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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奈松,石头的故事

唔。不是吧。我把故事讲错了。

毕竟,一个人不能只是她自己,还得是其他人。人际关系会雕琢一个人的最终面貌。我是我,也是你。达玛亚是她本人,也是曾经抛弃她的家人们,还是支点学院那些塑造了她最终个性的人。茜奈特是埃勒巴斯特和艾诺恩,以及不幸被毁灭的埃利亚城和喵坞居民。现在你是特雷诺和积满尘土道路上的旅人,以及你死去的孩子们……还有仅剩的在世的那一个。你终将回到她身旁。

这不是提前剧透。说到底,你毕竟还是伊松。你已经知道这些了。不是吗?

那就讲讲奈松吧。奈松,世界终结时,她还只有八岁。

没人知道小奈松脑子里想过什么。那天下午,她从当学徒的地方回家,却看到自己的小弟躺在客厅地板上,死了,而她的父亲站在尸体旁边。我们可以想象她的所想,所感,所为。我们可以猜测。但我们不会真正了解。也许这样最好。

下面是我能确定的情况:我不是刚说过当学徒吗?奈松在接受训练,要成为一名讲经人。

安宁洲跟那个自命为《石经》传承者的群体之间,关系很是怪异。有记录表明,早在长期传言中的蛋壳季,世上就已经有讲经人存在。那次第五季期间有某种气体泄露,导致北极区几年内出生的孩子们都骨骼脆弱,一碰即断,还会随他们的成长而变弯——假如他们能长大。(尤迈尼斯城的考古学家们已经争论多年,致病的到底是锶还是砷,以及这个时期是否应该算作灾季,因为受影响的仅有数十万虚弱、苍白的小小野蛮人,集中于贫瘠的北方苔原。但那次,其实才是北极人开始被认为虚弱的时期。)时间是大约二万五千年前,根据讲经人群体自己的记述,多数外人都认为这是无耻的谎言。事实上,讲经人在安宁洲的生活,真正的历史要更加久远。二万五千年前,只是他们的角色开始被扭曲到近乎无用的时间点。

他们还在,尽管已经忘记他们遗失了多少记忆。他们这个团体——假如能称作团体的话,还是存续了下来,尽管从第一到第七大学都曾谴责他们的工作,称其真实性存疑,很可能也不准确,尽管所有时代的政府都用官方宣传打击他们传承的知识体系。当然,还经受了众多灾季考验。曾经,讲经人全部来自一个称为雷格沃的种族——西海岸居民中的一支,有土红色皮肤和天生的黑嘴唇,他们崇拜历史记录,就像不那么艰难时代的人崇信神明。他们曾经把《石经》刻在山崖上,版面高耸入云,以便所有人都能看到,并以此了解生存所需的智慧。但是在安宁洲,摧毁一座山,简直像原基人小孩发脾气一样容易。灭绝一个种族,难度也就比那大一点点。

于是讲经人不再是雷格沃人种,但多数还是会把嘴唇染黑,以纪念雷格沃人。现在,他们连这样做的原因都已经忘记。只是人们辨识讲经人的方式:看嘴唇,他们携带的整沓塑料板,以及通常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他们通常没有真正社群名的事实。请注意,他们不是无社群者。理论上,灾季发生时,他们可以返回各自的社群,尽管由于职业关系,他们常常流浪得太远,以至于返乡变得很不现实。事实上,就算是灾季,也有很多社群愿意接收他们,因为在漫长阴冷的长夜里,即便是最坚忍的社群也需要娱乐。为此,多数讲经人都会学习才艺——音乐、喜剧表演之类。他们也可以充当老师和小孩保姆,当没有其他人能抽空承担此类义务时,最重要的是,他们是活生生的证明,表明历史上还有其他人撑过了更艰难的考验。每个社群都需要这个。

那个来到特雷诺的讲经人名叫石城的讲经人伦斯莉。(所有讲经人的社群名都叫石城,职阶名都叫讲经人,这个职阶比较少见。)总体来说,她无关紧要,但有个原因,让你必须了解她。她曾经叫作腾提克的繁育者伦斯莉,那是在她爱上一名到访腾提克的讲经人之前,后者把当时还年轻的伦斯莉诱拐走,离开了充当玻璃匠的无趣生活。要是她私奔之前能发生一次灾季,她的生活还能更有趣一点儿,因为那种时候,繁育者的职责非常明确——而且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促使她更想离开。或者就是恋爱中的年轻人常规性犯傻?很难说。伦斯莉的讲经情人最终在赤道城市贲费恩郊外抛弃了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满脑子传说故事,一个装满碎翡翠和半珠币的钱包,还有被脚踩过的一枚祖母绿徽章。伦斯莉变卖了祖母绿,让一名工匠打造了她自己的经板套件,用翡翠片购买了旅行物资,在工匠忙碌期间住在旅店里,用半珠币买了很多烈酒喝光。然后,有了新装束,治好了旧伤口,她独自继续前行。这职业,就是这样子生生不息。

