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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奈松,跌升

再强调一次。下面这番话,很大程度上是猜测。你了解奈松,她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但你不可能成为奈松……而且我觉得,现在应该能认同一点:你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她。(啊,没有父母能做到,对随便哪个孩子。)专注奈松的一生,是另外一个人的任务。但你爱她,而这就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也必将如此。

那么,以爱心这基础,我们来寻求理解吧。

奈松把意识深深锚入地底,倾听。

最开始,隐知器官上只有常见的冲击信号:岩层的轻微伸缩,杰基蒂村地下老火山相对细微的汩汩声,迟缓又没完没了的玄武岩摩擦声,抬升,凝结成固定模式。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她喜欢现在能够自由聆听的感觉,随时都可以,而不是必须等到夜深人静,在父母-上-床休息后醒着躺在床-上听。这里,在寻月居,沙法已经允许奈松随时使用熔炉,爱用多久都可以。她努力不独占那里,因为别人也需要学习……但他们不像她那样享受原基力。多数人看似并不那么在意他们掌握的特别能力,也没有特别喜欢掌握它之后可以探索的种种奇观。甚至还有些人害怕它,这让奈松完全无法理解——话说回来,她现在也完全无法理解此前的自己,怎么会想做一名讲经人。现在她可以自由地成为她想变成的样子,而她已经不再害怕那个自我。现在她有了一个相信她、信任她,为她的本来面目战斗的人,所以她就会活出真我。

所以现在,奈松驾驭着杰基蒂岩浆层中的一道热浪,在互相激荡的压力之间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她完全想不到需要害怕。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学院中的四戒者很难做到的事。但毕竟,她并没有用四戒者会用的方式,掌握运动和热力,试图将两者通过自身运使。她的确有涉入其间,但仅仅用感官,而不是吸收用的聚力螺旋。如果在学院,会有指导者警告她不可以这样影响任何事物,但现在她只听从自己的本能,而本能的反应是:她可以。通过置身岩浆浪,与之一同翻卷,她可以让自己足够放松,丢弃它所有的摩擦和压力,到达下层物质——那道银光。

这是她自己为那东西选择的名称,之前她问过沙法和其他人,意识到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其他原基人小孩甚至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埃兹觉得,他曾有一次感应到过某种东西,奈松怯生生地建议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沙法身上,而不是大地,因为那种银光在人的身\_体里更容易察觉(更集中,更强大,更密集),超过地底。但沙法身\_体紧绷,随即瞪了那男孩一眼,埃兹吓了一跳,显出前所未有的负疚和心虚,于是奈松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因为伤害到了他。她再也没要求那男孩尝试。

而其他人,甚至连那个都做不到。是另外两名守护者,尼达和乌伯提供了最多帮助。“这是我们在支点学院一经发现,就会特别警惕的东西。当他们听到这种召唤,当他们过于留意倾听时。”尼达说,奈松做好准备,因为尼达一旦开腔,就不知要唠叨多久。只有其他守护者才能让她闭嘴。“使用深层物质,而不是控制表层结构的做法有危险,绝对是个警示信号。为了研究目的,我们必须注意培养出此类个体,但多数这样的孩子都被我们引导进了维护站。另外的人被我们终结——终结——终结了,因为向天求索是严格禁止的。”神奇的是,她说完这么多就闭了嘴。奈松不知道天空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但她不至于蠢到继续追问,省得尼达再说个没完。

但乌伯,平日就反应迟缓,少言寡语,跟尼达的快嘴恰恰相反的那位,现在点点头。“我们允许少数几个人继续修行,”他解释说,“为了繁育。为了满足好奇。为了学院的虚荣。但仅此而已。”

这让奈松明白了几件事情,在她理清了表面的信息泡沫之后。尼达、乌伯和沙法目前都不再是真正的守护者,尽管他们曾经是。他们已经放弃了对旧组织的盲从,选择了背叛旧时的生活方式。所以说,使用银光,在普通守护者看来,肯定是大逆不道——但为什么?如果整个学院的原基人,只有少数几个可以获准发展这种技能,可以“继续修行”,那么,太多人这样做的风险何在?还有这三位前守护者,曾经“特别警惕”这项技能的人,现在却允许她不受干扰地进行练习?

