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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下定决心

“一个什么?”汤基隔着毛料门帘,眯起眼睛来问你。你刚回屋,花掉一天中的部分时间,帮一班工人给猎人用的弩箭粘羽毛,修理旧箭支。因为你当前不属于任何特定职阶,所以就轮流给每个职阶帮忙。这是依卡的建议,尽管她对你突然迸发的,融入当地社群的决心还抱持怀疑态度。不过至少,她欢迎你的尝试。

她的另一个建议,是让你鼓励汤基学你的样子,因为到现在为止,汤基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然后就是在公共浴池洗澡。的确,最后一项活动很有必要,有利于社群稳定。当前,汤基正在她自己的房间,跪在一盆水前面,用刀斩断头发,去掉粘成团的部分。你躲得很远,因为房间里充斥着霉味和体臭,也因为你觉得水里除了她的头发,还有别的东西在动。汤基或许是为了伪装成无社群者,才故意把身上搞那么脏,但这并不意味着脏东西是假的。

“一个月亮。”你说。这是个奇怪的词,简短,圆润;你不确定中间的元音应该拉多长。埃勒巴斯特还说过什么来着。“那是一颗……卫星。他说测地学家应该知道的。”

汤基眉头皱得更紧,切割一团特别顽固的头发。“好吧,我并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从没听说过什么‘月亮’。我的专长是方尖碑,还记得吗?”然后她眨眨眼,停顿下来,任由切断一半的头发悬在空中。“不过,实际上,方尖碑们本身,也可以看作是卫星。”

“什么?”

“这样子,‘卫星’这个词,就是指那些运动方式和位置由其他物体决定的东西。那个控制一切的东西被称作主星,处于附属地位的,就叫作它的卫星。明白了吗?”她耸肩,“这是天文学家们谈论的东西,假如你能搞明白他们的鬼话是什么含义。轨道动力学。”她翻了个白眼。

“啥?”

“反正也是胡扯。适用于天空的板块学说。”你瞪着看汤基,一脸怀疑,她甩手。“反正呢,我跟你说过方尖碑跟随你飞向特雷诺的事了。你去哪儿,它们都跟着。这就让它们成了你的卫星,你是主星。”

你打个哆嗦,并不喜欢自己脑子里自动涌现的念头——细细的,不可见的绳索把你跟紫石英碑,更近处的黄玉碑,还有现在更遥远的缟玛瑙色方尖碑连缀在一起,后者的存在在你的意识里越来越清晰。奇怪的是,你也想到了支点学院。还有把你跟它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纽带,即便在你看似自由,能离开它去别处旅行时。你却总会返回,否则学院就会追踪你——派守护者施行这种追踪。

“锁链啊。”你轻声说。

“不,不。”汤基心不在焉地说。她又在继续切割那丛头发,进展相当不顺。她的刀已经变钝了。你离开一会儿,走进你和霍亚共用的房间,从背包里取出磨刀石。汤基看你把磨刀石递给她,眨眨眼,然后点头表示感谢,并开始磨刀。“如果你和一块方尖碑之间存在锁链,它跟随你的原因,就将是你让它跟随你。那就是控制力,而不是重力。我是说,如果你能让方尖碑按你自己的意愿行动的话。”你觉得有趣,嘘出一口气。“但卫星呢,总会对你做出反应,不管你有没有试图让它这样做。它被吸引到你所在的地方,听命于你对宇宙发出的引力。它之所以在你周围逡巡,是因为身不由己。”她心不在焉地挥挥--湿--淋淋的手,而你再次瞪大眼睛。“当然,我并不是要给方尖碑强加上动机、目的之类的概念;那就太傻了。”

你靠着远端墙壁蹲下,考虑这件事,而她继续忙。随着她剩余部分的头发变蓬松,你终于认出了它,因为它并不像你的头发那样,卷曲而且颜色深黑,而是灰吹型,并且是灰色。或许还是有一点点发卷。中纬度特质的毛发,可能是又一个令她家人不满的特质。考虑到她在其他方面堪称范本的桑泽外形——她或许有些偏矮,躯干也更接近梨形,但尤迈尼斯家族如果不用繁育者改善血统,难免就会这样——还真会让你回想起很久以前,她探访支点学院的那次历险。

