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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一整个下午,我除了一再翻阅那封悲情的入伍通知书之外,就是痴等费尔明现身。已经超过书店关门时间半个小时了,费尔明依然不知去向。我拿起电话,打到华金柯斯塔街的旅馆。接电话的是恩卡娜女士,语气有浓浓的醉意,她说,打从早上就没见到费尔明的人了。
“他如果半小时内不回来的话,晚餐就凉掉了,我这可不是五星级的丽兹酒店!我说,他没事吧?”
“您放心,恩卡娜女士,我只是有急事找他,他大概在路上耽搁了。总之,您要是睡觉前看见他回来的话,麻烦告诉他,我打过电话找他。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您的好朋友麦瑟迪塔丝楼下的邻居。”
“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可是先把话说清楚了,我这个人哪,八点半就钻进被窝啦!”
接下来,我又打了电话到巴塞罗家,我想,说不定费尔明跑去找贝尔纳达打牙祭了,或者跟她一起躲在熨衣间亲热之类的。我万万没想到,接电话的居然是克拉拉。
“是达涅尔啊,真让人意外。”
我也这么觉得!我搬出安纳克莱托先生常用的拐弯抹角那套辞令,跟她闲聊了一下,然后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我打电话的用意。
“没有啊!费尔明一整天都没来这里。而且贝尔纳达整个下午都跟我在一起,他如果来过,我应该会知道的。对了,我们今天还聊起你。”
“哦,这个话题太无聊了吧!”
“贝尔纳达说,她觉得你已经长得又高又帅了呢!”
“我吃很多维生素。”
两人静默许久。
“达涅尔,你觉得,我们以后有没有可能再当朋友?到底要经过多少年,你才会原谅我?”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克拉拉,而且你也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
“我叔叔说你还在研究胡利安·卡拉斯。或许哪天你找个时间到家里来喝下午茶,跟我聊聊新鲜事?而且,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好啊,就这几天吧!”
“我要结婚了,达涅尔。”
我呆望着电话,觉得两条腿似乎已经陷入地底,要不然就是骨架突然缩了好几厘米。
“达涅尔,你还在吧?”
“嗯!”
“你很惊讶吧?”
我咽了一下口水,嘴里的唾液跟水泥一样坚硬。
“没有,我比较惊讶的是你到现在还独身。你向来都不乏追求者。那位幸运儿是谁?”
“你不认识他。他叫哈克勃,我叔叔的朋友,在西班牙银行当经理。叔叔安排我们在一场歌剧音乐会上认识。哈克勃非常热爱歌剧。他年纪比我大,但我们是很聊得来的好朋友,这一点非常重要,你不觉得吗?”
我有满腹恶毒的言语,但我咬着舌头忍住没说。那种滋味,就像吞了毒药似的。
“当然……反正,我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对你来说,我永远是克拉拉·巴塞罗,一个背信忘义的叛徒。”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克拉拉·巴塞罗,就这样。这是你早就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让人困窘得白发都要冒出来了。
“你呢,达涅尔?费尔明说你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我必须挂电话了,克拉拉,刚好有客人进来。我这个礼拜再找一天打电话给你,然后我们约个时间喝下午茶。再次恭喜你了!”
我挂上电话,叹了一口气。
父亲拜访完客户,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似乎没什么意愿开口说话。他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在一旁帮忙摆餐具,他居然没问起费尔明或书店里的情形。我们埋首盯着盘子吃,听着电台播出的新闻。父亲几乎没碰盘里的食物,只是一直用汤匙搅着那盘清淡无味的汤,仿佛是在盘底捞金似的。
“您都没吃晚餐啊!”我说。
父亲耸耸肩。收音机还在播着无聊的节目。父亲站了起来,把收音机关掉。
“兵役处寄来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他终于问了。
“我两个月后入伍当兵。”
我觉得他的眼神一下子老了十岁。
“巴塞罗告诉我,他会利用关系,新兵训练结束后,就把我安插在巴塞罗那国防部。到时候,我甚至可以每天回来睡觉呢。”我告诉他。
父亲只是冷淡地点头响应。看着他那副神情,我觉得更难受了,干脆起身收拾餐盘。父亲依然坐在餐桌旁,眼神茫然,紧握双手顶着下巴。我正要开始洗盘子的时候,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每一个脚步都是强而有力、急促紧张,每一步都像在惩罚楼梯似的,传达着不祥的讯息。我睁大眼睛和父亲对望了一会儿。脚步声在我们这层楼停下来。父亲站了起来,看似相当不安。
霎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接着是愤怒而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警方查案,开门!”
我的思绪突然如千刀万剑猛刺着。又是一阵如炮火齐发的敲门声。父亲走到门口,掀开门上的窥视孔,说:“各位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吗?”
“赶快开门,不然我们就把门砸烂,森贝雷先生,最好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听出那是傅梅洛的声音,背脊都凉了。父亲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屏息开了门。傅梅洛和他那两名手下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门口。灰色风衣仍旧套在那无情而僵硬的身躯上。
“他在哪里?”傅梅洛大吼,一把将我父亲推开,直接往餐厅走去。
父亲作势要拦他,但其中一位警察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到墙边,动作冷酷而利落,简直就像一部机器。他就是那个跟踪我和费尔明的警察,也是费尔明在圣露西亚养老院前被傅梅洛痛打时,在一旁制伏我的同一个人。他幽幽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令人无法理解的神情。我追上傅梅洛,用尽我所有的冷静来武装自己。警官大人双眼布满血丝,左脸颊上有个抓痕,伤痕渗出的血迹已经凝固。
“他到底在哪里?”
