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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半成屋

每晚我都和奥莉一起去探索地下世界,我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有些可以等以后再提,现在我只需要说,她带我看了地底世界里宽广无比、各式各样的角落。她带我去鸟栖区、跳跃区、林区、挖掘区、小蟋区、十镑区、烛台区……
她取的名字,刚开始听起来似乎毫无意义,等我亲眼看到了,却觉得非常贴切。林区其实一点也不像森林,那只是一连串的毁坏走廊和房间,天花板由厚重的梁木撑起。小蟋区里,一面墙上流着一道涓涓细流,那湿气吸引了许多蟋蟀在低矮的长型房间里唱着歌。跳跃区是狭长的走廊,地板上有三条很深的裂缝,我是看到奥莉连跳三步到对面才了解它的名字。
过了好几天,奥莉才带我去地下区,那里就像隧道交错成的迷宫一样。虽然我们是在地下至少一百尺的地方,这里一直都有稳定吹动的风,带着灰尘与皮革的味道。
那风就是我需要的线索,它让我想到我已经接近了我来这里找的东西。不过我还是不太懂这地方的名字,我想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你为什么叫这里地下区?”我问奥莉。
“那是它的名字。”她轻松回答,风把她的细发吹起,仿如薄纱飘在身后。“你用名字称呼东西,那就是名字的作用。”
我不经意露出微笑,“为什么它会有那个名字?这里不是所有东西都在『地下』吗?”
她转身看我,头偏向一边,头发吹到她脸庞上,她把头发拨开,“不是地下(belows)。”她说,“是底下(belows)。”
我听不出差别在哪,“你是说『吹风』(Blows)吗?”我一边问,一面鼓起两颊作吹风状。
奥莉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算是一部分。”她笑着说,“再多想想。”
我努力思考还有什么合理的臆测,“风箱(Bellows)吗?”我摆动两个手臂,仿佛在操作冶铁用的鼓风炉。
奥莉想了一下,往上看,把头偏来偏去。“那不大好,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她伸出一只手,拉起我斗篷的衣缘,让风像吹着风帆一样吹起斗篷。
奥莉抬头笑着看我,仿佛她刚刚变了一个魔术似的。
吹帆(Billows),原来如此,我也对她微笑。
那个小秘密就这样先搁着,奥莉和我开始深入探索吹帆区。几小时后,我开始了解这个地方,知道该怎么走了,现在我只需要找到通往那里的隧道就行了。
寻找的过程着实令人抓狂,这里的隧道弯弯曲曲的,很多绕了半天又回到原地,偶尔真的发现通往某处的隧道,走到最后却封死了。很多通道突然往上或往下延伸,让我没办法继续走下去。有一条通道的四周石头里,嵌入了粗大的铁棒,挡住去路。另一条通路愈来愈细,到最后只剩一个手掌宽。还有一条的终点是布满木头与土壤的洞穴。
经过几天的搜寻,我们终于找到一个老旧腐朽的门,我想开门时,潮湿的木板就这样碎裂成片。
奥莉皱起鼻子摇头,“我会磨破膝盖。”
我把共感灯往坏掉的门里照,才明白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门里的房间天花板倾斜,最低的地方只有三尺高。
“你要等我吗?”我脱掉斗篷、卷起袖子时问她,“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能不能找到通往上面的路。”
奥莉点头,看起来有点担心,“进去比出来简单,里面有些地方很窄,你会卡住。”
我尽量不去想这些,“我只是进去看看,半小时内就回来。”
她把头偏向一边,“万一你没回来呢?”
我微笑,“你得来救我。”
她点头,表情像听话的小孩一样认真。
我把共感灯含在嘴里,让红灯照着前方的一片漆黑,接着我趴下来,头朝前,膝盖磨着地板的粗石。
转了几个弯后,天花板又更低了,低到无法用爬的,考虑许久之后,我肚皮贴地,继续匍匐前进,用灯照着前方。我的身体每扭一下,就拉扯到背部缝补的伤口。
如果你不曾到地底深处,我想你应该无法了解那种感觉。黑暗是一定的,几乎是有形的,就像潜伏在光线外一样,等着像洪水那样突然冲进里头。空气静止不动,带着霉味,毫无噪音,只有你制造出来的声音。你的呼吸声听在耳里感觉很大声,你的心砰砰跳,而且你一直觉得有数千吨重的土壤与石头压在你上头。
不过我还是慢慢地匍匐前进,我的手都脏了,汗流进眼里,通道愈来愈小,我不小心让手臂卡在身体旁边,心一慌,冒了一身冷汗。我努力挣扎,希望能把手伸到前方……
紧张地过了几分钟,我终于把手臂挣脱了,我又躺在那里一下子,在黑暗中颤抖,然后继续往前爬。
于是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
从地底世界出来了以后,我小心从窗户与锁住的门钻进笼楼的女生宿舍,我轻敲菲拉的房门,不希望意外吵醒任何人。男性在无人陪同下,不准进入笼楼的女生宿舍,尤其是在深夜。
我敲了三次门,才听到房里传出轻轻的移动声,过了一会儿,菲拉开了门,她的长发有点乱,眼睛半睁,一脸疑惑地朝走廊看。她看到我时,眨了眨眼,仿佛很意外竟然会看到人。
她很明显没穿衣服,只用被单裹住身子,我承认看着胸部丰满又美丽的菲拉半裸站在我面前,是我年轻时最血脉贲张的时刻。
“克沃思?”她说,仍维持着相当的镇定。她试着把身体包得更紧一点,把被单往上拉到颈部,却让纤长的美腿露得更多。“现在几点?你怎么进来的?”