你并不觉得埃勒巴斯特说到这个所谓“月亮”时,指的是这些方尖碑。但毕竟——“你曾说过,我们在支点学院找到的那件东西,那个接口,是他们建造方尖碑的地方。”

你马上就发觉,这次是回到了汤基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她把刀放下,身\_体前倾。披散着的、长短不一的头发后面,她脸上的表情特别兴奋。“唔-嗯。也许不是所有的方尖碑。记录在案的方尖碑之间,大小略有区别,所以只有一部分——甚至可能只有一块——能跟那个接口匹配。或者他们每次放入一块方尖碑时,接口都能调节大小,适应方尖碑的尺寸!”

“你怎么知道他们把那些方尖碑放进接口里面呢?也许他们先前就是……从某个地方长出来的,然后才被切削成形,或者开采出来,随后运走呢。”这让汤基显出思考的样子。你有几分骄傲,因为想到了她未曾想到的东西。“还有,这个‘他们’是谁?”

她眨眨眼,继而向后坐倒,兴奋劲显然在消退。她最终说道:“据传说,尤迈尼斯的领导者阶层是在碎裂季之后拯救了世界的那些人的后裔。我们拥有一些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文书,让每个家庭负责守护的秘密。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等我们赢得职阶名和社群名的时候才有资格看到。”她皱紧眉头。“我的家人没让我看。因为他们已经在考虑把我逐出家门。所以我闯进藏书室,自己索取了我生来就有的权利。”

你点头,因为这听起来很像是你记忆中的比诺夫。不过,你对所谓的家族秘密持怀疑态度。尤迈尼斯在桑泽帝国之前并不存在,而桑泽只是无数文明中最近代的一个,之前已有无数文明,在无尽的第五季之间来了又去。领导者中流传的那些传说,听起来就像是杜撰,只为证明他们在社会上的高层地位理所当然。

汤基继续说:“我在藏书室看到各种东西:地图,奇怪的文字记录,用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语言,还有些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例如一块小小的、正圆球形的黄色石头,周长大约只有一英寸。有人把它放进一个玻璃匣中,密封起来,还贴上一条警告说,不要碰它。据称,那东西有个坏名声,喜欢在人的身\_体上钻洞。”你吃了一惊:“所以说,要么是家族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要么是有权加上有钱就很容易收集一些有价值的古旧物品,也或许两者都有。”她察觉你的表情,看似觉得有趣。“是啊,很可能并非两者都有。反正这不是《石经》,只是……文字。软知识。我需要的是去核实它们。”

这听起来很符合汤基的个性:“所以你就潜入支点学院,尝试寻找接口。只因为这样能证明你们家族那些狗屁传言的正确性?”

“信息在我找到的一张地图上。”汤基耸耸肩,“如果故事的这部分属实——尤迈尼斯的确有接口存在,被城市建立者故意隐藏了起来——那么,这件事的确会让人觉得其他部分也有可能属实,是的。”汤基把刀放到一旁,挪动身\_体,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一面不紧不慢地把剪掉的头发归拢成一堆。她的头发现在特别短,又参差不齐,让人看着难受,你真想从她那儿把剪刀拿来,帮她修剪成形。不过,你还是要等到她再冼一遍头发之后。

“故事的其他部分,的确也有事实成分。”汤基说,“我是说,故事里的很多内容都是鬼扯,捕风捉影的货色;我不想装作是其他样子。但我在第七大学得知,方尖碑的历史非常悠久,比最初的历史记录本身更古老。我们目前有一万年前,一万五千年前,甚至两万年前灾季的记录——而方尖碑更古老。它们甚至有可能出现在碎裂季之前。”

第一个灾季,几乎毁掉这颗星球的那次。只有讲经人才会谈及它,而第七大学已经否定了大部分相关故事的真实性。出于逆反心理,你说:“也许从来没有过所谓碎裂季。也许第五季是一直都有的。”

“也许是。”汤基耸肩,或者是没有察觉你的挑衅,或者就是不在乎。很可能是后者。“提到碎裂季,是在学术研讨会上挑起长达五小时论战的好办法。那些愚蠢的老混蛋。”她自得其乐地笑,想起往事,然后突然清醒过来。你马上明白了。迪巴尔斯,第七大学所在的城市,也在赤道区,就在尤迈尼斯向西一点儿的位置。

“但我一直都不相信,”汤基说,等她有了一点儿时间恢复状态之后,“第五季一直都存在,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们自身。”她微笑,“生命,我是说。生物变异幅度不够大。”

“什么?”