“谁?”
傅梅洛眼神一垂,不停地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张脸臭得跟狗屎一样,手上则握着左轮手枪。傅梅洛盯着我的双眼,一下就用枪托把桌上的花瓶砸得粉碎,瓶子里的水和鲜花散落在桌布上。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父亲被另外两个警察压制在玄关。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那一刻,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抵住我脸颊的冰冷手枪,以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
“别跟我耍花样,混账小子!不然我把你老子的脑袋打烂,听见没?”
我点点头,身体颤抖得厉害。傅梅洛用力将手枪压在我的颧骨上。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快要破皮了,但即使如此,我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说!他到底在哪里?”
我在傅梅洛警官眼里看到自己就像个做错事的坏学生,在我畏畏缩缩的同时,他的手指也慢慢扣下扳机。
“他不在这里。我从今天中午起就没看见他了,是真的!”
傅梅洛静静站在原处,大约半分钟后,他用枪管在我脸上画来画去,同时还舔着嘴唇。
“里玛!”他下令,“去给我搜。”
其中一个警察立刻开始搜查我们的公寓。父亲依旧被另一个警察押着。
“你如果胆敢骗我,让我在房子里搜到他的话,告诉你,我一定把你老子的两条腿打断!”傅梅洛在我耳边喃喃说道。
“我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请放过他吧!”
“我看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敢跟我玩游戏!等我抓到你那个好朋友,那就什么都别玩了。法官、医院,什么都省了。这次我要亲自逮捕他。相信我,我很乐于加入这个行列,绝对奉陪到底!你如果看到他的话,就这样告诉他。他就是钻进地洞里,我也要把他挖出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里玛警官回到餐厅后,只约略和傅梅洛交换了个眼神,传达了“没找到人”的讯息。傅梅洛松开扳机,收回左轮手枪。
“太令人遗憾了!”傅梅洛说道。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您为什么要找他?”
傅梅洛转身走近两名手下,示意要他们放了我父亲。
“今天这件事,您最好别忘了。”父亲不屑地吐了口痰。
傅梅洛的双眼紧盯着他。父亲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很怕警官大人的虐待戏码就要登场了,然而,傅梅洛突然摇摇头,低声窃笑,然后走出了公寓大门。里玛警官尾随在后。至于每天跟在我后面阴魂不散的另一个警官,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他默默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帕拉西奥斯!”傅梅洛大声怒吼,他的叫声在楼梯间回荡着。
帕拉西奥斯低下头,然后消失在门外。我走到门外的楼梯间。好几户邻居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闪着刀锋般的灯光,一张张惊吓的脸藏在昏暗的门后。三个警察黑漆漆的身影往下移动,渐渐隐没在楼梯间,愤怒的步伐听起来就像骇人巨浪,掀起一波又一波恐惧。
将近午夜,我们再次听见敲门声,只是这次柔和多了,甚至有点畏惧的感觉。父亲正在用双氧水帮我清理傅梅洛的左轮手枪在脸上戳破的伤口,他一听见敲门声,突然愣住了。我们彼此对望。接着,又敲了三次。
这时候,我以为又是傅梅洛,说不定他一直埋伏在某个阴暗的楼梯角落。
“哪位啊?”父亲问道。
“森贝雷先生,我是安纳克莱托。”
父亲松了一口气。我们开了门,只见老学究脸色异常苍白。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您还好吧?”父亲问道,连忙请他进门。
老学究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他摊开报纸,眼神中尽是恐惧。纸张还温温的,油墨也还没干。
“这是明天要见报的新闻。”安纳克莱托先生喃喃低语着,“第六版。”
我首先看到的是标题上方那两张照片。第一张是费尔明的旧照,比现在丰腴,顶上也还有头发,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年前拍的。第二张照片是个女人的脸,双眼紧闭,毫无血色的皮肤宛如大理石。我看了好几秒钟才认出她来,因为我一直习惯了在昏暗角落里的她。
本地游民 光天化日谋杀女子
〔巴塞罗那/本报讯〕居住在巴塞罗那的三十七岁女子努丽亚·蒙佛特,昨天下午遭殴打致死,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一名有重大嫌疑的游民。
命案发生在昨天下午,案发地点为广场附近的巷子,被害人在不明状况下遭到一名游民攻击,市警局表示,嫌犯已跟踪被害人多时,至于动机为何,仍待深入调查。
据警方分析,嫌犯安东尼奥·何塞·古迪雷斯·阿卡叶德,今年五十一岁,出身卡塞雷斯省英蒙达镇。此人前科累累,长期患有精神疾病,六年前逃出示范监狱之后,利用经常变换身份的方式逃过警方追查。案发当时,嫌犯乃是神父装扮。由于他随身携带刀械,警方将他列为危险分子。至于死者和嫌犯是否相识以及犯案动机,仍待查证,但警方根据掌握的线索推测,两人可能彼此认识。死者总共遭受六次殴打,伤势遍及腹部、颈部和胸部等。此外,由于案发地点就在学校附近,当时有几位学生目击了这宗命案,随即向老师报告,老师立刻报警,并且通知了救护车。
警方指出,被害人当场被殴致死。被害女子昨天下午六点十五分送进巴塞罗那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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