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4
这很简单，奇普。没人要求你做个滑轮车或小舟出来，不过是个绿拉克辛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奇普盘腿坐定，戴好绿色护目镜，将白板放到膝盖上，期待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可他已经静坐两个小时了。他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什么也没做。这几个小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到底要如何专心进行御光术？他的胃隔三岔五报怨几次，都快形成规律了。这会儿，太阳已经接近正午。
使不出御光术就不能吃饭？太残酷。这是拷问，不合情理。
奇普抬起头。加文带着他们来到爱神之门几百步外的旧墙废墟，三人抵达时，已经有上百人在那里做工。他们走过那些劳作的人，方才不少在队伍里排队的人这会儿正在其中。工人们挖掘墙根，一直挖到地基露出为止。奇普路过时看了一眼，有几个地方至少有四步那么深，不过挖掘进度比他想象中的快不少。在众多工人与沙土之间，奇普能见到的绿色，就只有城墙上方的那么一丁点儿植物。
加文与戴纳维斯大师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的图纸。戴纳维斯将军，奇普心想，正自然地调度指挥——就像他过去叫奇普做这做那时一样——这让奇普不禁怀疑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戴纳维斯大师的事情。对一座像莱克顿这样的小镇而言，这个男人显然太过了不起。偏偏奇普从未考虑过这点。小孩总是只想着他们自己，奇普。
“还不够好，”加文说，“不，细节上已经处理得很好了，细节很完美。可既然旧城墙过去都没能阻止我们的进攻，表明这么做没用，为什么还要重建一座？”
重建城墙？加文不是说格拉多王的军队五天内就会抵达吗？
“如果能从以前的错误当中得到新的经验，我想那一定意味着我们很幸运，”戴纳维斯将军说道，“如果我们能将这些都完成的话，则更幸运。”
“把拉斯凯森的图纸给我拿过来。”光明王下令道。
“你真打算用艺术家虚构的神秘城市为蓝本建一座城墙？”
加文下巴上的肌肉因恼怒抽动起来。
“您已经充分了解我的意思了，光明王陛下。”戴纳维斯将军说着，迅速鞠一躬。
“把你女儿带来，”加文说，“我要用幻紫御光者来干这个。”
柯尔文稍作犹豫，转身骑上马。“当然。”将军走了，飞奔向主城。他手下的卢斯格尔私人护卫紧随其后，跟过去。
从到这里开始，一整个早上加文都在与工头、卢斯格尔护卫还有戴纳维斯将军交流公事，但现在，突然只剩下加文一个人。他看向奇普。糟糕，我想我现在应该努力练习御光术才对。
加文扬起一条眉毛看向他。“还不饿，嗯？”
奇普做个鬼脸：“谢谢您还记得我。”
“奇普，绿色与其他颜色不同，它可以用一个词来总结，其他所有颜色或许需要达到一定水平才能使用，但只有绿色充满了野性。要知道，不论好坏，万物都与野性相关，这就是绿色，这也是我对你说，你只需凭意志就能使用御光术的原因——因为意志与原始的野性一直自然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你是蓝色初学者，我便不得不解释有关御光术的感觉、协调、秩序，以及它如何与世界相契合。但那不是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不过与御光术无关。“那名枪手后来怎么了？”
“什么？”加文问。
“就是伊利塔船上的那个人，差点杀了我们的那个。我记得在我击中他之前，他的枪爆炸了。”
“确实会发生这种事，”加文说，“当你蓄力过度，手枪便无法承受住那么大的力量。”
“那名枪手能从五百步外击中我们，却在手枪子弹的问题上犯错？”
加文笑了。他翻开掌心，里面什么都没有。噢，奇普连忙眯紧眼睛，一枚幻紫色的拉克辛球出现在加文手中。“看见了？”加文问。
“看见了。”
加文伸出手，只听一声微弱的爆裂声传来，他的手猛地向后一缩，幻紫球立刻像手枪子弹一样飞了出去。