汤基身\_体前倾。不像谈及方尖碑时那样兴奋,但显然,几乎任何长期湮没的知识都会让她激动起来。有一会儿,在她开朗的、面颊深陷的脸上,你似乎看到了比诺夫;然后她开口讲话,又变回了测地学家汤基。“‘第五季中,万物皆变。’对吧?但是幅度不大。请这样想想:任何生长或行走在陆地上的生物,都能吸入这个世界的空气,食用这里的食物,活过它的温度变迁。我们无须变化,就能做到这些;我们正巧就是应该是的样子,因为这就是本星球运转的常态,对吧?也许人类是各物种之中最差的一种,因为我们必须用双手来制作衣服,而不是直接长出皮毛……但我们会制作衣服。我们天生如此,有灵巧的双手可以适应缝纫,还有聪明的脑子,能想出如何狩猎,或饲养动物得到皮毛。但我们并不是天生适合滤出积存在肺里的灰尘,以免让它们转变成硬块——”

“有些动物可以的。”

汤基凶巴巴地瞪了你一眼:“别老是打断我。这样做很粗鲁的。”

你叹气,示意让她继续讲,然后她点头,满意了。“继续。的确,有些动物在灾季里发展出了肺过滤功能——或者开始借助水来呼吸,迁居到更安全的海洋里,或者将身\_体埋入土中冬眠,如此等等。我们人类也已经学会了不只是缝制衣服,还建造粮仓、城墙、编制《石经》。但这些都是事后弥补。”她动作很夸张地做手势,寻找合适的辞令。“就像……你走在半道上,前后都没有村镇,碰巧车轮上的一根辐条断裂,你将就地取材,将就一下。明白了没有?你会塞-一根棍子,甚至一段金属,到辐条断掉的地方,只要让轮子足够结实,够你撑到造轮师那里。这跟克库萨在灾季突然愿意吃肉是同一个道理。它们为什么不直接变成任何季节都吃肉呢?为什么它们不是一直都吃肉?因为它们天生适合另外一种生活,至今仍然更适合食用另外一种食物;而在灾季吃肉,只是匆匆忙忙,最后关头做出的调整,自然界的这种现象,就是为了让克库萨免于灭绝。”

“这还真是……”你有几分钦佩。这听起来很疯狂,但不知为什么,感觉上很有道理。你在这套理论中间找不出值得提出的漏洞,也感觉并不想吹毛求疵。在逻辑大战中,汤基并不是你愿意面对的对手。

汤基点头:“这就是我总是情不自禁考虑那些方尖碑的原因。有人建造了它们,这就意味着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至少像方尖碑一样古老!曾有很多时间打破一些东西,重新开始……也许甚至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一个真正管用的候补方案。用某种办法让我们人类变得有序高效,直到真正的补救得以实施。”

你暗自皱眉:“等等。尤迈尼斯的领导层把方尖碑——这些已灭绝文明留下的垃圾,当成解决问题的关键?”

“基本上是的。那些故事里说,方尖碑在整个世界行将分崩离析的时刻,让它保持了完整。于是他们推测,将来有一天,它们或许就是结束灾季的关键,方法会跟方尖碑有关。”

结束所有的灾季?这个想想就感觉很难。无须逃生包的生活。也不再有物资仓库。社群可以永久存续。每座城市都发展成尤迈尼斯那样子。

“那一定会很神奇。”你咕哝说。

汤基犀利地扫了你一眼。“原基人可能也是一种补救措施,你要知道,”她说,“而如果灾季完全消失,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用皱眉表情回敬了她,不知道应该为这个结论感到担忧,还是欣慰,直到她开始用手指梳理头发,你才意识到你们已经无话可说。

