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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在多重构造的建筑物里仓皇奔逃。
被人追逐,回头见到同伴一个个被杀死。我屏息屈身假装死亡来偷偷观察情况,但是无法看清,或许是因为我的双眼混浊,不,应该是因为太黑暗了,四周一片漆黑。
在邻近都市地区长大的我未曾体验过如此深沉的黑暗。
异乡的夜晚不只没有电灯,连火把的光明也没有。
有草蚊,不,不是蚊子。
是没见过的昆虫,稍一不慎就会附在皮肤底下产卵。
小队全部阵亡,只剩一个部下还存活着,其他人都死了。这是我的责任。
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叫声是什么?鸟吗?
——丛林里的鸟夜晚也会啼叫。
男子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等到天明再行动好了,分不清左右,不小心踏进坟场就糟糕了。
——要是等到早上就会被美国大兵发现,你想被人俘虏、被人羞辱吗?
——还是你打算干脆自尽?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
——这就是所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声音高亢的男子如此说。但我还不想死。
突然恐惧起来。明明日常生活是如此的无趣,天天只想逃避如此烦杂的生活,明明我一直只想去死,如今却……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没有退路了,只能不断前进。
高亢的声音对我宣告。这名残存的部下叫什么名字?
无法挽回的事。
仿佛即将折断的纤纤细腰,如同蜡像般白皙而冰冷的肌肤。
以及赭红的、赭红的血。
我想破坏。
破坏那种很容易坏、却一旦被破坏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
不快走不行,不能继续留在这里。那片四角形的光芒是神社的鸟居,但是要去那里,必须先通往坟场。
——在干什么?
身体无法随心所欲,脚步踉跄,黑暗缠住了我的脚,未曾体验过如此深沉的黑暗。不,那一天也相同,对,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残存的部下讶异地盯着我的脸瞧。他背后坐了好几个照理说应该死了的士兵,中禅寺敦子也坐在旁边。
“喂,醒了没?”
木场,这家伙名字叫木场。他声音高亢地问,并递了一条手巾给我。
“全身是汗,该不会感冒了吧?老实讲,我在等你醒来,能说话了吗?”
木场拉了我一把,我坐起身,原来我在床上。
“我梦到人在战地,敌袭的夜里,我跟大爷两个人逃跑的事。”
因为突然惊醒所以只记得这个部分,但总觉得还梦到其他的。是个令人不舒服的梦。我问现在时间,士兵,不,应该是叫做木下的刑警坐立不安地回答我现在是十一点。我随口应了一下,不久,记忆逐渐恢复。
“十一点,是早上的还是晚上的?”
“喂喂!你从昨晚昏厥之后一直躺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了。”
木场说。对了,昏厥的瞬间我还记得很清楚,一闭上眼立刻像看电影般历历浮现眼前。
京极堂手上挂着风铃,是吊在他家里的那串。屏风倒下与木场一行人冲入的时间几乎同时,穿白衣的救护队员抬着担架跟在他们后面。大声叫喊抵抗的内藤被木下压制住,但内藤仍不死心地想挣脱,手脚不断乱动企图逃走。老妇人完全吓软了腿,被青木带走时仍旧持续发出呜呜喔喔意义不明的恸哭声。院长脸色苍白,茫然地呆站着,木场向他说了些话,他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凉子呢?凉子在做什么?京极堂一副死神般的相貌般走过我的面前。中禅寺敦子站在门外,似乎呆掉了。
京极堂看了我一眼,说:这就是你期望的下场,现在满意了?
在意识即将昏迷当中我寻找凉子,凉子她——
……
凉子在笑。
这些全部只发生于几秒钟之内的事。
“关系人全部陷入精神错乱状态,害得我们到现在也搞不清楚状况。可是既然现场出了一具尸体,就不能草率行事。目前先将这里当作搜查本部使用,同时我也去请求支持了,今天早上鉴识科的人来调查过房间,他们也说完全推测不出事情的全貌,不,甚至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搞不清楚到底是杀人事件还是弃尸案……不对,既然是在房间里应该称不上遗弃吧。”
“京极堂上哪儿了?”
“那家伙早早就溜掉了,不知到底去哪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很抱歉地说。
“总之连想问话也不知该问谁才好,所以现在才会在这里等你醒。”
原来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久远寺医院新馆中的一室,我总算理解了现况。
“老太婆极端兴奋而不省人事,老头子是轻微心脏衰竭。至于那个内藤,已经是又哭又叫又尿湿裤子又满脸鼻涕的,陷入半疯狂状态。女儿则是失去意识,被送到别的医院去,现在大概在开刀了吧。”
“那凉子小姐……”
凉子怎么了?
“喔,姊姊比较正常,可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也是没办法的,遇到那种状况任凭她再怎么坚强也受不了吧。所以先让她在房间里休息了,当然,派人监视了。”
青木盛了一杯水给我。
我喝完,想起京极堂的话。
——我不知道你的话是否有当证言的价值。
——但之后多半必须由你来作证吧。
原来如此。
看来京极堂已经预见到现在的状况。
“大爷没听京极堂讲什么吗?昨天你们之间商量了些什么?”
“没什么。那家伙只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或许会有人受伤,到时候就麻烦你们紧急处理。还说会有人逃跑,别让他逃了,至于行动的信号就是风铃声。”
“原来那个风铃不是咒术,而是信号啊!”
“废话。他说风铃声比较不会被雨声掩盖,他会把门开一小缝,要我们注意听。”
想起京极堂慎重关门的情形。原来如此,那之后木场他们就在中禅寺敦子的引导下进入寝室,紧贴在门旁等候时机来临,难怪反应速度如此快。
“事先讲好的就只有这些,其他什么也没说。听他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也没想到就躺在房间正中央,也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真是伤透脑筋了。”
“可是这就表示京极堂的预言全部命中了。”
我们沉默了。
“总之你把书库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仔仔细细地交代给我听吧。”
木场充满无力地说。
“什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
不等我说完,木场立刻拍打椅子的扶手大声嚷叫。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关口,你该不会睡迷糊了吧?如果你是在开玩笑我就先把你关进牢里!”
木场站起来。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情形原封不动说出来而已啊。京极堂一念完咒语的同时肚子就裂开了,然后……那具尸体就生下来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成立吧!肚子再怎么大也不可能装下一个成年男子吧?太不合常理了。”
“这么说是没错,可是她的肚子比普通孕妇还要大许多。”
“问题不在这里吧。”
中禅寺敦子插嘴说。脸色有些苍白。
“与其说物理上不可能成立,应该说生物学上不可能。总之在我们生存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中是无法想像的!”
“的确难以想像,但我真的亲眼见到了。况且若不是如此,那具尸体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也知道那间房间只有一个出口,而你们就在守在出口处,尸体不可能从那边搬进来吧?”
“只要先搬进来就好了。”
木场从衬衫口袋中掏出歪七扭八的香烟放进嘴里。
不过他似乎没带火柴,所以没点火,只是叼着。
“那更不可能,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要做这种事?而且如果真是如此,刚进房间时不就会被发现?”
“难道不是先藏在房间里吗?”
“没有特殊机关就办不到吧,可是我不认为那间房间里装设了机关,能使尸体凭空出现在房间中央。”
没错,尸体是突然出现的。不,是被生下的。
证据就是尸体的皮肤仍然保持光泽,湿润光亮。
木场说: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京极说有什么结界啥鬼的?那应该是指有什么机关吧?”
——有无聊的结界在阻碍。
京极堂确实如此说过。
可是就算有什么机关好了,实在很难相信念个咒语就能解决。无法想像有这种机关存在。
中禅寺敦子学哥哥的动作抚摸着下巴,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我们姑且先相信老师的证言,假设在不合常理、超自然的作用下牧朗先生进入梗子小姐的肚子里好了。那么,牧朗先生应该是何时死的呢?进肚子里又是何时呢?进肚子里时还活着吗?还是死了才被放进去的?”
她一开始语气还很平淡,说到最后却变得十分激动。
“老师,牧朗先生是死后才被生出来的呢?还是被生下后才死去?”
“咦?”
我没考虑过这点。我看到的瞬间下意识就觉得那是尸体。因此是死后才被生出来,不对,说尸体出生比较接近事实,我老实地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但话又说回来,尸体出生这句话实在非常矛盾。
“那么久远寺梗子就是把尸体藏在肚子里了?要藏尸体那里的确是最好的地方了,肯定没人找得到吧。但那又是怎么塞进去的?难道真的用了杂志里写的那啥鬼魔法……”
木场开始显得不耐烦,但木下立刻上前帮他点烟,成功阻止了一场差点爆发的怒火。
“还是说是活着进去,出来前才死的?确实,那具尸体没烂,如果是一失踪就死了的话早变成白骨了,要不然也会变成木乃伊吧。可是那个怎么看都像最近才死的……那就表示牧朗在肚子里还活着了?那更不可能,啊啊哪有这种蠢事,疯了,全都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到最后,又不耐烦起来。
“死亡时间还没推估出来吗?还有死因之类的?”
中禅寺敦子问。
“里村正在解剖,一结束就会来报告。里村那家伙可乐得很,肯定解剖得很仔细吧。”
里村市是个值得信赖的法医,技术好人又温厚。只是他有个古怪的癖好,就是喜欢解剖更胜三餐。木下为了减轻木场的不耐烦,这次拿水壶倒了杯茶给他。勇猛的部下似乎在发抖。
“木、木场大爷,看来这已经不是我们的工作了,怨灵作祟这类的问题我看还是交给和尚好了。”
与魁梧的身体不相称,木下似乎打从心底害怕。
“这一定是被杀死的丈夫在作祟啦。丈夫的怨灵附身在婴儿身上,把他变成跟自己同样的样子。跟累渊 [78]  的剧情一样啦,接下来就要对杀自己的妻子和情夫复仇了。”
“少说这些无聊废话!”
先前的努力全化为泡影,木场最后还是被木下的发言给惹火。
“既然有人死了,我们就该负责调查!青木!”
青木从刚刚就一直惶惶然地坐在房间角落,突然被人叫名字似乎吓了一大跳,睁大双眼回头说:
“在、在,请问有事吗?”
“回答得那么客气干吗?你当你是学生吗?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内藤,去看看内藤情形怎样,能讲话就把他带过来。”
“要开始侦讯了吗?”
“唆个屁,快去!”
木场粗声随便指示之后,再次砰地一下坐到椅子上。

 
五分钟后青木回来了。紧接着两个警官像是抱着似的带内藤进入。内藤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废人。
“能说话吗?”
木场问他,但内藤似乎没听见。内藤没回答,而是代之以大声叫喊:
“祈祷师到哪去了?叫祈祷师过来!我、我、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啊!我好怕啊,快救我啊,快帮我驱魔啊!”
一天前还自我标榜是理性主义者的医师见习生,如今人格似乎完全崩溃。
“给我安静!只要你好好回答要帮你驱魔还是祈祷都行。”
被木场这么一恫吓,内藤像是坏掉一样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安静下来。看起来活像只老鼠。
木场叫木下做笔录,突如其来的侦讯就这样开始了。
“先问昨天晚上的事情好了。就算你考不上医生执照,凭你的脑子要记得昨天的事应该不难吧?喂,还不回话!”
听到木场的骂声感到害怕的不只内藤而已。刑警、中禅寺敦子以及我多多少少都变得有点敏感,大家都觉得不安。
“首先是尸体,那个久远寺牧朗的尸体从哪来的?”
“那不是牧朗!他其实还活着,他还活着啦!”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个?你刚刚不是还喊说怕人作祟吗!会作祟的只有幽灵!所以牧朗当然死了!你明明也看到尸体了!所以才会害怕的,对吧?”
“那、那、那个才不是他的尸体!不要被骗了,那个是他按照自己的样子做成后,让梗子生下来的人造人!这个人好可怕,好可怕啊……”
“我才不管啥鬼人造人,总之,你说那个尸体是梗子生下的对吧?有看到尸体破肚而出的情形?”
“肚子破了、梗子的肚子破了……然后那个就倒在地上了,那个,那个人造人就……”
“也就是说你就是没看到出生的瞬间了?你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大得不像话而且还是死的婴儿穿破女人肚子钻出来的情形,对吧?”
或许是听到木场过于恶心的描述而觉得不舒服吧,中禅寺敦子捂着嘴。
可是……
我其实也没见到那一瞬间。不,我想出席者个个都精神错乱了,恐怕谁也没看见。
不对。
是谁也看不见。
屏风……
因为屏风挡着,所以是屏风倒下后才见到尸体的。
没受到屏风遮蔽,得以见到全部过程的是——
京极堂,以及,
凉子……

 
门突然打开了。
“你们怎么还在议论这么无聊的事?”
是京极堂。
与昨晚的打扮截然不同,他一身素净的黄格子花纹的简便和服,手里拿着外套。
“喂,京极!你跑去哪儿了!”
“沾到不净之血所以我先回去洗个澡,顺便稍作休息。把脏掉的衣物清洗清洗之后,看,我把这个不爱出门的证人拖过来了。总之我可没偷懒,没理由挨你的骂。”
榎木津站在他背后。
“什么,原来礼二郎也来了!我本来就打算叫你这家伙来一趟。”
榎木津顶着一张浮肿得像刚睡醒小孩的脸,无精打采地打了声招呼。
他的打扮活像是个要去参加舞会的大正时代贵族。内藤见到两个天敌都到齐了,像是吓得更彻底似的缩了起来。
两个怪人大剌剌地进来,坐在仿佛专为他们准备的两张椅子上。
“喂,京极。你刚刚说我们无聊是什么意思?从密室里像烟也似的消失,一年半后又变成尸体从女人肚子里出现,这种前所未闻的怪事件怎能说无聊?”
木场再度站起,在室内踱来踱去,并对京极堂提出近乎质询的疑问。榎木津的眼光追着木场跑,像是在瞧不起人似的拉长了脸。
“怎么连大爷也说这种傻话?关口,原来我做了那么多戏剧性的表演还没解开你的诅咒吗?”
“京极堂,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事情的确照你所预告的情形发展,但谜团却越来越扑朔迷离啊。”
而且我原本想实现凉子的愿望,结果却是恰恰相反了。
这个家已经等于完全崩坏了吧。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牧朗是怎么消失,至今在哪儿,何时死掉,又怎么会变成尸体回来的?你能说明吗?如果是怨灵还是啥鬼人造人之类的解释我可不想听。”
京极堂摆出他最擅长的臭脸缓缓环顾房间里的所有人后,直截了当地说:
“因为藤牧本来就一直死在那里。”

 
没人能理解他所说的意思,整整沉默了三十秒以上。

 
“哥是说,牧朗先生自失踪当天起就死在那个房间的那个位置,然后一直弃置到昨天……是这个……意思吗?”
最早理解的是发言者的聪明妹妹。
“嗯,没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个房间有好多人进进出出,连我也进去过啊!”
“你的说法不正确。至少,进过房间的人只有凉子、梗子姊妹和你,以及时藏夫妇而已。院长大概连靠近也不愿意,事务长顶多在门口,而那边的那个内藤医师则只是把门破坏而已,没胆窥看房间里的情形。”
“可是京极,反过来说不就是有五个人曾进去过?加上昨天……”
“没错。所以老实说,我昨天本来没打算演那出闹剧的。关于这点我对梗子女士感到很抱歉,没想到会对她的身体造成那么大的负担。”
“哥,那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我原本只是打算打开门,叫他们看个清楚而已。我想内藤看到了一定会拔腿就逃,此时就摇响风铃叫警察来抓人。可是没想到里面却摆了屏风,没办法一眼望尽,所以只好先让他们进来。只不过先前对院长等人的药似乎下太重了,害他们失去注意力。”
“那干吗不直接把屏风撤掉就好?”
“那样的话关口的诅咒就没办法解开了。”
“听不懂你在说啥。”
木场用力皱起眉毛。
“只有久远寺姊妹跟关口看不见那具尸体,我想让他们变得看得见。”
这家伙在说什么?
只有我看不见尸体?又不是魔术、忍术!
——结界,原来如此。那里施了隐形的结界吗?还是什么奇门遁甲之术?
“京极堂,也就是说你说的结界只对我们有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就是屏风,我只是在说有屏风很麻烦而已。”
“怎么可能!可是我第一次进去时没有屏风啊!那时没有尸体啊!”
“明明就有。”
榎木津说。木场问:
“有吗?”
“当然有。”
我感觉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你的确看到了尸体,只不过没感觉到而已。”
他说什么?
房间开始缓慢旋转起来,世界变得歪斜。
“你对这栋建筑的描述实在是详细入微,我光听你叙述就能在脑中把建筑物的形象明确地建构出来。实际到此一看,更对其正确性感到讶异。但惟有一个地方却很模糊,那就是书库的地板。书库的门、墙壁与书架、天花板、脚凳与桌子、床与餐具柜、十字形的荧光灯——全部都很明了,就只有地板很模糊,在你的描述中完全没有提到。进大房间时没注意到地板是不可能的,那么应该就是你有意识无意识地见到什么却不说出来。我当时就觉得这很奇怪。于是想起你惟一提到关于地板的事。”
京极堂从和服襟口伸出手做出他妹妹刚才做过的动作,摸下巴,这是他最常做的动作。
“你说好像有水果刀掉在地上反射光芒,可是那种东西不会无故掉在地上,那其实是插在藤牧侧腹的小刀啊。”