“我堵住了他的枪管，”加文耸肩说道，“你可以随便选一种颜色干这种事，用黄色也可以，只要你能制出固体的黄色。不过，还有很多其他选择就是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或许我已经杀了，”加文说，“手枪在手上爆炸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又耸了耸肩，“我认得他，战场上的雇佣兵。有时候为我作战，有时候为我兄弟，还有时候为任何一个能够付给他足够多钱的长官。他是个酒鬼，还是个无赖，但也是七大郡内最优秀的枪炮手。不管他生下来时叫什么名字，如今人们都称他为‘枪手’。那就是他的全部价值。他作为枪炮手，他第一次收到甲板命令是在一艘名为‘烈焰吐纳者’号的船上。”
“烈焰吐纳者号？那艘烈焰吐纳者？”奇普问。
“能够杀死一头成年海怪的就只有常年在海上累积的经验。那时候‘枪手’大概十六岁，”加文甩甩头，挥去涌上心头的往事，“我杀过很多人，奇普。有时你会犹豫，那和危险一样会令你处境糟糕，不过，我更乐于将这种情愫视作我还有一丝人性的证明。除此之外，我知道如果让枪在他的手上爆炸会彻底激怒他。如果我了解‘枪手’，我猜那把手枪肯定是自制的。他大概会想究竟是哪个见鬼的混蛋弄坏了他的宝贝手枪。”加文瞥了一眼不远处，一个盛装打扮的卢斯格尔人走过来，两侧跟了一群护卫与奴隶。他们抬着轿子，好为这位肤色浅淡的男人遮阴避阳。“你该忙你自己的事情了，”加文说，“最好快一点，侍从们随时会带午饭过来。”
我刚把饿肚子这事儿忘掉你就提醒我。太谢谢了。
奇普推推鼻梁上的护目镜——眼镜一直往下滑，甚至无法服帖地待在原地——继续盯向面前的白板。野性，野性，肆意，生长……这些词儿在奇普脑子里打转儿。那名卢斯格尔贵族——奇普猜测他可能是位行政官——正尖声向加文抱怨着什么。看他站着的模样，似乎打算一直纠缠不清。奇普试着不去管他。
绿色。加油，感受所谓的野性。
野性，我想到一个词，“野性奇普”。以前芮米尔叫我胖墩的时候我可是野性十足，嗯？当他叫我放弃伊莎的时候我也颇具野性。如果我能再狂野一点，或许现在伊莎还活着。想要充满野性，就要走向束缚的反面。我的人生一直充满了束缚，被芮米尔，被芮米尔！一个村头恶棍，一个坏小子！几乎算得上恶霸的坏小子！
如果奇普曾叫芮米尔去死，如果他曾用语言侮辱芮米尔，除了挨顿揍，芮米尔还能做什么？他那身肌肉跟奇普聪明的大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好吧，现在他连肌肉都没了，那些东西早烂透了。这个念头忽然让奇普感到有些反胃。老实说，他不想让芮米尔死，那个男孩也做过不少好事。好吧，至少做过一点。奇普现在依旧对芮米尔的死感到后怕，他真希望那个男孩依然活着，这样他就能直面他。
我与加文·盖尔说过话，我还和他一起击退海盗！好吧，在他击退海盗的时候，我一直在忙着别把自己给淹死，但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是不争的事实。
奇普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依旧没有拉克辛聚集起来。那位行政官还在大嚷大叫。奥赫拉姆神，加文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情？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鼻音。奇普真想用绿色的拉克辛球砸中他的脑袋，他又瞥了一眼双手，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又要让加文失望了。再一次。就像我让伊莎失望时那样，还有桑松，还有过去一千次母亲失望时那样。
饥饿啃食着奇普的皮带。这就是我，一个失败的胖子。新生活已经盛盘端到我面前，我是加文·盖尔的儿子，私生子，没错，可他从没把我当成什么丢人的东西来对待，然而我却不能用意志完成他帮我定下的目标，坦然地迎接这份新生活。我没法回报他对我付出的所有好意，我会令这个赋予我第二次生命的救命恩人蒙羞。
这些想法如同一捆钢条竖在奇普胸前，不断锁紧，再锁紧，奇普几乎无法呼吸。他的眼中充满泪水。失败、失望。母亲的面庞浮现在他眼前，被泪水扭曲：你毁了我一生！你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我付出一切，你带走了全部，却什么都没留给我！你令我作呕，奇普！
奇普，摆脱掉枷锁。别再相信那些——
