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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1933 - 1954 三

8

原来,那天下午,卖花的小贩打电话到《巴塞罗那日报》留话给米盖尔,说是看到了我们形容的那个人,在阿尔达亚旧宅附近像个幽灵似的晃来晃去。米盖尔抵达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时,已经过了午夜,无人居住的大宅院一片漆黑,只有树丛缝隙隐约可见幽微的月光。尽管十七年不曾见面,米盖尔还是马上就从那轻盈如猫的步伐认出了胡利安。他的身影穿梭在阴暗的花园里,就在喷泉附近。接着,胡利安纵身越过花园围墙,他在屋外埋伏着,像焦躁不安的猛兽。当时米盖尔其实可以叫他,但又不想惊动可能藏在暗处监视的不明人士。他总觉得,附近其他豪宅的暗色玻璃窗后,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神正在观看大道上的所有动静。他沿着大宅院旁的围墙走了一圈,来到以前的网球场和马车车棚。他可以看出大石块的缺口有胡利安的脚印,显然是踩着石块跳上了围墙,地上还有几片从围墙剥落的花砖。他屏息纵身一跳,忽觉胸口刺痛,眼前一片漆黑……他瘫在围墙上,双手不停地颤抖,低声唤着胡利安的名字。喷泉旁的身影如如不动,仿佛是另一座雕像。米盖尔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眸正盯着他看。他很怀疑,经过了十七年的岁月以及这场即将让他断气的重病,胡利安是否还认得出他?那个身影缓缓走近,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又长又亮的东西。原来是一片玻璃。
“胡利安……”米盖尔喃喃说着。
那个身影突然停下脚步。米盖尔听到玻璃落地碎裂的声音。胡利安的脸庞从阴影里浮现。他的脸上覆盖着已经两个礼拜没刮的胡须,两颊看起来更瘦削了。
“米盖尔?”
米盖尔无法跳进墙内的庭园,也无力跳回墙外的街道,他只能伸出手来。胡利安跳上围墙,用力握紧米盖尔的手,然后将手掌贴在老友的脸颊上。他们默默相视了许久,各自感受着生命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胡利安,傅梅洛在找你!是他设局让你落入阿尔达亚旧宅这个陷阱。”
“这些我都知道。”胡利安低声应道,语调平淡。
“这栋房子已经上了锁。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了……”米盖尔说,“来,你帮个忙,扶我下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胡利安再度跳下围墙。他伸出双手紧抓着米盖尔,却发现在宽松的衣服掩饰下,老友的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甚至感觉不出米盖尔身上是否还有肌肉。到了墙外,胡利安从米盖尔腋下一把揽住他,几乎是把他整个人提着往前走,就这样摸黑走到了拉蒙麦卡雅街。
“你生了什么病?”胡利安低声问道。
“没事!只是发烧而已,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米盖尔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胡利安也就不再多问了。他们沿着里昂十三世街往前走,转进大道,看到前方有家咖啡馆。进去之后,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远离入口处和窗户。好几个客人坐在吧台边抽烟听广播。脸色蜡黄、眼睛老盯着地板的服务生过来招呼他们点餐。他们点了温热的白兰地、咖啡和一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米盖尔什么都没吃。胡利安显然饿坏了,把两人份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老朋友四目对望,两人都被岁月的巫术所慑服了。上一次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他们年纪只有现在的一半呢!当年分离时,两人还是少年,如今,生命把其中一个变成了亡命天涯的逃犯,另一个则在垂死边缘挣扎。两人都不禁自问,在生命这场牌局里,究竟他们是拿了不好的牌,还是出错了牌?
“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一直都还没向你道谢呢,米盖尔!”
“省省吧!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喜欢做的事情,没什么好谢的。”
“努丽亚还好吧?”
“还是像你当初抛下她的时候那样。”
胡利安低下头来。
“我们在好几个月前结婚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写信告诉你这件事?”
胡利安紧抿双唇,缓缓地摇头。
“你没有权利责备她任何事情啊,胡利安。”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做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络呢,胡利安?”
“我不想连累你们。”
“这已经不是你能决定的了。你最近都在哪里?我们以为你是钻进地洞里去了。”
“差不多了。我在家里,在我父亲的房子里。”
米盖尔满脸讶异地盯着他看。接着,胡利安从头细说他是如何回到巴塞罗那,后来又因为无处栖身,前往童年时期成长的地方,但害怕老家已经空无一人。帽子专卖店仍在原处,店门还是敞开着,里面有个老人,顶上已经没有头发,眼中毫无怒火,默默瘫坐在柜台后面。当时,胡利安并不想进去,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回来了,然而,安东尼·富尔杜尼却抬起头来看着橱窗外的陌生人。他们眼神交会之际,胡利安很想拔腿就跑,可是站在那动不了!他看见帽子师傅泪如雨下,然后往门口走去,一语不发地走出店门外。他什么话都没说,径自拉着儿子往店里走,接着他拉下铁卷门。完全隔绝了外在世界之后,他上前拥抱着儿子,激动得直发抖,眼泪掉个不停。
后来,帽子师傅告诉胡利安,两天前,警察曾经来找他盘问儿子的下落。那个警察叫作傅梅洛,此人恶名昭彰,一个月前还是葛德德将军重金收买的杀手,现在却成了无政府主义分子的党羽。这个傅梅洛告诉他,胡利安即将返回巴塞罗那,因为他在巴黎谋杀了豪尔赫·阿尔达亚,除此之外,他还犯下了其他罪行,傅梅洛细诉每一条罪状,但帽子师傅根本就懒得听他讲。傅梅洛深信,即使胡利安回家的几率微乎其微,但只要他一出现,帽子师傅一定会履行国民应尽的义务,向警方通报这个不孝子的行踪。富尔杜尼告诉傅梅洛,有任何消息他当然会报告,只是他心里很不服气,像傅梅洛这种败类居然到处耀武扬威。等到那群讨厌的警察一走,帽子师傅立刻前往大教堂,也就是他与苏菲相遇的地方,他祈求上帝尽快引导儿子回到家中。胡利安一进家门,帽子师傅就急着提醒他处境有多危险。
“儿子啊,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事而回巴塞罗那,我都会帮你完成,你呢,一定要在家里躲着。你的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只要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胡利安向帽子师傅坦承,他是回来找佩内洛佩的。帽子师傅发誓,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她,等到两人相会,他会帮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远离傅梅洛,远离往事,远离一切。
胡利安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躲了好几天,帽子师傅为了寻找佩内洛佩,跑遍了整个巴塞罗那。胡利安天天躲在以前的房间里,他父亲说得没错,这个房间一点都没变,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所有东西都小了,这个家以及家里的摆设都被岁月缩小了。他的许多旧笔记本依然放在原处,还有他前往巴黎那个礼拜削好的一把铅笔,以及本来打算要读的几本书,衣柜还摆着他少年时期的衣物。帽子师傅告诉他,他逃家后不久,苏菲也抛下他走了,两人多年没有联络,但她后来还是从波哥大寄了一封信回来,当时,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同居了好一阵子。他们定期通信。“信里谈的都是你,”帽子师傅这样说道,“因为你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听了这番话,胡利安觉得,即使被妻子抛弃了,帽子师傅其实对她深情依旧。
“一生只有一次真爱,胡利安,只是有人不自觉罢了。”
一生命运多舛的帽子师傅深信,佩内洛佩就是儿子此生的挚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只要帮儿子找到这个女孩,或许他也能因此找回失落的生命,从此甩掉始终如影随形的诅咒。
尽管他有坚强的毅力,结果还是让他绝望了。帽子师傅很快就发现,整个巴塞罗那已经不见任何佩内洛佩和阿尔达亚家族的踪迹。帽子师傅是个出身寒微的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度过各种难关,从来不曾怀疑过金钱和社会地位的重要。然而,十五年的破产和穷困,足以让宫殿般的豪宅、富可敌国的大企业以及任何王朝从地面上消失。当他向人提起阿尔达亚这个姓氏,许多人都听过,却已经忘了它曾代表的意义。米盖尔·莫林纳和努丽亚·蒙佛特去店里找胡利安那天,帽子师傅坚信,他们两人一定是傅梅洛的爪牙。再也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儿子了。这一次,万能的上帝应该要显灵了;他祈祷了一辈子,这个上帝从来不理会他的请求,但是,他如果胆敢再把胡利安抢走,他会很乐意去把上帝的眼珠子挖掉!