 
啊啊!
内在的我变得四分五裂,像是麻醉药消退,眼球内部的混浊物体发出声音粉碎殆尽。
没错。

 
藤牧打一开始就死在那里了!
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打一开始就知道梗子生下的是尸体了!
“、兄,那么,那个时候……”
“哼,一打开门就看到尸体,还说什么搜查呢。我真没想到你会看不到。”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现在还能做的只剩一件事,就是叫警察。
“榎木津先生,这么说,那时……”
“对对,小敦叫我,我没听见,可是很不可思议地我只听到蝉声跟风声。虽然耳朵无法闭起来,我却听不到小敦叫我,因此我觉得眼睛睁开却看不到尸体的事也可能发生,所以才要你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得到。
结果原来只有我看不到。
“真的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青木说。
“太难以相信了。”
“这种事很少见,不过真的有可能发生。关口应该懂我的意思,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体验到的现实并非现实本身,而是基于经过脑取舍后的讯息重新构成的。因此当发生部分要素没被选择到的情形,本人仍旧完全不会发现。因为就算留在记忆里,也不会登上意识的舞台。”
“嗯嗯,我们所见闻的一切都是假想现实。那是否为真正的现实本人完全无从判断。”
我活在尸体不存在的假想现实里,恰好与……
幽灵的情形完全相反。
“脑部障碍这种病症有许多很有意思的病例,比如说有些人只有脸孔无法辨认,也有人只有‘五’这个概念无法理解。我们以为我们是直接活在现实当中,但我们其实是活在脑子里。这次事件会变得那么复杂的原因是看不到尸体的人不只一个,当中甚至还有一个外人——关口巽,这让状况显得更复杂。如果看不到的人只有一个,大概只会被当成疯子,而事件也变得不值一提了吧。”
“那用人夫妇呢?照你的说法他们应该也进过房间吧?”
“当然看见了吧,我想他们就是无法忍耐那种异常的状况所以才会辞职的。把梗子的床搬进书库的应该就是那对夫妇。把自己的床摆在丈夫尸体旁的行为,在正常人眼里早就超乎异常而是疯狂了。”
“所以他们才被塞了那么高额的遮口费?”
“不是,因为付钱的事务长本身不知道这件事。”
“是这样吗?”
“我想久远寺家只是想利用那对夫妇代代服侍的忠诚心来让他们闭嘴而已,就算事务长有心要遮口,为的也是别件事。”
“是什么?婴儿事件?”
“待会儿直接问本人不就得了?”
木场哼地一声。
“算了,可是我还没办法接受,就当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情可能发生吧,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姊妹与这个笨文士身上?而尸体放了一年怎么还能保持不干不烂?还有,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对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吧?”
京极堂似乎很不耐烦地皱着眉,接着又搔了搔头发,说:
“只要理解了整体状况就好,这些小事就别管他了吧。拘泥于这些枝微末节,要我一一解说的话花上好几天也讲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解说员。”
“问题就是我不懂整体状况。喂,卖书的,梗子的肚里到底怀了什么?为什么会裂开?”
京极堂皱眉。
“唉,你们为什么老把事情往不可能的方向去思考?那除了假性怀孕还能是什么!生产再怎么晚也不可能晚成那样。人类的胎盘支持不了那么久,胎盘一死胎儿也会跟着死,这么一来母体也不可能平安。能怀胎二十个月,不是骗人的或其他病症的话,那么当然只有假性怀孕了。肚子会裂开是因为她恢复正常意识了。”
“那,她肚子里什么也没吗?”
“对,只充满后悔与希望,以及藤牧的未竟之梦。”
京极堂很稀奇地用充满诗意的形容来表现。
“京极堂,你……在听我提到这件事时,已经这么认为了?”
“那时讯息太少所以不敢断定,不过我的确这么猜测。或者,除了假性怀孕以外,也可能是怀孕妄想症。”
——肚子里的孩子曾经对你说过话吗?
“原来如此,所以那时你是在确认是假性怀孕还是怀孕妄想症吗?”
“喂,关口,假性跟妄想症有什么差别?”
“假性怀孕是基于强烈愿望而产生的一种精神官能症,患者会误以为自己正在怀孕,实际上虽没有,却会呈现与怀孕相同的征候。另一方面怀孕妄想症的患者则是会作……自己体内怀有别的生命之类的妄想。”
“不是都一样?”
京极堂补充说明:
“怀孕妄想症体内的他者严格说来并不一定是婴儿,也可能是救世主或死胎、祖先等。因此不需要有过作为怀孕原因的性行为,出现在身体上的征兆也与怀孕不全然相同。这种病症的特征是体内的他者会频繁对宿主说话或命令,与妖怪附身的情形很类似。妖怪附身是他者附在身上与自我同化,主要可分为人格完全交替——原本人格的意识完全断绝的交替性附身类型,以及被附身时同时也保有自我的意识之同时性附身两大类。后者的情形会觉得自己被别人占去身体或觉得被人操纵。怀孕妄想症与后者有相通之处,差别只在于一个是由外来附身的,一个是由内在成长的罢了。这种病症比假性怀孕更难处理,视情况还得进行驱魔,加上听说久远寺家是附身妖怪家系……”
“疏发童子的家系吗?”
“没错。而且梗子女士与藤牧之间多半完全没有发生过作为假性怀孕的绝对条件之性行为,所以更令人担心。”
“没有……性行为吗?”
真的吗?
京极堂没回答。
“不过和本人谈过之后,总算确定不是怀孕妄想症,我判断这是极为特殊的假性怀孕。”
“只靠想像,人会变成这样吗?”
青木问。
“用想像这个词似乎不太恰当,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来自于脑对身体灌输假的讯息。起因多半是基于强烈愿望所以才会说是想像,但只靠想像其实是不会发生的。而且,梗子女士的病例相当特殊,她的是除去了结果的怀孕。亦即,她真正期望的是持续怀孕这件事,所以最后身体会无法支撑下去。从我给她的刺激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看来,她多半也到达极限了,还好事先有请救护队员待命。”
京极堂的眼神看来有点阴沉。
“刺激……哥做了什么?”
“我作出近乎逆行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回到过去。假性怀孕最麻烦的地方是心——要称之意志或灵魂也可,因为这个心在潜意识里强烈期望,脑接受期望欺骗心,像是骗人戏码一样具有双重构造。只要欺骗得完全,心就能满足。当然脑知道这是骗人的。所以惟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把脑隐藏起来的证据拉到意识舞台上,如此一来心便会察觉脑的欺瞒,于是肉体便会急速恢复原状。因为再也没有欺骗的必要了。一般的情况只要经过十个月又十天还没生下再怎样都会察觉有问题,但她的情形不同,她期望的是在常识范围内能永远怀孕下去,可是她在中途却失去了常识。幸好令她变成这样的日子很清楚,所以我想只要让意识回到那时候便能解决。”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不,在这之前。”
“可是,想要永远怀孕这点……实在不懂,有必要期望不会出生的怀孕?”
“当然有。”
京极堂看了内藤一眼。
“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个过错而已。”
内藤动也不动,也不眨眼。
“你是指杀死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看着内藤,问京极堂。
“正确说来虽不大一样,就结果而言是如此没错。不过她并非想逃离罪恶感,这反而是爱情的显露,是一种扭曲爱情表现的极为凄惨的修正方式。”
“梗子小……其实很爱牧朗先生吧,哥哥。”
“用通俗的形容来说,确是如此。唉,她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深爱牧朗,所以必须拿出证据,也就是怀孕此一事实。对她而言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怀孕正代表了她与丈夫曾有过性行为——鱼水之欢的证据。”
“好淫荡的想法。”
“哪里淫荡了?正因为她认为性行为是爱情最终极的表现,所以才真心想要相爱的证明。她想要的并不是淫乱的快乐。我说这是极为特殊的假性怀孕正是如此。她不是想要怀孕,而是想要过去曾与丈夫有过性行为的事实,也就是想要有鱼水之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所以才会通过假性怀孕来溯及既往改变过去。同时这也会消除掉事件发生的原因,如果与丈夫之间有过鱼水之欢,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件了。因此对她而言,生下孩子一切也将结束。”
“这点听不懂。”
木场歪着头。
京极堂看窗外。
“对于丈夫牧朗而言,性行为只不过是为了留下子孙的方式。把基因流传到后代是生物的最高使命,他认为生孩子正是爱情的极致表现。对他而言,生产某种意义上是结论,也能成为否定那之后性行为的正当理由。”
多么无意义啊,两人概念的相左竟是如此之大。
“也就是说,梗子小姐靠着持续怀着绝对不可能诞生的孩子来溯及既往获得原本没能获得的幸福?同时这也是拒绝面对现在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之行为,对吧?”
“真的是很极端的现实否定,但,能将一切在一瞬间粉碎掉的,就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时间里都会让她彻底地绝望,所以梗子才会变得看不到尸体。假性怀孕与尸体消失是成对的。对脑而言,持续忽视尸体与显现出怀孕征候同等重要,不,甚至是远超过此的最重要课题。”
木场又陷入苦思之中。
“但是如果尸体被第三者发现的话就完了。但讽刺的是由于她关在那间房间里一直怀孕下去,不知是幸或不幸,却也因此没被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久的理由。但是在我的刺激下她的脑再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在面对现实的瞬间,身体急速恢复原状——达到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叫了起来。

 
“但是,就算我什么也没做,梗子也撑不了多少天了。既然连骗小孩的逆行催眠都能使她腹部裂开,可见她的身体早已负荷不了。只是,一想到也没其他方法好解决,就觉得很令人难过。”
京极堂悔恨地垂下眼。
“现实到底有啥好可怕的,居然得如此大费工夫来欺骗自己?那女人到底对如此爱她的丈夫做了啥事?”
木场再次看了内藤。
“一开始……”
内藤开口了。
“一开始是她先诱惑我的。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怪怪的。”
内藤意外的镇静。
与之前的情况相比,现在反而可说是最稳定的状态。