“说谎！”行政官大喊。奇普打个寒战，感到身上一阵刺痛。太阳几乎已经升到最高，奥赫拉姆之眼仿佛真有重量般沉甸甸压向地面。但对奇普而言，那是神的爱抚，光、能量、温暖、爱，照进黑暗角落里的光芒，这些都是神的恩赐。他看向白板，透过鼻梁上的绿色滤镜见到一张奥赫拉姆神的脸。奇普无法称其为野性，他知道这是自由的象征。他突然想要大喊，为这份喜悦载歌载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万物皆蕴有自由，禁锢在他脑中的自由，唠叨怀疑声中的自由，他所看到做到的一切所蕴含的自由。这些都是生的活力，是行动，是绽放的力量，如同被禁锢在鹅卵石地下的红树根。生命终将取胜，红树终将稳稳扎根地下，不断延伸，抓牢土壤。
那捆束缚在奇普胸口的钢条一瞬间不见了。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生的力量，那是来自动物本能的力量与喜悦。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野性的力量。
狂吠的行政官越叫声音越尖。奇普在掌心制出一枚绿色拉克辛球。就像这样？就像要决定去做什么一样？这好像也太简单了。拉克辛球愈发浓稠，但表面却充满了弹性，顺着他的指缝挤出来。奇普将球做成空心的，然后将体积放大到脑袋的两倍。现在球体的弹性比先前更为夸张，摸起来很软，完全不足以杀死任何人。
奇普的嘴越咧越大，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他将球高高举起。加文投出拉克辛前会喊什么来着？奇普记得铁拳也做过同样的事。少年皱皱鼻子，或许我也可以试试。
尽管脑中仍有一小部分在抗议：你不能袭击行政官！他是行政官，看在奥赫拉姆神的分上，你以为他的贴身护卫会相信你的话，以为你不是真的要伤害他吗？
然而在绿色的控制下，“行政官”这样的词汇已经开始逐渐失去意义。那是什么东西？那有什么了不起？人类的礼仪与头衔恍惚间均已成为虚伪而弱小的存在。
奇普决定用意志将球抛出去。他坐在原地，开始像个白痴一样咧嘴傻笑。他感觉到能量开始在球下方盘旋，不过在他把球扔出去之前，究竟该蓄力多久？噢，好吧，似乎已经够久的了。只听一声闷响，球迅速飞出奇普的掌心。
少年被冲击力猛地掀向后方。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放声大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那个尖叫的男人究竟怎么样了。
行政官倒在地上。那个拉克辛球显然还弹到了别的地方，因为轿子塌了，两个奴隶摔倒在地。轿子正好歪向行政官左边，奇普听到他在尖声惨叫——可惜一名贴身保镖马上抽剑冲向奇普，后面的好戏全被他挡住了。
护目镜歪到一旁，奇普没法制出更多绿色了，不过好在他体内还存了不少。他开始制造另一个小球。太慢了！动作太慢了！
奇普举起双手，他与士兵之间的空气随之开始闪烁微光。接着，一声脆响从他手上传来，一枚小球射了出去，震得他双手生疼。
眨眼的工夫，一面蓝拉克辛墙在奇普与士兵间展开。士兵扬起的宝剑插上竖立在男孩面前的墙面，刀尖用力向下，划掉几层蓝色拉克辛，发出刺耳的声响。士兵本人则在之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整个人都撞上了拉克辛墙。一声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墙上传来，同时还夹带着一声尖锐的抱怨。
士兵缓了缓，停下来。下一秒，奇普发动的攻击打碎了立在他面前的拉克辛墙。墙体从中间裂开，形成蜘蛛网状，本该是士兵脑袋待的地方，这会儿正钉着一枚火枪弹大小的绿拉克辛球。
“够了。”加文说道。他没有刻意抬高音量，而且是等周围静下来才开口。看来两边都被他的蓝拉克辛墙救了。
奇普感到一阵战栗与虚弱。噢，该死。我都做了什么？
行政官依旧躲在部下的掩护里。球砸过来后，他马上被两名贴身护卫从倒下的轿子上拽到一边。男人站起身，鼻子还在流血，脸颊因窘迫气得通红。惊慌马上转化为暴怒，他将火气一股脑儿撒到加文身上。
“你的奴隶冒犯了我，我要求决斗！”行政官抽出那把挂在屁股上的装饰剑，指向奇普。
加文下巴上的肌肉一抽，开口说道：“他不是奴隶。奇普是我的儿子。”
“这、这就是你的私生子？”
凝重的沉默从加文身上漫开，许久他才再次说道：“奇普，道歉。”
奇普吞咽一口唾沫，站起来，身体禁不住发抖。“我非常抱歉，先生。我第一次练习使用御光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
“一个道歉就完了？不，光明王陛下，您先是冒犯我，现在又想侮辱我吗？我要求决斗。”
