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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奈松,叛逆时代

记忆中,我自己的年轻时代是各种色彩。到处都有绿色。白光散射成虹彩。还有深深的,致命的血红。这几种特别颜色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另外还有很多,都已经变得浅薄,暗淡,几近消失。这都是有原因的。

奈松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在支点南极分院,突然之间,她对母亲的理解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沙法和乌伯坐在她两边。三人都手捧安全茶,这是学院的人给的。尼达在寻月居,因为必须要留人看管那儿的孩子们,也因为她最不容易学会普通人的行为方式。乌伯太安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直都是沙法一个人在说话。他们被请进来,跟三个自称“元老”的人谈,鬼知道这头衔是什么意思。这些元老全都穿着全黑的制服,纽扣严整的外衣,加上有褶边的宽松裤——啊,原来这就是帝国原基人被称为黑衫客的原因。整体来说,他们给人一种手握重权,却心怀恐惧的感觉。

其中一个明显是南极本地人,红发正在变作灰白,皮肤那么白,令下面的绿色血管清晰可见。她长着马一样的大铲齿,嘴唇倒很好看,一张嘴说话,奈松就忍不住盯着她的嘴巴和牙齿。她的名字叫赛本汀(意思是毒蛇姬),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适合她。

“当然,我们现在没有新的料石生加入。”赛本汀说。出于某种原因,她一面说,一面看着奈松,摊开两只手。手指微微颤-抖。从会面开始就这样。“这种困难,我们并没有完全预料到。即便没有别的,它也意味着我们有料石生宿舍空置不用,在这个安全居所非常宝贵的时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向附近的社群提出,收留他们无父母的孩子们,那些年龄太小,还没能赢得社群接纳的人。很正常,对吧?我们还接收了少数难民,因此别无选择,只能跟本地人展开贸易谈判,获取物资供给之类。尤迈尼斯方面已经不再有补给品送达……”她的表情有些凄怆。“这个。一切都很正常,不是吗?”

她在诉苦。面带优雅的微笑,礼节上无可挑剔,还有另外那两人貌似睿智地点头赞同,但还是在诉苦。奈松不是很确定自己为什么如此厌烦这些人。这跟诉苦行为有点儿关系,还有他们的虚伪:他们显然对守护者的到来感到不快,显然是又怕又气,却装出礼数周到的样子。这让她想起妈妈,她在父亲或其他人在场时装出慈爱的样子,私下里却冷酷又残暴。想到支点南极分院住满了无数个妈妈的变体,让奈松牙痒,手痒,隐知盘也痒。

她从乌伯脸上冷漠的平和,还有沙法微笑中勉强维持的友好看出,守护者们也不喜欢这一套。“的确可以理解。”沙法说。他两手转动那杯安全茶。那云雾一样的冲泡剂保持着正常的白色,但他一口都没喝过。“我想,当地社群应该心存感激,因为你们帮忙容纳和喂养了他们的多余人口。而且正常的安排,就是你们会安排这些人工作。守卫你们的城墙,管理你们的农田——”他停顿,笑容更明显一些。“花园,我是说。”

赛本汀报以微笑,她的同伴不舒服地挪动身\_体。这是奈松不懂的事。在南极这里,第五季还没有完全降临,所以在现在看来,一个社群开始种植绿地,并派壮工巡视城墙,做出最坏打算,并不是那么明智。南极分院已经在做这类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是坏事。这座分院还在运行,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奈松已经不再喝元老们给她的那杯安全茶,尽管她以前只喝过几次,有点儿喜欢被当作成年人对待的感觉——但沙法没有喝,这让她产生了警觉,认为局面并不是那样安全。

元老中间,有个南中纬地区的女-人,样子几乎可以看作奈松的亲戚:高,深浅适中的棕色皮肤,卷曲浓密的头发,腰很粗,宽骻骨,大腿也粗壮。他们介绍过这人,但奈松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她的原基力,感觉起来是三人中间最具锋芒的,尽管她最年轻;她细长的手指上有六枚戒指。而且,她也是第一个停止微笑,两手交叠,仰起下巴的人,只仰起一点点。这又是一个让奈松想起妈妈的细节。妈妈常常就是这副姿态,让人感觉温和又自尊,内心却固执得像钻石。现在,那份固执开始显现出来,那女-人说道:“我看出,你们并不满意啊,守护者。”