 
“我来到久远寺家时是战争刚开始的第一年,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一出生母亲就死了,父亲什么时候死的我也不知道。自我有记忆起我就住在妓院的二楼。养育我的夫妇是妓院里的掮客,鄙俗、下贱且穷困。只不过我却能好好上学,为何?因为那就是条件。有个奇特的人每个月都会拿钱过来。”
内藤抬起脸看木场。他的双眼还是老样子布满血丝,并无精神错乱的迹象。
“没错,我的养育费是别人出的。他们很爱对我说你是只会生金鸡蛋的母鸡,我还小的时候不知这句话的意思。呵呵,你想钱是谁出的?每个月隐瞒身份探访妓院的摇钱树是谁?就是久远寺夫人。”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拿钱给那对夫妇?为什么!”
内藤眯起眼睛,很怀念地说:
“那时的夫人很美,总是端端正正的。虽说只是每个月躲起来偷看来的印象。我常想,如果那个人是我真正的母亲该有多幸福。有时也想,搞不好真的是如此。”
内藤轻轻地笑了。
“可惜并不是。我真正的母亲似乎是在这家医院生下我后因意外而去世,而父亲也因此上吊自杀,所以医院才会以此来补偿——这是我养父母说的。真奇怪,明明医院没有补偿的义务。所以我想,大概是不能公开的医疗事故吧,虽然是什么事故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总之我的养父母敏感地闻到钱味,所以才会收留我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
内藤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战争开始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掮客夫妇把我抛下一走了之。那时我才十九岁。夫人来到半自暴自弃的我身边,那是我第一次与她说话。令人惊讶的是夫人愿意收留我,只不过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要彻底谎称自己的身份是过去主公的远房亲戚,另一个则是要当上医师入赘久远寺家继承家业,我当然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了。于是我就此开始在这家充满药臭味的医院住下了。”
“入赘是条件之一?”
“呵呵,院长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不,其实或许察觉了也说不定。总之我很高兴。只要能告别妓院里沾满男女乱搞留下的臭味的榻榻米,要我当医生还是当什么我都愿意。不过我开心的另一个理由,你也知道吧,这家的女儿。嘿嘿嘿嘿。”
内藤扭动嘴唇嘲笑起自己。
“你迷上梗子了吧。”
“错了,大错特错,我迷上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开玩笑似的说,可是语尾却带着颤抖。
“我对她一见钟情。可是凉子很冷淡,在我面前一次也没笑过。更奇怪的是夫人对凉子也有点疏远。一问之下,说她的身体无法生育,所以凉子一辈子都不会讨老公,我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有什么感觉?”
“我是不讨厌,只是我和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天真活泼的千金小姐在个性上合不来。有点阴郁的,文静的……对,感觉很像我母亲的凉子才是我的理想对象。跟爱慕的女人的妹妹结婚,而且还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这岂不是跟拷问没两样?所以我很犹豫要不要答应。可是,出征回来事情全都变了。”
“藤野牧朗的出现是吧?”
“对。世间认为我是因为白白被人抢走好处而不甘心,但其实不是如此。我内心其实有点高兴,因为或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
“事务长对于牧朗入赘有啥感觉?老太婆原本是希望你入赘吧?”
“夫人与院长之间似乎吵了很多次,最后还是看在钱的份上答应了。战争中的损失实在很严重。夫人低头向我道歉,说保证会照顾我一生,也会帮我找媳妇,要我忍耐。我就说用不着麻烦,把凉子嫁给我就好。可是一听到这话,夫人立刻气得满脸通红,坚决说不行,其他任何事情都能商量,就是这件不行,绝对不行。于是我又再次绝望了。”
“为什么?”
“谁知道。后来我就一事无成地浑浑噩噩过日子,考试也没考上。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但我对她们这对夫妇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是,我房间常可听到夫妇的说话声。毕竟是夏天,窗子老是开着……”
果然。没开窗就听不到声音。
“大概是婚后一个月左右吧,其实我并非特别想听,不过还是听见了,他们夫妇间内容很异常的对话。”
“异常?”
“嗯,异常。不是争辩,也不是吵架。比较像梗子单方面的责骂,但起因总是牧朗,每次不论他说什么都会让梗子生气。起初很快就结束,但对话不合的情况与日俱增,梗子的怒气也一天比一天激烈。”
“你知道内容吗?”
“大致上知道。一开始梗子说她不知道过去发生的事,牧朗便为了让她想起来而说更多。只是那家伙老是畏畏缩缩的,讲起话来让人听了一肚子气。不是有些家伙越想要赔不是就会越惹人厌吗?他就是那种人。”
“说很多是说哪些?”
“例如说,记得在那棵银杏树下相会的夜晚吗?或者,记得这间房子背后的小房间吗?”
银杏树应该是指他日记里写的授子银杏——最初的幽会场所吧。这间房子背后的小房间应该是指构成那个密室的第二密室吧?
“此外还说了很多其他的事,但梗子似乎一项也不记得。不久牧朗被当作疯子,接着,情书事件的爆发终于让梗子的忍耐到达临界点。”
果然情书是关键吧?
内藤接着说:
“一边反复强调送出了情书,另一边则坚持不知道有这件事情,双方永远没有交集。不久又传出剧烈的摔东西声,梗子变得凶暴就是从那天开始的。那是刚入八月的事,从那天以后每晚十二点过后到天亮左右,就会听到他们仿佛发情期的猫吵架一样地大声争吵。”
“十二点以后?这么晚才开始啊?”
“我后来才知道,牧朗那家伙每晚都会关在研究室里研究到十二点,总是准时无误。梗子似乎很讨厌他那样,所以等他一回房便立刻跟他吵起来。”
内藤的证言与日记完全符合。藤牧怀疑什么也不记得的梗子有记忆障碍,他记载着妻子之疯狂乃自身不德所致。这里的疯狂应该就是指内藤所言之发情期的猫吵架吧。丈夫眼里的妻子与妻子眼里的丈夫,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疯子。
“八月底时,梗子突然来到我房间,用撒娇的声音对我说:‘窗子那么近,你都听见了吧?’她看起来不像是在气我偷听,不,更像是在挑逗我。她涂上鲜红的口红,眼神充满勾引的暗示。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结果没说谎,老实回答她:‘小姐,你们每晚吵架吵得太过分了,过不久连母屋都会听到的。’听我这么说,梗子立刻大声骂说:‘是我先生不好,那个人疯了!’”
“梗子这女人脾气未免太暴躁了吧。”
“没这回事,只是好胜心比较强而已。她是平时被人称赞积极进取的那种女孩,身心很健全。”
健全?那个少女吗?为什么有种不搭调的感觉?
“你们猜那个健全的小姐对我这个妓院长大的人说了什么?梗子居然对我说:‘我还是处女呢。’”
不对,有问题。如果梗子真的是内藤所形容的千金小姐,会说这种话基本上就很异常。可是这个异常与我所见到的少女的异常之间,似乎又有微妙的差异存在。
“听她说,牧朗结婚之后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每听到梗子从口中说出牧朗不想抱她、不爱她之类的话总让我产生淫靡的心情,会变得很兴奋。”
“真下流。”
榎木津说。内藤装不知道,继续说:
“牧朗连抱都不愿意抱梗子,却很爱说孩子的事情,然后便会开始问起梗子所不知道的十年前的事。梗子回问他为何要问这些事,他却绝对不说理由,只会一直陪笑道歉。”
理所当然吧,在藤牧眼里梗子才是具有记忆障碍、精神上有问题的人。如果他的记忆——应该说,日记的记载——是事实,很明显只能相信是梗子有记忆障碍,况且情书是我亲手交出去的,再加上……
再加上……
“听梗子说,牧朗坚持他送过情书,收到回音,也幽会过,最后还生下孩子。他想问的是那个孩子怎样了,堕掉了?还是死了?嘿嘿嘿,笑死人了。连握手都没握过的丈夫十年前让处女妻子堕胎?听到这件事,我也觉得牧朗的头脑有问题。自从那天以后,梗子跟我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亲密。尤其是在牧朗面前,她更会很露骨地对我好。”
“丈夫有什么反应?”
“那个没出息的家伙老是装作不知道,但他越这么做梗子就越故意跟我相好,亲密到看不下去了他就傻笑离开。你们应该看过那种欠人欺负的家伙吧?牧朗就是那种类型的。他唤醒了梗子原本就有的虐待他人体质,只能说自作自受。”
“院长跟事务长不知道这件事吗?”
“梗子在父母面前巧妙地扮演着贞洁的妻子,牧朗不知为何也从不吭声,大概是自尊心很强吧。那女人一到秋天甚至开始把我叫到寝室去,牧朗在研究室的时候我们就在那个房间里喝酒。每天正好过十二点五分时牧朗就会回到寝室,而我则与他擦身而过离开房间。”
我想像在门际擦身而过的内藤与藤牧。
情夫以近乎侮辱的眼神看着丈夫,像蛇一般下流的眼神。
丈夫则在这种视线的嘲弄下仍堆出低贱的笑容向他打招呼。
分明是无比异常的情景,我却很轻易地在脑中描绘出来。
“有一天我照常到他们寝室,那个刚强的梗子哭了。问理由,她说牧朗不肯抱她的原因在姊姊身上,说凉子背后操纵牧朗。她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如今已不得而知。梗子每晚大量喝酒,那时已接近酒精中毒了,或许是看到了幻觉也说不定。”
我也听梗子说过这种想法。
但换句话说,也表示可能有什么征兆让她如此猜测。
“梗子醉得很严重,说尽姊姊坏话。我过去从没听梗子骂过她姊姊,所以感到有点讶异。她说姊姊表面上连只虫子也不敢杀,其实是很可怕的女人,是专门诱惑男人的魔女,牧朗被凉子迷得神魂颠倒。听到她说我暗恋的凉子坏话,我莫名地觉得很兴奋,毕竟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对凉子敬而远之。”
“你的性格真的扭曲得很严重。”
榎木津再次责骂内藤。
“随便你怎么说。梗子说姊姊是魔女,然后缠着我,要我抱她。”
“所以你就抱了?”
榎木津耸起浓眉瞪着内藤。原本睡迷糊的呆脸不知不觉已化为精悍的脸,内藤也逐渐恢复成初次见面时的无赖性格。
“到口肉不吃还算是男人吗?”
“混蛋家伙,你不知道梗子抱着什么心情要你抱她的吗!怎么看都觉得她接近你只是想吸引藤牧注意,可惜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会越陷越深不可收拾。所以你不踩煞车还有谁能阻止这种情形?她要你抱她你就随随便便点头答应?你没自尊吗?你顶多只是藤牧的替代品啊!”
榎木津很少大发脾气,连木场都被他所震吓。
“这种事没必要让你这个半吊子侦探提醒我也知道!我才不管这些,反正我……”
内藤回瞪榎木津。
“反正我也是把梗子当成凉子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皱起眉,用像是在看脏东西的眼神看他。
“嘿嘿,随便你怎么轻视都行,反正梗子只是凉子的替身罢了。那对姊妹很相像,我从第二天开始就把她当凉子来抱了。梗子尝过男人滋味后积极向我索求,而且隔个窗户就是丈夫的研究室,可刺激得很呢。一个月后梗子提出奇妙的要求,要我开灯开窗帘,我照做了。一打开就吃了一惊,原来从牧朗的研究室看过来,这个寝室是看得一清二楚。而且研究室没有窗帘,只要他面对书桌,就得把我们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我觉得……做得太过火了,不过也觉得随便都好。我就在她的要求下尽力表现男欢女爱的场面,虽然只有一个观众,梗子也变得特别兴奋。”
梗子说对藤牧做的不可原谅的过分行为就是指这件事吧,这比打骂还要过分多了,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听到这个,连榎木津也变得哑口无言。木场说:
“你这混蛋!再后来呢?牧朗看到这种情形也还是闷不吭声?”
“嗯,那家伙头脑肯定有问题。虽说我跟梗子大概也有问题。这样的表演后来几乎每晚都持续进行,直到那天晚上。到这种地步,连我也觉得好像踏进泥沼般越陷越深,实在很不舒服。而且说实在的,那时候的梗子也让人觉得有点可怕。就算到这种地步,牧朗在白天也还是尽可能保持平常心来面对我。会变成这样都是这家伙害的,想到此我就很想在他脸上吐口水。”
“牧朗为什么会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这不是他花费十年岁月,带着巨额聘金与医生执照过来才得以如愿的婚姻吗?为什么会连妻子的一根手指也不肯碰。”
“他不跟梗子交合是有理由的。”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京极堂说完,离开椅子站起身来。
“理由?啥理由?我才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不跟妻子共床还肯容忍情夫。”
“难道说牧朗先生有……被虐的兴趣?还是说他是……性无能?”
“都不对,是更直截了当的理由。”京极堂在茶杯里倒茶润润喉后,看着茶杯说。
“藤野牧朗从德国回到日本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因为开战。他在时局不安的异国遭到意外,下腹受到伤害。不,说得更明白点,他失去了一部分的生殖器。”
“你说什么!”
木场以比平常更尖锐的声音大声叫喊。
“牧朗……原来失去性器官了啊!难怪再怎么爱妻子也没办法办事!可是隐瞒这件事结婚不是诈欺吗?”
“没错。不过若问他是否认为自己是诈欺,倒也未必,他反而有非结婚不可的理由。”
京极堂拿着茶杯,慢慢地回头。
“刚刚我说过,藤野牧朗的人生观认为生育子嗣乃是人类身为生物所必须完成的使命,是人生的终极目标。我在不期然的情况下读到他母亲的手记,我相信手记中的最后一节,亦即他母亲绝笔的一段文章对他后来的人生观造成了巨大影响。”
京极堂望着眼睛上方三寸高的虚空,背诵起那段文章:
“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生育子嗣并将之培养成伟大的人。我对自己未能完成此事感到无限悲伤与悔恨。我并不怕死,而是因必须留下你孤单一人而感到悲伤,因看不到你长大成人而感到悔恨。吾子牧朗啊,虽然你早年失父,如今又将失母,但我相信温柔又聪明的你,今后一定能坚强活下去。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良好的伴侣,生育子嗣,家庭和乐,幸福地活下去。”
与刚才内藤不道德的告白相比差异极大,文章的内容充满了慈爱。
房间里的所有人因落差而缄口无言。
“从这一页纸张与文字的磨损状况看来,可知他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对他而言母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他的信仰对象。这篇手记就好比是基督教徒的圣经、回教徒的古兰经。一丝不苟的他坚定遵守这个教诲,清高洁白、遵守道德地活下去。”
“京极,你说这个也没回答到问题吧?牧朗的身体想抱也抱不了妻子这点我懂了,可是不管他品行再怎么方正,也没办法说明他不自然的态度吧。”
“先听我说完。牧朗惟一一次违反母亲的教诲,就是十二年前。他遇到梗子,热烈地爱上她。到此还好,但他被情感,不,或许该说被激情所惑,做出不道德的行为来。身为学生,理应专心课业,他却跟未成年的少女私通,还让她怀孕了。”
可是……
“等等,梗子说她不知道有这件事吧!谁知道是不是事实,就算写在日记上也有可能是杜撰的故事吧。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你说的那啥鬼假想现实咧。”
“就算如此也无妨,问题在于藤牧自己认定这是事实。不过实际上确实是有此事。”
“梗子说谎了?还是说她丧失记忆?”
“都不对。总之对他而言,让女方怀孕并堕胎是最糟糕的情况了,比回教徒吃猪肉还罪不可赦。不负责任地让女方怀了孩子又堕掉,是罪该万死的行为,所以他才会拼了命要负起责任。但结果并没有如愿以偿。”
“因为上门提亲被拒绝了,对吗?”
“没错,但他并未放弃。既然母亲的愿望是要他幸福地活下去,他当然不能自杀。不,我想他打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要自我了结。于是他采取了很花时间的正攻法。先去留学,回国后取得学位,再来与梗子结婚,如果孩子还活着,那他就好好抚养他长大,如果堕掉了,那就跟梗子再生一个孩子。此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来弥补过去的过错。对于梗子,对于久远寺家,以及对于神圣的母亲,他充满了赎罪的念头。可是此时他却遭遇到意料之外的不幸事故,使得他永远失去了生殖机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可能以合乎常识的方法赎罪了。”
“这太令人绝望了吧。”
“不,他或许是抱着失意归国的,但他并没有放弃。从这个时候开始,藤野牧朗的心态开始逐渐变质了。原本充满慈爱的母亲教诲,逐渐转化为扭曲的意义,填满了他扭曲的心。”
“什么意思?”
“他认为既然生育子嗣是身为人,不,身为生物的终极目标,那性交就仅仅是手段,中途的过程不过是枝微末节罢了。同时母亲充满慈爱的言语也在不知不觉间本末倒置,也就是说,他下了一个结论——就算不性交,只要能生小孩即可。”
“有可能吗!这种事!”
“可是哥,还是有很多夫妇没有孩子也能过幸福的一生啊。如果真的很想要孩子,去领养就好了吧?有很多方法呀。”
“不,他的心态完全扭曲了。他认为只有继承自己的基因……不,母亲基因的孩子才是自己的孩子。若要娶妻,除了过去曾犯下过错的对象——梗子以外不作他想。同时他还有一个天大的误会,那就是他不只认为这种想法是正确的,还认为这是普遍的概念,他以为……梗子也是以生育继承自己基因的孩子为人生最高目标。他已经无法理解男女之间相亲相爱的意义了,所以梗子当然无法与他正常地沟通。在他眼里看来,妻子淫荡的偷情行为只是很想要孩子的缘故罢了。”
“那,牧朗看到内藤这家伙与梗子相好的情形,也只是以为妻子很想要孩子而已?”
“没错。那是与愤怒、嫉妒毫不相干的感觉。所以每当他被妻子责骂、殴打,让人在眼前做出性爱表演,都只会想着刻不容缓必须赶紧完成研究而已吧。梗子女士越焦急地想吸引他注意,他就越投入在研究上。”
“什么研究?”
“刚刚不就说了?不进行性交就能生下孩子的研究。”
“这种事……真的能办到吗?”
木场茫然地说。
“在这方面他可说是天才。”
“那,牧朗先生研究的就是……”
“没错,他的目标就是研究出完全体外受精的方法。”
“体外受精?那啥?”
“是庆应大学之前成功的那个吗?”
“庆应的研究是人工受精。他虽然失去大半的生殖器,不过精囊还能发挥作用,只是能生产的精子数量过少,无法应用在人工受精上。于是他便赌上那小小的机率,把一只精虫到达卵子的机率提高到百分之百。亦即,他开发出将采取出来的卵子与精子置于培养皿或试管中,进行人工受精。”
“怎么可能!那样一来,就算我不是内藤,我也会觉得那根本是现代的人造人嘛!”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是恶魔的研究,不是人类所应有的行为,我有这种感觉。
“每个人有各自的伦理观,会随着国家或宗教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不该一概否定。我们换个方向想,不管诞生的过程为何,生命的尊贵不是都一样?不然我们也可以说,任何借由医学的行为来延长寿命皆是违反上天意旨。”
“这是诡辩,而且现实上那种方法真的办得到吗?我觉得像是在空想。”
“理论上办得到哪。我把手上那些他的研究笔记几乎全部读过了,他的研究始终保持着整合性,理论上也没有破绽。以纯粹科学的立场来看,这份研究具有极为珍贵的价值。而且他获得如此成果几乎全凭自学,光这点就值得给予高度肯定。只是……”
京极堂带着沉重的表情稍作停顿。
“他终究还是错了。如果他是不具完成如此伟业的能力的凡夫俗子、如果完全体外受精仅止于妄想,就不会有今日的惨剧了吧。不过,研究确实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雾之夜里。”
“他比平常早三十分钟回到房间。”
内藤接着京极堂的话开始说了起来。
“那天很冷,牧朗的生活在过年期间也没任何变化,而我跟梗子则是沉溺在酒精之中,在堕落中继续我们淫乱的关系。那一天我们也一样干着淫荡的勾当。房间没暖炉,很冷。我记得很清楚。门突然打开了,那时梗子一丝不挂地跨在我身上,我扭动脖子倒着看进房间来的牧朗。”
藤牧笑着。
我闭起眼驱使我的想像力。
内藤的形容使我错觉自己仿佛就在现场,充满了现实感。
——梗子,你一定会很高兴吧。终于,我的研究终于完成了!
——你在说什么,这就是被妻子戴绿帽子的丈夫该说的话?我现在做什么你看不懂吗?
梗子维持与内藤结合的体势瞪着藤牧。
听到此话,藤牧仍旧笑眯眯的。
——我当然懂,所以说,已经够了,你已经没有必要再做这种事了!
——你白痴吗?你在说什么?你现在要把我从内藤身上拉下来抱我?别开玩笑了,与其被你这种没用的蛆虫抱还不如去死算了!
——不是的梗子,你别生气听我说。我们已经不用做这种事就能生孩子了!我跟你的孩子。为了死掉的孩子,我们再生一个小孩……
——你在说什么!你脑袋坏了吗!
“跨坐在我腹上的梗子的脸,跟那个侦探说过的一样,可怕得不像这世上的事物。梗子眼里已经没有我的存在。梗子离开我的身体,光着身子在床上傲然而立。”
——谁生过你的孩子了啊!不,以后我也不会生的!你傻笑个什么屁!生气啊!生气给我看啊,你根本不会生气嘛,蛆虫!
——冷静,你冷静啊。以前是我不好,我愿意道歉。所以麻烦你好好听我说,不、不是现在也可以,等你平静下来再说。
——住嘴!滚出去!去死!
“梗子随手抓东西朝牧朗丢过去,我那时、我那时真的吓坏了,滚落床底下,抓住衣服就想逃。”
——别动粗,内藤老弟还在这里啊。
“我听到这话,想着这家伙到底在讲什么啊,他根本搞不懂状况。我不是碰巧遇上夫妇吵架的局外人,而是被人抓奸在床的情夫。他居然还能边闪躲着飞来物,边说出这些话来。”
——内藤老弟,之前太对不起你了。内人现在情绪亢奋,改天再向你郑重道歉。不好意思,今天请你先离开好了。
“梗子听到这话的瞬间也呆住了,然后立刻变得更加愤怒,我慌忙想逃,却被飞来的时钟打到脚而跌倒。为了闪躲攻击沿着墙壁逃……”
“然后在油画底下吓软了脚。”
榎木津说。可见他的幻视很正确。
“那女人像鬼一样可怕,但对我来说牧朗更可怕。那家伙……居然还不断堆着微笑,不住地道歉。”
——原谅我,是我不好,流于一时的情欲而伤害了你,我真的在反省了。不过已经没事了。我不再是学生,而是个出色的医师了,岳父大人也认同我是个能继承久远寺家的好父亲。那个孩子过了十年,总算能再度在这世上生活。你与我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给我滚!
——梗子,别这样,求求你。
“那家伙总算察觉到这样下去性命不保,想躲避梗子的攻击而从我面前通过,打算逃进书库。”
“那就是……牧朗进书库的真正理由吗?”
“对,可是那道门很重,没办法立刻打开。此一瞬间,他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快回到过去的你吧,回到十年前的温柔的你。
“下一瞬间,我眼前一片鲜红。我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板上逐渐被血迹所染红,才总算了解了事态。梗子拿水果刀刺进正要进入书库里的牧朗侧腹,出血很严重,很明显地某处的动脉被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

 
空白的时间已被填补。

 
“所以牧朗是为了躲避梗子追击才把门关上并上锁的吗?”
“对。我听到门上锁的声音。他被刺之后才发现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会上锁可见真的很害怕吧。”
不,不是这样。
我的头脑逐渐缓慢地与藤野牧朗进入同步状态。
恐怖、痛苦,以及深深的悲伤……不对,与其说悲伤更接近惊讶吧。但锁上门并非因为恐怖,而是因为还抱着一丝事情或许还有转寰余地的期待。只要等到梗子冷静下来。

 
——意识开始迷糊了。不行,还不能失去意识啊。
——照这样下去,母亲的希望就无法如愿了。
——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良好的伴侣
生育 嗣
家 和乐
幸 地活 去——
此时藤牧变成了巨大的胎儿。
然后再次慢慢张开眼。
——这里是哪里,而我又在做什么呢?我……
他如此想着。浸泡在湿暖血液的羊水里,系着水果刀的脐带。
绝对无法获得生命的胎儿梦见了什么?是与梗子之间的永远不会到来的幸福呢,还是再也不会来临的与母亲共度如梦似幻的过去呢?这两者都一样,因为未来是未曾来访的过去,过去是已经到来的未来。
血液逐渐流失,体温逐渐下降。
——总觉得,有点冷。
意识在清醒与混浊之间反复来去。
——好暗,也好静。远处传来声音,还在生气吗?
——还是在哭泣呢?
然后他,他见到什么了?
——母亲。
母亲?