霍亚不见了。你不确定他去了哪儿。你离开病房时把他落在后面,跟红发女进行瞪眼大战,等你回到自己的房子,补睡几小时觉,醒来就发现他没在身边。他的那一小包石头还在房间里,就在你床边,所以他一定打算很快回来。很可能没什么事。但毕竟,这么多个星期的陪伴之后,身边没有他这个古怪又低调的小人儿,你有一份怪异的失落感。但也许这样更好。你需要去探访一个人,事情可能会更顺利一些——假如没有……敌对行为。

你又一次走回病房,静默着,缓步而行。你觉得现在是傍晚时分——在凯斯特瑞玛-下城,时间总是很难判断,但你的身\_体还是习惯地面上的作息节奏。暂时,你还相信陆地时间。平台和步道上的有些人,在你经过时盯着你看;显然,这个社群的人花了足够多的时间讲各种闲话。这没关系。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埃勒巴斯特有没有休息够。你需要跟他谈谈。

那天早上死去的猎人的遗骸,这时已全无踪迹;一切都清扫干净。勒拿在房间里,穿了干净衣服,你进门时,他扫了你一眼。你注意到,他的表情里还带着某种疏远,尽管他只跟你目光相触了一小会儿,然后点头,转回身继续忙,貌似在使用某种外科器具。他身边另有一名男子,正在用吸管向一系列小玻璃管中滴入液体;那人甚至没有抬头看。这是病房。任何人都可以进入。

直到你沿着病房长长的中央过道走过一半,两边经过好多张病床,才明显留意到一直响在耳边的那个声音:某种哼唱声。一开始感觉很单调,但当你集中精神去听,你发现有好几个不同声调,彼此和谐,带有一份暗藏的节奏感。音乐吗?一定是很怪异的音乐,很难描述的那种,以至于你开始怀疑人类语言能否适用。一开始,你也无法搞清声音的来源。埃勒巴斯特还在你早上看到过他的位置,坐在地上的一堆毯子和靠垫上面。不知道为什么勒拿不肯把他放在一张床-上。旁边一张床头柜上放了些瓶子,有一卷新鲜的绷带,几把剪刀,一瓶药膏。还有个便盆,好在上次清洗后没有使用过,尽管他身旁还是很臭。

音乐声来自食岩人,你坐在他俩面前的椅子上时,才惊奇地发现这件事。安提莫妮盘膝坐在埃勒巴斯特“巢-穴-”的旁边,极为安静,就像有人费神雕刻了一尊女性盘膝坐像,还单手上举。埃勒巴斯特睡着了——尽管姿势很怪,几乎是坐起来的,你开始没明白,随后才发现他是倚靠在安提莫妮手上。也许这是他唯一能舒服入睡的姿势?今天他胳膊上有些绷带,亮闪闪的,上面有口水,而且他没有穿上衣——这帮你看清,原来他并不像你开始怀疑的那样受伤严重。他胸部和腹部都完全没有石化,肩膀也只有几处小烧伤,多数已经恢复。但他的躯干是骷髅一样瘦——几乎没有肌肉,肋骨突显,腹部像坑一样。

还有,他的右侧胳膊比那天早上又短了不少。

你抬头看安提莫妮,音乐来自她体-内某处。她的黑眼睛集中在他身上,你来到后两人并没有动弹。很平和,这怪异的音乐。而且埃勒巴斯特看似很舒服。

“你没把他照顾好啊。”你说,看着他的肋骨,想起无数个夜晚把食物放在他面前,瞪着他,看他有气没力地咀嚼,跟艾诺恩一起密谋,让他在集体聚餐时多吃点东西。他总是在感觉有人监视时吃得更多。“如果你打算从我们手里把他偷走,至少也应该让他好好吃东西。把他养肥了再吃,或者怎样。”

音乐声还在继续。有个微弱的、石头相磨一样的声音传来,她那双深黑的、宝石珠一样的眼睛终于转向你。那双眼如此特异,尽管表面像是人眼。你能看到那干涩的、冰铜质地的眼白。没有血管,没有斑点,没有不同于白色的部分来表示疲惫、厌倦、担忧或其他任何人性的东西。你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虹膜后面有没有瞳仁。就你所知,她甚至可能没有办法用它们观看,甚至可能是用她的手肘来侦测你的存在和方位。