“你要求个屁，”加文看着他，丝毫没有将视线移开的意思，“你勾结格拉多王，要是让我再多找到一点儿证据，我发誓等你回卢斯格尔的时候，就是你脑袋搬家的一刻。除非托勒斯郡首决定将你交给帕里亚人处理。你这个废物、贱人、骗子、小偷、懦夫。你想决斗，我可以奉陪。以剑对剑。我以荣誉起誓，绝不使用御光术，不过现在就要马上开始。”
行政官眨眨眼，剑尖抖了抖。他又眨眨眼，然后收剑入鞘。“没空和你们这些武夫拌嘴！”他咆哮着转身离开。
奇普这才意识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他转过身，正瞧见铁拳朝他走过来。“你在这儿站多久了？”他问。
“久到足够阻止你继续犯蠢，不过还没长到挽救一切的程度。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和你家人一样，都有转眼陷入麻烦的本事。”
噢，原来那道蓝拉克辛墙是铁拳做的。这个大块头黑卫是第二次救他性命了吧？
“指挥官，”加文说，“我需要你去给我们的间谍送个话。克拉索斯已经慌不择路，他随时都有可能逃跑。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个地步，确保在海港入口配备大炮的全体船员都会向他开火。另外，找人确定一下他有没有掠夺金库里的公款，我需要足够的钱来支撑军队的开销。”
铁拳皱起眉头：“我更愿意待在奇普身边。我是黑卫，光明王陛下，不是信使。我的职责在这里。”
加文说：“这事儿我和奇普都做不了，又需要有人来做。没让你多带些黑卫过来是我的失误，但事分缓急轻重。”
铁拳指挥官犹豫了不到一两秒。“好吧，光明王陛下。”说完，他转身鞠躬，走向别人为他们牵来的马匹。
指挥官走后，四周明显再次安静下来。几十名工人共同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让行政官当众出丑显然为加文赢得不少民心，可依旧没人想要亲近他，大家都害怕加文正在气头上。加文揉揉前额。“你肯定在想我们为什么要为那样一个混账行政官战斗。”他说。
事实上，奇普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既然加文提出来了，好像确实有点奇怪。
“因为拉斯克·格拉多浑身都散发出狂热分子的恶臭，奇普。这就是答案。上百人，或者说假如我们没那么幸运，上千人会死，只因为我和拉斯克有过一面之缘，只因为我认为他疯了。”加文长出一口气，“他想得到这座城市。老实说，他有权获得这里。其实如果说只是单纯将这座城市还给提利亚的人民，我会很愿意。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还有你——都为那场战争付出了过于高昂的代价，仅仅因为他们站在了自己可以选择的那边。假如有其他任何人愿意在我们走后接手这里，我都很乐意。当然，不包括那些见鬼的光谱七政使。但让拉斯克掌权……事情就变得有点复杂了，那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不过由于我的出现，现在整件事都变得十分危险，一旦我们离开，拉斯克便会马上朝无人之境进军，并在帕里亚人登陆这里前关闭海港，到时候这件事就彻底玩完了。帕里亚人虽然会勃然大怒，但加里斯顿带来的利益还没到会让他们派兵进军的程度，这样一来……比如之后几年，拉斯克便会针对加里斯顿出口的橘子拟定一项专属的海运合同。其他地方的人则将不得不接受现实。你怎么看？你觉得值得吗？”
他问话的语气就像我的意见真的有价值一样。奇普没遇到过几个会像这样在乎他想法的大人。“我觉得格拉多王该死，这样我们都能省去不少麻烦。”
加文略带悲伤地笑起来：“真能那样该多好。或许凯莉丝会创造奇迹，真的下手做出这种事。”
“你很想她，对吗？”把住嘴门儿之前，奇普已经将话脱口而出。
光明王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他看向奇普，又看向别处，情绪逐渐柔和。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一口气。奇普觉得自己仿佛看见希望在从加文身上流走。
“那么明显吗？”加文问。
“你认为他们会杀了她？”奇普反问。
一系列情绪在加文脸上闪现，逝去。他一定是太过悲伤，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拉斯克会一直留着她的命，来看看我是不是会用整座城市来换她。但不管我选择哪一边，最后他都会杀了她。”