她注意到,谈话时沙法也在场,但他没开口。他只是观察她,面带微笑,身\_体时不时战栗,因为银光在他体-内闪现,拉扯。最近,他身上常常出现这种状况。奈松并不确定是为什么。

奈松在寻月居待几天之后,就会在傍晚回家。杰嘎已经在杰基蒂的新居安顿下来,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她喜欢的、富有居家趣味的新特色:旧木门上刷了令人惊艳的蓝漆;小小的家庭绿地上新扦插了小苗,尽管它们长势欠佳,因为头顶的灰尘愈加浓重;还有一块他用玻钢剑换来的小地毯,就放在父亲特别指定给她住的小房间。这房间不如她在特雷诺的房间大,但有个窗户,俯瞰杰基蒂高原周围的林地。林地更远处,如果空气够好,她有时可以看到海岸线,只是一条遥远的白线,就在绿色森林的边缘。白线后面,是一片海蓝,那让她着迷,尽管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那一抹颜色而已。她从未近距离见过大海,而埃兹跟她讲过很多有关大海的神奇故事:大海有一股咸味和奇异生命的气息;它会把名为黄沙的东西冲到岸上,那里面很少有植物生长,因为盐分过高;有时候,海里的生物会扭-动身\_体,或者吐出泡泡,比如螃蟹,或者章鱼,或者沙齿兽,尽管那最后一种,据说只有在灾季时才会出现。海边一直有发生海啸的危险,所以人们在能避免的情况下,都尽可能不生活在海边——事实上,就在奈松和杰嘎到达杰基蒂村后几天,她隐知到,而没有看到一场大地震发生在遥远的东方,大海深处的某地。她也隐知到某种极为巨大的东西击中海岸线,发出震颤。那时候,她觉得远离海边挺好的。

不过,有家毕竟是好事。生活开始感觉正常,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一天晚餐时,奈松向父亲转述了埃兹讲的大海。他看上去很是怀疑,然后问从哪儿听到了这些。她跟父亲说了埃兹的事,然后他变得极为安静。

“这是个基贼男孩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奈松的本能终于开始发出警告(她最近已经不习惯持续警惕杰嘎的情绪变动),她沉默了。但如果她一直不说话,杰嘎只会更生气,于是她终于点头。

“是哪个?”

奈松咬咬嘴唇。不过埃兹是沙法的人,她知道,沙法绝不会让他的任何原基人受到伤害。于是她说:“最年长那个。他个子高,皮肤很黑,脸也很长。”杰嘎继续吃饭,但是奈松察觉他下巴上有肌肉在抽动,那跟咀嚼无关。“那个海岸男孩,我见过他。我不想让你再跟他说话。”

奈松咽下口水,冒险辩解说:“我不得不跟其他所有人说话啊,爸爸。这是我们学习的方式。”

“学习?”杰嘎抬起头看她。局面仍然平稳,可控,但他也真的非常生气。“那男孩有多大,二十岁?二十五?但他还是个基贼。还是。到他这年龄,本应该已经治好了。”

奈松困惑了一会儿,因为去除原基力并不是她上课的目的。好吧,沙法的确说过,这是有可能实现的。啊——还有埃兹,他实际上只有十八岁,但显然是被杰嘎看得更老,他年龄那么大,如果自己愿意,肯定已经有机会用上那种疗法了。奈松想到这点,忍不住心寒:杰嘎开始质疑沙法宣告原基力可治愈的事了。如果意识到奈松自己也不想被治愈,他会怎样做?

肯定没好事。“好的,爸爸。”她说。

这样就可以安抚他,像平常一样。“如果你上课必须跟他说话,那也行。我不想让你惹怒那些守护者。但除了上课,就别再理他了。”他叹气,“我并不想让你在那上面花太多时间。”

他整顿饭都在唠叨这件事,但没说过什么更严重的话,所以奈松最终放松下来。

第二天上午,在寻月居,她对沙法说:“我需要学会隐藏自己取得的进步。”