帽子师傅就是卖花小贩前几天看到在迪比达波大道闲逛的那个人。他之所以让卖花小贩觉得“很讨人厌”,那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赶快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急着要弥补生命中的缺口,不容闲杂人等浪费他的时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次,上帝依旧没听见帽子师傅的请求。他很气馁,因为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他救不了儿子,也救不了自己,这个女孩芳踪杳然,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天主啊!到底还需要多少失落的灵魂才能满足祢的胃口?帽子师傅仰天问道。上帝依然无语地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我找不到她,胡利安……我发誓,我真的……”
“爸爸,您别担心,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才对。您已经帮我够多了!”
那天深夜,胡利安还是离家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佩内洛佩。
米盖尔倾听老友的叙述,心里纳闷着:这究竟是奇迹,还是诅咒?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咖啡馆的服务生已经打了电话,正背对他们在听筒边低语。他也没注意到,当胡利安滔滔不绝地讲述返乡后的遭遇,服务生总是偷偷往门口看,他站在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吧台后,明明是干净的玻璃杯却一擦再擦。他没想到傅梅洛已经在这家咖啡馆布了线,不只这一家,他还去了其他几十家咖啡馆。只要胡利安在其中任何一家现身,打一通电话只需要几秒钟。当警车停在咖啡馆门口,服务生立刻跑进厨房,米盖尔露出异常冷静和平和的神情。胡利安在他眼神中看出了异样,两人同时回头一看——三个身穿灰色风衣的身影,鬼魂似的在窗外飘忽游移。三个人面前的玻璃窗上各自形成了一片雾气。傅梅洛不在其中,秃鹰先来帮他找猎物了。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胡利安……”
“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胡利安平静的语气,让老友只能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这时候,米盖尔发现胡利安手中已经拿着左轮手枪。店门上清脆的铃铛声从广播节目模糊的谈话声中划过。
米盖尔抢过胡利安的左轮手枪,然后定定望着他说:“把你的证件都给我,胡利安!”
三名警察故意在吧台边坐了下来,其中一个不时以眼角余光瞄着他们俩,另外两个则忙着在风衣里掏东西。
“你的证件!胡利安,现在就给我!”
胡利安默默摇着头。
“我顶多只有一两个月可活了,胡利安,我们两个人,至少要有一人活着从这里出去。你的筹码比我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找到佩内洛佩,但至少还有努丽亚一直在等你。”
“努丽亚是你的妻子啊!”
“别忘了,我们以前说好的:我死之后,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只有梦想除外。”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视而笑。胡利安把护照递给他。米盖尔把护照夹在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风之影》里。
“待会儿见!”胡利安喃喃说道。
“不急!我会等你的。”
正当三个警察往他们这边走过来时,米盖尔突然起身,迎面走向他们。起初,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的重症病人,当他对着他们露出微笑时,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渗出血迹。等到他们发现这人右手竟拿着手枪,米盖尔和他们相距已经不到三米。其中一个警察正想大喊,但是第一发子弹已经先射中他的下巴。警察应声倒地,当场就在米盖尔脚边断了气。另外两名警察掏出武器。第二发子弹射穿了看起来较老的警察的腹部。子弹卡在两节脊椎骨中间,一团内脏从体内喷出,正好掉在吧台上。米盖尔再也没有机会射出第三发子弹。剩下的那位警察已经朝他开了枪。他可以感觉到子弹卡在他的肋骨间、心脏里,顿时,他的眼神如钢铁般冰冷,面如白纸。
“不准动!混账东西,否则我就让你脑袋开花!”