不。他们不会的，奇普想。我发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奇普盘腿坐定，戴好绿色护目镜，将白板放到膝盖上，期待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可他已经静坐两个小时了。他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什么也没做。这几个小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到底要如何专心进行御光术？他的胃隔三岔五报怨几次，都快形成规律了。这会儿，太阳已经接近正午。
使不出御光术就不能吃饭？太残酷。这是拷问，不合情理。
奇普抬起头。加文带着他们来到爱神之门几百步外的旧墙废墟，三人抵达时，已经有上百人在那里做工。他们走过那些劳作的人，方才不少在队伍里排队的人这会儿正在其中。工人们挖掘墙根，一直挖到地基露出为止。奇普路过时看了一眼，有几个地方至少有四步那么深，不过挖掘进度比他想象中的快不少。在众多工人与沙土之间，奇普能见到的绿色，就只有城墙上方的那么一丁点儿植物。
加文与戴纳维斯大师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的图纸。戴纳维斯将军，奇普心想，正自然地调度指挥——就像他过去叫奇普做这做那时一样——这让奇普不禁怀疑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戴纳维斯大师的事情。对一座像莱克顿这样的小镇而言，这个男人显然太过了不起。偏偏奇普从未考虑过这点。小孩总是只想着他们自己，奇普。
“还不够好，”加文说，“不，细节上已经处理得很好了，细节很完美。可既然旧城墙过去都没能阻止我们的进攻，表明这么做没用，为什么还要重建一座？”
重建城墙？加文不是说格拉多王的军队五天内就会抵达吗？
“如果能从以前的错误当中得到新的经验，我想那一定意味着我们很幸运，”戴纳维斯将军说道，“如果我们能将这些都完成的话，则更幸运。”
“把拉斯凯森的图纸给我拿过来。”光明王下令道。
“你真打算用艺术家虚构的神秘城市为蓝本建一座城墙？”
加文下巴上的肌肉因恼怒抽动起来。
“您已经充分了解我的意思了，光明王陛下。”戴纳维斯将军说着，迅速鞠一躬。
“把你女儿带来，”加文说，“我要用幻紫御光者来干这个。”
柯尔文稍作犹豫，转身骑上马。“当然。”将军走了，飞奔向主城。他手下的卢斯格尔私人护卫紧随其后，跟过去。
从到这里开始，一整个早上加文都在与工头、卢斯格尔护卫还有戴纳维斯将军交流公事，但现在，突然只剩下加文一个人。他看向奇普。糟糕，我想我现在应该努力练习御光术才对。
加文扬起一条眉毛看向他。“还不饿，嗯？”
奇普做个鬼脸：“谢谢您还记得我。”
“奇普，绿色与其他颜色不同，它可以用一个词来总结，其他所有颜色或许需要达到一定水平才能使用，但只有绿色充满了野性。要知道，不论好坏，万物都与野性相关，这就是绿色，这也是我对你说，你只需凭意志就能使用御光术的原因——因为意志与原始的野性一直自然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你是蓝色初学者，我便不得不解释有关御光术的感觉、协调、秩序，以及它如何与世界相契合。但那不是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不过与御光术无关。“那名枪手后来怎么了？”
“什么？”加文问。
“就是伊利塔船上的那个人，差点杀了我们的那个。我记得在我击中他之前，他的枪爆炸了。”
“确实会发生这种事，”加文说，“当你蓄力过度，手枪便无法承受住那么大的力量。”
“那名枪手能从五百步外击中我们，却在手枪子弹的问题上犯错？”
加文笑了。他翻开掌心，里面什么都没有。噢，奇普连忙眯紧眼睛，一枚幻紫色的拉克辛球出现在加文手中。“看见了？”加文问。
“看见了。”
加文伸出手，只听一声微弱的爆裂声传来，他的手猛地向后一缩，幻紫球立刻像手枪子弹一样飞了出去。
“我堵住了他的枪管，”加文耸肩说道，“你可以随便选一种颜色干这种事，用黄色也可以，只要你能制出固体的黄色。不过，还有很多其他选择就是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或许我已经杀了，”加文说，“手枪在手上爆炸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又耸了耸肩，“我认得他，战场上的雇佣兵。有时候为我作战，有时候为我兄弟，还有时候为任何一个能够付给他足够多钱的长官。他是个酒鬼，还是个无赖，但也是七大郡内最优秀的枪炮手。不管他生下来时叫什么名字，如今人们都称他为‘枪手’。那就是他的全部价值。他作为枪炮手，他第一次收到甲板命令是在一艘名为‘烈焰吐纳者’号的船上。”