 
“吓软腿的我……”
内藤的声音把我从藤野牧朗临死前的意识拉回到关口巽的意识上。
“吓软腿的我一时之间在油画下讶异地看着这一幕。梗子不断发出有如鸟叫的尖叫声。平静下来之后,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或许更久,她呆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我勉强驱使我猛发抖的双腿,抓起掉在地上的衣服光着身子半跑半爬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因为身体快冻僵了,不,或许是因为吓死了的关系,我一直抖个不停。我那时想,今后会怎样发展?那家伙死了吗?我可不想当杀人者的共犯。那么该立刻报警吗?还是去通知院长?不,这两种都不成,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我们的奸情就会被发现。我可能也会被当成伤害……不,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共犯。就算不会,也没办法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榎木津用力拍了椅子扶手,说:
“你在这种状况下还只想着要保身?当然应该以人命为第一优先考虑吧!难道你不会想去照顾精神错乱的梗子,拯救藤牧的性命吗?”
“完全不想!”
内藤大声反驳榎木津的斥责。内藤的生命力像蛇一样顽强,既然现在一切已经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脸上再也不见恐惧的表情,原本哽住的喉咙也像是复原了一般,重新取回厚脸皮的稳定感。
“我死都不想回到贫穷生活了。这家医院现在虽然落魄,至少还有土地跟房子。只要不说出口,人人都会把我当医生,将来也能讨到妻子度过一生。要我放弃这些回到妓院去?门都没有!在我左思右想如何是好之际,早上很快就来临了。外面一片宁静,什么动静也没有。我迫不及待到梗子那里看看情况。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地板上的血迹也擦掉了,摔坏的东西碎片也清理完毕,床也弄干净了。梗子端整地穿着衣服,还是站在门前。发现我来,对我说:‘牧朗进房间后就不出来了,门上锁打不开。内藤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开门呢?’”
“看来是失去惨剧的记忆了。”
“不只如此,好像也忘记了跟我的关系。我觉得有点困惑,但也觉得或许是个好机会。应该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就算有人说闲话当作没听到就好。可是问题在于牧朗,万一他还活着的话……万事休矣。幸亏牧朗是由房间内部上锁,表示也没人能进去。只要放着不管他一定会死。死于从内部上锁的房间里,一般都会认为这是自杀吧。不巧我从来不看侦探小说的,所以压根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密室杀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杀人事件。因此我想,需要有个证人来证明门确实是锁着的,于是便建议梗子去叫院长,因为我去会很奇怪。然后我就回房间了。”
“可是院长没来。”
“对,等到过了中午又去看看情形,富子来了,听到出事就大惊小怪起来。梗子对她说昨晚与牧朗吵架,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她果然忘了我的事,所以我觉得该把握这个机会,算是个赌注吧,赌牧朗会不会死。我便去叫时藏开门,时藏拖拖拉拉的,我等不及,便破坏了合叶。可是门很牢固,只能打开一点点缝隙。梗子把我推开,从那狭小的缝隙钻进去。然后,大声惊叫……”
——不在,牧朗不在了!
——他消失了!
“现在回想起来,梗子那时像是在寻找蝴蝶一样,只望着空中。我那时就想,牧朗又不可能浮在空中。对了,刚刚那位祈祷师说我很害怕所以没看,其实我看了,怕归怕,我还是忍不住看了。可是……我也看不到。似乎听到梗子的惊叫后,我也看到那个叫什么假想现实的东西吧。真可笑,早知如此……不过那时我听到他不在里面吓得脚都软了,离开房间,就表示他还活着,我与梗子的关系就会曝光。而且不只如此。”
“复仇吗……”
“我想他绝对会来复仇,换做是我,不把情夫碎尸万段丢进化粪池里我绝不甘心。所以一直到昨天为止,我连一个人洗澡都会怕,晚上睡不好,饭也吃不下。但是那家伙、那家伙原来早就死了。嘿嘿,看来是我想太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内藤笑了起来,让他停止大笑的是京极堂。
“内藤,是谁指示要修理那道门并把床搬进去的?”
内藤冷不防被人提问,停止大笑,思考了一会儿说:
“嗯,那时梗子哭喊着牧朗不在里面,我与时藏不知如何是好,决定要去叫院长或夫人来解决时……对了,是凉子,凉子来了。”
凉子?凉子当时人在现场?
“我记得……她对梗子说要她思考自己的行为,如果有什么过失就该反省,否则永远无法过幸福的婚姻生活之类的话。她的话中似乎知道什么内情,所以我一开始保持警觉,后来才想到,是因为梗子一直重复对富子说过的——跟牧朗吵架,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凉子才会那样说。然后凉子要时藏立刻把门修好。”
“凉子女士那时看起来怎样?”
“什么意思?”
“例如,她做什么打扮?”
“嗯……穿和服……”
“然后呢?有精神吗?是不是很累的样子?”
“不,并没有,反而看起来很有精神。对了,时藏那时还问,要叫木工来修理吗?凉子说,既然是他弄坏的,就自己修理,别让工匠进去。时藏那时的表情很怪……时藏看得到尸体,也难怪他会这么问。”
“再后来,床呢?”
“嗯,梗子后来失去意识,不得已我便把梗子送到本馆让她休息,跟院长与夫人说明经过。然后梗子就在本馆休息了两三天。可是身体状况很不寻常,院长帮她诊疗,检查出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庸医。”
木场说。京极堂苦笑,帮院长辩护。
“初期阶段很难判断是不是假性哪。有无月经只能询问本人,而且不管真假都会显现怀孕的特征。”
“没错。我好歹也是个学医的人,听了院长的说明也觉得肯定怀孕了。夫人气得怒火中烧,要梗子别生,把孩子堕掉。牧朗抛下妻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男人的孩子不生也罢。我听了心情很复杂,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我的。梗子则说绝对不愿意堕胎。我感到混乱,梗子完全忘了与我之间的关系,可是她跟牧朗又绝不可能生孩子,真不知梗子以为她是如何怀胎的……不过,夫人是很严厉的人,不管梗子怎么坚持,我想最后我的孩子还是会被堕掉吧。那也好,反正是私生子。可是事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发展,凉子认为应该让梗子生下,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严厉的夫人突然变得很温顺。低姿态归低姿态,夫人还是很固执地向凉子拜托让梗子堕胎。后来凉子便把梗子移进书库里,夫人自此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事,也可以解释成她默认了。”
“也就是说,指示把床搬进书库的也是凉子嘛。关口!”
京极堂冷不防叫我的名字。
“她说自己一月八日下午失去意识,一直到九日深夜都没有记忆,对吧?”
“是没错……”
“也就是说,她指示修理门的时候是在恢复意识之前,对吧?”
京极堂说完,露出——久违的愉快表情。
内藤换脚盘坐,仔细思考一番后突然奸笑起来。
“刑警大人,我会被判什么罪?你刚刚也听到了吧?我什么也没做,法律会对我作出什么判决?”
内藤以无人能比的下流表情问。
“考虑到你的种种行径,要逮捕起诉你很简单,要用啥罪名都可。只是就算如此也没办法判你死刑。而且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的脸。只要确定你的证言可信,就希望你早早看要滚到哪都好。”
内藤破颜一笑,说:
“嘿嘿,我想也是。反正我也不想待在这种恶心的地方了,要我滚我马上滚。妓院还好得多咧。”
“喂!”
榎木津用力拍桌面。
“你这家伙到底算什么!我无法理解你的生活方式。不,我也不想理解。法律或许无法制裁你,但你做出的行为真是低劣至极!让人想吐!”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内藤嚷回去。
没错,榎木津当然无法理解。就像以天空为目标不断成长的竹子永远不能理解于地上蔓延的苔藓的心情一样。我不敢正视榎木津的大眼。
内藤不断呵呵地笑,榎木津按捺不住站起来。可是木场立刻下达指示,内藤被警官带离现场。
“内藤。”
京极堂叫住他,内藤回头。
“依我看,紧附在你背后的久远寺牧朗恐怕暂时不会离开,你最好小心一点。”

 
内藤瞬间睁大双眼,立即变得一副想向人求助的恐怖表情。他似乎想叫喊,可是警官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他的声音终究没传到我们的耳里。
“喂,那是什么意思?”
“我看刑警跟侦探对他都没用,既然法律无法制裁他,就由我来给他一点惩罚。关口,刚刚的就是俗称的诅咒。只要他不改过向善,藤牧永远会跟他一辈子,令他痛苦不堪。”
我想,这对蔓延地上的苔藓是多么残酷的惩罚啊。但也没错,至少他还能靠自己的行为来获得救赎。如果会感到痛苦,那就是自作自受。
“咒人如掘两坟,真不好受。”
京极堂说。

