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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恶魔时节

我在塔宾的最初几个月,学到很多东西。
我知道哪间旅店与餐厅会丢弃最好的食物,也学到食物要烂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人吃了不舒服。
我得知码头附近有墙围起的建筑物是泰鲁堂,泰伦教徒有时候会发放面包,要我们祷告才准我们拿走面包,我并不介意祷告,那比乞讨简单多了。有时候穿灰衣的祭司会希望我进教堂里祷告,但我听过一些谣言,每次他们要我进去,不管我面包拿到手没,我都会跑开。
我学会躲藏。在老旧的制革厂顶端,三片屋顶连接的地方,我有个秘密基地,可以遮风避雨。我把阿本的书包在帆布里,藏在斜梁下。我把它当成圣物一样,很少摸它。那是我过去唯一留下来的实迹,我很用心地保存。
我也得知塔宾很大,没亲眼见过,你不会懂它有多大,它就像一片汪洋,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的浪涛,但你要亲自站在岸边,才能依稀知道一点它的规模。你要到汪洋的中央,才会了解它有多大,唯有四周一望无际都是海洋时,你才会明白自己有多么渺小,多么脆弱。
塔宾之所以分成上千个小区域,幅员广大是原因之一,每个区域各有它的特色,包括下旋区、畜贩场、洗濯区、中城、蜡油区、酿酒区、坞滨、沥青道、裁缝巷……你可能一辈子住在塔宾,却不认得全部的地区。
不过按最实际的目的来分,塔宾分成两区:海滨与山区。海滨居民贫困,多为乞丐、盗贼、娼妓。山区居民富裕,多为法务官、政客、交际花。
我刚到塔宾两个月时,第一次想到山区行乞。冬季镇上天寒地冻,冬至庆典让街上变得比平常危险。
对此,我还满震惊的。小时候每年冬天,我们剧团都会为某个城镇规划冬至庆典,我们会戴上恶魔面具,在大悼日那七天惊吓镇上居民,大家都玩得很开心。父亲扮演的黯坎尼斯是如此逼真,大家都以为我们对他施展了什么魔法。更重要的是,他虽然样子吓人,却很小心,我们剧团负责庆典时,从来没有人受伤过。
但是塔宾不一样,噢,庆典的组成分子都一样,还是有人戴着夸饰的恶魔面具,在镇上秘密行动与恶作剧;也有黯坎尼斯戴着传统的黑面具,制造比较大的麻烦。虽然我没见过泰鲁,但我相信那个戴银色面具的泰鲁是在比较安全的地带闲荡,扮演他的角色。正如我说的,庆典的组成分子都一样。
但他们的庆祝方式不同。首先,塔宾太大,一个剧团无法提供足够的演员扮演恶魔,就连一百个剧团也不够,所以聘请专业剧团虽是比较明智与安全的作法,但他们不花钱请剧团来扮演,而是让塔宾的教堂贩售恶魔面具牟利。
所以大悼日第一天,镇上会出现上万名恶魔乱窜,等于有上万名业余的恶魔得以随心所欲地恶作剧。
这看来似乎是小贼趁机打劫的大好机会,其实正好相反。海滨的恶魔数目一定最多,绝大多数的人表现得中规中矩,一听到泰鲁的名字就逃跑,恶作剧时也有分寸,不过很多人还是玩得过火,大悼日的最初几天比较危险,我通常都会躲起来以策安全。
不过,接近冬至时,情势就和缓下来了。大伙儿因为面具遗失或厌倦游戏,街上恶魔的数目逐渐减少。扮演泰鲁的人也松懈下来了,不管他有没有戴银色面具,他不过就是一般凡人,要在七天内跑遍塔宾几乎不可能。
我选大悼日的最后一天到山区行乞,冬至那天的气氛总是特别热闹,气氛热闹时,行乞的成效也比较好。最棒的是,恶魔数量明显大减,走在街上安全多了。
中午过后不久,我就出发了,由于完全找不到面包可偷,我饥肠辘辘。我还记得往山区走时,我还有点兴奋。或许有部分的我想起以前和家人是怎么过冬至的:当天结束后,即可享有热呼呼的食物与温暖的被窝。也或许是因为镇上为了庆祝泰鲁的胜利,把长青树的树枝堆在一起燃烧,那味道让我也感染了过节的气氛。
那天我学到两件事:我得知乞丐为什么会一直待在海滨;不管教堂是怎么告诉你的,冬至都是恶魔的时节。
◇◇◇◇
我从一条巷子里钻出来,马上因为山区气氛和我居住的地区迥异而大感惊讶。
在海滨,商人用甜言蜜语哄骗顾客,希望引诱他们进店里消费。万一引诱不成,他们也会不惜诉诸激烈的言词:咒骂或甚至公然威胁顾客。
这里的店主则是紧张地搓着手,鞠躬哈腰,极其客气,音量从不提高。经过海滨乱象的洗礼,我在这里就像是误闯了正式的宴会,人人穿着新衣,干干净净,大家似乎都参加某种复杂的社交舞会似的。
