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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礼拜天早上七点半,我们约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碰面。费尔明请我喝咖啡加牛奶,配上几个球形奶油蛋糕,那硬邦邦的口感,即使上面涂了一层奶油,尝起来依然像浮石。负责招呼我们的服务生衣领别着长枪党徽章,嘴上蓄着短髭,不停地哼着小曲,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喜滋滋地说前一天刚做了爸爸。我们立刻恭喜他,他听到后坚持要各送我们一根法丽亚牌雪茄,要我们边抽雪茄边为他第一个孩子庆生。接过雪茄时,我们告诉他,一定会祝福他的孩子。费尔明皱着眉头,斜眼看着他,怀疑他根本就是在瞎掰。
吃早餐时,费尔明简略讲述了这个谜团,为我们充当神探办案之日揭开了序幕。
“整个事件要由两个男孩之间的纯真友谊说起,也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和豪尔赫·阿尔达亚,他们俩是童年玩伴,就像托马斯少爷和您这样。两人结识多年,相处向来愉快,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展望着大好前途。两人后来却因故起了冲突,这段友谊也因此结束了。就像舞台剧作家惯用的情节,冲突的背后必定有个女人,这个事件当中的女人叫佩内洛佩。非常荷马式的悲剧!您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这时候,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只有托马斯前一晚在书店对我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我突然觉得头晕想吐。
“一九一九年,胡利安·卡拉斯远走巴黎,定居在那个流浪者之都。”费尔明继续说,“佩内洛佩寄出的那封信,始终没有寄到他手上。当时,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在自家豪宅里,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卡拉斯和阿尔达亚之间的友谊已经终结。不仅如此,根据佩内洛佩在信中所述,她哥哥豪尔赫发了誓,要是再让他碰到胡利安,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昔日好友。如此强烈的措辞,清楚说明了这段友谊已经走到尽头。随便想也知道,两名好友之间的冲突,显然是因为佩内洛佩和卡拉斯谈恋爱而引起的。”
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刚下肚的咖啡加牛奶和四个奶油小蛋糕,好像已经涌上喉咙了。
“总之,我们可以这么假设:卡拉斯一直都不知道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一事,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封信。他的生命迷失在巴黎的浓雾里,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晚上在酒店弹钢琴讨生活,白天继续当个名不见经传的穷苦作家。他在巴黎那几年,只有悲惨二字能形容。浪迹巴黎多年,最后留下一部遭人遗忘的小说,甚至还不幸消失了。我们都知道,他后来决定和一个非常富有、年龄大他一倍的神秘贵妇结婚。像这样的婚姻啊,一旦深入探究就不难发现,疾病缠身的贵妇愿意结婚,同情和友谊远超过浪漫情愫。这位女士是文学和艺术的捍卫者,她怕自己赞助的对象未来在经济上无以为继,于是想通过婚姻让卡拉斯顺理成章地成为遗产继承人,让文学继续在世上发光发亮……这就是巴黎人的作风!”
“他们说不定是真心相爱。”我提出不同见解,但说话音量很微弱。
“唉,达涅尔,您还好吧?您的脸色很苍白,而且还不停冒汗!”
“我很好。”我骗他。
“回到刚刚的话题。爱情这玩意儿,就像香肠,有的是刚灌的新鲜香肠,有的是粗硬干燥的腊肠,每一种都有其地位和功能。卡拉斯曾经说过,他已经和爱情绝缘,而且,我们也没听说他在巴黎多年有过任何罗曼史。当然啦,他在声色场所上班,周遭美女如云,或许一开始他的性欲和激情难免会蠢蠢欲动,但是同事间熟了就像家人,围绕在身边的美色,反而像是额外的年终奖金,或是圣诞节彩票。不过,这纯粹是推测罢了。让我们回到卡拉斯宣布将与赞助者结婚那件事。当时,半路杀出了豪尔赫·阿尔达亚这小子,把这桩美事搞得一团乱。我们都知道,豪尔赫为了查出卡拉斯的下落,曾经找到了他在巴塞罗那的出版社。不久后,就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凌晨,卡拉斯和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在拉雪兹神父公墓起了肢体冲突,然后就失踪了。那场婚礼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的每件事都令人迷惑不已。”