你迎接那双眼睛,突然之间,觉得内心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对恐惧的感知能力。

“当时你把他从我们身边抢走,而我们剩下的人根本无力应付。”不,这番话远远不够传达事情的严重性,近乎谎言。艾诺恩,一名荒野原基人,面对守护者和一名学院原基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但是,你呢?你才是唯一搞砸一切的人。“我自己做不到。如果埃勒巴斯特在场……我恨你。之后,在我流浪期间,我发誓要找出一种方法杀死你。像另外一个那样,把你放入方尖碑。把你埋入海底,远离海岸,确保没有人会把你挖出来。”

她看着你,什么都没说。你甚至察觉不到呼吸节奏的变化,因为她就没有呼吸。但那音乐声停止了。这至少算是一种反应。

这实在是没有意义。之后,寂静更让你感觉难熬,你还是觉得很烦躁,于是补充说:“可惜。刚才的音乐还挺好听的。”

(后来,躺在床-上,回想当天的错误时,你为时已晚地想到,现在的我,跟当时的埃勒巴斯特一样疯。)

片刻之后,埃勒巴斯特动了下-身\_体,抬起头,发出轻柔的-呻-吟声,把你的思绪和心脏丢回十年前,绕了一圈才回来。他向你眨眼,一时间似乎有些困惑,你意识到他应该是没能认出你,因为你的头发长了两倍,皮肤饱经风霜。然后他再次眨眼,你深吸一口气,你们两个都回到了此地、此时。

“缟玛瑙方尖碑。”他说,他的声音因为睡意而显沙哑。他当然知道。“你总是贪多嚼不烂啊,茜因。”

你没有费心去纠正他这个名字:“你说过,要我召唤一块方尖碑。”

“我他妈说的是黄玉碑。但如果你能把缟玛瑙碑召来,就是我低估了你的能力成长。”他伸长了脖子,一脸若有所思,“你过去这几年在干什么,精准控制能力提升那么多?”

你开始想不到任何可说的,然后想到了:“我生了俩孩子。”最初那几年里,让一名原基人小孩不把周围一切全毁掉,让你花费了很多心力。你学会了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你的隐知盘调整到能够侦测小婴儿恐惧感的最小波动,或者幼儿的一丝小脾气,或者,更糟糕的,就是可能引起随便一个孩子反应的本地地震。你有时一晚上能平息十几场灾难。

他点头,你这才为时已晚地回想起,在喵坞期间,有时深夜醒来,发现埃勒巴斯特睡眼惺忪地醒着看护考伦达姆。事实上,你记得当时还嘲笑过他,笑他多虑,因为考鲁显然威胁不到任何人。

地火烧了吧。那件事之后,你痛恨这种为时已晚的感悟。

“我出生之后,他们留我跟妈妈一起生活过几年。”他说,几乎像是自说自话。你已经猜到可能是这样,考虑到他会说一种沿海语言的事实。他妈妈也是被学院繁育,为什么她会懂沿海语言,就是永远解不开的谜团了。“一旦等我足够大,能够被威胁,他们就把我带走了,但在那之前,看似她已经多次阻止我冰冻整个尤迈尼斯。我感觉,我们这样的人,可能就不适合被哑炮养育。”他停顿一下,目光迷离。“多年后,我偶然又见到了她。我当时没有认出她,她却不知为何认出了我。我觉得她应该是——曾经是元老参议院的一员。级别很高,最多得到九枚戒指,如果我没记错。”他静默了一会儿。也许他在考虑自己也杀害了亲妈这个事实。或许他在努力回忆其他跟母亲有关的往事,不只是两个陌生人在走廊相遇这种。

他突然集中精神,回到当前,你的身上:“我感觉,你现在可能有九戒实力了。”

你情不自禁,感到又惊又喜,尽管你用冷嘲掩盖两种情绪:“我还以为这些事已经翻篇了呢。”

“它们并没有。我把尤迈尼斯城毁掉时,特别注意了要消灭支点学院。城市旧址还有些建筑残留,就在裂口边缘,除非它们后来又倒掉了。但那黑曜石墙我是彻底推倒了,还特别留心,让主楼最早掉进岩浆池里。”他的语调里透着深切的、邪恶的满足。他听起来就像片刻之前的你,在你想象杀死食岩人的时候。