 
“怎么了?我可没听过有这么多老百姓在场的侦讯啊。让上头知道了问题可大了,这么做真的好吗,木场老弟?”
与内藤擦身而过,里村市带着与当场气氛不搭调的开朗进入房间。
里村搔着额头上些许后退的头发与头发稀薄的后脑勺,脸上堆满笑容。虽说这个人老是在笑,对他的印象总是一样。
“要你管,轮不到医生多嘴。快给我报告完回去剁其他尸体吧,你这变态医生。”
木场心情不好时的毒嘴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可是里村还是闪烁着和蔼可亲的眼神,向榎木津、京极堂,以及中禅寺敦子与我打招呼。
“那么我就开始报告这世上最美丽的遗体的解剖成果。被害者——就算再怎么少算,至少也是一年六个月以前就死了。”
“一年半前?一点也不像嘛。”
“没错。由目前已知的前后经过分析,几乎可以断定被害者是在失踪的当天——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凌晨死亡的。附带一提,死后遗体也未曾遭人移动过。”
“果然如此吗?”
木场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
大概是必须接受不合常理的发展产生的失望吧。
“话说回来,这实在是非常完美的尸蜡。比我以前解剖过的出羽即身佛还要令人感动。”
尸蜡?
“原来藤牧看起来那么新鲜是因为变成尸蜡的缘故啊!”
我失声叫喊。木场讶异地询问里村。
“尸蜡?尸蜡是什么?”
“就是指尸体碱化,变成蜡像一般。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尸蜡,皮肤跟肌肉几乎完全化成蜡。只有肺翼像叶子般一片片枯掉,其他器官如心脏、肝脏、肾脏,连肠间膜都化作蜡了。这具尸蜡实在完美。要形成尸蜡,各方面条件都要齐备才行,真宝贵。”
“条件?有什么条件?”
“尸蜡是因体脂肪产生化学变化造成的,所以没办法立刻形成。必须要皮下脂肪、内脏脂肪等一点一滴地深入身体内部,中性脂肪加水分解后,不饱和脂肪酸变化成硬脂酸跟棕榈酸,然后……”
“别说这些讲了也听不懂的废话,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呵呵呵,我就知道。”
里村眯起藏在眼镜背后的大眼笑了。
“首先要保持低温,再来是湿气。湿气多但温暖的话会腐败,可是太过干燥的话又会变成木乃伊。所以尸蜡多出现于湿地带,不,应该说几乎都发现于低温的水中。因此以日本的气候风土考虑起来,弃置于室内会形成尸蜡是很不合常理的。但那个房间的密闭性很高,这或许是原因之一,因为尸蜡也必须保持在缺乏氧气的状态才行。所以说,嗯,那个房间里有股奇怪的药味,或许在某种意外下产生了碳酸瓦斯这种比空气还重的气体沉淀在下方。不过化学不是我的专长,我不清楚。另外,那间房间连现在这种盛夏时分也异常低温对吧?更何况死时是严冬,所以应该曾冻结过,冰河中也曾发现过冻结的尸蜡。再来就是他的血液几乎全部流出。目前阶段下我只能说,会形成这么完美的尸蜡是因为这么多巧合均衡地重迭在一起造成的。我只是个法医,其他的我就不懂了。不过,虽说是偶然,这个机率也太惊人了点。”
里村以一个守望着孙儿的好爷爷般的表情说。
“那个房间,不,包括整个新馆,整栋久远寺医院的建筑可以说是最适合形成尸蜡的环境,建造者可说十分异常。从尽可能不让室温升高又执着于密闭性的部分,可看出建造者近乎偏执狂的工匠精神。”
京极堂补充说明。
“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老鼠也变成尸蜡了吧。看,果然老鼠跟事件并非毫无关系!”
榎木津像个小孩子般很得意地说。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回想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老鼠?啊,是研究室的老鼠。这么说来,那些老鼠应该也是在牧朗先生死后就死了吧。”
“还有老鼠的尸蜡啊?真想看看。”
里村的眼神像个孩子。
榎木津与里村在异于常人这点上或许可归为同类。
“别管这些小事了!快点报告!”
“对对,接着,在遗体上有发现淋到福尔马林的痕迹。”
“你是说防腐剂那种东西?”
“只不过光是淋上并不具防腐效果,立刻就会挥发掉,大概是什么法术仪式吧?”
“该不会是淋上的人以为有效果吧?”
“不,那应该只是为了某种仪式。”
京极堂说。
“法术的问题就交给中禅寺老弟这个专家,我是解剖的专家。再来是死因嘛……”
“失血过多吧?这已经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不对。”
里村平淡地说。
“死因是脑挫伤,头盖骨凹陷。”
“咦?”
木场与中禅寺敦子一起发出疑问声。
“被梗子丢的东西打中了?”
“不是。”
“那,里村医师,有没有可能是被害者侧腹被刺逃进书库,结果摔倒撞到头呢?”
“那也不可能。被害者的腹部这样被刺后肯定很痛,而且还大量失血,意识也朦胧起来。所以他应该是像这样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来减轻疼痛。”
里村实地表演给我们看。
他抱着侧腹躺在地上的姿势宛如胎儿。
“凶器插在这边,所以姿势应该是这样。然后被害者应该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接着有人拿了什么沉重的钝器从保持这种姿势的被害者头上丢下去。砰地一击,这就是死因。”
大家大概是都在脑中描绘着当时的情景吧,人人保持着沉默。一如往常,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中禅寺敦子。
“咦?这么说……等等,这个伤不是死后才受到的?”
“对。”
“被害者被刺之后,如果没做急救处理,自然失血而死要多久时间?”
“地点很糟,大概是十五分到三十分以内吧。”
“那不就表示藤牧先生被刺之后到死亡之间的十五分至三十分之间,有人进入密室并给予致命一击吗?”
“推测起来确实如此。”
“喂,等等,里村,没这回事吧,这绝对不可能吧!”
“可不可能我可不知道,这不是医生该胡乱猜测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
在这种状况下榎木津居然笑了起来。
他看着哑口无言的众人说:
“这下可好,这么一来总算变成普通的密室杀人事件了!”
接下来是院长夫妇两人一起接受侦讯。我没接受过警察侦讯,所以对具体细节不太清楚,不过听说通常这种情形是单独侦讯的,木场与部下之间为此发生了一点小争执。但由于这是京极堂的提议,加上事件的展开也十分异常,最后还是视为特例接受了。
两人坐在木场面前。
木场沉思了相当久的时间,似乎不再迷惘,猛然抬起头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问。
“你们真的不知道那里有具尸体?”
“真的不知道。我一直深信牧朗还活着。至于那间房间……我觉得很可怕,从来没接近过。”
事务长有气无力地回答。
“可怕?这倒奇怪了,有谁会一年半载都不去女儿养病的房间探望!那你又是怎样!”
“我……嗯,你说得没错,我算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吧。若问我是不是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只能说我曾猜想过会是如此。那天那个祈祷师也说过,我的确猜想过了,之前不是谁也曾说过吗,一加一永远等于二,所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不开门却能离开房间的这种事。所以答案很明白了,不是打开门离开就是还在里面。这两种结果都不值得高兴,因为不是女儿就是女婿犯罪,所以……”
“所以你就装作没看见?可是,久远寺医生啊,那你又以为能隐瞒这件事多久?那么随便的藏尸体方法可是犯罪史上少见的啊!”
“所以说嘛……”
老人撅起嘴唇。
“所以说,既然是这么随便的事件,只要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曝光的,没必要主动去解决。我长久以来支撑这块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累了,这种动力早在十年前就消失殆尽了。”
木场失去了更进一步发问的气力。
接替他发问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警,我想问这两人的问题堆积如山。虽无法判断是否与这次的事件有直接关联,但如果你已经无话可问的话,能否由我来问话?当然前提是我这个老百姓能被允许在这种场合下向当事人询问。”
“还问什么允不允许,你想问就问吧,我投降了。”
木场真的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京极堂转而面对老夫妇。
“那么,我想先向夫人请教一下。我明白地说,事到如今您就算想隐瞒也没用了。久远寺家是附身家系,至少在您故乡赞岐贵家族是被如此看待的,这件事是否为事实?”
“是的,你或许觉得很愚昧吧。久远寺家族确确实实因为你所说的理由而长期受到迫害,我与母亲都是在这里成长所以比较没感觉,但听说祖母他们还在赞岐的时候,曾受过很多委屈。”
“原来如此。但我有件事十分不解,由久远寺这个姓氏看来,贵家族应该已有相当久远的历史。是否真是如此?”
“这个嘛……”
“平安时代的中央政权里,权势最显赫的最新科学原理就是阴阳道。阴阳道后来被公开禁止,经云游四方的宗教家传播到地方,与各地原有的民间宗教结合变形后流传至今。但阴阳道中一种极为古老的形式不知为何还保存在四国。我认为久远寺家应该就是传承与古阴阳道相通的信仰之家族。夫人您昨晚对我唱诵的密宗类与神道类的加持、真言、咒语都没反应。但是我一念四国古阴阳道某一流派的祭文时立刻有明显的反应。不出我所料,相信夫人您应该是曾听过吧?”
“是的,我想应该与家中传承的咒语完全相同。是母亲教我的,只不过她交代我绝不可使用。”
“果然如此,看来可以肯定久远寺家的确是传承古阴阳道的古老家族。容我再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夫人可曾听过疏发童子这种妖怪?”
“疏发童子吗?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说过,不过我并不熟悉。”
“木场刑警!关口!听到夫人刚刚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疏发童子的附身家系!”
京极堂以非常兴奋的语气说完,愉快地看着我。
“果然在我意料之中!说什么疏发童子会附身,根本不合理。”
“为啥?当地警察说村里的耆老是这么说的。”
“耆老也不可能活上五百年一千年,顶多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罢了。”
“话虽如此,自古流传的传说也这么说啊,跟耆老活多久没关系吧。说是久远寺家杀小孩操控婴灵。”
“这个传说本身就有问题。婴灵作祟的观念是近来进入昭和时代后才普遍化的,是一种很新的概念。江户时代七岁前死去的孩子并没被当作人类供奉,所以才会连那个以恶法闻名的生类怜悯令 [79]  里头还明文规定不可抛弃小孩。”
“生类怜悯令?保护动物的那个吗?”
“这就表示当时的小孩被视为与猫狗同类。”
“可是京极堂,你之前不是还说过《好色一代女》里婴灵作祟的故事?”
他的确说过。
“那不是婴灵而是产女。那也不是作祟,而是死于产褥的概念具体形象化。现代社会姑且不论,过去的民俗社会里并没有夭折小孩作祟的观念。疏发童子与死胎并无关联。”
“那疏发童子又是什么?”
“疏发童子是四国部分地区传说中的留着西瓜皮头的儿童型妖怪。详情我不清楚,只知与座敷童子或仓妖之类的相类似。你们听过座敷童子吧?”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在东北出生,听说过座敷童子。据说外形像个红脸的小孩,他住下的家庭会变得很富有,要是他离开了,那家就会没落。”
“真是完美,你的说明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如同他所说的,座敷童子的概念也是说明家运盛衰及财富集中的机能,与附身妖怪的机能完全相同。只不过该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很特别,在家中时只会感觉到他的存在而不见其影,离开时才会被人目击到。目击者通常是家人以外的外人,当座敷童子离开家时,就是该家庭灭亡时。亦即,座敷童子本来就是用来说明繁荣的家庭——通常是外来的暴发户之所以没落的理由。同时这个理由也溯及既往成为说明该家庭繁荣的理由。也就是说,世人认为该户累积至今的财富是由座敷童子所搬来。当这种概念逐渐普及,大家开始认为富有的家庭是因为有童子在的关系——现在进行式的童子于焉诞生。由此可知座敷童子原本要借着离开才会产生与附身妖怪相同作用的民俗装置。”
因此——京极堂说了这句后,暂时停顿一下环顾在场的众人。
“因此,如果我们把疏发童子定义为具有相同机能的妖怪,说这是会附身他人的妖怪的话,实在令人难以认同,因为这样会变成把自己财富分送给人,况且使唤这种借着离开才能产生作用的妖怪去附身,根本没有意义。”
“那怎么又会有这些传闻?”
“所以说我怀疑耆老说的久远寺家传说是近期才捏造出来的故事。”
“等等,京极堂,我们从泽田富子女士那听来的久远寺家的传说中也曾提到童子神,难道你认为这也是捏造的?”
“嗯,你说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嘛。那个应该是很古老的传说。夫人,顺便问您一下,您继承的久远寺流咒法中役使的是什么?”
“有很多种。例如式王子或护法童子、不动明王眷属的童子等等。”
“我想也是。被役使的神灵多采童子的形象,据说‘童’这个字原意是指身份低下的人或小厮之类的人。后来才转变成用来指孩童。我猜在这过程之中应该产生过某种混乱。”
京极堂说座敷童子会是童子型,其远因大概来自于此。
“因此富子女士提到的童子神并非疏发童子或婴灵,而是完全如字面意义所示,是童子型的役使神。总而言之,与婴灵无关。木场刑警!”
木场冷不防被人叫到,吓得挺直了腰杆。
“什、什么?”
“基于上述理由,已可判断‘久远寺家为疏发童子的附身家系,代代杀婴’之传闻乃是流言蜚语。今后舍弃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说了这么多听似无关的民俗学考察原来是想说这个,这名男子总是如此。
的确,那时泽田富子只说是童子神,一句疏发童子也没提到。由于青蛙与堕胎之类的可怕要素与之太相符,我们,不,我才会擅自联想在一起。这正是京极堂所说应舍弃的先入为主观念。因为……这与歧视意识是同源的。
“接着,我们来思考一下久远寺家为何会被当成是附身家系吧。当然,原本身为阴阳道的大夫这点是有影响。不过据我推测,聚集大量财富应是更重要的原因。这点由富子女士所说的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亦可窥知一二。”
京极堂再次正对着事务长。
“杀害游方和尚可说是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典型。通常具有以下形式:某户人家借由杀害并夺取外来者的财产而获得财富,但是也因此代代受到诅咒。正好与富子女士所说的传说完全相同。但这并非是单纯的诽谤中伤,无凭无据的传闻无法流传下来变成民间传说。要长期流传下来,需要符合共同体内部的逻辑才具备说服力。民俗社会中杀害游方和尚——外来者的典型故事与附身妖怪或座敷童子相同,具有说明财富集中的机能。因此,我们便可推论富子女士所说的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乃是发生于久远寺家发迹时期的古老过去。亦即,这个传说发生的时期,必定曾发生过什么相对应的事件。”
“相对应的事件是?”
“我想应该就是久远寺家变成御殿医而获得权力与财富的事件吧。亦即,共同体中产生了财富集中现象。我想,富子女士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的即是此一事实,且故事中也提到密传卷轴作为解释。后来这个杀害外来者的传说经长期流传后变质成附身家系的传闻。四国除了阴阳道以外也很盛行附身妖怪信仰,有许多例如犬神或土瓶蛇等等的附身妖怪。另一方面久远寺家代代都是阴阳道的大夫,照理说与其说是附身家系更接近与之敌对的驱魔师,其扮演的角色却在不知不觉间逆转了,这就是久远寺家悲惨历史的开端。但如果我的推论没错,这些应该是相当久远以前的故事了,我不认为当时就流传着久远寺家为疏发童子的附身家系——役使婴灵的家系之说法。”
“我从母亲那里并没有很具体地听说过我们家是什么妖怪的附身家系。只知道我们家被人说是黑的……”
“黑是用来表示附身家系的黑话。一般人是白,而与附身家系结婚生下的孩子是灰。由夫人刚刚所言也可知道,很有可能关于久远寺家役使什么妖怪的说法还没被确定。不过现在故乡耆老将之确定为疏发童子,而另一方面久远寺家的人却不知此事。我们可以由此推理,在杀害游方和尚的古传说之后,第二个传说——疏发童子家系的说法是在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其后被捏造出来的,是非常新的传说。”
“传说里出现婴灵的设定也验证了这点,对吧。”
中禅寺敦子说。
“没错。不过新归新,第二传说在作为对象的久远寺家离开后也流传了好几十年。由第一个传说的例子也可知,我们可推测第二个传说形成之际肯定也发生过什么事件。”
“发生过什么?”
“久远寺家迁进帝都的事件或可作为提示。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古老过去久远寺家成为大名御用医师时期的繁荣时期,亦即,一样产生了财富集中现象。”
“我们上东京来……听说是明治三年。”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传说果然形成于明治维新前后。我联想到某个事件,起因果然还是……杀害外来者。”
京极堂凝视着事务长说。
“当然,相信您或许没有直接得知此事。据说时藏先生的祖母是个行脚人,半途倒下时受到久远寺家祖先——也就是您的祖父母所救。”
老妇脸上浮出幽幽一笑,一副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没想到这件事也给你打听到了。底下我将说出口的事如今只剩我一人知道。时藏的祖母叫做露子,我母亲曾告诉过我,她身上带的钱拯救了久远寺家。”
“果然如此。附身妖怪的家系、外来者的杀害、疏发童子,这些传说错综复杂,被人刻意组合起来,才会产生久远寺家是疏发童子家系这种着实怪异的第二传说。但我认为这绝非是只基于村民对舍弃村落迁进中央的久远寺家的嫉妒而来的传说,而是反映了某个不能公之于世的事件。”
“事件……你是指?”
“您的祖母,应该做过您和您女儿都曾做过的事吧?”
事务长睁大了双眼,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喂,京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点已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证明,这只是我的推测。我猜时藏先生的祖母露子女士并非半途倒下后生下孩子,而是追着被抱走的孩子追到久远寺家,在那里筋疲力尽而亡的。”
“呜呜——”
事务长发出呻吟。
“我想您的祖母应该与你们同样失去了孩子,在此打击下才会抱走露子女士的孩子吧。因为很难相信有已经即将临盆还在行脚的人,如果是正在授乳的行脚人还比较可信。我想露子女士应该是追着孩子追到久远寺,在那里死去。只留下了孩子与她身上带的大笔金钱;虽说金钱只是出自我的想像。这笔钱后来成为久远寺家迁进东京资金的一部分。那么这不正可说是所谓的杀害外来者吗?而且这笔钱也可说是由婴儿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传说的真实面貌。我相信您的祖母和你们都不是出自于恶意,所以才会忍受不了诽谤中伤而离开乡里的吧?为了斩断这段恶因缘。”
“但因缘却未能斩断……”
“不,是不去斩断。”
“喂!我又混乱起来了,讲得更明白点。”
京极堂带着困惑的表情瞥了木场一眼。
“历史会重演。真是讨厌的一句话。”
他说。
“您的祖母怀着赎罪与感谢的心情,虽说是当成用人,也还是将时藏父亲养育成人了。但您却连这点也做不到。”
“喂,京极,刚刚就在问了,你到底在指什么?”
“我在说内藤的事哪。”
“你说什么!”
“夫人,内藤的母亲会去世,原因乃是您抱走刚出生的内藤对吧?”
“啊啊!那位女士……的心脏不好,我不知道这点。不,那时我根本连意识也不清楚……”
“喂,原来你真的抱走了人家小孩!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帮内藤出养育费跟学费。原来是想赎罪啊。”
事务长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其实,我原本想亲手养大他,因为他的双亲是我害死的。可是我做不到,毕竟有失体面,母亲……不,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才想,至少让他入赘当女婿,为此不能没有学问,所以才会想让他上学……我是这么想的。”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
“要问我是不是知道,其实我知道,但她并没告诉我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当她带内藤来时,我大致上就猜到了。只是看她似乎想隐瞒一切,所以我装不知道。反正就算我大闹一场也没用。只是,如果内藤是个多少能信任的男人,就算他当不了医生我也会让他跟女儿结婚。就算不继承这家医院也成;即使医院在我这一代倒了,我也觉得无关紧要。”
院长的脸部表情因悔恨的心情而变得扭曲。
木场接着问:
“这部分我懂了,可是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京极,你刚刚好像说到她失去过孩子还是别的什么的?”
京极堂静静地望着老夫妇俩,静静地说:
“夫人,您生下的那个孩子绝非带着诅咒或作祟出生。紧闭不语、将之隐身于黑暗的彼岸之中,这才是真正的诅咒。因此,夫人,能请您说说这件事吗?”
“你……连那孩子的事也知道了吗?”
京极堂缓缓点头,接着将视线移到院长身上。
“院长先生,很可惜我对医学并不熟悉,因此想向您请教。与您最初的孩子相同的案例,被生下的机率是多少?而这种在同一家族中反复出现的现象,在遗传学上是否有可能发生?”
院长深深皱起眉头,用指头抓着眉间的皱纹。沉思了一会儿后,断断续续地回答京极堂的问题:
“站在宏观的角度来观察,这并不算是很稀有的病例,但换算成机率却是低得可怕。可是在我短短的一生中,却碰上过两次这种病例,整整两次。所以我只能说,你想说的事情大体上正确。”
京极堂听完回答后,再度转头面对事务长。
原本威风堂堂的武人之妻,如今看起来是如此渺小。她在京极堂的注目下,轻轻地点了头。

 
“夫人最初的……于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无头儿吧?”

 
无头儿!
原来如此,蛙脸、榎木津幻视到的婴儿、传说中受到青蛙诅咒的婴儿、三十年前泽田富子见到的……孩子,原来就是无头儿——先天性欠缺脑部与头盖骨的婴儿啊!
我曾在大学研究室里见过这种悲惨婴儿的照片,完全缺少头部的上半身,两颗眼珠子恰似……青蛙一样。
我猛然觉得想吐,连忙捂住嘴。
“久远寺家……是生出无头儿的机率很高的家系。虽说我不知这里用家系来形容不知是否正确。原因我不清楚,但这肯定不是作祟或诅咒而来的现象,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是与生病、受伤同等层次的问题。原本既不需感到羞耻,也不需隐瞒。但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却不允许如此,不只无头儿,只要是先天异常的孩子,通通都没受过正常的对待。这是很令人悲伤的事实,而且就算到了今日,这种情况也没什么改变。”
京极堂稍作停顿,观察老妇人的神色。
可怜的母亲,仍靠着仅存的坚毅性格忍耐着。
“民俗社会中的畸形儿或障碍儿有时会被当作招福之子受到欢迎,有时则是被当作鬼子惨遭杀害。久远寺家的情形是后者。久远寺家每当生下无头儿便将之埋葬于黑暗之中,这种习惯代代相传至今未变,连绵而久远。但我们却不该指责他们,因为这在民俗社会中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今日并不同,至少您的母亲有权选择不接受规矩,而您,也一样。”
久远寺菊乃的忍耐达到极限,嚎啕大哭起来。坐在旁边的丈夫以怜悯的眼神望着妻子,慢慢地开口:
“我生来最讨厌这种迷信了。入赘这里前的确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不好的传闻,那时我是半带着挑战这种陋习的心情过来的。我心里想,这种可笑至极的陈腐陋习,就由我来打破吧。可是阻碍的墙壁太厚了,一开始我还充满干劲地与之相抗……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时,岳母把我叫过去,对我说要是男孩子就把他杀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听她这么说,我大大激愤。可是,生下的是无头儿,是我亲手接生的,我真的受到很大的打击。岳母一见到那个孩子,便突然……”
“别再说了!”
哭泣的老母亲发出小姑娘般的惨叫声。
“杀掉了?”
木场问。
“如果杀掉了,那就是杀人,是犯罪。就算那是你岳母的孙子,就算那是一出生就带有残障的孩子,杀了就算杀人!你居然乖乖旁观!”
“刑警先生!虽然你这么说,可是无头儿活着生下的机率非常低啊。就算生下了,也活不了几分钟,因为无头儿天生没有脑,那时……有可能是死胎啊,只不过没时间确认而已!”
“可是……”
京极堂劝谏激动的木场。
“木场刑警,不管结果如何,这对夫妇都必须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他们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别再斥责他们了。至少目前的医学水平在孩子生下前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判别,更何况是否具有先天性障碍了。况且,如果一个生下障碍儿的机率很高的家系因此而不再生子,家系本身就会断绝了。久远寺家所能采取的方式就只是依循民俗社会的通例,如果是残障儿就杀死;反正不杀也是死。此外别无他法。”
菊乃掩面哭泣。
京极堂望着老妇人一段时间,又开口问:
“此外,我还想知道那个孩子的祖母——也就是您的母亲是怎么处理的。对您而言,要回答这个问题势必很难受,我原本也不忍心问,但一想到或许会有重要的关键隐藏在这里,情非得已……”
院长代替掩面哭泣的妻子回答:
“岳母她……拿了石、石头过来。婴儿没哭,岳母从我手中把脐带还连着的婴儿抢过去放在地上,边念着咒语边用石头敲打,那孩子原本就不见得活着,所以很快就……”
“听说用石头敲打……是代代相传的规矩。”
事务长含着泪说:
“母亲是个很严厉的人,我不敢违逆母亲。可是女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小孩明明死了,一听到婴儿的哭声乳房又肿胀起来。我那两三天一直茫茫然的,第三天时意识已变得模模糊糊的,等到恢复意识,才发现我正抱着婴儿喂乳。如果这里不是妇产科医院,如果附近刚好没婴儿,我或许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吧。母亲立刻从我手中抢走婴儿——内藤,但为时已晚,小孩的母亲死了。考虑到面子问题,母亲暂时把婴儿藏了起来,悲伤的父亲却因此……”
“久远寺家上东京时应该已舍弃过去的一切。但名誉、家系、家风这些东西与诅咒、因缘是表里一体的,无法只将其中一方切分出来。”
京极堂教诲般地说:
“地方的民俗社会中有其规则,诅咒要成立也有一定法则,无意义的毁谤中伤是无法成立的。民俗社会中诅咒者与被诅咒者之间缔结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咒术便是在其契约上成立的沟通手段,但是现在社会中已经失去了该契约的条款。同时,共同体内部也安排好诅咒的救济措施,努力的成果虽然会被当作是附身妖怪所为,但自己的失败也能推托于座敷童子。都市中并没有这种救济措施,所具有的就只是披着自由、平等、民主主义面具的阴险的歧视主义罢了。被带进现代都市中的诅咒与恶口杂言骂詈谗谤、毁谤中伤之类毫无差别,不具更多的机能。因此……无法斩断因袭的你们,终于创造出第三个传说。”
“就是这次的事件。”
中禅寺敦子代替低头聆听、仔细咀嚼语意的妇人确认。
“没错。口耳相传的故事虽限定于某地区但却能长期传诵,但都市传说则不同。都市传说的寿命虽短,却能瞬间传播至极广的范围。除了文化的同一化,报章杂志等信息传达媒体也助长了这种趋势。”
“糟粕杂志吗……”
“没错。消失于密室中的入赘女婿、久孕不生的孕妇、一个接一个消失的新生儿,不好的传言正是都市传说,而第三传说的主角就是……凉子女士。”
是……凉子女士?
“咦?不是梗子吗?”
木场替我发问。
“梗子女士只不过是可怜的配角,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是凉子女士。我说的没错吧?夫人,院长先生。”