不过,这儿也藏了一些鬼怪。我观察街道时,发现对街小巷里潜伏了两个人,他们的面具看来不错,颜色鲜红,模样凶狠。其中一个面具张大了嘴,另一个面具露出白色的獠牙,他们都穿着传统的黑色连帽长袍,那才是标准的穿法,海滨有很多恶魔连服装都随便穿。
这两个恶魔溜出来跟踪一对穿着体面的年轻男女,他们正手牵手在街上散步。恶魔小心翼翼地在他们身后跟了近百尺,其中一位恶魔突然抢走那男子的帽子,把它塞进附近的雪堆里。另一位恶魔突然上前,把那名女子抱离地面,她惊声尖叫,男子则是和恶魔抢着手杖,显然对整个情况不知所措。
幸好,他的女伴镇静了下来,大喊:“泰鲁!泰鲁!Tehus antausa eha!”
那两个戴红色面具的人一听到泰鲁的名字就畏缩了,转身逃走。
大家都为此喝彩,一位店家的老板帮那名男子取出帽子,整个事件和平落幕,让我惊讶不已。显然在优质地区,连恶魔都比较客气。
看到这种情况,让我勇气倍增,我观察群众,寻找最佳的下手对象。我走近一名年轻女子,她身穿粉蓝色的连衣裙,裹着白色的皮裘,留着金色长发,卷发优美地垂在脸旁。
我走到她面前时,她低头看我,停下脚步。我看到她一手遮住嘴巴,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女士,施舍一下。”我伸出手,故意微微地颤抖,我的声音也抖了,“拜托。”我尽量装出又卑微又无助的样子,在薄薄的灰雪上来回搓动着双脚。
“可怜的孩子。”她轻轻一叹,小声到我几乎听不到。她摸索着身边的皮包,目光离不开我,也或许是不愿从我身上离开。不久,她往皮包里瞧,拿出一样东西。她拉着我的手握住那东西时,我可以感觉到硬币冰冷与踏实的重量。
“女士,谢谢。”我不自觉地说,低头看到指间闪出的银光。我打开手指,看到一枚银分,完整的一银分。
我目瞪口呆,一银分值十铜分,或五十铁分。而且,那够我半个月每晚都吃得饱饱的。一铁分就够我在红眼旅店睡一晚,两铁分就可以睡在夜晚火堆余烬的炉边,我还可以买条破毯子,躲在屋顶,温暖过冬。
我抬头看着那名女子,她仍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她不知道这枚硬币对我的意义,“谢谢你。”我嘶哑地说,我想起在剧团时说过的一句话,“愿你未来好事连连,运途平顺。”
她对我微笑,可能还说了点什么,但我觉得脖子附近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盯着我看。想在街头混,一定要养成对某些事情的敏锐感,否则会过得很惨。
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位店家的老板正在跟守卫说话,指着我的方向。那不是海滨守卫,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英姿挺拔,穿着缝有金属饰钉的黑色无袖皮上衣,手拿着外包黄铜的棍棒,那棒子跟他的手臂一样长。我无意中听到那老板说的只字片语。
“……顾客,他要买巧克力……”他再次往我的方向指,说了一些我听不到的话。“……付你?没错,或许我应该提……”
守卫转头往我的方向看,和我四目交接,我转身就跑。
我转进我看到的第一个巷弄,我的鞋底太薄,在薄薄的积雪上滑行。我转进第一条巷子分出的第二条巷子时,听到后方传来重重的靴子声。
我找地方钻,寻觅藏身之处的时候,胸口呼吸急促,但我对这一带又不熟,没有成堆的垃圾可以钻入,也没有烧毁的建筑可以爬越,我感觉到结冻的砂砾薄片划开了我薄薄的鞋底,我逼着自己继续跑,但整只脚疼痛不已。
我拐过第三个弯时,跑进了死巷。爬墙爬到一半时,发现有只手抓住我的脚踝,拉我下来。
我的头撞上铺石,守卫拉着我的手腕与头发,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你这小子满聪明的嘛。”他喘着气,热气传到我脸上,他散发着皮革与汗水的味道。“你年纪够大了,应该要知道跑是没用的。”他生气地摇晃我,抓我的头发。周遭巷弄好像都倾斜了,我叫了出来。
他粗鲁地把我压在墙上,“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该来山区才对。”他摇晃我,“你是傻瓜吗?”