(你瞅了一眼安提莫妮。她已经静下来继续观察埃勒巴斯特,仍用一只手支撑他的后背。你几乎能相信:她这样做是因为忠实,或者好心,如果你不是早就知道,埃勒巴斯特的双手双脚,还有前臂,都已经在她类似肚子的器官里。)

“我提到戒指,就是为了让你有个参照系。”埃勒巴斯特挪动身\_体,小心翼翼坐起来,然后,就像听到了你的想法一样,他伸出短小的,尖端石化的右臂。“看看这个里面。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不打算告诉我真实情况吗,埃勒巴斯特?”但他不回答,只是看着你,于是你叹气。好吧。

你看看他的胳膊,现在只剩手肘以上的部分了,你不知道他所谓‘看里面’是什么意思。然后,不由自主地,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用意志力从自己身\_体细胞中驱除毒素的事。但他当时有帮手。你皱眉,情不自禁看了下他身旁那个形状怪异的粉红色物品——那个看似过长,把手宽大的长剑一样的东西,而它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块方尖碑。尖晶石碑,他这样称呼它。

你瞅他。他一定也察觉了你看过石碑。他没有动弹:烧伤又石化的脸上,没有一块肌肉有变化,已经不存在的睫毛也没有扑闪。那好吧。怎样都行,只要你按他说的去做。

于是你垂头看他胳膊。你不想冒险试探尖晶石碑。说不好这东西能干出什么事来。相反,首先,你试着让自己的意识进入那只胳膊。这感觉很荒谬;你这辈子一直在做的事,都是隐知地底几英里下的岩层。但让你意外的是,你的感知力的确能够察知他的胳膊。它很小,很怪,距离太近,也几乎是过于微小,但它存在,因为他身\_体上至少表层是岩石。钙和碳两种元素,还有小块的氧化铁,之前一定曾经是血液的,还有——

你停顿下来,皱眉,睁开眼睛。(你现在不记得什么时候闭了眼。)“那是什么?”

“那会是什么?”埃勒巴斯特没有被烧伤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你眉头紧锁。“有东西,存在于你正在——”变成的。“在这种石头样子的东西里。它不是……我说不好。它既是石头,又不是石头。”

“你能隐知到同一只胳膊上的肌肉吗?”

你本应该做不到。但当你将注意力压缩到最窄范围,当你眯起眼睛,舌-头抵住上颚,皱起鼻头,他的肌肉也变得清晰起来。大块的、黏糊糊的小球状组织,挨挨挤挤在一起——你马上退回,同时感到恶心。石头至少还干净。

“再去看看,茜因。别那么懦弱。”

你本应该生气的,但你现在太老,顾不上这些屁事了。你咬紧牙关,再次尝试。先深吸一口气,免得感觉心虚。他身\_体-内的一切都感觉好--湿--啊,而且那些水分甚至都没有被封存在黏土层之间或者——你停顿下来。进一步收窄注意力。在果冻样子的血肉之间,你突然隐知到他的石化部分存在的同一种东西,也在移动,但是速度更慢,感觉不像有机物。这东西很特别,不是血肉,也不是石头。某种无形之物,却又能被你感知。它组成线条状,闪闪发光,牵连在他身\_体的各部位之间,罗织成网状,不断转换。某种……压力吗?是一种能量,闪亮的,流动着的能量。是潜能。是动机。

你摇头,收回注意力,以便集中精神跟他对话:“那是什么?”

这一次他回答了。“组成原基力的东西。”他让自己的声音很是郑重,因为他的表情能做的变化很少。“之前我曾跟你说过,我们的能力不合逻辑。要移动大地,我们把自己的某种东西输入自然体系,得到看似完全不相干的成果。其实这个过程一直都牵涉其他事物,连接两者。就是这个。”你皱眉。他向前坐,因为兴奋而显得更有活力了些,就像以前的他那样——然后他身上发出嘎吱声,痛得他身\_体发抖。他小心地后仰,再次靠在安提莫妮手上。

但你已经听进去他的话。而且他说的对。其实原基力发挥作用的方式一直都毫无道理,不是吗?它本来根本就不应该有用,仅靠意志力、专注和感知力就能移动山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是这样运作的。人们无法依靠美妙的舞姿制止雪崩,或者通过提高听力召唤风暴。在某种程度上,你一直都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让你的意志力得以发挥作用。这种……随便什么东西。