沙法当时扛了两只布袋,上山返回寻月居的建筑区。布袋很重,尽管他身\_体特强壮,还是要累得呼哧喘气才能搬动,于是在他赶路时,她并没有缠着他马上回答,等他到达院落中放物资的小棚屋之一,放下布袋,喘过几口气。多存些日常物资在这里,比如孩子们的食物,胜过频繁往返社群仓库或食堂。

“你现在安全吗?”他那时小声问。这就是她爱他的原因。

她点头,咬着下嘴唇,因为这感觉不对,必须担心自己父亲做这种事。沙法目光严峻,看了她好久,这眼神里有一种冷酷的算计,让她警觉到,沙法或许在想一个简单方法解决她的困扰。“不要。”她不假思索地说。

他扬起一侧眉毛反问:“不要……?”

奈松经历过一年丑陋的日子。沙法尽管残暴,至少还干脆直接。这让她很容易咬紧牙关,仰起下巴说:“不要杀死我父亲。”

沙法微笑,不过眼睛还是那样冷。“某种东西导致了这类恐惧,奈松。这种东西跟你本人无关,也跟你弟弟无关,跟你妈妈的谎言无关。不管它是什么,都已经在你父亲身上留下伤疤——这伤疤显然已经化脓。他会反击任何触及,甚至只是靠近那个已溃烂伤口的东西……正如你亲眼见过的。”她想起小仔,点头。“这种人,你不能跟他讲道理的。”

“我能,”她冲动地说,“我以前就做成功过。我知道怎样能够……”操纵他,这些是准确的描述,但她现在才刚刚十岁,所以奈松实际上说的是,“我可以阻止他做坏事。我以前一直都可以成功的。”大部分情况下。

“但你早晚会失手,只要一次。就足够要你的命。”沙法瞅了她一眼。“要是他胆敢有一次伤害到你,奈松,我就会杀掉他。记住这件事,即便你把父亲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我可不是这样想。”然后他转身回到棚屋里摆放布袋,谈话至此结束。

一段时间之后,奈松跟其他人提到这段对话。小裴豆建议说:“也许你应该搬到寻月居来住,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伊尼根、躲躲和拉瑟尔都坐在旁边,休息,恢复体力,他们一下午都在熔炉地面下寻找和推动做了标记的岩石。他们听到这句话,也点头咕哝着表示赞同。“这是理所当然。”拉瑟尔用她惯常的傲慢态度说,“要是你一直跟那些人住在一起,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奈松自己也想过这个,经常想。但是……“他毕竟是我爸。”她说着,摊开两只手。

其他人并没有因此理解她,仅有几个同情的眼神。他们中不少人还带着被暴力侵害的伤痕,都是他们生命中信任的成年人留下的。“他是个哑炮。”躲躲没好气地反驳,在大多数同伴看来,讨论可以至此为止了。最终,奈松也放弃了说服别人的努力。

这些想法总是会影响到她的原基力。怎么可能没影响呢,当她体-内还有取悦父亲的无声渴望?她需要全神贯注,而且拥有那份愉悦的自信,才能跟大地完全融合。而那天下午,当她试图触碰岩浆口旋转的银线时,差错到了可怕的程度,她倒抽凉气,爬回到平常意识中,发现她已经把熔炉的十圈全部冻结,沙法放下他抬起的那只脚。

“你今晚在这儿睡。”他说,在他穿过冻结的地面,把她抱回长凳上之后。她累得无力行走。能活下去就已经倾尽全力。“明天等你醒了,我就跟你回家,我们一起把你的东西拿来。”

“我——不想这样。”奈松喘息着说,尽管她也知道,沙法不喜欢孩子们对他说不。

“我才不在乎你想要怎样,小东西。这件事已经影响到你的训练。这就是支点学院把孩子们从家里接走的原因。你日常做的事太危险,根本不能容许有任何干扰,不管来自你怎样深爱的人。”

“但是。”她并没有那份力气做出更强烈的反抗。沙法抱\_她坐在腿上,试图让她暖和起来,因为刚才,她聚力螺旋的边缘到身\_体的距离还不足一英寸。

沙法叹气。有一会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声叫人拿条毯子来;送来毯子的是埃兹,他看到发生的事情之后,已经自己跑去拿了。(所有人都目睹了刚才的事。这真是尴尬。正如你在奈松很小时就已经发现的,她是个非常非常骄傲的女孩。)等到奈松终于不再哆嗦,隐知盘也不再像是被彻底痛打了一顿,沙法终于说:“你身负更高使命,小东西。你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一个人的欲望——甚至不是为我。你生来就不是为这些渺小目标服务的。”

奈松皱眉:“那么……我生来到底是要怎样呢?”