“不是。”我摸着冰冷的墙,头昏脑胀地回答,“不是。”
我的回答似乎激怒了他。“不是?”他怒斥,“你找我麻烦,我可能会被记上一笔,如果你不是傻瓜,就是欠缺教训。”他把我的身体转过来,将我推倒在地。我在泥泞的雪地上滑行,手肘撞到地板,手臂整个麻了。原本抓住一个月食物、温暖毯子、干燥鞋子的那只手张了开来,那个宝贵的东西就这样不翼而飞,落地时,连个叮当声都没有。
我几乎没注意到它不见了。冷风飕飕,他的棒子打在我腿上,砰的一声。他对我咆哮:“别来山区,懂吗?”他又举起棒子打了我一下,这次是打在肩胛骨上。“超过休耕街的一切,是禁止你们这些贱民进入的,懂吗?”他反手打我一巴掌,我的头滑过冰雪覆盖的铺石,我尝到血的味道。
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他低头对我嘶声说:“磨坊街和磨坊市场是我负责的地方,所以你——千——万——别——再——来——了。”他每讲一个字就用棒子敲我一下,“懂吗?”
我躺在泥泞的雪地上颤抖,希望这一切结束,希望他就这样离开。“懂吗?”他踢我肚子,我感到体内有东西撕裂似的。
我大叫,可能模糊不清地说了什么,他看我没起来,再次踢我,然后就走了。
我想,我昏了过去或茫然地躺在那里。等我再度恢复意识时,已是黄昏,冷得刺骨。我在泥泞的雪地与潮湿的垃圾上爬行,用冻到麻痹、几乎无法运作的手指摸索着银币。
我有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时,我仍持续寻找。连整条巷子一片漆黑时,我还是一直在雪地上摸索。虽然我内心深处很清楚,即使我碰巧摸到那硬币,我的手指也会因为太麻而感受不到。
我倚着墙站起来,开始走路。腿部受伤,让我走得更慢。每走一步,就有一股疼痛感从脚下传来。我试着以墙当拐杖,支撑一些重量。
我走回海滨,这个比其他地方更像我家的地区。我的腿因为天寒地冻而逐渐麻痹,虽然理性的我为此感到担心,但务实的我却很高兴疼痛的部位少了一处。
离我的秘密基地还有好几里路,我的跛行速度又慢,中间我应该是跌倒过,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躺在雪里,觉得轻松多了。我感到睡意就像一张厚重的毯子盖在我身上,像死亡一样。
我闭上眼,还记得街头四下无人的沉寂感。我冻到毫无感觉,努力让自己保有适度的恐惧感。在精神错乱下,我想象死亡是一只大鸟,有着一双火影翅膀,盘旋在我上方,耐心地观望,等着我……
我睡着了,那只大鸟把燃烧的翅膀围在我身边,我想象一种香甜的暖意。接着它把爪子伸进我体内,把我撕开……
不,那只是有人把我转过身,让我感受到肋骨的撕裂感而已。
我朦胧地睁开眼,看到一个恶魔站着看我。我在脑筋混乱与容易轻信一切的状态下,看到戴着恶魔面具的男子,就这样吓醒了,不久前感受到的舒服暖意顿时消失,全身无力又沉重。
“没错,我就跟你说了,这里有个小孩躺在雪里!”恶魔扶我起来。
现在我清醒了,发现他的面具是全黑的,那是黯坎尼斯,恶魔之王。他扶着我不稳地站着,拍掉我身上的雪。
我从没肿的那一眼看到附近站了另一个人,戴着青绿色的面具。“快点……”另一个恶魔催促,她的声音从成排尖牙的后方传来,听起来很空洞。
黯坎尼斯没理她,“你还好吧?”