“烈焰吐纳者号？那艘烈焰吐纳者？”奇普问。
“能够杀死一头成年海怪的就只有常年在海上累积的经验。那时候‘枪手’大概十六岁，”加文甩甩头，挥去涌上心头的往事，“我杀过很多人，奇普。有时你会犹豫，那和危险一样会令你处境糟糕，不过，我更乐于将这种情愫视作我还有一丝人性的证明。除此之外，我知道如果让枪在他的手上爆炸会彻底激怒他。如果我了解‘枪手’，我猜那把手枪肯定是自制的。他大概会想究竟是哪个见鬼的混蛋弄坏了他的宝贝手枪。”加文瞥了一眼不远处，一个盛装打扮的卢斯格尔人走过来，两侧跟了一群护卫与奴隶。他们抬着轿子，好为这位肤色浅淡的男人遮阴避阳。“你该忙你自己的事情了，”加文说，“最好快一点，侍从们随时会带午饭过来。”
我刚把饿肚子这事儿忘掉你就提醒我。太谢谢了。
奇普推推鼻梁上的护目镜——眼镜一直往下滑，甚至无法服帖地待在原地——继续盯向面前的白板。野性，野性，肆意，生长……这些词儿在奇普脑子里打转儿。那名卢斯格尔贵族——奇普猜测他可能是位行政官——正尖声向加文抱怨着什么。看他站着的模样，似乎打算一直纠缠不清。奇普试着不去管他。
绿色。加油，感受所谓的野性。
野性，我想到一个词，“野性奇普”。以前芮米尔叫我胖墩的时候我可是野性十足，嗯？当他叫我放弃伊莎的时候我也颇具野性。如果我能再狂野一点，或许现在伊莎还活着。想要充满野性，就要走向束缚的反面。我的人生一直充满了束缚，被芮米尔，被芮米尔！一个村头恶棍，一个坏小子！几乎算得上恶霸的坏小子！
如果奇普曾叫芮米尔去死，如果他曾用语言侮辱芮米尔，除了挨顿揍，芮米尔还能做什么？他那身肌肉跟奇普聪明的大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好吧，现在他连肌肉都没了，那些东西早烂透了。这个念头忽然让奇普感到有些反胃。老实说，他不想让芮米尔死，那个男孩也做过不少好事。好吧，至少做过一点。奇普现在依旧对芮米尔的死感到后怕，他真希望那个男孩依然活着，这样他就能直面他。
我与加文·盖尔说过话，我还和他一起击退海盗！好吧，在他击退海盗的时候，我一直在忙着别把自己给淹死，但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是不争的事实。
奇普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依旧没有拉克辛聚集起来。那位行政官还在大嚷大叫。奥赫拉姆神，加文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情？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鼻音。奇普真想用绿色的拉克辛球砸中他的脑袋，他又瞥了一眼双手，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又要让加文失望了。再一次。就像我让伊莎失望时那样，还有桑松，还有过去一千次母亲失望时那样。
饥饿啃食着奇普的皮带。这就是我，一个失败的胖子。新生活已经盛盘端到我面前，我是加文·盖尔的儿子，私生子，没错，可他从没把我当成什么丢人的东西来对待，然而我却不能用意志完成他帮我定下的目标，坦然地迎接这份新生活。我没法回报他对我付出的所有好意，我会令这个赋予我第二次生命的救命恩人蒙羞。
这些想法如同一捆钢条竖在奇普胸前，不断锁紧，再锁紧，奇普几乎无法呼吸。他的眼中充满泪水。失败、失望。母亲的面庞浮现在他眼前，被泪水扭曲：你毁了我一生！你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我付出一切，你带走了全部，却什么都没留给我！你令我作呕，奇普！
奇普，摆脱掉枷锁。别再相信那些——
“说谎！”行政官大喊。奇普打个寒战，感到身上一阵刺痛。太阳几乎已经升到最高，奥赫拉姆之眼仿佛真有重量般沉甸甸压向地面。但对奇普而言，那是神的爱抚，光、能量、温暖、爱，照进黑暗角落里的光芒，这些都是神的恩赐。他看向白板，透过鼻梁上的绿色滤镜见到一张奥赫拉姆神的脸。奇普无法称其为野性，他知道这是自由的象征。他突然想要大喊，为这份喜悦载歌载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万物皆蕴有自由，禁锢在他脑中的自由，唠叨怀疑声中的自由，他所看到做到的一切所蕴含的自由。这些都是生的活力，是行动，是绽放的力量，如同被禁锢在鹅卵石地下的红树根。生命终将取胜，红树终将稳稳扎根地下，不断延伸，抓牢土壤。