“你说过,如果我需要什么,我可以随时找你帮忙。”我急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对,当然啰。”她说,“老天,你怎么全身脏兮兮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我全身脏污,身前都是因匍匐前进而沾满的泥土,膝盖附近的裤子都刮破了,看起来里面的膝盖也流着血。我刚刚太兴奋了,一直没注意到,也没想到要先换衣服才过来。
菲拉往后站了半步,把门拉开一点,让我进房间。门开大时,吹起一点微风,让被单紧贴着她的身体,瞬间显露出她身形的完整轮廓,“你要进来吗?”
“我不能待下来,”我毫不考虑地说,压抑着盯着她身体猛瞧的冲动,“我希望你明天傍晚能在大书库和我的朋友会合,五点的时候,在四板门那个地方,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有课。”她说,“不过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跷课。”
“谢谢。”我轻声说,然后后退。
我在走回安克旅店的半路上,才想到我拒绝了半裸的菲拉要我进房间的邀请,可见我在大学院底下的隧道里发现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
隔天,菲拉跷了高阶几何学的课,抵达大书库。她爬下好几层的楼梯,穿过有如迷宫的走廊与书架,走到整栋大楼里唯一没有摆书的一片石墙。四板门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像山一样动也不动,上面写着法雷利塔斯。
菲拉紧张地环顾四周,局促不安地站着。
过了好一段时间,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从黑暗中站了出来,走进她红色共感灯照亮的范围里。
她不安地微笑,“嗨。”她轻声说,“一位朋友要我……”她停了下来,稍微低头看,想瞄一眼兜帽里的脸庞。
你可能不会对她看到的人感到意外。
“克沃思?”她不敢置信地说,突然惊慌地四处张望,“老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违法闯入。”我随口回她。
她抓住我的手,拉着我穿过一堆书架,钻进散布在大书库里的读书室。她把我推进去,关上门,用身体靠着门。“你怎么进来的?罗兰会气到脑充血,你要让我们两个都被退学吗?”
“他们不会把你退学的。”我轻松说道,“你顶多只犯了蓄意共谋罪,他们不会因此把你退学,或许付点罚锾就可以脱身了,因为他们也不鞭打女生。”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到背部伤口隐隐拉痛着。“这对我来说是有一点不公平。”
“你怎么进来的?”她又问了一次,“你从柜台偷溜进来的吗?”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我避免正面回应。
我当然是从吹帆区过来的。我从风中一闻到老皮革和灰尘的味道,就知道我离这里很近了。在错综复杂的隧道迷宫里暗藏着一扇门,那扇门直接通往书库的最底层,是为了让馆员可以容易接近通风系统而设的,平常当然是锁着,但是上锁的门对我来说向来不是什么阻碍,真是遗憾。
不过,我没让菲拉知道任何相关的内情,我知道唯有保密,我的秘密通道才能持续畅通。告诉一个馆员,即使她欠我人情,也是自找麻烦。
我马上说,“这里非常安全,我来好几个小时了,没人靠近我,大家各自拿着自己的灯,所以要回避他们很简单。”
“你吓我一跳。”菲拉说,她把深色头发拨到肩后,“不过你说的没错,外面或许安全一点。”她开门,窥探外面,确定外头没人。“馆员会定时抽查阅读室,确定没人在里面睡觉或发生关系。”
“什么?”
“大书库里有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她微笑,把门完全打开。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忙。”我们走进书堆,“我不熟悉这个地方。”
“你想找什么?”菲拉问。
“上千种东西。”我坦白说,“不过我们可以从艾密尔的历史开始找起,或是祁德林人的真实报告,这其中任一种都可以,我一直找不到。”
我没刻意掩饰语气中的挫折感,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终于可以进到大书库里,结果完全找不到我想找的东西,那实在是令人抓狂。“我以为这里面的东西会比较有组织条理一点。”我抱怨。
菲拉轻笑,“不然你会怎么做?我是指,你会怎么整理?”