 
没有回应。
“怎么一回事?快给我说明清楚。”
“一切都是从情书开始的。”
京极堂以极为悲伤的眼神看着我,连木场也,不,房间中的所有人也一起……
看着我。
“十二年前,藤野牧朗这位非常认真的学生沉浸在有生以来最激烈的恋爱里,对象是当时十五岁的久远寺梗子。他将满腔热情表达在情书里,托付给那位关口先生递送。”
“喂,可是梗子说她不知道有这回事,这次的悲剧就是因此发端的吧!”
“没错,情书的确没送到梗子手里。”
“等等,京极堂,我、我的确送到她手里了,还为此留下痛苦的回忆……”
“关口,我当然知道,可是你送达的对象其实是凉子女士。”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么一来、那么一来我、我那时……
那、那个少女……
“骗、骗人!我给她看了信封,也说过只交给本人。难道凉子小姐谎报身份收下妹妹的情书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起初她应该没有谎报的意思。关口,那封信的信封上,我想毫无疑问地是写作如此吧……”
京极堂从文具袋中拿出笔,在怀纸上迅速写下几个字让我看。
——久远寺京子 [80]  小姐
“你还记得藤牧日记的内容?这就是他上面所说的‘虽为小事,长期不知己之谬误’的真相。桔梗的梗很少用在名字上,且听到‘kyouko’自然会想到京都的京。此外不只读音,京子与凉子在字形上也极为近似。”
“就算你又想玩弄那些诡辩来诳骗我也没用的。就算字写错了,同发音的字也多如繁星啊!我才不信你的说法!”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早就调查过了。院长,听说您一家人最后出门旅行是在中日战争时。”
“确实没错。”
“关口,你拜访这里的那一天,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也就是你忧郁症发作的那天,正好是久远寺家最后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向箱根仙石楼询问的结果,住宿登记簿上也确实登记着久远寺嘉亲、菊乃、梗子三位的住宿记录。那天留在这里的只有时藏夫妇与……凉子女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样一来……”

 
我凌辱的少女原来是凉子。

 
全身肌肉松弛,关节失去了作用,我成了一具木偶人。

 
对我而言,凉子是比藤牧、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强大的禁忌,恐怕在榎木津事务所相逢时就知道这点了。拥抱她的感觉不像是前世的感触,我的每一颗细胞都记得这连我的脑都不记得的记忆。
“我……我……”
京极堂以眼神暗示我别再多说。
“看,我早就说你们曾见过。”
榎木津说。没错,果然如此。木场高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喂,如果这是事实,收下情书,与藤野牧朗多次幽会,最后怀下孩子的女人不就是……”
“应该是凉子小姐吧。”
“这、这是真的吗!啊啊!原来那时凉子的对象是牧朗啊!”
院长万分愕然。
他面如土色,厚厚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菊、菊乃……”
院长第一次呼唤妻子的名字。
“你、你知道这、这件事吗?”
老母亲睁大充血的双眼。
“一开始……并不知情。”
“一、一开始?什么意思?”
“嗯……大概是九月多的时候吧,听富子说梗子夫妇俩的感情似乎有问题,我就去看看情况。途中见到研究室的门开着,探头一看,牧朗不在里面。桌上摆着一封旧信件。我、我原本并没打算偷看,可是……”
“上头写了什么?”
京极堂静静地问。
“那是一封内容说自己可能已经怀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是的,是凉子的字迹。我无法忘怀,是通知那时怀孕的信。我……混乱了。费了十年的工夫总算娶到梗子的牧朗,居然跟妻子的姊姊私通过?而且如果牧朗就是那时的男人,第一次来求婚时不就跟凉子有过关系了?左思右想,我……开始认为凉子与牧朗联手共谋,要来对这个久远寺家复仇。”
“仇?”
“替两人的孩子……报仇。一想到此,我……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实在无法静下心来。而且如果这么可怕的猜测是事实,梗子未免也太可怜了。跟那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恨就该恨我。我偷偷叫梗子过来,问她是否看到牧朗与凉子密会。当然,过去的事情我说不出口,但梗子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难怪梗子会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事务长,可惜你的担心却成了大悲剧的导火线。”
听木场如此说,菊乃露出凄惨的面容。院长恍惚地看着桌上的茶杯,说:
“为什么没跟我说,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跟我说……”
“你自己说包括婴儿消失的事情,什么事都别去烦你的,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拼命地……”
“话是没错,话是没错,可是……”
“事务长,你果然隐瞒了相关事件。”
在木场的大喝之下,夫妻间的争吵暂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难堪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京极堂的低沉嗓音。
“请告诉我关于凉子女士的事,有几件事我还不明白。”
“阴阳师先生,你不是……已经看透一切了吗?”
“当然不是,我仅是将散落的事实重新组合起来罢了。只要还有欠缺的部分就无法看到事情全貌。”
菊乃幽幽一笑,第一次显露出温和的表情开始说:
“我最初的孩子在不幸的形式下死亡,而且那之后还发生我抱走别人孩子的事件,令我难以振作。幸好在外子的扶持下总算好转起来,两年后又怀了第二个孩子。一想到或许会再度生下与第一个孩子相同的无头儿,便不安得快要疯狂,怀孕的十个月间宛如好几年般漫长。幸好平安无事地生下凉子。但那孩子身子虚弱,老是生病。比起凉子,年底出生的梗子恰好相反,健康得不得了。凉子发育很慢,两人并排在一起完全分不出谁是姊姊。此外,随着逐渐成长,凉子身上——
……开始出现了可憎的久远寺之女的征兆。”
可憎的久远寺之女?
“出现了征兆?”
“是,有一天,她突然变得恍神,也就是……变得分不清事物,失去了自我的意识。”
“那就是久远寺之女的征兆?”
木场眯起眼睛。
“我跟母亲很幸运地少有这种症状,但听说祖母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形。就像是神明附身的感觉,当恍神的状态来临,祖母会听见非人类的说话声,会说出理应谁也不知道的事。我从小听这些故事长大,所以看到凉子也出现这种情形时,一方面觉得她很可怜,另一方面也觉得很可怕。就算没有这种情形,由于她被病魔缠身,没办法好好上学,不能出外玩,也没有朋友——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姊妹之间的感情好吗,京极堂问。
“梗子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凉子的性格则是格外老成、达观。梗子很体贴体弱多病的姊姊,所以我想姊妹俩的感情应该不至于不好。我们这个家庭虽称不上顺遂,但是在那件事情——凉子怀孕之事爆发前,我想我们应该还算过得十分幸福。”
“你……之前都没发现女儿跟男人幽会吗?”
木场问。刑警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忍。
“凉子是个连外出都有困难的孩子,那时她的月事也还没来。毕竟,连梗子都比她还早……而且日常生活上与之前相比也没有异常变化,所以没发现。”
赭红的。
赭红的。
一丝的。
也就是说……那是初潮?
我摇摇头。
木场更进一步询问:
“院长,那你呢?有感觉到女儿……那个……”
“不知道。牧朗来求亲时,我才第一次发觉到女儿们长大了。”
“就算说藤牧——牧朗真的弄错姊妹,你看到他来求婚难道也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如果发现凉子怀孕比较早的话,或许会怀疑他了吧。可是发现时已是牧朗来过的一个月后,那时凉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
“这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观念吧,人一旦深信某种观念就很难摆脱。明明她肚子很大了,却不觉得那是怀孕,本人似乎也没有自觉。可是一旦知道是怀孕时,她整个人都变了。当然,我要她把孩子处理掉。问她父亲是谁,她坚持不说,可是无父生子……当时的社会风气又不允许。结果,凉子变得凶暴得难以控制,对,就像野兽上身一样。我不知被凉子打过、踢过多少次,满身疮痍。面对突然降临的家庭惨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道绝不能让梗子知道此事。所以就谎称要她去学习礼仪,先让梗子到熟人家住半年,在这段期间试图说服凉子。”
“可是,怪得很。你刚说凉子对自己怀孕没有自觉,但凉子写信给藤牧是在前年除夕,肯定有所自觉吧。”
“是的,所以我才会在看过那封信后对她产生了不信任感,觉得那个孩子欺骗我们。总之对我而言,那个时期就像是活在地狱里。有时也会想,干脆让她生下算了。”
“无头儿是吗?”
院长接着京极堂的话说:
“对,凉子十分可能会生下无头儿。可是比起这点,她天生的虚弱体质光生孩子都会有危险,以医生的立场看来实在不建议生下。但当时已接近七个月大了,要堕胎恐怕更危险,可说是两头难。”
“凉子的凶暴程度与日遽增——最后终于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儿科医院的用具放置室,书库旁的小房间里。”
“关在里面?怎么进去的?”
“当时还能进出,只不过她从外面上锁后,带着钥匙从里面的门进去,再从内部拴上的话,外面就无计可施了。”
“钥匙听说是小儿科医师——菅野先生所保管,凉子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这个嘛,菅野先生那时……”
“他那时不在了,稍早之前就不见人影——失踪了。所以小儿科也因此无法营业,那时就关了。所以钥匙……应该是放在母屋吧?”
“喂等等,关口,你不是说过保管钥匙的菅野医师遭到空袭死亡,那之后就再也没打开过了?”
“凉、凉子小姐……对我如此说明的。”
我早就失去情感的起伏,只能像个笨拙的演员平板地念台词。
“菅野遭空袭死掉?我没听过这种事。他是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记得是……对了,是牧朗来求婚后不久吧。当时只好先把就诊的病患先诊疗完毕,后来因为人手实在不够,加上又有凉子的问题,所以那间建筑物在春天左右就关闭了。”
“那就是凉子说谎了?”
“接着呢?把自己关起来的凉子后来怎么了?”
京极堂将话题拉回正题。
“那个房间……门一关就听不清声音,只听到她在里面哭喊着,不让她生下就不出来,我整整三天在门前哭着要她出来,到了第四天,我大声对凉子说愿意让她生下孩子。凉子出来时憔悴得跟现在的梗子差不多,但却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不得了,之前如野兽般的凶暴仿佛假的一样。凉子之后就住在那间小儿科医院待产。安置在那里主要虽是防人耳目,但对凉子而言似乎也比较安心。只是,我一想到有可能生下无头儿便心情很复杂。我有丈夫扶持我,但凉子却没有能扶持她的……能当孩子父亲的对象。”

 
外头似乎在下雨,遥远的雨声使得不经意到来的寂静变得近乎无声。

 
“果然……在与现在差不多的季节——也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凉子在那个房间——现在的书库……生下无头儿。”
那个房间……
“我与我母亲一样……用同一颗石头……将那个孩子……打死了。”
打死了……
“凉子再度陷入精神错乱,体力的消耗也很严重,在生死之间彷徨不定……但是那孩子明明很虚弱了,却又变得像头猛兽……”
“掳走他人孩子,是吧?”
一直沉默的京极堂开口,菊乃点头。
“是的,而且还是在生产的当天。如果是我那时,三天都还起不了身。我赶紧将婴儿抢回来还给母亲,不希望女儿犯与我相同的过错。凉子抵抗,硬是把孩子抢回来,她变得比以前更凶暴,加上又是产后,如果让她这样闹下去肯定会死掉,我跟先生两人合力将大闹特闹的凉子绑在床上。
“不只如此吧?”
“还把杀死的……婴儿——无头儿……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放在……她枕旁。”
“太残酷了!”
中禅寺敦子大声说。
“我希望她能确实了解自己孩子已经死了的事实,否则那孩子会不断不断掳走别人家的孩子。那孩子的心情……我是最了解的!要让她接受事实,只有这个方法了。同时,我也希望她能了解,不负责任生下小孩是多么罪恶的事。一时兴起的放荡,会生下如此悲哀的孩子!我希望她能了解不得不死的孩子的心情!我的确是个……像鬼一般过分的母亲,你们要怎么骂我都可以,只是希望你们能谅解我的心情。”
“小孩,并非不得不死,而是您杀掉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或许残酷,但却是事实。我能理解大义名分的重要性,但您想过您所做的惩罚对凉子具有什么意义吗?您只是将过去受过的伤害加之于女儿身上罢了。您只是将自古至今一脉相承的可笑诅咒原原本本地抛在女儿身上罢了。”
京极堂以严厉的语气说。
“我、我……”
“您的行为错了。您需要的是母亲充满慈爱的谅解与包容力,以及斩断古老因袭的勇气与现代性。这些要素,您通通缺乏。如果能以这些去对待凉子,至少那之后就能避开这些不祥事件了。实在令人再三感到遗憾。”
京极堂以更严厉的语气说完后,静静地站起来。
但是,接下来的询问却出自于非常温柔的语气。
“接着呢,凉子之后怎么了?”
“确实……如你所言,我有许多缺乏的部分。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并未接受过母爱的关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扮好母亲角色,如何投注感情在女儿身上。凉子在镇静剂产生作用前,不分昼夜哭叫了三天三夜,我则是一直在她枕边滔滔不绝说着如道德教科书般的事情。那之后持续了一个星期,不,应该有十天之多吧。某日早上凉子突然变得温顺起来,承认自己的过错,郑重向我谢罪,我才把她的绳子解开,将之解放。之后,凉子再也没有像头野兽般的发狂行为,我也总算安下一颗心。”
“但那之后也还是发生过婴儿消失事件吧?”
“是的,同一年的九月与十一月……两次左右。”
这次果然不是第一次,木场说。
“以前也发生过婴儿失踪事件嘛?那这次也是凉子干的好事对吧!”
“请等等,刑警先生……”
老母亲向愤怒的刑警拼命地解释。
“不是的,过去的确发生过婴儿失踪事件,但不能肯定是凉子做的。我们当然怀疑过她,可是找不到她偷偷抚养或处理掉的痕迹,凉子的样子也与平时毫无二致。所以……我认为犯人并不是凉子,当时我猜想或许是凉子过去的男人故意来找麻烦,但那时在一片混乱之中战争开始了,就这样不了了之地平息下来。”
“那这次如何?你砸钱遮口,为了掩盖事实四处张罗过吧?”
“夏天……第一个婴儿不见时,真的吓一跳。那时还没怀疑凉子,毕竟她的事已经是过去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后,我的想法改变了。牧朗如果是凉子那时的对象,那就是我当初怀疑过的犯人……”
“找麻烦的……”
“……是的。九月、十一月连续又有婴儿消失,我对凉子与牧朗的怀疑也越来越深。但如果两人真的是犯人,一个是亲生女儿,另一个是女婿,事情要是公开了,会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梗子。可是在我犹疑不定时,最害怕的事情——警察的搜查开始了。所以我赶紧到被害者家中,尽可能地……当然就是用金钱来解决,总之就是拜托他们把控诉撤销。钱是从牧朗的聘金里拿的,虽说此外我们也没几个钱了。”
“不只这样吧,你们没让孕妇服用会让脑子混乱的怪药吗?”
“我、我们没做过这种事情。只骗她们是死胎,要她们放弃而已……”
“你以为说这种立刻会拆穿的谎话能瞒得过人?”
“这……”
“这个嘛,回想起来,那几个孕妇的样子都怪怪的……嗯,好像是吃了安眠药的模样。的确,如果是普通情况下说这种谎会立刻拆穿——说怪倒也很怪,只是绝对不是我让她们吃的,我可没下这种指示。”
“哼,哪有那么巧的,你们让护士辞职也是为了遮口?”
“不……那是,她们觉得可怕所以主动辞职的。”
“那又为什么在辞职时给她们那么大笔钱?连以后的去路都安排好?”
“钱是妻子……不、事务长给的,帮她们安排去路则是出自于好心。”
“我是……想作为道歉,因为大家都是很用心工作的好护士。”
“哼,道歉。”
木场似乎无法接受。
但到这种地步也很难相信两人还想作伪证。
“那户田澄江又是怎么回事?澄江说她知道犯人是这家的女儿,你们被威胁,所以把她毒死了吧?”
“啊!澄江死了?死在富山吗?”
“死在池袋。你不知道?”
“我连她回到东京这件事也不知道,以为她现在还在那边的诊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真的很惊讶,那女孩原来死了啊。”
“真的不知道?她没威胁你们?”
木场抱着头向下,京极堂瞥了他一眼,接着问:
“澄江与凉子的交情好吗?”
“这个嘛,澄江的个性有点古怪,我记得凉子生病时,常拜托她照顾凉子。所以说或许她们俩因此比其他护士更有交情。”
“原来如此。”
京极堂听到回答后闭起眼,似乎在思考什么。虽无人询问,菊乃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虽然暂时让家属撤销控诉,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钱也很快就用光了——但又缺乏决定性证据,我们一家人之间的鸿沟也变得越来越深,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年底。新年刚过,牧朗就失踪了,虽然其实是死了……接着是梗子怀孕了,这与十年前的情况一模一样,所以我才会完完全全以为是牧朗的奸计,以为是他想让梗子受到与凉子相同的境遇,绑架小孩不过是前奏而已。但是我又不敢诘问凉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梗子,就跟十年前的凉子一模一样。我实在不想再承受那种痛苦,也不希望她受到那种痛苦,但是……”
原来如此,木场说。
“但是凉子把妹妹跟当时的自己一样移到那间房子了,对吧。原本那里就是梗子的住处,也是丈夫失踪的地方,说有理由也算有理由。”
“所以我才会害怕,不敢接近那间房子。我不知梦到多少次梗子像十年前凉子那样大闹以及杀死无头儿的梦。但是,原本应该过十个月后就会有什么结论出来……不管是好是坏。但,却没有结论。过久的怀孕让我疲惫不堪,放弃向前看了,只想着要诅咒可恨的牧朗。我是多么愚蠢的女人啊,我是多么愚蠢的……母亲……”
年老的母亲久远寺菊乃说完这些就不再发言,像是抽搐一般,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嚎啕大哭。
一直站着沉思的京极堂等菊乃一说完便抬起头,走到院长面前。
“事件的全貌几乎……完全现身了。就像拼图一般,只要再找到一片,整个图画画了什么就很清楚。院长先生,那位小儿科的菅野医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废人般的眼神与不住发抖的紫色嘴唇,院长看起来像是正拼命保持着理性。
“菅、菅野吗……上一任小儿科医院的负责人是我学长,菅野是他的同学。一开始他是在小儿科当兼任医师。昭和七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学长死了,就换他接替负责人。我记得他似乎对久远寺家保存下来的古书很有兴趣,经常出入当时的书库,那是个像是仓库的地方。由于实在太过频繁,最后我干脆把仓库的钥匙给他了。”
“他的行为真有意思,那他的人品如何?”
“实在说不上好,所以失踪了也没去找。”
“敢问详情?”
“他会对小孩——女童出手,做一些恶劣的调戏,虽说这只是传闻而已。世界这么大,会有这种对未成年小孩有性欲、不知羞耻的家伙并不奇怪,或许真的是事实吧。但现在……也无从确认了。”
“小儿科……凉子女士小时候的主治医师是菅野先生吗?”
“嗯,她还小的时候是让我学长诊疗,学长死了以后就换菅野了,虽说也没多久。”
“原来如此。对了夫人,富子女士说的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中提到的秘密卷轴是否真的保存下来了?”
菊乃抬起头来,似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虽、虽然不是卷轴,不过我记得曾看过秘籍的抄本。看起来很古老,我记得收在桐木箱中,内容则不大清楚。”
“那个现在还保存着吗?”
“这个嘛,若真的还在那也是收在那个书库里,我不敢肯定……这么说来,似乎战后就没看过了。”
“原来如此。菅野先生失踪当时大约几岁……不,应该问,看起来像几岁?”
“嗯,他比我大七岁还是八岁,当时应该是五十五六岁吧。啊,不,经你这么一提,他看起来的确比较老,大概像个超过六十岁的老人。”
京极堂一瞬发出慑人的锐利眼神后,向两位老夫妇点头致意。
“感谢两位的回答,我的问题问完了。净问一些难以启齿、不愿想起的事情,在此郑重向两位表达我的歉意。木场刑警,两位似乎也很疲累了,我想先让他们休息比较好。当然,前提是警方没其他的事要办的话。”
“喂,你别突然作结啊,我连什么是什么都还搞不清。”
“那没问题,整个事件的关键部分我大致上都了解了,待会儿我会再加以说明。这两位除了刚刚说的以外应该都不知情了,继续追问也只是形同拷问罢了。”
老人虚弱地抬起手来。
“且慢,你是叫……”
“失礼了,昨晚至今似乎尚未报上名号,我乃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询问,作了过迟的自我介绍。
“中禅寺先生,你说大致上都了解了,那能不能也让我们知道真相?不,应该说,有义务让我们知道才对,对吧,菊乃。”
老妻已不再哭泣。
如今坐在那里的,已不再是武士之妻,也不是老字号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家系宿命的女人,而只是个哭累了的老母亲。
“有些真相不知道会比较好。”
“但总有一天会知道。”
“对现在的你们而言,特别是对夫人……这或许过于残酷。”
“哼,早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众人,大大叹了一口气后,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听。
这位朋友接下来将会一如往常般逻辑清晰地说明他做了什么。
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吧。