米盖尔面露微笑,然后缓缓地举起手枪,瞄准那个警察的脸。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吓得嘴唇不停颤抖。
“你告诉傅梅洛,就说是卡拉斯要你转达的——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穿着水手服的滑稽模样。”
他没有痛苦,也没有怒火。子弹从他身上穿过,落在玻璃窗上,像是铁锤在消音状态下用力敲击而成。他从碎裂的玻璃窗弹出去时,觉得颈部冰冷得难受,眼中所见的光线渐渐消逝如风中之尘……米盖尔·莫林纳最后一次转过头去,他看见好友胡利安已经在街道上跑远了。米盖尔那年三十六岁,比他自己预期的寿命还要长。在那个被碎玻璃刺得满身鲜血的躯体倒地前,生命早已终结。

9

那天晚上,当胡利安在暗夜中四处流窜时,杀死米盖尔的警察打电话叫来一辆没有车牌的卡车。我始终不知道那警察的名字,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谁。战乱时期,不管是私底下或在公众场合,每个人都是被操弄的傀儡。两名男子搬走了两名警察的尸体,接着还告诫咖啡馆老板最好忘了这件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永远不要低估了活在战乱中的人们善于遗忘的天分,达涅尔。米盖尔死了十二个小时之后,尸体才被丢在拉巴尔区的小巷里,警方刻意将他的死亡和两名警察的命案撇清关系。当他的尸体被送进太平间,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两天。米盖尔出门前,特地把所有证件都留在家里。殡仪馆员工在他身上找到一本毁损的护照,姓名是胡利安·卡拉斯,此外,还有一本小说《风之影》。警方认定死者就是卡拉斯。护照上登记的持有人地址是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家。
消息传到傅梅洛耳里,于是他特意去殡仪馆向胡利安道别。他在那里碰到帽子师傅,老先生是被警方找去认尸的。富尔杜尼先生两天没见到胡利安,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当帽子师傅看到尸体竟是一周前去店里找胡利安的人(当时他还认定此人是傅梅洛的党羽),他突然大叫了几声,然后就走了。警方认定他这样的反应就算是承认了。傅梅洛当时也在场,他走到尸体旁,一言不发地看了又看。他已经十七年没见过胡利安了。傅梅洛认出尸体是米盖尔·莫林纳时,他冷笑了几声,然后就在验尸报告上签名,确认死者就是胡利安·卡拉斯。接着,他下令立刻将尸体下葬在蒙锥克的公共墓穴。
我曾经纳闷了好长一段时间,为什么傅梅洛要这么做。然而,这正好符合傅梅洛的思考逻辑。米盖尔以胡利安的身份被杀身亡,同时也提供了胡利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从那一刻起,胡利安·卡拉斯已经不存在了。傅梅洛迟早要找到他、杀掉他,从此再也不需顾虑任何法律问题。胡利安已失去了身份,他成了影子。我在家里等了两天,巴望着米盖尔或胡利安回来,当时,我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第三天是礼拜一,我照常到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住院好几周,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上班了。他的大儿子艾瓦洛接下了出版社的营运重担。我没向任何人透露任何消息。我没有倾诉的对象。
那天早上,我在出版社接到一通市立殡仪馆员工打来的电话,一位自称曼努埃尔·古迪雷斯·冯塞卡的先生向我解释,胡利安·卡拉斯的尸体被送进了殡仪馆,他查了死者护照上的名字,正好和死者身上那本书的作者相符,而且他怀疑警方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电话到出版社来说明事件经过。听他叙述的同时,我几乎也跟着死了。首先在我脑海浮现的念头是,这可能又是傅梅洛安排的陷阱。冯塞卡先生说话的语气就像个认真的公务员,他措辞优雅,但总让人觉得字句都粘在一起,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吧!我是在卡贝斯塔尼先生办公室接的电话。感谢上帝,艾瓦洛当时正好出去吃饭,只有我一个人在,否则,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那止不住的泪水,以及拿着听筒的手怎么会抖个不停。冯塞卡先生告诉我,他认为应该让我知道事件的经过。
我强作镇定地感谢他打电话来通知。挂了电话,我关上办公室的门,用力咬着拳头,只为了让自己不要大哭……接着我洗了脸,然后立刻回家。我在艾瓦洛桌上留了字条告诉他,我觉得身体不适,隔天会提早上班。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在街上狂奔的欲望,我必须像一般老百姓那样,面无表情地拖着谨慎的脚步往前走。到了家门口,当我把钥匙插进去时,却发现门锁卡住了。我吓呆了!然后,门把开始慢慢转动。我心想,自己会不会在不知道米盖尔去向的情况下,就这样死在家门口的阴暗楼梯间。公寓的门打开了,在我面前的竟是胡利安·卡拉斯深邃的眼神。但愿上帝能够宽恕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我感谢老天爷,因为他还给我的是胡利安而不是米盖尔!
我们俩沉浸在对方的拥抱中,当我寻找他的双唇,胡利安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来。我把门关上,牵着胡利安的手,带他走进卧室。我们躺在床上,默默无语地相拥。已近黄昏时刻,公寓里的阴影染成了一片紫红。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响,内战爆发后,夜夜枪声不断。胡利安倒在我怀里痛哭,我无语以对,但沉默却比说话更让我疲惫。后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们的嘴唇终于相遇,在黑暗中,我们褪下了一身充满恐惧和死亡味道的衣服。我何尝不愿意怀念米盖尔,只是,那轻抚着我的腹部的双手撩起了欲火,已经烧光了我的羞耻和痛苦。我只想永远沉溺在其中,但是我知道,天亮时,被绝望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我们,相互凝望着对方的双眸,心里恐怕都在纳闷: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10

隔天清晨,我被雨声吵醒,床上空着,房间里弥漫着灰影。
我看见胡利安坐在米盖尔的书桌前,幽幽抚摸着打字机键盘。他抬起头,对我抛出了冷淡、疏远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他永远不会属于我。我很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伤害他。这很容易,只要告诉他佩内洛佩已经死了,他却一直在谎言中苟活着。我想告诉他,此时此刻,我是他在世上仅有的唯一了。
“我不该回到巴塞罗那的!”他摇着头,喃喃低语。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胡利安。我们俩一起离开这里吧!走得远远的……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胡利安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好久。
“你知道一些事情,却没有告诉我,对不对?”他问。
我摇头否认,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胡利安只是点点头。
“今天晚上,我打算回去那里。”
“胡利安,求求你……”
“我必须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既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上次我在这里苦等,结果就这样和米盖尔天人永隔。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非去不可。”
“这件事与你无关,努丽亚。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事情。”
我很好奇,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我的心,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罢了。”我说道。
他想抚摸我的脸颊,但我甩开了他的手。