那捆束缚在奇普胸口的钢条一瞬间不见了。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生的力量，那是来自动物本能的力量与喜悦。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野性的力量。
狂吠的行政官越叫声音越尖。奇普在掌心制出一枚绿色拉克辛球。就像这样？就像要决定去做什么一样？这好像也太简单了。拉克辛球愈发浓稠，但表面却充满了弹性，顺着他的指缝挤出来。奇普将球做成空心的，然后将体积放大到脑袋的两倍。现在球体的弹性比先前更为夸张，摸起来很软，完全不足以杀死任何人。
奇普的嘴越咧越大，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他将球高高举起。加文投出拉克辛前会喊什么来着？奇普记得铁拳也做过同样的事。少年皱皱鼻子，或许我也可以试试。
尽管脑中仍有一小部分在抗议：你不能袭击行政官！他是行政官，看在奥赫拉姆神的分上，你以为他的贴身护卫会相信你的话，以为你不是真的要伤害他吗？
然而在绿色的控制下，“行政官”这样的词汇已经开始逐渐失去意义。那是什么东西？那有什么了不起？人类的礼仪与头衔恍惚间均已成为虚伪而弱小的存在。
奇普决定用意志将球抛出去。他坐在原地，开始像个白痴一样咧嘴傻笑。他感觉到能量开始在球下方盘旋，不过在他把球扔出去之前，究竟该蓄力多久？噢，好吧，似乎已经够久的了。只听一声闷响，球迅速飞出奇普的掌心。
少年被冲击力猛地掀向后方。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放声大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那个尖叫的男人究竟怎么样了。
行政官倒在地上。那个拉克辛球显然还弹到了别的地方，因为轿子塌了，两个奴隶摔倒在地。轿子正好歪向行政官左边，奇普听到他在尖声惨叫——可惜一名贴身保镖马上抽剑冲向奇普，后面的好戏全被他挡住了。
护目镜歪到一旁，奇普没法制出更多绿色了，不过好在他体内还存了不少。他开始制造另一个小球。太慢了！动作太慢了！
奇普举起双手，他与士兵之间的空气随之开始闪烁微光。接着，一声脆响从他手上传来，一枚小球射了出去，震得他双手生疼。
眨眼的工夫，一面蓝拉克辛墙在奇普与士兵间展开。士兵扬起的宝剑插上竖立在男孩面前的墙面，刀尖用力向下，划掉几层蓝色拉克辛，发出刺耳的声响。士兵本人则在之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整个人都撞上了拉克辛墙。一声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墙上传来，同时还夹带着一声尖锐的抱怨。
士兵缓了缓，停下来。下一秒，奇普发动的攻击打碎了立在他面前的拉克辛墙。墙体从中间裂开，形成蜘蛛网状，本该是士兵脑袋待的地方，这会儿正钉着一枚火枪弹大小的绿拉克辛球。
“够了。”加文说道。他没有刻意抬高音量，而且是等周围静下来才开口。看来两边都被他的蓝拉克辛墙救了。
奇普感到一阵战栗与虚弱。噢，该死。我都做了什么？
行政官依旧躲在部下的掩护里。球砸过来后，他马上被两名贴身护卫从倒下的轿子上拽到一边。男人站起身，鼻子还在流血，脸颊因窘迫气得通红。惊慌马上转化为暴怒，他将火气一股脑儿撒到加文身上。
“你的奴隶冒犯了我，我要求决斗！”行政官抽出那把挂在屁股上的装饰剑，指向奇普。
加文下巴上的肌肉一抽，开口说道：“他不是奴隶。奇普是我的儿子。”
“这、这就是你的私生子？”
凝重的沉默从加文身上漫开，许久他才再次说道：“奇普，道歉。”
奇普吞咽一口唾沫，站起来，身体禁不住发抖。“我非常抱歉，先生。我第一次练习使用御光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
“一个道歉就完了？不，光明王陛下，您先是冒犯我，现在又想侮辱我吗？我要求决斗。”
“你要求个屁，”加文看着他，丝毫没有将视线移开的意思，“你勾结格拉多王，要是让我再多找到一点儿证据，我发誓等你回卢斯格尔的时候，就是你脑袋搬家的一刻。除非托勒斯郡首决定将你交给帕里亚人处理。你这个废物、贱人、骗子、小偷、懦夫。你想决斗，我可以奉陪。以剑对剑。我以荣誉起誓，绝不使用御光术，不过现在就要马上开始。”