埃勒巴斯特一直都能读懂你的心思,像看一本书那样容易。“那个制造方尖碑的文明,有个词来称呼这种东西。”他说,一面点头,对你的领悟力表示赞赏。“我觉得,我们没有这个词,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无数个世代以来,就没有人想要让原基人理解我们能做的事。他们只想让我们做事罢了。”

你缓缓点头:“埃利亚事件之后,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此前没有人想让我们学会操控方尖碑。”

“方尖碑算个鸟。他们真正要避免的,是我们创造出更优秀的东西。甚至做出其他更可怕的事。”他小心翼翼深吸一口气,“我们现在要停止操纵石头了,伊松。你在我体-内看到那种东西了吧?那个,才是你要学会运使的东西。去感知它,不管它存在于何处。这就是方尖碑的组成成分,也是它们能发挥作用的关键。我们必须让你也能做到那些事。我们必须让你达到十戒以上的水平,至少。”

至少。说得倒轻巧。“为什么啊?埃勒巴斯特,你提到过某种东西。一个……月亮。汤基对此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还有你说的所有这些话,关于导致裂谷出现,想让我做出更可怕的事之类——”你的视角边缘有东西在动。你瞅过去,发现那个跟勒拿一起工作的男子两手拿着一个碗走过来。晚餐,给埃勒巴斯特的。你压低声音。“顺便告诉你,我可不想帮你再祸害世界。你现在做过的还不够吗?”

埃勒巴斯特瞅着靠近的男护士。眼睛看着他,埃勒巴斯特小声地说:“这个星球,本来是有月亮的,伊松。它是个天体,比恒星们的距离更近很多。”他总是一会儿叫你这个名字,一会儿叫另一个,相当烦。“失去它,也是灾季重复出现的原因之一。”

讲经人说,大地父亲并非一直仇恨生命。他有恨,因为失去了他唯一的孩子。

但话说回来,讲经人的故事里,还总说方尖碑没什么害处呢。

“你怎么知道——”但你随后打住,因为那人已经到达你们身旁,于是你向后退开,坐在附近一张床沿上,消化你刚刚听过的话,那人用勺子喂埃勒巴斯特吃饭。那食物是某种水样的稀糊,而且也不多。埃勒巴斯特跟个小婴儿似的,张嘴等喂。他的眼睛始终都盯着你。这真瘆人,你终于不得不避开他的视线。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你无法承受。

那人终于喂完,白了你一眼,至少传达了他的意见,认定你应该是喂饭的那个人,然后就走了。但当你挺直身\_体,准备开口问更多问题,埃勒巴斯特却说:“我很可能马上就要用便盆了。我现在对自己肠胃的控制力没有那么好,但至少,它们的功能还正常。”看到你那副表情,他微笑,只略带了一点点凄楚。“我也不想让你看到这种事,正如你本人不想看一样。所以,不如我们暂定下次再谈?中午时间貌似更合理,不会跟我那些烦琐的人体功能冲突。”

这不合情理。好吧。其实还蛮合理的,而且你也活该被他批评,但这份批评,好歹也应该针对你们两个人。“你为什么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样子?”你向他的胳膊,还有被毁掉的身\_体做手势。“我只是……”也许如果能理解,你会更容易接受。

“这是我在尤迈尼斯行为的后果。”他摇头,“值得铭记啊,茜因,等将来你要做自己的抉择时,可以当作参考:有些决定会让你付出惨重代价。尽管有时候,那种代价也值得。”

你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如此看待这件事,这种可怕的、缓慢的死亡,居然还被看作是合理代价,哪有什么目标值得付出这么多——更不要说他因此得到的结果了——毁掉整个世界。而且你现在还是不明白,这一切到底跟食岩人、方尖碑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简单点儿,好好活着不好吗?”你情不自禁这样问。回到我身旁啊,这话你说不出。找到茜奈特,过你们的小日子啊,在喵坞事件之后,她找到特雷诺和杰嘎之前,在她失去原有家庭之后,重建卑微版本的新家之前。在她成为你之前。