“你应该恨我的,努丽亚,那样会让你的日子好过许多。”
“我知道。”
我们一整天都在外面闲逛,远离了公寓里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阴暗,屋子里仍闻得出床单的温热和肌肤的味道。胡利安想去看海。我陪他到小巴塞罗那区,两人一起走到几乎无人的海滩上,闪烁的沙滩像是消融在水汽中的海市蜃楼。我们坐在沙滩上,离海浪很近,就像老人和小孩常做的那样。胡利安静静微笑,独自回忆着往事。
到了傍晚,我们在水族馆旁上了电车,车子沿着拉耶塔纳街开往恩宠大道,到了莱瑟广场,转进阿根廷共和国大道,一直往下开就是终点站了。胡利安不发一语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途中,他拉起我的手,默默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就这样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们下车为止。有个老人,身旁带着个穿白色洋装的小女孩,他一直面带微笑看着我们,还问我们是不是情侣。当我们从拉蒙麦卡雅街走向迪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旧宅,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把石墙都淋湿了。我们绕到屋后,在网球场旁翻墙进去。雄伟的豪宅伫立在雨中。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栋建筑。因为阅读胡利安的作品,我早就从千百种不同角度欣赏过这栋房子。在《红屋》那本小说里,他把这栋豪宅描写成阴森骇人的大宅院,外观缓缓变化,通道越走越长,阁楼永远到不了,无穷无尽的楼梯始终看不到出口,忽见明亮的房间,隔天又陷入阴暗,谁要是不小心走了进去,从此就在世上消失……
我们来到大门口,大门用链条锁上了,上面还加了一把拳头大的挂锁。一楼大玻璃窗的原木窗棂上爬满常春藤,空气夹杂着灌木丛的枯枝味和泥土散发的湿气。庭园里的大石块颜色暗沉,被雨水淋得湿湿黏黏,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型爬虫类动物的枯骨。
我很想问他,如何才能打开这扇宛如教堂或监狱入口的橡木大门。这时候,胡利安从大衣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了瓶盖。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接着,瓶口缓缓飘出一圈圈淡蓝色烟雾。胡利安把挂锁拉出来,在钥匙孔里灌入强酸。这时候,挂锁就像烧红的铁块,不断发出滋滋声,从一颗拳头的大小化成了一阵焦黄浓烟。我们在一旁等了几秒钟,然后,他在灌木丛里捡了石块,三两下就把挂锁敲开了。胡利安一脚踢开大门。大门慢慢打开,飘出一股浓郁的霉味,像是一座坟墓。跨进门里,我看见一片丝绒般的黑暗蔓延着。胡利安手持汽油打火机,走了几步到前方的玄关。我跟着进去,然后把大门关上。胡利安在我前面好几米处,把火光高举过头。我们脚下的地毯盖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只有我们的脚印。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琥珀色的火光。屋内没有任何家具、镜子或电灯。房门都上了铰链,铜制门把全都拆掉了。这栋大宅院只剩下空壳。接着,我们来到楼梯口。胡利安抬起头,目光一直停留在楼上。他回头往我这里看了一下,我本想对他微笑,然而,在幽暗的光线下,我们几乎看不见对方的眼神。我跟着他上楼,走过胡利安当年初见佩内洛佩的阶梯。我知道我们要去的是哪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非关屋内的冰冷和潮湿。
我们上了三楼,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往大宅院南侧。这里的天花板比其他楼层低矮许多,门也小多了。这层楼是给用人住的。我知道,最后一间是哈辛塔·科罗纳多的房间。胡利安慢慢走过去,神情恐惧。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佩内洛佩的地方,也是他和那个当时还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做爱的地方,几个月后,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在这个房间。我正想阻止他的时候,胡利安已经跨进房门,落寞地探头观望着房间。我跟着他走了进去。房里已经没有任何摆设。满是灰尘的原木地板上,依稀可见当年摆放床铺的痕迹。正中央有一团黑色的污渍。胡利安在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里看了将近一分钟,惊愕到不知所措。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这地方了,在他眼里,这房间就像个恐怖且残忍的陷阱。我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楼梯口。
“这里什么都没有,胡利安。”我轻声说道,“阿尔达亚家族在远走阿根廷之前,就已经把房子卖掉了。”
胡利安无奈地点点头。我们走下楼梯。回到一楼之后,胡利安径自往图书室走去。书架都是空的,壁炉里堆满了瓦砾。四周墙壁宛如死人般惨白,在火光映照下,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债权人和高利贷债主把所有东西搬得精光,甚至连回忆都被夺走。那些东西,大概都已流落到廉价的二手店了。
“我这趟回来,白走了一遭……”胡利安喃喃低语。
这样最好,我在心里暗想着。我数着走到门口所需的秒数。只要可以让他离开这里,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我让胡利安静静看着这一片废墟,也让他清除回忆。
“你必须亲自来做个了断。”我说,“现在你也看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只是一栋老旧废弃的大宅院罢了,胡利安,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脸色苍白,接着幽幽点头。我牵着他的手,走向通往大门口的走道。屋外的光线,就在距离仅有几米的前方了。我已经闻到灌木丛和雨水的味道。就在这时,胡利安突然挣脱了我的手。我停下脚步,回头一望,看到他站着不动,眼睛盯着一团漆黑的阴暗处。
“怎么了,胡利安?”
他没有出声回应。他像灵魂出了窍似的盯着通往厨房的狭小走道。我走到他身旁,看着被打火机的微光晕染成淡蓝色的角落。走道尽头那扇门已经堵死了。那是以红砖和泥灰草草砌成的一面墙。我并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但已经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胡利安缓缓走过去。在这条走道上,其他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的,锁链和门把都拆掉了。唯独那扇门例外。一扇被红砖砌成的墙堵死的门,隐藏在幽暗的走道尽头。胡利安伸手去摸着墙上的红砖。
“胡利安,拜托你,我们走了吧……”
他的拳头落在红砖墙上,空灵的回音在走道另一头响起。我看见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似乎在颤抖,接着,他示意要我退后几步。
“胡利安……”
第一次撞击,撞出了如雨丝纷飞的红色灰尘。胡利安再撞一次,我仿佛听见他的骨头已经碎裂的声音。砖墙依旧完好。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撞墙,那股愤怒,就像一个意图撞破铁牢寻找自由的囚犯。当他终于撞开第一块红砖,拳头和手臂早已鲜血直流。虽然手指都流血了,胡利安仍使尽全力,在黑暗中把砖墙上的洞口挖大。他喘个不停,筋疲力尽,难以置信自己竟有如此骇人的愤怒。红砖一块接一块地掉落,最后整面砖墙都被打穿了。胡利安定定不动,全身冒着冷汗,双手伤痕累累。他在砖墙边点亮了打火机。砖墙内是一扇雕刻了天使的木门,胡利安专注地抚摸着门上的雕痕,接着,他用力把门推开。
朦胧的淡蓝色阴影弥漫在另一头,再往前几步,依稀可见楼梯口。黑色石阶向下通往无尽的黑暗……胡利安忽地回头一望,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充满恐惧和绝望,似乎已有预感,阶梯下将有令他沮丧的场景。我默默摇着头,哀求他别下去。他转过头,决绝地走进黑暗中。我跨过砖墙,看见他跌跌撞撞走下了楼梯。打火机的火光摇晃着,只剩下淡蓝色的透明光束。
“胡利安?”