赛本汀面露苦色。另外一名学院原基人,一个男人,自称煌斑岩(兰波罗费尔)的,闻言叹气。沙法和乌伯几乎是节奏一致地侧头,沙法的笑容更加灿烂,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是不满意。”他说。奈松看出,他很高兴丢开客套。“只是有些吃惊。毕竟,标准的程序,是在第五季宣布降临时,关闭所有的支点学院设施。”

“那谁来宣布呢?”六戒女-人问,“在今天你们到达之前,这里没有任何守护者能宣布这类事情。当地社群领导层反应不一:有的宣布启用灾季法,有些仅仅是封锁领地,还有的一切照常。”

“那么,假设他们全都宣布实施灾季法。”沙法说,用他特别轻柔的那种语调,就是明知故问,非得让你回答的情况下使用的那种,“你们真的会集体自杀掉吗?因为,正如你提到的,这里并没有守护者,替你们完成这件事。”

奈松抢在发出惊叫之前控制住自己。集体自杀?但她对自己原基力的控制能力,并不像对情绪的控制那样强。学院方的三个人都扫了她一眼,赛本汀不易察觉地笑笑。“小心啊,守护者。”她说,眼睛看着奈松,话却是给沙法听。“你的宠儿看上去并不喜欢毫无理由的集体屠杀。”

沙法说:“我不会有任何事瞒着她。”而奈松的惊异马上被爱与骄傲取代。沙法扫了一眼奈松。“历史上,支点学院都要靠邻居们承担其费用,以便继续存在,依靠临近社群的城墙和其他资源。第五季期间,像其他没有真实用途的事物一样,人们必将期待帝国原基人退出对生存资源的争夺——以便让正常的、健康的人们有更好的幸存机会。”他停顿一下,“而且,由于原基人在脱离守护者,没有学院庇护的情况下无权生存……”他摊开两只手。

“我们就是支点学院,守护者。”第三名随从元老说,奈松不记得他的名字。这是个来自西海岸社群的男人;他身形修长,直发,高颧骨,两腮几乎陷成了坑。他的皮肤也是白的,两眼却又黑又冷。他的原基力感觉轻而多层,像云母石片。“而且我们现在自给自足。除了并没有消耗资源以外,还给临近社群提供了急需的帮助。我们甚至——在没有收到请求,也没得到回报的情况下——出力缓解了地裂导致的余震,在它们能到达这么远的南方时。正是由于我们的帮助,本次第五季来临以来,才仅有少数南极社群遭受严重损失。”

“可敬啊。”乌伯说,“而且聪明。让你们变成了无价之宝。不过,这种事怕是无法得到你们守护者的许可。我猜。”

三名元老全都静默了片刻。“这里是南极,守护者。”赛本汀说。她微笑,尽管那表情没能扩展到眼睛。“我们的规模,只相当于尤迈尼斯学院的一小部分——仅有二十五名持戒原基人,少数料石生,大部分都已经成年。这里从来都没有太多守护者长期驻扎。我们这里有的,多半是巡行的守护者中途歇脚,或者给我们送来新的料石生。地裂之后,更是一个都没有来过。”

“的确从来没有很多守护者长驻。”沙法同意,“但确实有过三个人,在我记忆里。我还认得其中一个。”他停顿了一下,有个极短的瞬间,他的表情显得失神,迷惘,有些困惑。“我记得曾认识一个。”他眨眨眼。再一次微笑。“但现在没有了。”

赛本汀现在很紧张。他们都很紧张,那些元老,那种紧张,让奈松脑后的刺痒感加剧。“我们几度遭遇无社群匪帮的袭击,然后才建起了围墙。”赛本汀说,“他们死得很英勇,为了保护我们。”

这谎话说得太明显,以至于奈松瞪着她,嘴巴张大。

“好吧,”沙法说,他放下自己那杯安全茶,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我觉得,事情的进展跟我预料的一样好。”

事到如今,奈松已经猜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尽管她以前也见过沙法用非人的高速度行动,尽管他和乌伯体-内的银光刚刚像火柴头一样爆发,当沙法突然前扑,一拳打穿赛本汀的脸,她还是大吃一惊。

赛本汀的原基力和她本人一同死去。但下一瞬间,另外两位元老已经站起来行动,煌斑岩从椅子上后仰,避开乌伯疾如电闪的一击,六戒女-人从一侧衣袖中抽出一支吹箭筒。沙法两眼瞪大,但他的手还卡在赛本汀身\_体里,他试图跃向那女-人,但那具尸体还在他一侧胳膊上碍事。那女-人把吹箭筒举到唇边。