沙法摇头。银光在他体-内闪过,网络一样的银线活跃着,变化着,那个嵌入他隐知盘的东西再次罗织着它的意志,或者说,至少是做了这样的尝试。“为了纠正一个弥天大错。对那个错误,我曾经也有责任。”

这件事太有意思,让人很难睡着了不去听,尽管奈松的整个身\_体都想睡。“那是个怎样的错误呢?”

“是要奴役你们这类人。”当奈松身\_体后仰,皱眉看他时,沙法又笑,这次很伤感。“或者更精确的话是说,我们渗透进了他们的自我奴役体制里,在旧桑泽时代。你知道的,支点学院名义上是由原基人运转的——经过挑选和驯化的原基人,小心改造和甄选过,所以这些人懂得服从。他们知道自己的本分。如果一个选择是死亡,另一个选择,是极为渺茫的、被世界接纳的可能性,他们就会在绝望中选择生存机会,而我们利用了这一点。我们迫使他们变得绝望。”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里停下,叹气。深吸一口气。再嘘出。微笑。因此,奈松无须隐知也能确定,沙法脑子里一直持续的痛苦又开始突然加剧。“而我们这些人——像从前的我那样的守护者——就是这番暴行的帮凶。你见过你父亲加工石料吗?用铁锤敲击,去掉较弱的部分。如果石料无法承受压力,就砸碎它,再找一块新的重新开始。之前,这就是我做的事,但原料是孩子们。”

奈松觉得这些难以置信。沙法当然暴力又狠毒,但这是他对待敌人的态度。没有社群的那一年,让奈松学会了凶残行为的必要性。但对待寻月居的孩子们,他一直都很温柔善良。“即便是我吗?”她不假思索地问。这个问题并没有表述得很清楚,但沙法还是懂得了她的用意:如果你当时找到我,也会这样对待吗?

他触摸她的头,用手抚-摩,把手指靠在她颈后。他这次没有从奈松那里取走任何东西,但也许这个姿势会让他安心,因为他看起来是那样伤感。“即便是你,奈松。那个时期,我伤害过很多孩子。”

太可悲了。奈松断定,就算他在那个时期做过某些坏事,也一定不是故意的。

“那样对待你的同类是不对的。你们也是人。我们做的事,把你们当作工具利用的那种事,是错的。我们需要的是盟友——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在这个黑暗时代。”

奈松愿意做沙法要求的任何事。但人们需要盟友,都是为了完成具体任务,这个概念跟朋友并不相同。区分这两种角色的能力,也是旅途生活教她的。“你要我们当盟友,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眼神显得遥远又担忧:“去修理某种早已损坏的事物,小东西,并且化解一份敌意,它的起源过于久远,以至于我们大多数人早就忘记了最初起因。甚至不知道那敌意还在存续。”他抬起一只手,触碰自己的脑后。“当我放弃了原来的生活方式时,就决定投身于终结这份敌意的工作。”

原来如此。“我不喜欢让它伤害你。”奈松说,眼睛盯着沙法身上银色地图上的污点。它那么小,甚至比她父亲用来修补衣裳破洞的那些小针更小。但它是亮光里的黑暗区,只能被勾勒出轮廓线,或者说,因为它的影响被感知,而不是被看到本体。就像沾满露水的蛛网在颤动,而稳居中央的蜘蛛却巍然不动。不过在灾季里,蜘蛛是会休眠的,沙法体-内的那东西,却一刻不停地折磨他。“如果你在做它想让你做的事,它为什么还要伤害你啊?”