行政官眨眨眼，剑尖抖了抖。他又眨眨眼，然后收剑入鞘。“没空和你们这些武夫拌嘴！”他咆哮着转身离开。
奇普这才意识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他转过身，正瞧见铁拳朝他走过来。“你在这儿站多久了？”他问。
“久到足够阻止你继续犯蠢，不过还没长到挽救一切的程度。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和你家人一样，都有转眼陷入麻烦的本事。”
噢，原来那道蓝拉克辛墙是铁拳做的。这个大块头黑卫是第二次救他性命了吧？
“指挥官，”加文说，“我需要你去给我们的间谍送个话。克拉索斯已经慌不择路，他随时都有可能逃跑。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个地步，确保在海港入口配备大炮的全体船员都会向他开火。另外，找人确定一下他有没有掠夺金库里的公款，我需要足够的钱来支撑军队的开销。”
铁拳皱起眉头：“我更愿意待在奇普身边。我是黑卫，光明王陛下，不是信使。我的职责在这里。”
加文说：“这事儿我和奇普都做不了，又需要有人来做。没让你多带些黑卫过来是我的失误，但事分缓急轻重。”
铁拳指挥官犹豫了不到一两秒。“好吧，光明王陛下。”说完，他转身鞠躬，走向别人为他们牵来的马匹。
指挥官走后，四周明显再次安静下来。几十名工人共同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让行政官当众出丑显然为加文赢得不少民心，可依旧没人想要亲近他，大家都害怕加文正在气头上。加文揉揉前额。“你肯定在想我们为什么要为那样一个混账行政官战斗。”他说。
事实上，奇普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既然加文提出来了，好像确实有点奇怪。
“因为拉斯克·格拉多浑身都散发出狂热分子的恶臭，奇普。这就是答案。上百人，或者说假如我们没那么幸运，上千人会死，只因为我和拉斯克有过一面之缘，只因为我认为他疯了。”加文长出一口气，“他想得到这座城市。老实说，他有权获得这里。其实如果说只是单纯将这座城市还给提利亚的人民，我会很愿意。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还有你——都为那场战争付出了过于高昂的代价，仅仅因为他们站在了自己可以选择的那边。假如有其他任何人愿意在我们走后接手这里，我都很乐意。当然，不包括那些见鬼的光谱七政使。但让拉斯克掌权……事情就变得有点复杂了，那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不过由于我的出现，现在整件事都变得十分危险，一旦我们离开，拉斯克便会马上朝无人之境进军，并在帕里亚人登陆这里前关闭海港，到时候这件事就彻底玩完了。帕里亚人虽然会勃然大怒，但加里斯顿带来的利益还没到会让他们派兵进军的程度，这样一来……比如之后几年，拉斯克便会针对加里斯顿出口的橘子拟定一项专属的海运合同。其他地方的人则将不得不接受现实。你怎么看？你觉得值得吗？”
他问话的语气就像我的意见真的有价值一样。奇普没遇到过几个会像这样在乎他想法的大人。“我觉得格拉多王该死，这样我们都能省去不少麻烦。”
加文略带悲伤地笑起来：“真能那样该多好。或许凯莉丝会创造奇迹，真的下手做出这种事。”
“你很想她，对吗？”把住嘴门儿之前，奇普已经将话脱口而出。
光明王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他看向奇普，又看向别处，情绪逐渐柔和。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一口气。奇普觉得自己仿佛看见希望在从加文身上流走。
“那么明显吗？”加文问。
“你认为他们会杀了她？”奇普反问。
一系列情绪在加文脸上闪现，逝去。他一定是太过悲伤，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拉斯克会一直留着她的命，来看看我是不是会用整座城市来换她。但不管我选择哪一边，最后他都会杀了她。”
不。他们不会的，奇普想。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