 
“帮凉子女士送信给牧朗的人是谁,我原本到最后都想不透。”
他放弃劝阻两人,说明起来。
“牧朗的日记上记载着送信来的是老人,我一开始以为那是时藏先生,但怎么也说不通,当时他才四十好几,要称之为老人未免过早。且忠心耿耿的时藏先生知道此事却没告诉两位,实在说不通。”
“的确如此,如果时藏知情的话,肯定会第一个来向我们报告。但是中禅寺先生,家中当时并无其他老人,上一代的当家早就去世。至于我更是绝无……”
“因此我认为,那个老人应该是菅野先生。”
“你说菅野?可是,菅野那时的岁数还称不上老人……不对,嗯,不认识的人看了或许会这么认为……可是为什么会想到是菅野?”
“依我推测,菅野先生是本次事件的导火线。”
京极堂断定地说。
“那你说菅野做了什么?”
“本人早已失踪十年以上,相信也找不到证据了,因此这些仅止于我的猜想,况且我对于菅野医师这名人物的理解也仅有刚才听到的极为少许的情报。但这极为少许的情报却全部集中在同一处,指引出一个可能性,恰好也能成为我的推测的佐证。”
京极堂说着,由和服襟口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首先是菅野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若是看起来像六十岁以上,牧朗用老人来形容也不奇怪。再来便是他有可能是以少女为对象的性偏差行为者。但并不是很稀奇的性癖好,会引人闲话相信是有过什么事实。加上他又对古书有兴趣。同时又曾是凉子的主治医师。最后则是他在牧朗来求婚后不久就失踪了。”
“根本没串连起来嘛,这一个个事实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啊?”
木场反问。
“我们先假定菅野先生具有上述不当的性癖好者吧。具何种性癖好并非旁人有权指责之事,但至少在现今社会的一般常识观点下,菅野先生的性癖好恐怕会被烙印上不道德的印记吧。因为他若想满足性的欲求就必须做出近乎犯罪的行为。”
“哼,说近乎犯罪,根本就是犯罪吧。”
“更遑论若对患者出手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就算如此也还是有不好传闻,就表示他难以遏止自己的欲求,曾做出过什么事情。毕竟这种癖好并非忍耐就能治愈的。”
“这么说是没错。”
“因此菅野先生心生一计,对象是小孩的话,不管对她做什么,只要本人不记得就不会被发现。”
“要是不记得,管他对象是不是小孩都不会被发现吧?可是如果这种事有可能发生,那世间不就处处有强奸了?这世间到处是变态无耻之徒咧。”
“久远寺家自古以来即擅长制作生药,即使是现在,庭院里仍栽培着许多药草,提炼的方法也代代相传,没错吧?”
“没错是没错,不过大半都在上一代遗失了。而我丈夫原本是外科医师,也不喜欢这些。”
“日本的医疗要现代化,就不能和咒术迷信之类的共处。”
“所以您没碰过仓库里的古书,没错吧?”
“我的确连翻都没翻过,不过就算翻了我也看不懂古文,只当作有文化价值的古物收藏起来而已。”
“书本具有的价值并不只是作为历史遗物或作为古董。只要阅读者具有理解内容的能力,就算是百年以上的古书,也如昨日写成般具有价值。这世上没有没用的书。”
“什么意思?”
“我猜,菅野先生从久远寺家流传的古书中学会了秘药的制作法。”
“秘药?”
“一种使用曼陀罗制成的春药。”
“你是说那种种在庭院里的牵牛花?记得是华冈青州在日本第一次执行的外科手术中使用的通仙散的材料啊。”
“通仙散与中国所谓的麻沸汤是同源的药品,但是曼陀罗在欧洲的用途全是用作催淫剂。卖春户的经营者让纯洁的少女服下曼陀罗强迫她们接客。抵死拒绝出卖肉体的清纯少女,在药效的影响下摇身一变,成了积极提供肉体的淫荡娼妓。可是等药效一退,少女完全不记得有过此事。据说印度与亚洲各国也有类似的药物,可见曼陀罗自古以来,经常被当作男性用来单方面满足自己淫欲的药物使用。久远寺家的秘药应该就是这类药物吧。”
“那菅野不就……”
“同时,药物带来的心智失丧状态,又与被称为神明附体的状态酷似。所谓的宗教狂喜当然是不需要使用药物的,但也有很多情形是利用药物人为创造出这种状态的。亦即,要以人为创造出神明附体的状态,曼陀罗这类药物是很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这个家保存了这类处方吗?”
“当然保存下来了吧,虽然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时代的处方。不知菅野先生是为了找这种药方才仔细调查古书的,抑或是单纯对古书有兴趣偶然发现的,总之他发现了,而且他打算将之用作满足自己欲求的道具。他从患者当中挑选牺牲品,尽可能不要引起不好的传闻,慎重地——最后他选中的,并非普通的患者,而是个经常在身边且非常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意思是说菅野对凉子出手了吗!”
院长失声大叫。
“凉子出现过好几次的恍神状态正是证据,虽说我想她天生就具有那种资质——我相信服下曼陀罗更会促进了这种效果。曼陀罗的效果久的话会持续两三天。假设菅野被自身的邪念所驱策,让凉子服下曼陀罗,尽情逞其欲望……”
“等、等等京极堂!”
我忍不住出声,够了,我……
“别、别再胡乱猜测了。如果这不是事实就是中伤,对菅野先生与凉子小姐的名誉都会造成明显的伤害!”
我再也、我再也不想听了。
“冷静一点!关口,他话还没说完。”
木场说。
京极堂以极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又继续说下去。
“一般说来,幼年时期受到性虐待的话,通常会对后来的人格造成巨大阴影。但是凉子女士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她在平时的人格时完全没受过这类虐待。她只有在接近俗称神明附体的状态时,亦即心智失丧之中才受过性虐待。空虚的容器中蓄积了性偏差行为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人格。”
——来玩吧。
——呵呵。
“菅野先生恐怕很困惑吧,原本像个人偶一般任凭自己摆布的少女却突然萌生了意志。当然,那是逐渐形成的,但有个促进形成的主要因素,那就是情书。”
——你送信来啊?
——这封信的本人就是我。
——这封信,该不会是情书吧?
——情书。
原本白色混浊的脑袋突然透明起来。
我快变得空虚了。
“收下情书的她看到了上头的名字写着京子。原本处于混沌状态的人格,在那瞬间形成了具体的形式。没错,我就是久远寺京子啊——少女如此认为。在这瞬间‘京子’诞生了。收下情书的,与藤牧谈过奔放不羁的恋爱,最后怀孕了的,都是这位第二个的凉子,不,自称‘久远寺京子’的另一人格少女。”
“也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嘛。”
“凉子女士与一般的情况稍有不同。总之情势逆转,结果变成菅野受到‘京子’的恐吓。如果他所做过的事情被公之于世,就相当于人际关系上被宣告死刑。所以菅野才会迫不得已提供那个房间当作幽会的场所,甚至还得帮忙传递情书。但是当‘京子’与恋爱对象——牧朗的结婚梦碎的同时,菅野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菅野怎样了?该不会……”
院长哭丧着脸。
“该不会连菅野也……”
“关于这点如今已不可知了,而且也与这次的事件无直接关系,我不便多作揣测。但是当牧朗离去、菅野先生失踪之后,那个奔放、淫荡且危险的‘京子’人格却因碰上怀孕生产的巨大转折而崩坏得四分五裂,变得如同野兽一般。”
一切都是……我害的吧,菊乃说。
“并不能如此断定。但至少您模仿母亲对她做的行为,变成了久远寺家的诅咒继承在她身上,确实对‘京子’造成了巨大伤害。”
老妇人连颤抖都已经停止,只是保持着沉默。
京极堂叹了一大口气后整个人坐进椅子里。
“人格是什么?恐怕没人能明确地定义这点。就算是同一个人,昨天与今天,白天与晚上都有细微的差异,有时甚至会有巨大的差别,仅因为我们能毫无矛盾地感觉到是连续的,所以才被认识作单一人格罢了。因此人格本非能计算成一个两个的事物。所谓的双重人格并非指具有两个人格,而是指这些差异性大到不被视为或无法认定为单一人格的程度。会以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人格正是受到脑的诈欺。也就是说,连续的意识与具有秩序的记忆之回想正是形成所谓人格的条件。所以我们要讨论人格时,不能不讨论脑的功用,同时脑的那个部分正在产生意识则成了重要关键。通常我们会不断与脑的各个部位连接来过社会生活,但有时这个回路中有些部分会产生接触不良。万一只能连接到比平时使用的脑更低一阶层的脑时会如何?人格当然会变化,变得无法理解人类细腻的情绪与情感,严重时还会失去言语能力,只凭动物本能行动。这就是俗称的野兽上身的状态。”
“野兽上身——那时的凉子。”
“这就是附身妖怪的真相?”
“应该说是附身妖怪的部分真相。任谁都曾因勃然大怒或喝酒等理由而失去自我,但是若与平时的意识仍是连续的就不称作附身状态。只有断续的,或两个以上人格共存的状态才叫做附身状态。但这两者之间仅有细微的差异罢了。”
“哈,确实有些家伙喝起酒性格就变很多,跟野兽没两样。”
“只是,所谓的附身并非只有野兽上身而已,有时也会出现比平时使用的脑更高阶的头脑发生作用的情形,这就叫神明附体。这时平时不会回想起的记忆或显露出远超乎一般常识的情感。亦即,会变成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都知道的状态。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听见平时听不见的声音;听见神的声音,说出预言。”
“这两者……相同吗?”
“在此必须注意的是,上级的人格包含了下级人格。亦即神明附体状态下仍具有平时状态的记忆,但平时状态却完全不记得神明附体时的记忆。反之野兽上身时的状态没有平时的记忆,但恢复平时状态时仍依稀记得野兽上身时的记忆。只不过由于此时的记忆通常不符合自己平时的行动原理,所以当事人无法相信这些行为是依自己意志行动的。”
“那,你想说‘京子’就是野兽上身状态的凉子吗?”
“我想一开始并不是。原本的‘京子’应该是与平时的凉子同等或比平时的凉子更上级的人格,但是她原本就很纤细的精神无法忍受急遽变化的状态,直到婴儿——无头儿在眼前被杀,‘京子’作为人的人格终于完全崩坏。‘京子’变成只依本能生存的野兽。加上之后等待她的是被绑在床上,与摆放于床头的福尔马林中的孩子尸体之拷问。如果是凉子原本的人格,对她说道德伦理相信她也会懂,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这种做法当然没用。”
事务长的心似乎崩溃了。
我能理解,我想她已经哭不出来也无法生气了吧。
“但,真正的悲剧是在这之后发生的。持续一星期以上的拷问恰似实施绝食修行的僧侣一般,对精神,不,对脑产生了影响。她思考着要如何脱离这种痛苦,她的脑为了拯救她的心,遂创造出了第三人格。”
“什么,不只双重人格而是三重人格?还有这种事?”
木场像是要求证般地看着我。
“一个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称作多重人格症。不只限于两个,不管三个四个,要多少个都有可能。”
我回答得很随便。
“绝食之类的苦修一般认为是种使肉体受苦的精神修养方式,但其实这是错的。完全不摄取食物、能量,超过一段时间后,会对身体——特别是大脑产生物理性的变化。详情就算现在说明了恐怕你们也听不懂,总之恰好会呈现神明附体的状态。修行者会听见非人之声,见到神之形体。‘京子’恰巧也进入了这种状态。在凉子女士本人不知道的地方产生的人格‘京子’,在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下崩坏,又在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产生了新的人格。”
“第三个人格是……”
“带给她比死亡还痛苦的拷问的,是您,夫人。要打破这种状况,就只有成为您所期望的人格,最快的方法便是成为您。第三个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您自己。不对,是您背后的母亲,以及祖母,不,是无数代继承了诅咒至今的久远寺家的母亲们。她所该成为的,正是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于是就这样,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在你女儿身上获得完成。”
“那、那么那孩子、那孩子她……”
“之后的凉子女士就在‘凉子’、‘京子’以及‘母亲’三个人格之间来来去去。”
“掳走婴儿的是‘京子’对吧?”
“没错。人格崩坏的‘京子’变得像是野兽,在本能下四处彷徨追寻自己的孩子,找到孩子就抱回来。这是野兽的母性。但这种状态并不持久,‘京子’多半从菅野先生那里得知曼陀罗的处方。她会调配来给自己服用。曼陀罗的药效使得精神动摇,兽之母性转为人之母性,再更进一步提升为魔之母性,关键词就是‘母亲’。幻觉状态离去后出现的并非‘京子’也非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亲’。”
所以说……
“所以说那又如何!”
“所以说久远寺之母看到孩子就会用石头打死啊。”
“啊啊!”
老母亲发出犹如气球泄气般的声音,这股声音即使已不成声仍不断持续,直到她全身的气力都泄尽为止。
“那……不就变成绑架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而告发者是凉子……这三者全是同一人物了吗!”
“凉子在朦胧之中记得自己在‘京子’的状态下掳走小孩,但是无法理解自己做这种事的理由与如何办到的,只觉得仿佛梦境一般暧昧模糊。同时她也完全不知道这些孩子之后怎么了,因此她大概以为是夫人您做过什么处置吧。至于‘京子’更肯定会认为把自己孩子处理掉的是‘母亲’,亦即认为是您杀的。知道一切的就只有‘母亲’状态的她。‘母亲’状态的她是在了解一切之下行动的。”
“被杀害的孩子怎么了?”
“当然是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陈列在某处吧,因为那是对‘京子’的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么那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孩子们,应该现在也还是放在那个房间里吧。”
我唐突地发言,所以全体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木场问:
“那个房间?你说书库隔壁的……那个房间?”
“我想关口说得没错。她把自己关进用具放置房里是菅野先生失踪之后,所以凉子……不,‘京子’应该拥有房间钥匙。那个房间是她的秘密宝盒,一切事件都由那间房间开端,所以在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叫喊出来。
“可是、可是这种事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呀!就算凉子小姐在极限的状态下获得‘母亲’的人格,也令人难以相信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行为!没有母亲做得出这么残酷的事的!”
“明明就有。”榎木津说。
“这个人不就做过?她的母亲也做过啊。”
虽然榎木津没动作,但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菊乃。
“可是状况、状况不一样啊!”
中禅寺敦子快哭出来了。
仿佛想拼命地维护某个不具形象的事物。
但是她的哥哥并不允许。
“没错,在我们的常识下或许是错误的行为,但我们的常识只对她三个人格之中的凉子有效。‘京子’与‘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可说是属于超越人类的彼岸世界的居民。不管道德伦理还是法律对她们都没有用,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自己才能理解。”
京极堂说完再次起身。
中禅寺敦子以一副失去宝物的幼儿般的表情看着哥哥。
但京极堂仍继续说下去,这是他的职责。
“‘京子’掳走孩子,‘母亲’杀死孩子。这么不幸的人格交换并非经常出现,只在产后不安定的状态下出现两次而已。原本应该会就这样结束,证据就是近十年来凉子女士一直维持着凉子的人格。顶多只是如她的证言所说,生理不顺的她偶尔见到经血会陷入意识不明的状态罢了,但还不至于让‘京子’的人格出现。只是到了前年,很不幸地,他来到这个家里。”
“藤野牧朗,对吧。”
“当然,凉子女士什么也不记得,与牧朗热恋时‘京子’还不是下级人格,因此凉子女士的记忆中并没有牧朗的存在,但身体却记得。‘京子’与凉子是同一副身体,每一颗细胞都完全相同。所以身体产生了反应,荷尔蒙的分泌失去平衡,也开始有了月经。同时长期沉眠的‘京子’也觉醒了,打开久违十年的小房间,开始掳走小孩,接着也与十年前同样地……”
“杀死小孩。”
木场的表情变得凶暴。
“那,处理善后的人,是同时也是杀人犯的处于‘母亲’状态的凉子自己吗?”
“应该没错。现在知道曼陀罗处方的人就只有‘京子’与具有‘京子’记忆的上级自我‘母亲’而已。‘母亲’杀死孩子,将之浸在福尔马林里,然后湮灭证据,处理善后,亦即,让被掳走孩子的产妇服下曼陀罗,使她们陷入幻觉状态,令事件隐匿于黑暗之中。因为这是身为久远寺之母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她也知道之后的部分夫人您会接着处理,实际上您也真的如此做了,为了保全久远寺家的面子。”
“我,我以为自己是依自我意志行事,原来不过是受到久远寺家的诅咒所操纵,如此而已……”
仿佛在述说着遥远国度的故事,老母亲小声地自言自语。
木场闭起眼,手贴着额头,表情沉重地说:
“牧朗入赘与婴儿失踪事件会同时发生果然不是偶然。可是,那户田澄江又知道些什么?那女人与事件无关吗?”
“这仅是我的猜想,我想她应该目击到凉子女士让产妇服下曼陀罗的情景。只不过户田澄江对曼陀罗的兴趣更胜于事件本身,于是她与凉子谈条件,以告诉她处方为代价帮忙保守秘密,交易成立了。”
“目的是药物吗……”
“曼陀罗——朝鲜牵牛花并非很稀有的植物。很容易找到野生的,要栽培也不难。她因此染上严重的毒瘾。”
“然后就……死了。”
“这应该就是真相。”
外头不断下着雨。太阳应该已经西斜,接近黄昏时刻。
今日是多么、多么漫长的一天啊。
“婴儿的绑架与杀害,在牧朗入赘的昭和二十五年(公元一九五〇年)夏天到年底之间共发生过三次。第四次是来年一月八日,‘京子’醒来的下午。”
“牧朗死时那天……”
“没错。但是一月八日是年假刚过不久,那时医院里应该没有婴儿,我没说错吧?”
“嗯,那阵子就算不是年假,患者也很少,多半没有吧。”
“所以‘京子’想掳走小孩也办不到,不得已只好回到那个房间。因此——梗子与牧朗争吵时,凉子女士就在那里。门锁打开了,能由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根本不是什么密室。接着,惨剧发生了。”
“被刺的牧朗逃进书库的情形……全都看在凉子女士,不,‘京子’的眼里。”
京极堂的说话声混在雨声之中,我听不清楚。
“听见隔壁的情况有异,‘京子’打开门一看,映在眼里的是浑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既是掳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见到牧朗腹部被刺逃进房间来,她当然会赶紧上前拯救他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又见到什么?那天,凉子女士穿着和服,牧朗珍藏的母亲相片与凉子女士那天的打扮非常相似。在即将死亡的混浊意识之中,牧朗在她身上见到了母亲。接着他说了……”
——母亲。
“这句话成了启动开关,凉子女士由‘京子’变成‘母亲’。在‘母亲’的眼里,牧朗只是个巨大的婴儿。所以才会一如往常以石头打死他,并在他身上洒上福尔马林。”