沙法眨眨眼。轻轻握她的手,并且微笑。“因为我不愿迫使你做它想要的事。我把它的愿望展现在你面前,但仅仅是作为一个选择,如果你拒绝,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而它……对你的同类没有那么信任。我承认,它有充分的原因。”他摇头。“我们晚些时候再说这件事吧。现在,让你的隐知盘休息一下。”奈松马上停止了——尽管她并没有想要隐知他,也没有真正察觉自己正在这样做。持续的隐知已经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我想小睡一会儿对你有好处。”

她蜷起身\_体,缩在茧壳一样舒适的毯子里,听着他嘱咐其他孩子不要打扰她的声音,睡着了。

然后,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在回响,还有艰难的喘息声,她正在挣脱毯子。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这一切,恰恰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不是她想要的人,完全不可忍受。她挣扎着坠向大地,而回应她呼叫的不是热力,不是压力,而是银色的、翻涌着的强光,同样用尖啸回应,因为她对力量的无言渴望而共鸣。那尖啸声在天地间回响,不是线条,而是波涛,不只是在陆地上,也透过水体和空气,而且

然后

然后

然后有东西回应了她。那东西在天上。

她并不想要做自己正在做的事。埃兹只是想把她从噩梦中叫醒,当然并不想导致后来的结果。他喜欢奈松。她是个可爱的小孩。尽管埃兹已经不再是个轻信的孩子,而且在离开海岸家园的这些年里,他也意识到沙法那天笑得太多,身上还隐约有血腥气,他明白沙法对奈松如此痴迷的含义。这名守护者一直都在寻找着什么,尽管之前发生过那些,埃兹还是足够爱他,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目标。

也许这会让你感到欣慰,但是并不能安抚奈松。在她惊恐又混乱的挣扎中,奈松把埃兹变成了石头。

这不像很远距离之外的地下,埃勒巴斯特正在经历的事。那个过程更缓慢,更残忍,但也更精致。更有艺术气息。埃兹遭遇到的是一次灾难:像铁槌的一次重击,原子以不甚随机的方式进行了重组。通常应该组成的网络解体成了一片混沌。这变化从他胸前开始,奈松试图把他推开的位置,其他孩子还没来得及惊呼,这变化就已经蔓延开去。它漫过男孩全身的皮肤,棕色表皮变硬,出现了虎眼石一样的深层光泽,然后再深入他的肌肉,尽管在敲碎他之前,没人看到内部的红宝石。埃兹几乎是瞬间死亡,他的心脏石化,首先变成杂合体宝石,黄石英,深色石榴石和白玛瑙,加上隐约可见的天蓝色石脉。他是个美丽的失败。这过程发展太快,以至于埃兹都没有时间害怕。即便不论其他,这或许也可以在日后让奈松感到安慰。

但在当地,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紧张的几秒钟时间里,当奈松不停惨叫,试图收回她的意念,脱离那种不断跌升,跌升,穿过水蓝色光线的感觉,就在德桑蒂的惊呼变成尖叫(并且触发了其他人尖叫),瞅瞅张大嘴巴,上前盯着那座泛着微光、颜色鲜艳的雕像——埃兹突然变成的样子,在另外的地点,同时发生了若干事件。

有些事情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也许是一百英里之外,一座天蓝色的方尖碑闪亮,并瞬间变得实实在在,然后又闪回半透明状——再之后雍容地掉转方向,开始飞向杰基蒂村。另一个方向,更远距离之外,一座磁性斑岩矿脉中,一个类似人形的躯体突然转动,警觉到某个新的兴趣点。

还发生了一件事,你或许不会猜到——也或许你猜到了,因为你了解杰嘎,而我并不了解。但就在他的女儿把某男孩身上的质子扯开的同时,杰嘎完成了他艰难的攀爬,上到寻月居所在的高地上。他已经生了一晚上闷气,顾不得礼节,放开嗓门儿就喊他的女儿。

奈松没听到他喊,她正在宿舍里抽搐。杰嘎听到其他小孩纷纷尖叫,转身看那座发声的建筑——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朝那边跑,就有两名守护者从他们的房子里出来,跑过庭院。乌伯快步赶往小孩宿舍。沙法偏转方向来拦截杰嘎。奈松后来会听目睹此事的孩子们讲述当时的情景。(我也会听说。)

