌意。”
“他们没有当场杀死他,”杰斯说,“他们认为他知情未报。”
“或许,”克拉丽说,“或者他们只是不愿意杀死另一个暗影猎手。”
杰斯大声笑了起来,近乎刺耳凶狠的噪音使克拉丽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对此我深表怀疑。”
她强硬地看着他。“什么使你如此笃定?你认识他们吗?”
他回答时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认识他们吗?”他重复道,“你不妨这么说吧,他们俩正是谋杀我父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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