抢在她能吹气之前,奈松站起来,潜入地底,开始旋出一个聚力螺旋,下个瞬间就可以把这女-人冻结。那女-人惊得身\_体一颤,旋即制造出某种东西,击破了奈松的聚力螺旋,让它没能成形;以前训练时,妈妈经常这样做,如果奈松做了某些不该做的动作。奈松察觉这件事之后,震惊得身\_体踉跄,向后退开。

她的妈妈是在这儿学会了那招儿,就在支点学院,这就是支点学院训练年轻原基人的方法,奈松从妈妈那里学到的一切,都被这个地方污染过,一直都属于这里——

但是这一瞬间的注意力转移就已经足够。沙法终于把手从尸体中抽出,下一次呼吸就穿过了房间,抓住吹箭筒,抢过来,在那女-人回过神之前,用它刺穿了她的喉咙。她跪倒在地,窒息中本能地将手伸向大地,但随后,某种东西像波浪一样扫过房间,奈松惊叫一声,突然隐知不到任何东西。那女-人也在惊叫,然后发出垂死的哀鸣,抓挠着自己的喉咙。沙法抓住她的头,用力一拧,扭断了她的脖子。

煌斑岩正在向后爬行,乌伯追赶他,那人摸索自己的衣服,上面粘了某种小而重的东西。“邪恶的大地,”他一面拉扯衣服纽扣,一面惊叫,“你们都被污染了!两个都是!”

但他没能说更多,因为乌伯的身形疾闪而过,有如幻影,奈松吓了一跳,因为有东西泼洒在她的脸颊上。乌伯把他的头踩瘪了。

“奈松,”沙法说,放开六戒女-人的尸体,俯视它。“你去走廊等我们。”

“好——好的,沙法。”奈松说完咽下口水。她在哆嗦。尽管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转身,走出房间。毕竟,这里还有大约二十二名原基人,就在附近某处,赛本汀说过。

支点南极分院并不比杰基蒂村大多少。奈松正在离开的,是那个巨大的两层建筑,充当行政楼的。那儿还有一簇小木屋,看上去是年龄较大的原基人的住处,另有几座长长的营房,靠近那座巨大的玻璃墙温室。很多人在附近,在营房和木屋之间进进出出。其中只有少数身着黑衫,尽管有些身穿平民服装的人感觉也像是原基人。温室后面,还有片倾斜的梯田,几块小小的栽植园——总体来说规模太大,不能算是小菜园了。这是一片农场,大多数地块都密密麻麻种满粮食和蔬菜,还有些人在外面照料它们,因为现在天气不错,没有人知道守护者正在行政楼里忙着杀死所有人。

奈松在梯田上方的卵石路上疾行,她低着头,以便集中精神避免摔倒,因为她还是隐知不到任何东西,自从沙法对那个六戒女-人做过那件事之后。她一直都知道守护者有能力关闭原基力,但之前从未亲身\_体会过。当她只能用眼睛和脚感知地面时,甚至连走路都困难,这也因为她抖得太厉害。她小心地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突然就有别人的一双脚冒了出来,奈松赶紧停步,她被吓得全身僵硬。

“走路看着点儿。”那女孩随口说。她瘦削又白皙,尽管长了一头蓬乱的灰吹发,年龄大约跟奈松相仿。不过,她好好打量过奈松之后,就停了下来。“嘿,你脸上沾了东西。它看上去像个死虫子之类的。真恶心。”她伸手过来,用一根手指把它拔掉。

奈松惊得哆嗦了一下,然后才想起礼节:“谢谢,还有,嗯,抱歉挡了你的路。”

“没关系。”那女孩眨眨眼,“他们说,有些守护者来了,还带来一个新的料石生。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奈松凌乱地瞪着对方:“料……料石生?”

另外那女孩扬起眉毛。“是啊,受训练的人?未来的帝国原基人?”她提着一桶园艺用品,跟这番对话的内容完全不搭。“第五季开始之前,守护者会带孩子来这里,我就是这么来的。”

实际上,奈松也是这么来的。“的确是守护者带我来的。”她附和说。她觉得心里很空。

“我也是。”那女孩的表情有些凄惨,然后移开目光。“他们折断你的手骨没有?”