费尔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看着我,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假设卡拉斯真的越过了边境,刚好在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时回到巴塞罗那。那么,在巴塞罗那停留的那几周,他做了什么?又住在哪里?至今仍是谜。我们认为那一整个月期间,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却没和任何熟人联络。他没去找他父亲,也没联络他的朋友努丽亚·蒙佛特。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街上,胸口那一枪是致命伤。接着,卡拉斯最后一本小说里那个名叫莱因·古博的狠角色出现了,称他为地狱王子绝不为过。这个恶魔扬言要消灭所有和卡拉斯相关的事物,不择手段摧毁他的书。更戏剧化的是,这个大坏蛋是个无脸怪客,一张脸被烈火烧得完全模糊。不只如此,还有人跳出来指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部分:努丽亚·蒙佛特认出了古博的声音,其实就是豪尔赫·阿尔达亚。”
“别忘了,努丽亚·蒙佛特对我说了谎!”我说。
“没错,但是努丽亚·蒙佛特骗了您,可能纯粹只是想省略那些情节,为了不让自己卷入不必要的是非。人就是这样,说实话的理由少之又少,撒谎的借口却无穷无尽。唉,您真的不要紧吗?您的脸色跟奶酪一样白。”
我摇摇头,然后立即冲进洗手间。
刚吃的早餐、前一天的晚餐,以及满腹的愤怒,全都被我吐得精光。我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脸,看着布满水雾的镜子里朦胧的自己,有人用蜡笔在镜子上写着“法西斯党活该吃屎”。回到座位时,我发现费尔明已经在吧台边付账,还跟刚刚那位服务生聊着足球比赛。
“好一点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这是血压突然降得太低造成的。”费尔明说,“来颗瑞士糖,含进嘴里,什么毛病都没了。”
走出咖啡馆后,费尔明坚持要搭出租车去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说是平常搭地铁的机会多的是。他还说,在这个阳光和政客雕像一样灿烂的早晨,只有老鼠才会在地铁隧道里钻来钻去。
“从这里搭出租车到萨里亚区,车费贵得吓死人!”我提醒他。
“放心,有个善良的呆瓜帮我们出钱。”费尔明赶紧把钱收好,“刚刚那个得意忘形的老兄找错钱,我们反而赚了一笔!况且您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去搭地铁。”
于是,我们带着这笔不义之财,在兰布拉大道口等出租车。我们眼看着几辆空车经过却没搭,因为费尔明坚持,难得搭出租车,至少也要搭一辆斯图贝克汽车才行。等了一刻钟之后,总算来了一辆符合要求的车子,费尔明使劲地挥舞手臂,简直就像一座转动的风车。他坚持坐在前座,后来居然跟司机聊起了莫斯科的辉煌时代,还聊了斯大林,那是司机的偶像和精神标杆。
“这个世纪有三个伟大人物:西班牙共产党主席依巴露丽女士、斗牛士马诺雷德,还有斯大林!”出租车司机自信满满地说道,接下来打算将他心目中那个完美圣人的生平叙述给我们听。
我以最舒适的姿势瘫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前座枯燥的对话,我摇下车窗,享受着清凉的新鲜空气。费尔明乐得乘坐斯图贝克汽车兜风,不时响应司机聊的话题,司机先生偶尔搞错了前苏联领袖生平的部分细节,费尔明还会插嘴纠正他。
“我听说,自从他有一次吞下了一颗枇杷核,从此饱受前列腺问题的折磨,现在呢,非要有人在旁边哼唱《国际歌》,他才尿得出来!”费尔明说。
“那都是法西斯分子在搞宣传!”司机说道,态度比刚才更诚恳,“我们的领导同志每次都撒一大泡尿,就跟一头斗牛一样。这么强壮的体魄,连俄国的伏尔加汽车都比不上!”
他们就这样一路谈论着政治,车子驶过奥古斯塔大道,开往城市近郊的山坡地。阳光越来越灿烂,蔚蓝天空下,凉风徐徐吹拂。车子在冈杜萨街右转,缓缓开上波纳诺瓦大道。
从大道往上坡走,转进狭窄蜿蜒的小路,走道尽头,耸立在一片葱绿树林间的就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红砖砌成的排楼缀着剑形窗子,学校建筑处处可见拱门和尖塔,宛如一座哥特式教堂,伫立在一大片香蕉园里。告别了出租车司机,我们走进草木茂盛的庭园,园里有几座喷泉,喷泉上的天使已经长满了青苔。树林间有几条小石径。我们往学校大门走去,这时候,费尔明先向我叙述了学校的背景。
“您现在看到这个地方,或许会觉得仿佛沙皇时代的‘魔僧’拉斯普京的陵墓一样阴森骇人,但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当年可是巴塞罗那最具声望的名校。到了第二共和时代,这所学校渐渐走下坡,因为当时产生了许多新富豪,这些快速崛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姓氏听起来都很陌生,这所教会中学因此将他们的孩子拒于校门外。于是,他们决定自行创校,在新的学校终于赢得尊敬,也拥有了拒绝其他孩子的权力。金钱就像病毒:当它腐蚀了一个人的灵魂,就会另寻新血。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姓氏存在的时间,比焦糖杏仁果还要短暂。教会中学的极盛时期,大约是一八八〇年到一九三〇年之间,这所学校是权贵子弟的摇篮。阿尔达亚家族把孩子送进这个邪恶的地方,和背景相同的富家子弟一同住校、望弥撒,学习自己家族的丰功伟业,将来才有能力重复吹嘘,直到令人恶心的地步……”
“可是,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啊!”