没有任何回应。我看见了胡利安的影子,静静地站在楼梯最底层。我走下楼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四面大理石墙壁。一股逼人的阴冷。两座墓碑上覆盖着天鹅绒布,在打火机的火光映照下,看上去像碎裂的丝绸。白色大理石上散布着黑色泪滴似的霉块,看起来就像凿伤了手的雕刻师傅留下的血滴。两座墓碑并列着,像是拴在一起的诅咒: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戴维·阿尔达亚
一九〇二—一九一九 一九一九
 

11

我曾经多次静心思考那寂静无声的一刻,试着想象胡利安的心情,当他发现等待了十七年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当他发现两人爱的结晶已随着往事而逝去,当他发现他对未来所编织的梦想——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从未存在过,那是多么的痛啊!我们大多数人,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看着生命渐渐破灭。但是对胡利安而言,真相却在几秒钟内毁了他的一生。我一度想冲上楼梯,逃离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再也不要见到他……或许,那样会比较好。
我还记得,当时打火机的火光慢慢熄灭,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我在阴暗中找寻他。接着,我找到的是颤抖、无言的他。他几乎已经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角落。我拥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他静静不动。我用手背轻抚他的脸庞,却没摸到泪水。我想,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早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而他也会因此获得解脱。我们终于抵达这条路的终点了。胡利安现在总算可以了解,他在巴塞罗那已经毫无牵挂,我们可以远走天涯了。我情愿相信,我们的命运将会有转机,佩内洛佩会原谅我们的。
我在地上找到了打火机,重新点燃。胡利安眼神空洞,茫然望着蓝色的火光。我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我看到的是一双没有生命的呆滞眼眸,充满了愤怒和失落。我觉得仇恨已像毒药在他的血管里慢慢流动,我从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他恨我,因为我欺骗了他。他恨米盖尔,因为米盖尔把性命送给了他,如今,这条命却像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然而,他尤其痛恨的人,就是造成这些不幸、死亡和悲惨的刽子手——他自己。他痛恨那些他用生命书写却遭人弃如敝屣的垃圾著作。他痛恨这个充斥着欺骗和谎言的生命。他痛恨他活着的每一秒,以及他吐出的每一个气息。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怪物。我缓缓摇头,摸索着他的双手。他忽然往后一退,站了起来。我企图抓住他的手臂,他却把我推到墙边。我眼见他默默爬上楼梯,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已经死了。我跑到大宅院的花园时,早已不见他的踪迹。我爬上围墙,纵身跳到另一边。大街上凄风苦雨,全无人影。我在路中央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响应我。我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公寓弥漫着烟雾和焦味。胡利安已经回来过。我赶紧打开窗子,接着在书桌上发现那个笔盒,里面装着我多年前在巴黎买的钢笔,那支号称是大仲马或雨果曾经用过的钢笔,是我用天价买回来的。浓烟持续从壁炉里飘出来。我打开锅炉的小门,这才发现,胡利安把书架上那些他自己写的小说都丢进去烧了。烫金的封面焚烧到书名都模糊难辨。其他的,全都化成了灰烬。
几个钟头后,我照常到出版社上班,将近中午时,艾瓦洛·卡贝斯塔尼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老卡贝斯塔尼几乎已经不到出版社来,医生说他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在出版社的职位也即将不保。卡贝斯塔尼的儿子告诉我,早上他才刚到办公室,有个名叫莱因·古博的先生来找他,有意买下出版社所有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存货。这位出版社接班人告诉对方,他在新村的仓库还有许多存货,但是市场需求量很大,所以他希望古博能出更好的价钱。古博没跟他啰唆什么,一阵风似的跑掉了。卡贝斯塔尼的儿子把我叫过去,就是要我跟莱因·古博联络,说是出版社决定接受这笔买卖。我告诉那个笨蛋,莱因·古博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此人的来意不在于买书,他只是想知道书籍存货放在哪里。出版社印行的作品,卡贝斯塔尼先生向来习惯保留一本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当然也包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于是我溜进他的办公室,偷偷拿走了胡利安的小说。
当天下午,我去遗忘书之墓找我父亲,把书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找得到的,尤其是胡利安。我离开那里时天色已黑。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一直走到小巴塞罗那区,然后去了海滩,找寻那个我曾和胡利安一起看海的地方。此时,我看到远方的新村仓库冒出熊熊烈火,琥珀色火光蔓延到海面上,火柱和浓烟直窜天际,像凶猛的火蛇。消防队在天亮前不久扑灭了火势,火场什么都不剩,只留下支撑大门的钢架和砖头。我在那里碰到了卢伊思先生,他担任仓库的夜间管理员已经十年了。他呆望着那片潮湿的瓦砾,一脸不可置信。他的眉毛和手臂上的汗毛都被烧焦了,汗水淋漓的皮肤烤成了古铜色。他告诉我,火势在午夜后不久开始蔓延,到了清晨,几千本存书烧成了一片灰烬。卢伊思捧着一摞书,一套《维达格尔诗集》和两册《法国大革命历史》,那就是他救出来的全部书籍了。有几位工会成员也来协助消防队灭火。其中一位告诉我,消防人员在火场瓦砾堆里找到一具焦尸。本来以为他死了,但一名消防员发现还有呼吸,于是将他送医急救。
我从那双眼睛认出了他。大火吞噬了他的皮肤、双手和头发,把他身上的衣物烧成了焦黑的碎布,也把他全身皮肉烧成重度灼伤,现在只能裹在纱布里腐烂化脓。医院将他安置在走道尽头那间可以看海的单人病房,预料他不久后就会断气了。我想去握他的手,但是有位护士小姐提醒我,他那包裹在绷带下的肢体,几乎已经没有肌肉组织。烈火夺走了他的眼睑和睫毛,只留下永远空洞的眼神。护士见我哭倒在地上,问我知不知道伤者是谁。我告诉她,我知道,那是我丈夫!有位凶神恶煞的神父来病房为他做临死祈祷,我的凄厉哭声把他吓得夺门而出。三天后,胡利安依然活着。医生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强烈的求生意志力永远是医药无可比拟的。他们都错了。原因不是求生意志,而是仇恨。过了一周,那个被死神蹂躏的躯体依然不肯投降,而他的名字也换成了米盖尔·莫林纳。他在那个病房里待了十一个月,一直沉默不语,眼神炽热如火,始终不曾消减。
我天天到医院报到。不久,护士开始对我热络了起来,有时也邀我跟她们一起吃饭。她们都是孤独坚强的女人,等待心爱的男人从前线归来。有些人确实等到了。她们教我如何帮胡利安清洗伤口、换纱布、更换床单,以及如何替一个已无生命力的病体铺床。她们也浇熄了我满怀的希望,直言告诉我,将来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可能是原来那个男人了。住院第三个月,医生拆下了他脸上的纱布。胡利安变成了骷髅。他没有嘴唇,也没有脸颊。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宛如烧焦的木偶。他的眼窝变大了,现在成了他唯一的表达工具。护士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们看到他就觉得恶心反感,甚至害怕。医生告诉我,那些紫色的灼伤皮肤,将来会慢慢长回来。没有人敢提起他的心理状况。大家都猜测,胡利安——也就是米盖尔——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理智,他能够活下来,多亏有个不离不弃的妻子悉心照料。我凝望着他的双眼,我知道,原来的胡利安还活着,他正慢慢地折磨着自己。他还在等待。
他虽然失去了双唇,然而,医生认为他的声带应该没有受到严重伤害,至于舌头和喉部所受的灼伤,也比预期提早复原了。他们猜测,胡利安一直不愿开口说话,可能是因为丧失心智的缘故。有一天下午,大约是大火发生后半年吧,病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于是,我倾身吻了他的额头。
“我爱你!”我这样告诉他。
有个撕裂、沙哑的声音从那个丑陋的烧焦木偶嘴里传出来。那双含泪的眼睛已经红了。我想拿手帕帮他拭泪,但他再次发出了那个声音。
“离开我!”他说道。
“离开我!”