奈松的气息卡在了喉咙里。

见她默然,那女孩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是的。他们会在某个时间对任何一个料石生那样做的。手骨或者几根手指。”她摇头,然后迅速猛吸一口气。“我们本不应该谈论这些。但这不怪你,不管他们怎么说。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又一次快速换气。“回头见。我叫艾贾。还没有原基人名字。你叫什么?”奈松无法思考。沙法的拳头捏断骨头的声音在她头脑中回荡。“奈松。”

“很高兴认识你,奈松。”艾贾礼貌地点头,然后继续前进,下台阶到一片梯田里。她哼着歌,一路摇摆她的桶。奈松盯着她的背影,试图理解。

原基人名字?

试图不去理解。

他们折断你的手骨没有?

这地方。这个……支点学院。就是妈妈折断她手骨的原因。

奈松的手因为幻痛抽搐。她再次看到妈妈手里的那块石头,举起来。停留一刻。落下。

你确信能控制自己吗?

支点学院,就是妈妈从来都不爱她的原因。

就是爸爸不再爱她的原因。

就是弟弟死掉的原因。

奈松观察艾贾,看她向一个瘦瘦的、更年长的男孩挥手,后者正忙着锄草。这个地方。这些人,他们没有权利存在。蓝宝石方尖碑并不遥远——就悬浮在杰基蒂村上空,过去两周它一直在那儿,自从她和沙法还有乌伯出门来支点南极学院。她可以隐知到方尖碑,就在远处,尽管它远得无法看见。当奈松搜寻时,它看似闪动了一下,有一个瞬间,她奇怪自己好像本来就知道会这样。她本能地转身朝向它,只要注意视线方向。要使用方尖碑,她并不需要眼睛,也不需要原基力。

(这是任何原基人的本性,从前的沙法可能会这样告诉她,假如他还存在的话。奈松这类人本能地会对一切威胁做出同样的反应:用极具破坏力的手段来回应。他会先跟她说这些,然后折断她的手骨,让她好好记住控制自己的重要性。)

这个地方有那么多银线。这些原基人全都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一同练习,有共同的经历。

他们折断你的手骨没有

三次呼吸的时间,就已经结束了。然后奈松让自己跌出-水蓝色空间,之后站在那里全身哆嗦。又过了一会儿,奈松转身,看到沙法站在她面前,跟乌伯一起。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继续活着。”她冲动地说,“是你说过的。”

沙法没有微笑,他还是奈松很熟悉的那种态度:“那么,你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们吗?”

奈松没有足够的脑力来撒谎。她摇头。“这个地方好坏。”她说,“支点学院就很坏。”

“是吗?”这是个测试,但奈松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通过它。“你为什么那样说?”

“妈妈就很坏。是支点学院把她变成那样的。她本应该是个,是个,是个,盟友,你们的盟友,”就像我,她心里想着,提醒自己。“这个地方却把她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她无法表达那种感觉。“这个地方把她变坏了。”

沙法看看乌伯。乌伯侧了一下头,有个瞬间,银光闪过,闪在两人之间。那个安放在他们隐知盘里的东西,会通过奇异的方式发生共鸣。但随后沙法蹙起眉头,奈松看到他抵挡那道银光。这样做让他极为痛苦,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转头过来看着她,双眼明亮,下颌紧绷,新出现的汗珠挂在额头上。

“我感觉你或许是对的,小东西。”他只说了这么多,“理应如此。把人放在笼子里,他们就会彼此吞食,寻机逃跑,而不是跟囚禁他们的那些人合作。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避免,我觉得。”他扫了一眼乌伯。“不过。他们的守护者一定相当懈怠,才会被一帮原基人暗算。那个带了吹箭筒的人……很可能是野种,被带来这里之前,学了些不该掌握的本领。是她挑起了事端。”

“懈怠的守护者们,”乌伯说,一面观察沙法,“的确。”

沙法也对他微笑。奈松困惑地皱眉。“我们已经消除了威胁。”沙法说。

“大部分威胁。”乌伯同意。

沙法微微侧头,表示认可这件事,他略带几分冷嘲,随即转身面向奈松。他说:“你做的对,小东西。谢谢你帮助了我们。”