我想不出要如何回应,所以我专心保持平衡,那人则是持续用他深色长袍的袖子帮我拍除积雪。我听到远处传来号角声。
另一个恶魔紧张地往路的远端瞧,“被他们赶上就糟了。”她紧张地嘶声说。
黯坎尼斯用戴着深色手套的手指拨掉我头发上的雪,然后停顿了一会儿,贴近我的脸,他的黑色面具在我的模糊视线下奇怪地靠近。
“老天,有人把这小孩打得半死,更何况今天是冬至。”
“守卫兵。”我设法吐出低哑的声音。说话时,我尝到血的味道。
“你快冻死了。”黯坎尼斯说,开始用手摩擦我的手臂与双脚,想帮我促进血液循环。“你得跟我们一块走。”
号角声又响了,这次声音更近,隐约夹杂了群众的声音。
“别傻了。”另一个恶魔说,“他那个样子根本不可能在镇上跑来跑去。”
“他这个样子也不能待在这里。”黯坎尼斯喝斥,他继续粗略地按摩我的手臂和双脚,我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大多是刺痛感,有点像不久前我渐渐睡去时的温热感多加了痛苦的感觉。他每次摸到我受伤的地方时,我就感到一股刺痛戳着我,但我的身体已经累到无法畏缩了。
青绿面具的恶魔靠了过来,一手搭在她朋友的肩上,“盖瑞克!我们现在得走了,其他人会照顾他的。”她试着拉朋友离开,却拉不走。“别人看到我们和他在一起,会以为他是我们打的。”
黑面男子咒骂了一句,接着点头,开始伸手进袍子底下翻找东西。“不要再躺下去了。”他语气急迫地对我说,“到里头去,到可以暖和身子的地方。”群众的声音已经近到我可以听到个别的人声夹杂着马蹄声与木轮咯吱作响声。黑面男子伸出手。
我等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了什么,一块银币,比我丢掉的一银分还贵重①,这金额多到我难以思考,“拿去吧。”
『注①:银币(Silver Talent)是席德币,世界通用币。银分(Silver Penny)、铜分(Copper Penny)、铁分(Iron penny)则是联邦币。』
他是黑暗的象征,黑色连帽斗篷、黑面具、黑手套。黯坎尼斯站在我面前,手上拿着闪着月光的耀眼银币给我。我想到《戴欧尼卡》剧中,塔瑟斯出卖灵魂的情节。
我拿起银币,但我的手麻到感觉不到。我必须低头确定手指抓住了它。我想象我可以感受到一股暖流往手臂蔓延,我更用力去感觉,对着黑面男子露齿而笑。
“连我的手套一起拿走吧。”他脱下手套,把它们推到我胸口。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青面恶魔就把我的恩人拉走了。我看着他们两个离开,在塔宾的月色下,他们的黑色长袍在灰黑色的街道上,就像是一道逐渐消失的黑影。
不到一分钟,我就看到庆典游行的火炬从附近的街角过来,上百位男女歌唱、喊叫的声音像浪潮般朝我涌来。我赶紧后退让路,直到我觉得背后靠到墙壁为止。接着我虚弱地向旁边滑动,最后我躲进一个凹入的门口。
我从那里观看游行,一群人走过,又叫又笑。泰鲁高高在上地站在四匹白马拉的马车背后,他的银色面具闪耀着火炬的光芒,他的白袍白净无暇,袖口与衣领都围着白毛。身穿灰袍的祭司在马车旁随行,敲着钟,吟唱着。他们很多人带着忏悔祭司的沉重铁链。人声与钟声,吟唱与铁链,混合成一种音乐。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泰鲁身上,没人注意到我站在门口的阴影下。
过了近十分钟,人群才完全经过。我等到大家都走光了才出来,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回家。我走得很慢,但手中握的硬币让我更加坚强。我每走十步左右,就检查一下我那麻痹的手是否还紧抓着那枚银币。我想戴上他送的手套,却又怕银币掉入雪中不见踪影。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路让我的身体暖和了一些,不过我的脚依旧像木头般没什么知觉。我转头往肩后看时,发现我的足迹每隔一步就留下一些血迹,那带给我一种奇怪的安心感,流血的脚比冻僵的脚好。