“其实刚刚两个小时我都在想这件事。”我说,“按主题来分是最好,例如历史、回忆录、文法……”
菲拉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这个讲清楚。”她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小书,“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
我打开书,瞄了几页,那是古代编史家的手稿,笔迹细长难辨,“看起来像回忆录。”
“哪一类的回忆录?相对于其他的回忆录的位置,你会怎么摆?”
我翻着页面,发现里面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其实它比较像游记。”
“好吧。”她说,“你会把它放在回忆录/游记区的哪里?”
“我会按地理区来分。”我还满喜欢这种游戏。我又多翻了几页,“艾图、莫代格……维塔斯?”我皱眉,翻过来看书脊,“这本书多久了?三百年多前艾图帝国就把维塔斯并入领土了。”
“是四百多年前。”她纠正我,“所以一本游记提到已经不存在的地方,你会把它放在哪里?”
“它其实比较偏历史类。”我更审慎地说。
“万一它不正确呢?”菲拉追问,“是根据传闻写的,而不是亲身经历呢?万一是完全杜撰的呢?两百年前莫代格很流行游记类小说。”
我阖上书,缓缓把它塞回架上,“我开始明白问题所在了。”我若有所思地说。
“不,你还不明白。”菲拉坦白说,“你只看到问题的边缘而已。”她指着我们周遭的书,“假设你明天当上文书大师,你要花多少时间整理这一切?”
我环顾四周无尽的书架,“那可能需要一辈子。”
“有证据显示,那不只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菲拉淡淡地说,“这里有超过七十五万册以上的藏书,那数字甚至还不包括黏土板、卷轴、来自卡路提纳的残片。”
她比了一个不屑的手势,“所以你花了几年,开发出完美的整理系统,里面甚至有一类叫『历史/虚构/游记/回忆录』的分类,你和馆员花了数十年慢慢辨识、分类与重新排列成千上万本书。”她直视着我,“然后你死了,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我开始明白她的用意了,“在完美的世界里,下一任文书大师会接续我未完成的工作。”我说。
“完美世界万岁!”菲拉讽刺地说,接着她转身,又开始带着我在书架之间穿梭。
“我猜新任文书大师通常对于整理东西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
“通常不会。”菲拉说,“有时候会连续几任都为了同一套系统努力,但是迟早会碰到一任大师觉得他有比较好的整理方式,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目前为止有多少套不同的系统?”我发现有一盏微弱的红灯在远处书架边上下摆动,便指向它。
菲拉换个方向,带我们远离那光线和握着那盏灯的人。“那要看你怎么算而定。”她轻声说,“过去三百年至少有九种。最糟的是约五十年前,每位文书大师做不到五年就换人,总共换了四任,导致馆员分成三派,每一派用不同的编目系统,都觉得自己那一套是最好的。”
“听起来有如内战。”我说。
“是圣战。”菲拉说,“那是非常安静又小心慎重的改革运动,各派都确定他们是在保护大书库不朽的灵魂。他们会去偷已经建档编入别派系统里的书,藏匿书籍,不让别派看到,或是弄乱别人架上的顺序。”
“那状况持续了多久?”
“近十五年。”菲拉说,“要不是托棱大师的馆员设法偷了拉金索引册加以焚毁,可能还会延续至今。烧毁了拉金索引册,那套系统就无法延续了。”
“所以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书让人热情如火』?”我稍稍开玩笑,“所以才需要抽检读书室?”
菲拉对我吐舌头,“这故事的寓意是,这里的书一团乱,托棱大师焚毁拉金索引册时,我们『遗失』了近二十万册的书,那本索引是唯一记载那些书所在位置的纪录。五年后,托棱过世,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新上任的文书大师又想重新来过?”
“这里就像一连串永远盖不完的半成屋。”她恼怒地说,“旧系统很容易找书,所以新系统也是那样建立。搭建新屋的人持续从以前的半成屋偷木材,旧系统仍零零散散地散落着,我们现在还会找到多年前馆员为了藏匿图书而另辟的藏书洞。”
“我感觉得出来这让你很头痛。”我微笑说。
我们走到一排楼梯,菲拉转身看我,“其实在大书库里工作超过两天的人都觉得很头痛。”她说,“我们花一小时才找到调阅的书时,卷库的人都会抱怨。他们不知道找书并不是像去『艾密尔历史』书架区抽一本书那么简单。”
她转身,开始爬楼梯,我静静地跟着她,领会这个新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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