乌伯一直在瞪着沙法。尤其注意沙法颈后。沙法突然转身,也瞪着他,微笑变僵硬,身\_体死一般静滞。过了一会儿,乌伯望向别处。奈松这时明白了。乌伯体-内的银线已经安静下来,或者说,安静到守护者能达到的最大限度,但沙法体-内闪亮的线条仍然存在,活跃着,撕扯他。但他在抗拒它们,而且如果有必要,也愿意跟乌伯一战。

为了她吗?奈松想知道,很兴奋。是为了她。

然后沙法蹲下来,两只手捧起她的脸。“你好吗?”他问。他的眼睛闪向东面的天空。那块蓝宝石碑。

“很好。”奈松说。因为她的确很好,这次跟方尖碑连接容易多了,部分因为不是意外发生,部分因为她已经习惯了生活中突然出现奇怪事件的感觉。窍门就是让自己投身其中,用同样的速度与之同行,并像一根粗壮的光柱一样思考。

“真神奇。”他说,然后站起来,“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把支点南极分院丢在身后。田地里,新栽种的庄稼正在泛绿;行政楼中,尸体正在变冷;另有一批闪亮的、多彩的人形雕像,散落在花园、营房,还有城墙上。

但在随后的那些天,当他们从学院返回杰基蒂村,沿着大道和林间小路行走,每晚睡在陌生人的谷仓里,或者他们自己生起的火堆旁时……奈松开始思考。

毕竟除了思考,她也无事可做。乌伯和沙法互相不说话,两人之间有一份新的紧张关系。她对此理解到足够小心,避免单独留在乌伯面前,这很容易,因为沙法也特别留意不让她这样。严格来说,这并无必要;奈松觉得,她对埃兹,还有支点南极分院那些人做的事,应该也能在乌伯身上奏效。使用方尖碑并不是隐知,那种银线也不是原基力,因此,即便是守护者也无法避免被她的能力伤害到。但她有点儿喜欢沙法跟她去厕所,还不眠不休——看起来,守护者有这种能力——夜间依然守护着她。有人保护自己的感觉很好,随便是什么人。

但。她还是在思考。

奈松感到苦恼的,是沙法败坏了自己在守护者同僚中的形象,就因为不肯杀她。奈松的苦恼甚至比沙法本人的痛苦更强烈,尽管他总在咬牙忍痛,强颜欢笑;其实奈松能看到那银线在他体-内扭-动,折磨着他。现在它总也不停止,而他也不肯让她来缓解痛苦,因为那样就会让奈松第二天变得迟钝又疲劳。她眼看沙法承受这一切,痛恨他脑袋里让他痛苦的那个东西。那东西给了他力量,但如果力量来自一根带倒刺的皮带,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有天深夜,当他们在一片平整又高耸的白色巨物上面扎营时,奈松追问。脚下那东西非金非石,是某个死去文明的最后遗存。他们在这片地区看到过一些盗匪和无社群者出没的迹象,前一天晚上待过的小社群也曾警告他们要小心,所以,这个地势较高的平台至少可以让他们预先察觉攻击企图。乌伯不在,去设置捕兽夹,以备次日早餐。沙法借此机会躺在自己的寝具上,奈松给他放哨,她并不想害他一起醒着。但她又需要了解情况。“为什么那个东西会在你脑袋里?”

“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放进去的。”他说。沙法听起来很疲惫。持续几天跟那种银线对抗,晚上还不能睡觉,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身\_体。“对我来说,这种事无所谓‘为什么’;事情也只能是这副样子。”

“但是……”奈松并不想再问为什么,明知这样招人厌烦。“当时有必要这样做吗?它有什么用?”

他微笑,尽管眼睛闭上了:“我们被造就出来,就是为了保护这世界不受你们这类人的危害。”

“那个我也知道,但是……”她摇摇头,“是谁造就了你?”

“我,具体到我本人?”沙法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微微皱眉。“我……不记得了。但总体来说,守护者就是被其他守护者造就。我们有些被找到,有些被繁育,然后被交给沃伦,接受训练和……改造。”

“那么又是谁造就了你之前的那些守护者呢?还有更早那些?最早是谁开始做这件事?”