那答案,就在他眼睛失去生气的样子里。这就是你们之前置身一座维护站,面对他的一个被虐待至死的儿子的尸体时,他曾经的样子。也许,这也是他听闻艾诺恩死讯时的样子。这当然是小仔死后,你在自己脸上看到的样子。你就是在那时候,不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有那么一种状态,叫作心如死灰。你们两个都已经失去太多——不断被夺走,夺走,夺走,直到一无所有,仅剩希望,而你们甚至连希望都放弃了,因为它伤人太甚。直到你们宁愿求死,或者杀人,或者完全回避任何情感,只为再也不失去。

你想起自己心里的那种感觉,当你把一只手按在考伦达姆的鼻子和嘴巴上。不是想法。其实想法很简单直接:宁愿去死,也不要生而为奴。而是你在那个瞬间的感觉,那是一种冷酷的、恐怖的爱。一份决心,要确保你儿子的生活仍是那个美丽的、完满的东西,仍是迄今为止的模样,哪怕这意味着你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埃勒巴斯特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也不再需要他的回答。你起身准备离开,让他至少在你面前还能保持尊严,因为这真的已经是你唯一还能给他的。你的爱与尊重,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太大价值。

也许你还在想着尊严,当你又问出一个问题,为了让这段谈话不以绝望告终。这也是你伸出橄榄枝的方式,让他知道你已经决心学习他想要教你的东西。你没兴趣让灾季加重,或者继续他开始的其他什么事情……但显然,他在某种程度上需要你这样做。他跟你生的那个儿子死了,你们共同建立的家庭也已经永远残破,但无论如何,他至少还是你的导师。

(你自己也需要这个哦,你心里那个愤世嫉俗的部分这样说。这是个差劲的交换,真的——用奈松换来他,一位母亲的追求,变成前任的追求,这些荒谬的未解之谜,替换了更残忍但也更重要的为什么——为什么杰嘎会杀死他的亲生儿子。但没有奈松作为人生动力,你还需要点东西填补,任何东西,好让自己继续生活。)

于是你背对着他问:“他们管它叫什么?”

“哈?”

“建造方尖碑的那些人。你说他们有个词,用来描述方尖碑里存在的那种东西。”就是那种银白色,连缀在埃勒巴斯特身\_体细胞之间的东西,还在他石化的部分集中,变得更密集。“那种组成原基力的东西。他们用什么词来称呼啊?既然我们的语言里没有对应的词。”

“噢。”他挪动身\_体,也许是准备使用便盆了。“那个词本身并不重要,伊松。要是你愿意,自己随便编一个名字也行。你只需要知道那东西存在就好。”

“但我就是想知道他们怎么称呼它。”这是他想要塞-进你喉咙里的神秘知识的一部分。你想要用自己的手指握住它,控制摄入过程,至少也品尝到一点儿味道。而且,还有,那些制造了方尖碑的人曾经强大过。也愚蠢,或许,显然还很差劲,给后代留下第五季这样不幸的遗产,如果这事真是他们做的。但毕竟强大。也许知道那个名字,就会让你获得某种力量。

他想要摇头,表情却变得痛苦,因为这样做,某个部位会很痛。于是他叹口气:“他们称之为魔力。”

这本身没有意义,只是一个词。但也许你可以用某种方式,赋予它某种含义。“魔力。”你重复它,记住它。然后你点头表示告别,离开的途中再也没有回头。

那些食岩人知道我在场。我确定是这样。他们只是不在乎。

我观察了他们好几小时,他们却站在那里不动,有说话的声音回荡,但不知从哪里发出。他们交流用的语言真的很……怪异。也许是北极语吧?还是某种沿海语言?我从未听过类似的。不过,大约十小时之后,我承认自己是睡着了。醒来时听到巨大的撞击和碎裂声,特别响亮,让我一度以为碎裂季已经降临。当我壮起胆子抬眼看,其中一个食岩人已经变成地上的一堆碎石块。另外那个还像原来一样站着,只有一点儿变化:它直勾勾地盯着我,露出亮闪闪的尖牙,笑了。

——选自《回忆录》,作者:提卡斯特里斯城的创新者欧瑟,业余测地学家。第五大学对上述记录不予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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