新村的仓库发生大火两个月后,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宣告倒闭。老卡贝斯塔尼也在那年去世了,他死前曾经预言,他的儿子六个月内就会把出版社搞垮。这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临死前依然不改本性。我试着去其他出版社找工作,然而,战争已经吞噬了一切。大家都告诉我,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情况一定会好转。内战后来又拖了两年,局势每况愈下。火灾过去一年之后,医生告诉我,他们已经尽力了,时局艰难,病房需求量更大。他们建议我把胡利安转到类似圣露西亚养老院之类的疗养院,但是我拒绝了。一九三七年十月,我把胡利安带回家。自从那天下午说了“离开我”这三个字之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话了。
我每天不断地重复告诉他,我爱他。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身上盖着毛毯。我喂他果汁、烤面包,如果买得到的话,我也给他喝鲜奶。我每天会花上好几个钟头为他读经典文学,巴尔扎克、左拉、狄更斯……他的身体开始慢慢长肉了。从医院回家后不久,他开始练习活动双手和手臂。有一天,我甚至发现他在地板上爬行。大火发生一年半之后,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在半夜醒了过来,发现有人坐在我床上,轻抚着我的头发。我对他微笑,努力隐忍着泪水。我又找回了人生的一面镜子,虽然这是一面隐藏许多事实的镜子。他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变成了自己小说里的怪物——莱因·古博。我想亲吻他,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点都不讨厌他那丑陋的外貌。但是,他不让我吻他。没多久后,他甚至已经不让我碰他了。他的身体日渐强壮。我出门觅食的时候,他就独自在家里踱来踱去。米盖尔留下的存款暂时让我们勉强度日,可是没过多久,我必须开始变卖珠宝和古董才能维生。最后,我实在没有东西能卖了,只好带着那支在巴黎买的雨果钢笔出门,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我在军备总部大楼后面找到一家专门买卖古董精品的小店,听到我郑重发誓那支笔曾经为大文豪雨果所有,老板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不过,他也承认这是一支手工精致的极品,愿意尽量付我最好的价钱,他说,在物资匮乏的战乱时期,那个价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后来,我把卖掉钢笔一事告诉胡利安的时候,怕他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他只是幽幽地说我做得很好,他本来就不配拥有那支笔。有一天,我跟平常一样出去找工作,回来后却发现胡利安不在家。他一直到隔天清晨才回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没搭腔,倒是从大衣(那是米盖尔的旧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丢在桌上。从那时候起,他几乎每晚出门。在暗夜里,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然后戴上手套、穿上风衣,他自己就是一团影子。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几乎每次出门就会带着钞票或珠宝回来。他都是到了早上才睡觉,端坐在他的摇椅上,连眼睛都没闭。有一次,我在他口袋里找到一把折刀,双排刀片,还有自动弹簧。刀片上沾有暗沉的污渍。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听见街上路人议论纷纷,大家都说有个古怪的歹徒,专门在深夜里破坏书店橱窗,然后潜入店内去焚书。有好几次,他甚至还溜进图书馆或收藏家的书房。他总是会偷走两三本书,然后把书烧了。一九三八年二月,我走进一家旧书店,想询问是否还有机会在哪里买到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老板告诉我,不可能了!有人用尽各种手段,就为了让他的书消失。他自己本来也有好几本,但是后来都卖给了一个蒙面怪人,说话的声音微弱而模糊。
“直到不久前,在这里和法国还有一些私人收藏家拥有卡拉斯的作品,不过,很多收藏家决定开始抛售那些书。因为他们害怕呀!”他说,“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
有时候,胡利安会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后来,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好几个礼拜不在家。他始终在黑夜里出没,总是会带钱回来。他一直不肯多做解释,顶多是随便一两句话就敷衍过去了。他告诉我,他去了法国的巴黎、里昂和尼斯。家里偶尔会收到从法国寄来的信,收信人的名字都是莱因·古博。信件都是旧书商或收藏家寄来的。只要有人来信说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旧作,他就会像一头野狼似的消失好几天,然后满怀愤怒地回到家里。
就在胡利安某一次离家期间,我在大教堂的回廊下碰见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若有所思地闲逛着。他还记得我那次跟米盖尔一起去店里找胡利安,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帽子师傅把我拉到角落,接着以坚定的语气告诉我,胡利安一定还活着,但是他怀疑,他儿子不跟大家联络,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八成跟那个叫作傅梅洛的败类有关系!”我告诉他,我的想法跟他一样。内战那几年,傅梅洛反而飞黄腾达,他的盟友每个月都在更换,从无政府主义分子到共产党,什么立场的人都有。有人指控他是间谍、帮凶、杀手,也有人赞誉他是大英雄、救世主。这些都无所谓,总之,大家都怕他,大家都想待在他身边。或许,内战时期的巴塞罗那有太多纷扰,傅梅洛似乎忙得忘了胡利安这个人了。说不定,他跟帽子师傅想的一样,以为胡利安已经远走他乡了吧!
富尔杜尼问我是不是他儿子的老朋友,我告诉他确实如此。他要求我跟他聊聊胡利安,并忧伤地向我坦承,胡利安已经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命运把我们拆散了,您知道吗?”他告诉我,为了找寻胡利安的小说,他跑遍了巴塞罗那的所有书店,但是一本都找不到。有人告诉他,有个疯子到处搜集胡利安的书,然后把书烧掉。富尔杜尼坚信,一定又是傅梅洛在搞鬼。我没有反驳他。我尽可能地隐瞒他,是因为怜悯,还是绝望?我也不知道,只是告诉他,我想胡利安大概是去巴黎了,他应该会平安无事的,我还说,我知道胡利安一直深爱养育他的帽子师傅,只要情况允许,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看他。“这场战争啊……”他哀叹道,“把所有东西都腐蚀了。”道别之前,他坚持要把他和前妻苏菲的地址都给我。“误解”多年之后,他们两人又恢复了联络。苏菲目前定居波哥大,他告诉我,她和一个名医同居,拥有她自己的音乐学校。她总是在信中问起胡利安。
“您知道吗,胡利安已经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一个人一生会犯下许多错误,小姐,但是总要等到老了才会觉悟。请问,您有信仰吗?”