他静默了一会儿:试着回想,她从沙法的表情能猜出来。沙法自己有大问题,这问题正在他记忆里切割出大洞,并给他的思绪施加断层线一样沉重的压力,奈松简单地接受了这事实。他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但她需要知道他为什么是现在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好起来。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奈松知道他已经受够了这番对话,从他嘘气和再次闭眼的样子就能看出来。“说到底,那些为什么都不重要,小东西。你为什么是个原基人?有时候,我们就是要简单地接受自己的现实。”

奈松那时决定了闭嘴,过了一会儿,沙法的身\_体终于松弛下来,多日以来的第一次。她小心地放哨,延展她刚恢复的对大地的感知力,接收附近小动物的脚步震荡和其他动静。她也能隐知到乌伯,在她听觉范围的边缘,有条不紊地放置捕兽夹。因为有他,奈松给自己的感知网编入了一线银丝。乌伯能避开奈松的隐知,但避不过这个。这样也能感知到无社群者,如果他们偷偷接近到弓箭或者标枪射程的话。她可不会让沙法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受伤。

除了有个又重又温暖的东西,在距离乌伯不远的地方四蹄着地漫步(很可能在找食)之外,附近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不对。还有个特别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很巨大?不,它的范围很小,大致也就相当于一块中等尺寸的岩石,或者说一个人。但它就在那块白色的,不是石头的条块下面。几乎就在她脚下,距离不超过十英尺。

就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意,那东西挪动起来。这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在动。奈松不由自主地惊叫,倒向一边,尽管除了她身边的重力,并没有什么其他变化,而且重力变动也不大。那个巨大的东西突然闪到了远方,就像察觉到了她的检视。但它没有走远,片刻之后,那巨大的东西又在挪动:向上。奈松眨眨眼,睁大眼睛,看到一尊雕像站在那条块边上,之前它不在这里。

奈松并不困惑。毕竟,她可是曾经想过要做讲经人的。她花掉过很多小时听食岩人的故事,还有它们的种种神秘物质。这一只,看上去并不像她想象的样子。在讲经人的故事里,食岩人有大理石皮肤,珠宝一样的头发。而这个却是全身灰色,甚至包括他的眼“白”,也一样是灰色。他赤luo上身,肌肉发达,而且面带微笑,嘴唇向后咧开,露出透明的、棱角锋利的牙齿。

“你就是几天前,把支点学院石化的那个人。”他的胸腔里发声说。

奈松咽下口水,瞅了一眼沙法。他睡得很沉,而且那个食岩人也没有大声说话。如果她叫起来,沙法很可能会醒——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怪物,守护者又能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用那种银线的话,能不能有效果;那个食岩人本身就是一团炽热炫目的银线,线条翻涌盘旋,在他体-内纠缠。

但《石经》里面,对食岩人的一种特性讲得很清楚:他们不被激怒的话,不会主动攻击。所以,“是——是的。”奈松说,让自己声音很小,“有问题吗?”

“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只是想对你的杰作表示钦佩。”他的嘴巴没有动。为什么他笑得那么厉害?奈松每一次呼吸都更加确信,这个表情可不仅仅是微笑。“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东西?”

她听到这句小东西就奓毛。“为什么问?”

那食岩人上前一步,行动迟缓。这听起来就像是磨石轧响,看起来也像是雕像会动一样不自然。奈松反感地畏缩,那家伙停住:“你为什么要石化他们?”

“因为他们坏。”

那食岩人再次上前,站到了台基上。奈松觉得台基有可能裂开或者倾倒,因为那家伙重得可怕,她知道那重量极大。他就是一座山,被压缩成了人体的大小和外形。但这块死去文明遗留下来的台基没有开裂,现在,这怪物已经接近到足以让她看清每一根发丝的细节。

“是你搞错了。”他用奇特的、有回声的嗓音说,“支点学院的人,还有守护者,都不应该因为他们的行为受到指责。你想知道,你的守护者为什么一定要像现在一样受折磨。答案是:他并不是必须这样做。”

奈松身\_体绷紧。但她还没来得及追问更多,那食岩人的手就已经转向沙法。当时有道闪光……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调整太细小,看不清,也隐知不到,然后……然后突然之间,沙法体-内活跃又邪恶的银线变成一片死寂。只有他隐知盘中那块暗黑色、针尖形的小块还在活动中,奈松马上就隐知到了它试图夺回控制权的努力。但暂时,沙法轻轻嘘出一口气,更放松地进入深睡。那份折磨他好几天的疼痛已经消失,暂时消失。

奈松惊叫——声音不大。既然沙法终于有了真正休息的机会,她可不会去破坏。相反,她对食岩人说:“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

“我可以教你。我还可以教你如何对抗折磨他的人,他的主人。如果你愿意。”

奈松重重咽下口水。“是——是啊。我愿意。”但她也不蠢。“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什么都不要。如果你跟他的主人对抗,你也就是在对抗我的敌人。这让我们俩成了……盟友。”

她现在知道,这个食岩人一直潜藏在附近,偷听她的谈话,但她已经不在乎了。为了拯救沙法……她-舔--舔-嘴唇,尝到一股轻微的硫黄味。最近几周,灰雾一直在变重。“好吧。”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如果它一直在偷听,应该知道她的名字。这样问,只是结盟的姿态而已。

“奈松。你呢?”