“这个嘛,这类名校有时会提供一两个名额的奖学金,对象是园丁或清道夫的儿子,校方趁机表现伟大的情操,以及基督教的慈善精神。”费尔明说,“帮助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教他们模仿有钱人。这种资本主义之毒,简直蒙蔽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社会大道理的时候啦,费尔明!万一神父听见,我们会被赶出去的。”我连忙打断他,同时也注意到,几个神父站在从大门延伸而上的阶梯最高处,不时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瞧,我心想,他们会不会已经听见我们的谈话了?
其中一位神父走了下来,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双手环抱胸前,就像个大主教。他大概五十岁出头,清瘦的身材和稀疏的发丝,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猛禽。他带着深邃的眼神走过来,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古龙水香味,闻起来好像樟脑丸。
“早安!我是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他说,“两位有什么事情吗?”
费尔明立即伸出手,神父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了他的手,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书籍顾问,非常荣幸在此向您问好。在我旁边这位是我的同事兼好友,达涅尔,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是个胸怀慈悲的虔诚教友。”
费尔南多神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真想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
“真是荣幸之至,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他很友善地回应,“请容我冒昧请问,两位大驾光临敝校,有什么事吗?”
我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在费尔明胡说八道之前先开口,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费尔南多神父,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一下贵校两位昔日校友的资料,他们是豪尔赫·阿尔达亚和胡利安·卡拉斯。”
费尔南多神父紧抿着双唇,眉头深锁。
“胡利安已经去世超过十五年,阿尔达亚也早就远走阿根廷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您认识他们两位吗?”费尔明问他。
神父锐利的眼神扫过我和费尔明的脸庞,然后才搭腔。“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请问,两位想要了解的是哪一方面的事情?”
我还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费尔明已经抢先答话了。
“是这样的,我们手上恰好有几份和他们相关的资料,其中有一些法律上的疑点必须澄清。”
“恕我冒昧问一句,是什么样的文件?”
“这点请您务必谅解,我们实在不能透露,万能的上帝最清楚了,世上有太多无法明说的事情和秘密,您大人大量,人格高尚,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苦衷。”费尔明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
费尔南多神父面露惊愕的神情,定定望着他。趁着费尔明还在喘息,我决定赶快接话。
“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刚刚提到的那些资料,其实是关于他们两人的家庭背景、某些事件以及私人感情的部分。我们想请教神父的是,如果不会对您造成太大困扰的话,可不可以跟我们谈谈学生时代的胡利安和阿尔达亚?”
费尔南多神父依然半信半疑地观望着我们。显然这些说法都不足以取信于他,无法博得他的信任。我向费尔明发出求救的眼神,拜托他赶紧再胡诌些理由来说服神父。
“您知道吗?您长得和少年时期的胡利安有点像呢!”费尔南多神父突然说道。
费尔明眼睛一亮,我心想,他一定想到办法了。
“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得没话说!”费尔明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以您的聪明智慧,有朝一日必定会成为红衣主教或教宗。”
“您在说些什么?”
“我说得不够明白、不够清楚吗,神父阁下?”
“老实说,我真的听不懂。”
“我们能不能向您告解一个秘密啊?”
“这里只是个花园,不是告解室。”
“只要您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听我们说,就够了。”
“那是没有问题的。”
费尔明长叹一声,然后幽幽地看着我。
“达涅尔,我们不能再欺骗这位神圣的上帝的使者了。”
“是啊……”我一头雾水地回应他。
费尔明走到神父身边,压低了音量,语气非常诚恳:“神父,我们今天来查资料,主要是因为这位小朋友达涅尔,其实是已故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我们的用意,是想重塑一位英年早逝的杰出人士的生平和回忆,命运捉弄人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费尔南多神父睁大了一双惊讶的眼睛,盯着我看。
“真的吗?”
我点点头。费尔明一脸愁容,轻轻拍着我的背。
“您看看他,这可怜的孩子,一心一意要寻找已故父亲的回忆。我说,慈悲的神父啊,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疼的事情吗?”
“两位可否证明这件事是真的?”
费尔明抓起我的下巴,捧着我的脸,就像捧着一枚金币。
“像您这么有智慧的神职人员,看了这张苍白而沉默的小脸,还需要更好的证明吗?”
神父看起来似乎很为难。
“您愿意帮助我吗,神父?”我装可怜哀求他,“拜托……”
费尔南多神父叹着气,神情很不自在。
“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终于开口,“两位想知道什么?”
“全部。”费尔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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