我在第一家我认得的旅社前停了下来:笑面人旅店。旅社里充满了音乐、歌唱、庆祝的气氛。我避开前门,绕到后面的巷子,有两位女孩子偷懒在厨房门口聊天。
我跛着脚走向她们,倚着墙当拐杖,她们一直没注意到我接近,比较年轻的那位看到我时倒抽了一口气。
我又走近一步,“你们能帮我拿点食物和毯子来吗?我可以付钱。”我伸出手,看到手颤抖的程度,连我都吓了一跳。银币上沾了血迹,因为刚刚碰到了我的脸。我的嘴里感觉有伤口,连说话都会痛,“拜托。”
她们吓得静静地看着我一会儿,然后两人面面相觑,比较年长那位作势叫另一位进去,年轻的女孩不发一语地溜进门内。那位年纪较大的女孩可能约十六岁,她靠近我,伸出手。
我给她钱币,让手臂沉重地落在身体一侧。她看了钱币一下,再次凝视了我很久,便溜进门内。
从敞开的门口,我可以听到旅店热络忙碌的声音:低语对话声,夹杂着笑声,瓶瓶罐罐清脆的碰撞声,以及木杯放到桌上的砰然响声。
另外还有鲁特琴的弹奏声,轻柔地穿梭在这一切声音之间,那声音很隐约,几乎被其他噪音掩盖了,但我听起来就像母亲可以辨识孩子远在十几个房间外的哭声一样。那音乐就像是家庭、友谊、温暖关系的记忆,让我的胃揪成一团,牙也痛了起来。一时间,我的手不再因为寒冷而疼痛,而是渴望音乐穿梭其间的熟悉感。
我拖着脚慢慢移动,慢慢沿着墙移开门口,直到我听不到那音乐为止。之后我又移了一步,我的手又因为寒冷而痛了起来,胸口也因为肋骨断了而疼痛不已,不过这些痛苦比较单纯,比较容易承受。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那两位女孩才回到门口。比较年轻的女孩递给我一条毯子,里面包了东西。我把它们搂在疼痛的胸口,它们的重量似乎和尺寸不成比例,感觉沉重许多,不过由于我的手有点发抖,也难以辨别。年纪较大的女孩拿出一个装了钱的小钱包,我也拿了,还因为抓得太紧,让冻伤的手指都疼了。
她看着我说:“你需要的话,可以进来待在火堆的角落。”
年轻的女孩立刻点头说:“纳堤不会介意的。”她上前拉我的手臂。
我猛然甩开她的手,差点跌倒,“不要!”我想大喊,结果发出来的却是微弱的嘶哑声,“不要碰我。”我的声音颤抖,虽然我也无法判断我是生气还是害怕。我摇摇晃晃地靠着墙,声音听来模糊,“我没事的。”
年轻的女孩哭了起来,她的手无力地放在身旁。
“我有地方可以去。”我的声音嘶哑,转身离去。我尽速离开,除了逃避人以外,我不知道自己想逃离什么。那也是我学到的另一个启示,或许我学得太透彻了:人代表着苦难。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呜咽声,我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才走到街角。
我走回我的藏身之处,两个建筑的屋顶在第三个突出的屋顶下相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爬上去的。
毯子里包着一整瓶的香料酒,一条刚出炉的面包,以及一块比我拳头还大的火鸡胸肉。在下雪转成下冰雨时,我用毯子裹住自己以避寒风。我身后的烟囱砖头是暖的,棒极了。
第一口酒入口时,如火焰般灼烧着我嘴里的伤口,但第二口就没那么痛了。面包松软,火鸡肉还是温热的。夜半镇上所有的钟开始鸣响时,我醒了过来。大家跑上街大叫,为期七天的大悼日终于过了,冬至过了,新的一年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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