告辞前,我答应他,只要有胡利安的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他和苏菲。
“对他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胡利安的消息更让她高兴的了。女人啊,经常倾听自己的心声,很少听进废话。”帽子师傅悲伤地下了这个结论,“因此,女人多半活得比较久。”
虽然以前听过许多他的恶毒言行,但我还是忍不住替那个可怜老人觉得难过。在这个世界上,等待儿子归来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满怀希望,总觉得可以寻回失落的时光,因为他每天去大教堂祷告,天主一定会对他展现神迹的。我曾经把他想象成吃人魔,一个满怀仇恨的大坏蛋,然而和他相处之后,倒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或许有点盲目,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或许是因为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逃避一切,把自己藏在阴暗的书海里;或许是因为,他大概没发觉,他也是我和胡利安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喜欢他,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在胡利安不知情的状况下,我经常去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探望他。帽子师傅已经不开店了。
“我已经没有手艺也没有客户了,还开什么店呢!”他说。
他几乎每个礼拜四都在家里等我,他会请我喝咖啡、吃饼干、甜点,自己却一口都不尝。我们连续好几个小时聊着胡利安的童年,以及他们在帽子专卖店一起工作的情形,他还拿旧照片给我看。他带我去胡利安的房间,房里依旧保持得像博物馆那样一尘不染,他向我展示胡利安的旧笔记本,里面画着无意义的图形,仿佛是一种不曾存在过的圣物,但富尔杜尼先生忘了,他早就已经让我看过这些,那些往事,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了。其中一个礼拜四,我上楼时碰到一位刚从富尔杜尼家出来的医生。我问他,帽子师傅身体怎么样?他露出怀疑的眼神睨着我,问:“您是他的家人吗?”
我告诉他,我是这位可怜老先生最亲近的人。于是,医生告诉我,富尔杜尼已经病得不轻,恐怕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
“他生了什么病?”
“我只能告诉您,病由心生,让他病情越来越糟的是孤独。回忆比子弹更具有杀伤力。”
帽子师傅一看到我就说,刚刚那个医生说的话都不能信。他说,医生都是搞低劣巫术的坏蛋。帽子师傅这辈子都是有信仰的人,老了以后信教更虔诚。他向我解释,他看到恶魔的手已经染指了每个地方。那个恶魔啊,他说,已经污染了人心,也毁灭了这个世界。
“您看看战争就知道了,还有,我这个人也是。我老了,个性也温和多了,年轻的时候啊,我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窝囊废!”
就是恶魔把胡利安从他身边抢走的,他补充道。
“上帝赐给我们生命,然而,这个世界的房东却是个恶魔……”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谈论神学和这些老掉牙的话题中度过了。
有一次,我问胡利安,他是否想过要回去看看父亲,即使是匆匆一眼也好。其实,胡利安一直在探望他父亲,只是老先生不知道罢了。他总是远望着他,他常去大教堂的回廊,坐在广场另一边,看着他父亲一天天老去。胡利安说,他宁愿老先生在回忆里留着他多年来为儿子塑造的美好形象,而不是现在这个丑陋的真面目。
“你也替我保留那个美好形象吧!”我告诉他。可是话才刚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
他没搭腔,但是,在那一刻,他似乎恢复了冷静,认清了我们被囚禁在地狱里的事实。医生的预测没多久就应验了,富尔杜尼先生并没有看到战争结束那一刻。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正端坐在摇椅上,拿着苏菲和胡利安的旧照片。回忆一直纠缠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内战接近尾声时,也就是进入人间炼狱的预告。整座城市活在远方战事的阴影下,仿佛在忍受着一个迟迟无法痊愈的伤口。大家过了好几个月充满谣言、冲突、轰炸和饥饿的日子。那几年,谋杀、冲突和猜忌已经腐蚀了城市的灵魂,但即使如此,许多人仍以为战争还在遥远的地方,这场暴风雨总会过去。如果真是这样,等待反而变得更难熬。当痛苦被唤醒时,世间就不再有怜悯了。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容易茁壮遗忘的能力,达涅尔。我们大家都沉默不语,努力说服自己:我们的所见所为,我们向自己和别人学习的事物,一切都是幻象,一场暂时的梦魇。战争没有记忆,因为没有人敢去理解战争,到最后谁也无法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战争渐渐被遗忘,它便卷土重来,换一副面孔,改名换姓,吞噬剩下的一切……
这段时期,胡利安几乎已无书可焚,那个消遣活动成了过去式。他父亲去世,虽然他始终不曾提起,但这件事已经把他变成一个不再满怀愤怒和怨恨的人。周遭充斥着谣言和监听,只能战战兢兢过日子。我们得知傅梅洛背叛了内战期间所有提携过他的人,转而投效战胜的阵营。据说,他甚至在蒙锥克堡的地窖亲自处决昔日同僚,使用的正是他偏爱的方式——把枪管塞进嘴里。遗忘的机器似乎在武器平息的那一天开始强力运转。那段日子我终于领略到,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让一个在战争中幸存的英雄叙述他的恐惧,叙述他是如何看着所有人倒在脚边,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巴塞罗那投降后,接下来几周的乱象简直无法形容。城市陷入废墟,在那几天里泛滥的鲜血,比战时流得还要多,而且是秘密地流、偷偷地流。最后,和平时刻终于来临,却是那种沾染了黑牢和坟墓气味的和平,披着沉默和后悔的裹尸布,慢慢腐蚀着我们的灵魂。没有一双手是无辜的,没有一个眼神是清澈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将带着秘密直到死去为止。
社会在猜忌和仇恨中缓缓恢复平静,然而,我和胡利安依旧悲惨度日。我们已经花光所有积蓄,包括莱因·古博深夜掠夺的战利品,家里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变卖了。我到处找工作,从翻译、打字员到洗碗工,然而,我过去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的资历,显然成了无法言喻的污点。有个西装笔挺、唇上蓄着一字胡的公务员,正是那种战后突然崛起的新贵,他语带暧昧地告诉我,像我这种美丽迷人的女孩,不应该做这么低贱的工作才对。左邻右舍都认为我必须照顾可怜的丈夫米盖尔,他在战争期间被毁容,目前瘫痪在家……大家常会好心送来牛奶、奶酪或面包,有时甚至还把乡下亲戚寄来的土产如咸鱼、腊肠送来给我们。四处谋职了数月,一直没有着落,后来,我决定进行一项计划,那是我从胡利安的一本小说里学来的招数。
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远在波哥大的母亲,使用的名义是富尔杜尼先生临终前指定处理遗产的律师事务所。我在信中告诉她,帽子师傅死前并没有立遗嘱,至于他遗留下来的资产,也就是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店面和公寓,理论上,目前是在他那个流亡巴黎的儿子胡利安名下。由于法律上仍有些程序尚未完成,加上她又远在国外,因此,负责本案的律师(我用的名字是何塞·马里亚·雷克豪,那是我幼时初吻的男孩)请求她签署同意书,由律师事务所开始进行转移资产到她儿子名下的必要法律程序,同时,雷律师也会请求西班牙驻巴黎大使馆协助寻找胡利安。在寻找继承人期间,他会处理所有相关文件,并负责管理资产。他也要求她和大楼管理公司联络,请对方邮寄相关文件,并请她支付相关费用给雷律师的事务所。我在邮局以雷克豪律师的名义申请了邮政信箱,填写的是个假地址,那是距离阿尔达亚旧宅两条街外废弃已久的车库。我只有一个期望,希望一心一意想和胡利安取得联系的苏菲能够相信我这一派胡言,从遥远的哥伦比亚为我们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援助。