“我没有名字,也可以说有很多名字。你爱叫我什么都行。”

他需要一个名字。没有名称的结盟行不通,对吧?“灰——灰铁。”这是奈松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字眼,因为他太灰了。“灰铁,行吗?”

他并不在乎,这种感觉还在继续。“我稍后再来找你。”灰铁说,“等我们的谈话能不被打断时。”

下个瞬间他就消失了,进入地底,几秒之内,那座山就从她的意识里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乌伯从古文明台基遗址周围的树林里出来,开始上台,朝她走来。她实际上还挺高兴见到他,尽管他靠近,看到沙法睡着之后,马上目露凶光。乌伯停在三步之外,对守护者的迅速而言,接近程度完全足够了。

“如果你轻举妄动,我就会杀了你。”奈松说,一面郑重地点头,“你知道我能做到,对吧?你要吵醒他的话,结果也一样。”

乌伯微笑:“我知道,你会尝试的。”

“我会尝试,而且也会真的做到。”

他叹气,嗓音里有一份浓烈的同情:“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你比我危险程度高太多、太多了。”

她不知道。但这并不会让她烦恼。乌伯并不是残忍嗜杀的人。如果他把奈松看作威胁,一定有充足的原因。但这不重要。

“沙法想让我活着。”她说,“所以我会活下去。即便为此要杀掉你。”

乌伯看似在考虑这段话。奈松瞥见乌伯体-内快速闪动的银线,然后突然地、本能地知道,她已经不再是跟乌伯谈话,实际上不是。

他的主人。

乌伯说:“如果沙法决定,你应该死呢?”

“那我就去死。”这就是支点学院搞错的地方,她的感觉很确定。他们把守护者当作敌人看待,也许他们的确曾经是敌人,像沙法说的。但盟友必须互相信赖,必须能够受到对方的伤害。沙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奈松的人,而奈松可以死,或者杀人,或者重塑整个世界,只要是为他。

缓缓地,乌伯的头部侧向一旁。“那么,我将相信你对他的爱。”他说。有个瞬间,他的声音有回声,回荡在他的身\_体里,又传入地面,震荡着渐渐远去,如此深远。“暂时。”说完这个,他走过奈松身旁,坐到沙法旁边,自己摆出守护的样子。

奈松不理解守护者的思考方式,但这几个月以来,她对这些人有一点确定不疑:他们懒得说谎。如果乌伯说他将会相信沙法——不是。相信奈松对沙法的爱,因为这两者还有区别。但如果乌伯说,这个对他来讲有意义,她就可以相信这一点。于是她躺在自己的寝具上,不管不顾地放松下来。但她还是有段时间没睡着。也许是紧张吧。

夜幕降临。天气晴朗,只有薄薄一层灰雾从北方吹来,还有几片断断续续的、珍珠样子的云,时不时随风飘向南方。星星出现,透过尘雾向大地眨眼,奈松盯着它们看了许久。她开始昏昏欲睡,头脑终于放松下来,接近睡乡,然后她才为时已晚地发现,天上有个小白点移动的方向跟其他亮点不同——向下的,大致是,而其他星星则是自西向东穿过天空。很慢。一旦看清,就很难忘记。它也比其他星星更大一些,更亮一些。好奇怪。

奈松翻了个身,背对乌伯。睡着了。

这些东西在这下面,已经存留了极长的时间。称它们为骨头,就太愚蠢了。我们触碰时,它们就化成了灰。

比那些骨头更古老的,是壁画。我从未见过的植物,还有可能是某种语言的内容,但看上去都像是扭来扭去的图形。还有一个奇观的场景:一个巨大的,又圆又白的东西悬挂在星星之间。邪门。我不喜欢这个。我让黑衫客把那些壁画全部毁掉了。

——女旅行家笔记,作者:尤迈尼斯的创新者弗格莉德。来自赤道东区地工师认证部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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