 
——母亲。

 
“杀死婴儿之后,‘母亲’接着该做什么?当然是要督促行为不当的女儿反省。所以‘母亲’才会让生下巨大婴儿的女儿——梗子接受夫人您过去也做过的惩罚。亦即,如同过去凉子女士被人如此对待一般,把床搬进那个房间里,让梗子与尸体共处一室。”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怎么会?怎么会……”
“‘母亲’的人格恐怕以这件事为契机,变得能毫无预兆地与凉子女士自由交换。‘母亲’也具有凉子女士的记忆,所以这种人格交换在旁人眼里完全分不出来。相信在榎木津侦探与关口来这里调查时也交替过好几次。”
“京极堂,那你昨晚……”
“在我的加持之下陷入恍惚状态的凉子女士先变成了‘京子’,但‘京子’对于这个事件只知道一部分而已,所以我又把‘母亲’呼叫出来。”
“怎么做!”
“很简单,我只是在她耳边说‘母亲’罢了。”
——我想见的不是你,退下。母亲。
凉子那时笑了。
“凉子小姐看不到尸体吗?”
“凉子女士为了要维持身为凉子的自我,所以她的脑没办法接受这么不合常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死牧朗的理由,也没有弃置尸体的理由。但是做出这些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没有她,这个事件也不会发生。可是一旦认同这点,凉子就再也不是凉子了。所以透过凉子的眼见到尸体的是‘母亲’。”

 
得去见凉子,我……
我已经跟她约好要帮助她了。

 
“慢着关口!别想任意行动!”
木场锐利的声音阻止了即将夺门而出的我。
木下站在我面前挡住去路。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参考人,侦讯应该交由警方进行。”
木场冷漠地对我说,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像是凝固了般连坐下都办不到。同时,背脊也微微发抖。
一时之间,房间里充斥着寂静,连呼吸声与现场的气氛相比都显得多余。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刻,应该要保持完全无声的状态才对。
在警官两人搀扶下,年老的母亲与其丈夫正要退场之际。
脸色发青的青木粗暴地打开门进入。
“主、主任!凉、凉子不见了!”
“什么!负责警备的警察怎么了!”
“大概是受到殴打,正昏倒在地。房间里空无一人!”
“糟了!”
木场站起身子。
“木场修!这栋房子里应该没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出生的婴儿……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暂时送到警察医院了。喂!这件事情况如何了!”
“移送婴儿的事……”
“怎样啊!”
“由于雨势太大,跟护士商量的结果,决定先暂缓一天……”
“混账东西!快给我去看看情况!要是婴儿出事了绝不饶你!其他人也别慢吞吞的!全体动员守住出口!连一条狗都别想逃!”
木场大声怒吼。
众警官跑步离开。
我混在人群之中走出房间。
凉子!
要赶紧找到凉子。

 
我跑下楼梯,穿过研究室门口,就像之前一样跑向外面。
豪雨倾盆,像是天盖被打破般下个不停。拖鞋半途不知掉到哪儿去了,赤脚溅起了泥水,我不断奔跑。宛如那一天于集中炮火猛攻下在湿地上仓皇奔逃一般,只要一回头停下脚步就会没命。
大大绕了小儿科医院一圈。
经过发生惨剧的房间,不完全的密室书库。
要到那个房间去。
要比任何人更早到那个房间去。
那个杂草丛生的门,开着。

 
空间大小只有两坪左右,与其说是房间,更接近置物库。中央铺了一张榻榻米,摆着一张书桌。桌上面有本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以及一束旧信,是藤牧寄给凉子的信。另外还有……
那时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白色的花。
是曼陀罗。
旁边则摆着收于桐木箱中的秘传古书。
用来敲碎婴儿头部的石头。
在这里的是一切被切分开来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可怕咒具的展示场。
墙壁整面都是柜子,摆放着种种医疗器具,金属的玻璃的陶瓷的,冰冷的质感。
柜子中央放置着六个玻璃瓶,在里面漂浮着的是……
六个婴儿。
最左边的婴儿没有头。
蛙脸的孩子……
正中间的婴儿额头上有颗大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忍不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我蹲坐在地上,不知吐了多少次。昨天虽没吃到什么东西,呕吐感却还是不断不断猛烈地由底下窜升上来。胸部与喉咙热得像是燃烧一般,胃液灼伤了食道。
但是呕吐物在倾盆大雨之下,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我扶着门摇摇晃晃起身。站在房间入口,再次探视内部。
这间房间本身就是诅咒的实体。

 
背后。
凉子站在我的背后。

 
瞬间,全身皮肤布满了鸡皮疙瘩。回头就没事了,但……
气息获得形体,雨声成了话语。

 
“我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你会来找我,以为你会来把我从那个下贱的菅野手中救出去。”
她说什么?
一回头,我的眼前有张少女的白皙脸孔。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着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时的少女。
我那时侵犯了这名少女。
可是她却说我是去救她的?
不对,在这里的并非少女,她的眼神犹如野兽。
“让开,这里是我的房间。我这次一定要把孩子养大。既然你那天晚上没来,现在来了也没用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他。快让开。”
我的身体凝固,头脑恍惚,发不出声音。
言语不知消失到哪儿了。
“赶快让开!”
“凉子!”
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从黑暗之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冲了出来抱住凉子。
“把婴儿还来,把婴儿还来!别再做这么可怕的事了!”
“住口!放开我!我才不会给你!你又要杀死这孩子了吧!”
“不是的,凉子不是的,那孩子不是你的,快点还来!”
“我不管生几个小孩都被你杀了!我受不了了!放开我!恶魔!杀人鬼!”
母女拉扯着婴儿逐渐朝我的方向接近过来。瀑布般的大雨遮蔽了视线,黑暗溅起了水花消失。这是地狱的景象。我听见地狱里的亡者们的叫唤。我完全动不了,只能看着这情景,听着这声音。
“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那是……”
“少说谎了!”
附近变得一片亮白。
闪光之中我清楚地见到了。
久远寺菊乃颈部中央深深插着一把锐利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那个房间里的咒具之一。
菊乃的喉咙发出咻咻气音,像是风声。是喉咙漏气的声音。
风声化作言语。
“原谅我。”

 
“原谅妈妈。”

 
她的喉咙毫不留情地被撕裂了。
夹带着风声,大量血液喷了出来。久远寺菊乃朝我的方向倒下。我总算理解了情况,抱住她的身体。
喉咙咻咻地发出声音。
受到诅咒的久远寺家巫女,在即将变为母亲的瞬间,于我的手臂中辞世了。
我抬起脸。
凉子在笑。
“真是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需要这么愚蠢的女人。”
“凉、凉子。”
我使尽浑身力气勉强做到的却只是呼喊她的名字而已。
“我不知道那个大嘴巴阴阳师对你们说了什么,但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久远寺凉子。如果你想阻拦我的话我不会客气的。快让开。”
“我、我……”
砰地一声。
书库那侧的门被撞开,数名警察冲入禁忌的小房间。
站在他们背后的是京极堂。
“凉子!放开那孩子吧。很遗憾的,你已经无法杀害那孩子了。要杀孩子需要这块石头吧?”
京极堂拨开人墙一进房间立刻拿起桌上的那颗石头高举头上。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矩。”
“规矩是我订的。”
凉子说完,将吸了满满母亲血液的大把手术刀抵在婴儿身上。
“住手!”
又有两三个警官从新馆方向跑过来,手上持着手枪。
“别想耍小聪明,反正你们永远也不会懂的。”
凉子以能剧面具般的表情说,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转身朝新馆方向奔了出去。
“凉子小姐,别这样!有警察!”
凉子以人类难以做出的熟练动作撞倒一个警官,趁另一个警官惊吓之际在他脸上划了几刀。警官发出惨叫,捂住脸倒下。剩下的一个发出害怕的声音握住手枪。
“别开枪!有小孩!”
木场大喊。
木场带着一队警察由内院绕了过来。
凉子撞开因木场的怒吼而分神的最后一名警察,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
奔跑起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着你。
——请您——救我。
——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该怎么办?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在横扫的雨势之中奔跑。
怀中紧抱着婴儿。
凉子进入新馆。木场率领警官逼近我的背后,我奔跑。因雨势看不清前方,泥泞使我脚步蹒跚。
黑暗并非仅存于没有光的地方,处处存在着黑暗。证据就是我不知现在的我形象如何。全身包围着湿暖的雨,我分不清雨和我之间的界线。
进入房子,经过过研究室。沾满泥泞的脚湿湿滑滑的,我跌倒了好几次。离开大圣堂般的大厅。宛如瀑布般的大雨发出轰然巨响由天花板上的透天大洞倾泻而入。
短短几天前,仿佛天使降临般的庄严光芒也是由同一个洞射入房间,然而如今却简直……
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光景。
没错,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这个近乎闹剧的非日常生活就快要结束了,我切实感受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凉子在哪儿?在上面。
我三步并一步奔上楼,如浊流般的雨不断由洞口飞泻而入。不在。不赶紧找到就要被警察追上了。
爬上三楼。我总算看到凉子的身影。
凉子站在洞旁,站在洞对面的是……

 
挡住去向的榎木津。
凉子看到榎木津的身影,停下脚步,慢慢回过身来。
凉子紧抱着婴儿,看着我的脸。
原本束起的头发散落。
缺乏血色的苍白脸庞上没有表情。
额上浮现静脉。
白色衬衫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清楚地呈现出身体的曲线。
近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红。
美丽得令人颤抖。
这是不属于这世间之物。这是——
姑获鸟。

 
“关口!”
京极堂呼喊着。
大批警察在我背后的楼梯上待命,木场跟京极堂站在队伍最前头。
“关口!站在那里的是凉子女士,是属于这世间的人!别吓着了,那只是凉子女士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只要从她手中接过婴儿就好,这只有你能办到。”

 
因为递交情书的人是我。

 
我向前走了一步。凉子往后退。只剩一步,她身后没退路了。
“来,给我。”

 
“母亲。”

 
我总算想起这句话。不会再被人惩罚了,因为我已经、已经好好地称呼她了。
凉子突然变回那个常见的困惑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同时伸出双手把婴儿交给我。

 
姑获鸟变成了产女。

 
到我手上的瞬间,婴儿突然像着火般哭了起来。
听见哭声,凉子露出放心的柔和表情,轻轻一晃。
啊啊,凉子似乎说了些什么。
接着,凉子缓缓地,掉入无底深渊之中。

 
我到最后还是没能听清楚那时她究竟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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