“我女儿昨天晚上没回家。”被沙法拦住时,杰嘎说道。杰嘎听到孩子的尖叫声有些担心,但也不是很担心。不管那宿舍里发生了什么,他反正也没有对寻月居这样的罪恶渊薮期待更好。在杰嘎面对沙法时,你可以看出他下巴坚毅,就像他自居正义的其他场合一样。因此,他这时候肯定不容易退让。

“她将长住这里。”沙法说,一面礼貌地微笑,“我们发现,每天晚上回你们家,耽搁她的训练。既然您的腿伤显然已经恢复,以至于让您能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能否劳驾把她的东西送来呢?今天晚些时候就可以。”

“她——”当乌伯开门进入时,尖叫声一时变得更加响亮,但他进去之后关了门,尖叫声也停了。杰嘎察觉,蹙起眉头,但摇摇头,集中精力在重要的问题上。“可恶,她才不要留在这里过夜!除非必要,我不想让她在这里多待一分钟,跟这些——”他险些就说出脏话来,“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沙法侧头停顿了一瞬间,像是在听某种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她这样啊?”他的语调若有所思。

杰嘎瞪着他,一时困惑不解,无话可说。然后他骂了一句,试图从沙法身旁绕过。他到了杰基蒂村之后,腿伤的确接近全好,但还是瘸得很明显,那标枪撕裂了神经和跟腱,伤口会好转得很慢,即便是还能完全恢复的话。不过,就算杰嘎行动完全无碍,他也无法避过那只突如其来扣在自己脸上的手掌。

那是沙法的大手罩在他的脸上,动作快到模糊,瞬间就已就位。杰嘎都没看到那只手,直到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把他全身扯离地面,他背部朝下被拍在地面上。杰嘎躺在那里,眨着眼睛,晕得顾不上纳闷儿刚刚发生了什么,震惊得感觉不到疼痛。然后那只手拿开,从杰嘎的角度看,那名守护者的脸是突然闪现,鼻头几乎碰到杰嘎自己的鼻头。

“奈松现在没有父亲。”沙法轻声说。(杰嘎后来会记得,沙法说这番话时,始终面带微笑。)“她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母亲。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但将来有一天她会明白。我是否应该提前教会她,没有你该怎样生活呢?”他的两根手指,就放在杰嘎下巴以下,按压那里柔软的皮肤,力量正好大到让杰嘎马上明白,他的回答将决定自己的死活。

杰嘎愣住,那口气憋了好久。他脑子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想法,甚至连值得猜想的都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尽管他的确发出过声音。当孩子们日后说起这一幕,他们都略过了这个细节:那一声细小的,被哽住的啜泣,来自一个努力抑-制自己,避免屎尿齐流的成年男人,除了自己马上会死,他已经想不到其他任何事。那声音主要是来自鼻腔,还有喉咙后半部。这感觉让他很想咳嗽。

看上去,沙法似乎把杰嘎的哼唧声当成了回答。他的微笑一时变得更明朗一些——一个由衷的、开怀的微笑,那种让他眼角细纹绽现,牙龈露出的笑。他真心松了一口气,不必亲自赤手杀害奈松的父亲。然后他十分做作地抬起放在杰嘎下巴上的那只手,在杰嘎面前晃动手指,直到他眨眨眼睛。

“好啦。”沙法说,“现在我们可以装得像文明人一样了。”他直起腰,头转向宿舍;显然他已经忘记了杰嘎的存在,但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忘记把她的东西送来,有劳。”然后他起身,跨过杰嘎的身\_体,走向宿舍。

没有人在意杰嘎在那之后做过什么。一个男孩被变成了石头,还有个女孩展示了怪异又可怕的力量,即便对基贼来说,这也极为反常。这才是每个人都会记得的当天发生的事情。

我猜想,这里的每个人,应该是杰嘎除外,他在事后,静静的一个人瘸着腿回了家。

在宿舍,奈松终于设法把她的意识从水流一样的蓝色光柱中抽回,她险些葬身彼处。这是一次惊人的壮举,尽管她本人尚未意识到。当奈松终于脱离险境,发现沙法探身俯视自己时,她知道的就只是之前发生过可怕的事,而沙法来照顾她,收拾残局了。