几个月后,大楼的管理公司开始按月收到一笔支付圣安东尼奥公寓的费用,其中也包括付给雷律师事务所的部分,然后,管理公司会按照苏菲·卡拉斯在信中的指示,另外开立一张支票寄到巴塞罗那邮局2321号信箱。我发现,管理公司每个月都私下侵吞了一些钱,但我宁可保持沉默。就这样,他们乐得轻松赚钱,平常也不多问什么。靠着那一点钱,我和胡利安勉强维持生活。就这样,我们熬过了那几年可怕而绝望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接了些翻译工作。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记得卡贝斯塔尼了,人们也开始学会了宽恕,学会快速遗忘,也学会把旧日的对立和仇恨放在一边。我仍然活在傅梅洛随时会出现的阴影下,我怕他突然又会回来拘捕胡利安。有时候,我会努力说服自己,不会的,他一定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忘了胡利安这个人。傅梅洛不再是昔日的无情杀手,他现在成了公众人物,一个法西斯政权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已经无暇顾及胡利安·卡拉斯这个幽魂。然而,我偶尔会在半夜惊醒,心跳急促,冷汗直流,以为警察又来敲门了。我怕会有邻居对我那生病的丈夫起了疑心而去向警方报案,因为我丈夫从来不出家门,而且有时像个疯子似的痛哭、撞墙。我怕胡利安又会销声匿迹,决定再去找书、焚书,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抹去。在这么多担忧恐惧之中,我却忘了自己年华老去,生命已过去了一大半,我把青春都用来爱一个已经被摧毁的男人,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
然而,那几年倒是都在平静中度过了。越是空虚的日子,消逝得越快。没有意义的生活,就像过站不停的火车。战争的伤痕快速愈合。我在几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我曾经有过几个不知名的情人,都是在电影院或地铁上遇见的绝望面孔,我们彼此交换着内心的孤独。然后,莫名其妙地,我被强烈的罪恶感包围,每次看到胡利安,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我在内心对自己发誓,我再也不要背叛他了。在电车或大街上,我常会呆呆望着怀抱孩子的年轻女子。她们总是一脸幸福平和,仿佛那些小生命足以填补生活所有的空虚。有时候,我也会想象自己像那些女人一样,怀里抱着孩子,胡利安的孩子。接着,我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杀戮战场上那群无情的人,他们也曾经是孩子。
当我开始相信世界已经遗忘我们的时候,有一天,有个人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是个连胡须都还没长出来的年轻小伙子,看着我的时候还会脸红。他问起了米盖尔·莫林纳,因为他在一份新闻工作者的名单里看到了这个名字。他告诉我,莫林纳先生有机会每个月获得一笔补助款项,若想提出申请,必须填写详细资料。我告诉他,莫林纳先生已经不住在这里,早在内战刚爆发时,他就到国外去了。他告诉我,他觉得很遗憾,然后,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鬼立刻带着暧昧笑容跑掉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胡利安当天晚上就离开这个公寓。当时,胡利安几乎已经完全枯萎了。他顺从得像个孩子,生活重心只剩下晚上和我一起听广播音乐节目,他已经愿意让我牵他的手,还会默默地轻抚着我。
那晚,我拿着圣安东尼奥公寓的管理公司寄给雷律师的钥匙,陪着胡利安回到他成长的旧宅。我把他安顿在他原来的房间里,我也答应隔天就会来看他,还交代他千万要小心。
“傅梅洛又开始在找你了!”
他幽幽点头,仿佛什么事都不记得,好像他已经不在乎傅梅洛这个人。我们就这样过了好几个礼拜。我每天晚上都到那间公寓,一直待到午夜才离开。我问胡利安白天都怎么打发时间,他却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看着我。有时候,我们会共度一整夜,两人紧紧相拥,然后我在凌晨离去,临走前再三向他承诺,我一定会尽快再来看他。离开时,我会用钥匙把公寓大门锁上。胡利安没有备份钥匙。我宁可把他当囚犯关起来,也不能让他丢了性命。
后来,再也没有人到家里来问起我丈夫,倒是我主动向左邻右舍提起,我丈夫在法国。我写了好几封信到巴黎的西班牙大使馆,信中提到有个名叫胡利安·卡拉斯的西班牙国民在巴黎失去音讯,请他们协寻此人。我猜想,这些信迟早会落入某人手里。我尽量谨慎行事,但是我也知道,一切都只能拖延时间罢了。傅梅洛这种人永远不会放下仇恨。他的仇恨,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仇恨,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是个阁楼。我发现,还有另一扇门可以进入天台,然后从那里上顶楼。整个社区的天台都是相连的,每一栋楼之间仅以一道不及一米高的水泥墙相隔,住户多半在天台上晒衣服。没多久,我在社区另一边找到另一栋建筑物,大门就在华金柯斯塔街上,我可以从那里进去,上了天台后跳过水泥墙,来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看见我进出那栋旧公寓了。有一次,我收到一封公寓管理公司寄来的信,信中提到某些住户发现富尔杜尼家的旧公寓出现一些嘈杂声。我以雷律师的名义回了信,说事务所同事偶尔会去处理一些文件,所以,即使夜间出现声响,还是请其他住户不必担心。最后我还特别提到,对某些事业有成的男性来说,例如会计师和律师,有个秘密房子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样珍贵。管理公司老板以非常体谅的语气回了信,请我不必担心,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几年,扮演雷律师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每个月会去遗忘书之墓探望父亲一次。他始终没兴趣认识我那个从未现身的丈夫,我也不主动提起。我们总是随意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好像明明是潜水高手,却一直漂浮在海面上。有时他会不发一语地看着我,问我需不需要援助,有没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有时候,我会在周六清晨陪胡利安去看海。我们爬上天台,穿越一栋又一栋相连的建筑,然后从华金柯斯塔街走出大门。出门之后,我们在拉巴尔区的小巷弄穿梭。没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大家都怕胡利安,即使远远看到他都怕。我们甚至还去了防波堤。胡利安喜欢坐在大石块上远眺巴塞罗那这座城市。我们就这样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几乎没有交谈。有一天下午,我们去了电影院,当时电影已经开演。在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胡利安;我们一直活在黑夜和沉默中。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学会把这样的异常日子当作正常状况,后来,我甚至以为我的计划完美无缺。唉!我这可怜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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