(她是你的女儿,内心是。我当然无权评判她,但是……啊,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告诉我。”沙法说。他坐在奈松的床沿上,很近,有意挡住她的视线,让她看不到埃兹。乌伯正在赶其他小孩出去。瞅瞅在哭,歇斯底里状;其他孩子都吓呆了。奈松当时没有察觉,她有自己的噩梦需要面对。

“我看到,”奈松开口说,换气过度。沙法的一只大手弯成杯状,罩在她的口鼻上,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慢下来。一旦等她恢复常态,沙法就拿开手掌,点头示意她继续。“我看到。一个蓝色的东西。有光,而且……我在向上跌。沙法,我在向上跌。”她皱眉,为自己的慌乱感到困惑。“我当时不得不逃离那儿。感觉很痛。太快了。简直烧得慌。我当时吓坏了。”

他点头,就像这些都很有道理一样。“但是,你活了下来。这很了不起。”听到沙法的夸奖,奈松容光焕发,尽管她完全不懂得他的用意。沙法想了一会儿。“在你连接期间,你有没有隐知到任何其他东西?”

(她暂时还不会对“连接”这个词好奇,这要到好久之后。)

“有一个地方,在北面。好多条线,在地上。到处都是。”她的意思是遍布整个安宁洲,沙法侧着头,很有兴趣地听,这鼓励了她继续喋喋不休。“我能听到好多人讲话。在他们触及线条时。还有些人在结点上。就是线条的交叉点。但是,我听不清随便哪一个人在说什么。”

沙法身\_体定住了:“维护站点还有人。是原基人吗?”

“也许是吧?”实际上,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远方这些陌生人的原基力很强,有的比奈松本人还要强。但所有这些更为强大的个体,全都带有某种奇异的顺滑感,毫无例外。就像手指触摸到被打磨的石料的那种感觉:你感应不到任何纹理或质地。那些较强大的人,也会影响到较大范围,有的甚至能覆盖到特雷诺以北,接近整个世界变红变热的地带。

“是维护站网络。”沙法若有所思地说,“嗯。有人让一部分维护者活了下来,在北方吗?真有趣。”

还有更多,所以奈松不得不继续全都说出来:“更近处,还有好多他们那样的人,我们。”这些人感觉就像她在寻月居的小伙伴,他们的原基力亮闪闪的,像鱼儿一样快速游走。在连接他们的银钱上,有很多口头传授和共鸣。对话,耳语,欢笑。一个社群,她的头脑在猜想。一个特别的社群。一个原基人社群。

(她感应到的并不是凯斯特瑞玛。我知道你在好奇这个。)

“多少人?”沙法的声音很低沉。

她测不出这种事:“我只是听到好多人讲话。就像,好几座房子的人。”

沙法转开脸。侧面看去,她可以看出他双唇向后裂开。这次,少见的,并不是微笑。“支点南极分院。”

尼达在这时候悄悄进入房间,她开口说:“他们没有被清洗掉吗?”

“看来没有。”沙法的语调里似乎全无波澜,“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这只是时间问题。”

“是啊。”然后尼达轻笑起来。奈松隐知到沙法体-内银线的扭-动。微笑可以缓解疼痛,他之前说过。守护者越是微笑,大笑,就说明某种东西折磨他们越重。“除非……”尼达又在大笑。这一次,沙法也随着微笑。

但他再次转身面对奈松,把她的头发从面前-撩-开。“我需要你保持冷静。”他说,然后他站起来,闪到一边,以便让她看见埃兹的尸体。

等到尖叫完,哭完,在沙法臂膀里发抖过后,尼达和乌伯过来,把埃兹的雕像抬起来搬走了。它显然要比埃兹本身重很多,但守护者们都很强壮。奈松不知道他们把他带去了哪里,那个帅气的、生于海滨的男孩,带着哀伤的笑容、善良的眼睛,而她从未了解到他的最终归宿,只知道自己杀害了他,这让她成了怪物。

“也许,”就在她哭着说这些话的同时,沙法对她说。他又把女孩抱在自己怀-里,抚-摩她浓密的鬈发。“但你是我的怪物。”奈松当时太低迷,太害怕,这话居然真让她感觉好了些。

石头更耐久,亘古长留。刻在石头上的字永不变改。

——第三板,《构造经》,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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