当奈松出现在她开业的路边摊,伦斯莉可能想起了她自己成为学徒的过程。(不是引诱那部分——显然伦斯莉喜欢更成熟一点儿的女-人,重点是女-人;是愚蠢的梦想家那部分。)之前那天,伦斯莉途经特雷诺小镇,在市场摊位购物,裂开黑嘴唇友好又欢快地笑,宣示她在本地区的存在。她当时没注意奈松,小女孩在从童园回家的路上,站住了盯着她崇敬地看,心中突然涌起不理智的希望。

奈松今天逃了童园的课,特地跑来找她,还带来敬献的物品。这是传统——献礼那部分,老师家的女儿逃课不是传统。城里还有另外两个成年人已经在路边摊上,坐在一张长凳上听伦斯莉讲述,而伦斯莉的献礼杯中装满了彩色宝石碎币,上有本方镇的标记。伦斯莉看到奈松,吃惊地眨眨眼:一个瘦长女孩,腿特长,眼睛特大,在不是收获季节的现在,她离开童园的时间显然过早。

奈松停在路边屋的门槛上,喘着气,努力平息呼吸,这出场还挺夸张。另外两名来客转身瞪她,杰嘎通常沉默寡言的头生女儿,而这两个人的存在,让奈松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意图。她妈妈教过她,做事一定要谨慎。(妈妈会听说她逃课的事,但奈松不在乎。)她咽下口水,还是马上走到伦斯莉面前,奉上一件东西:一块黑色石头,里面可以看到一枚小小的,几乎是立方体的钻石。

你看,奈松只有那么一点儿零花钱,而且在听说有讲经人来镇上时,都已经花掉,买书买糖果了。但特雷诺没有人知道,该地区有一片潜力巨大的钻石矿场——“没有人”的意思,是原基人除外。而且原基人也要去找,才能发现。奈松是数千年来唯一花时间做了这件事的人。她知道自己本不应该找到这枚钻石。妈妈教过她,绝不能展示原基力,除了每隔几周在附近一座山谷做谨慎小心的练习之外,也不能使用它。没人带钻石充当货币,因为它无法轻易被敲碎找零,但在工业、采矿之类的场合还是很有用。奈松知道它有些价值,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交给伦斯莉的这块漂亮石头,能买下一两座房子了。她毕竟只有八岁。

而且奈松感到兴奋,当她看到伦斯莉眼睛瞪大,看到那小块闪亮的东西从黑石头里冒出来。小女孩兴奋得无视其他人的在场,张嘴就说:“我也想成为讲经人?!”

当然,奈松完全不清楚讲经人具体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想要离开特雷诺。

我们以后再细说这个。

伦斯莉当然不会傻到拒绝这样的献礼,她实际上也没拒绝。但她没有马上给奈松回答,部分因为她感觉奈松很可爱,她的宣言跟其他孩子们的一时冲动没什么两样。(她是对的,在一定程度上;上个月,奈松还想当地工师来着。)相反,她要奈松坐下,然后用下午剩下的时间,给这一小批听众讲故事,直到夕阳西下,将山岭树木的影子拖得好长。等到另外两名来访者起身回家,他们看着奈松,暗示她也应该走了,直到她不情愿地跟他们一起离开,因为特雷诺镇的人可不想被人指责,说他们把一个小屁孩留在讲经人那里,整晚说话,把人烦得要死。

来客离开以后,伦斯莉生起篝火,开始做晚饭,食材有一点儿猪肚肉,绿色蔬菜,还有一点儿玉米粉,都是她前一天从特雷诺买来的。在吃着苹果等着晚饭做熟时,伦斯莉在手指间摆弄奈松给她的那块石头,沉思。并开始担心。

第二天早上伦斯莉进入特雷诺镇。悄悄询问过几个人之后,她来到奈松的家。这时伊松已经离开,去讲她作为童园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奈松也去了童园,尽管她在等待时机,打算趁中午饭时间开溜,再去找她的讲经人。杰嘎在他的“工作间”,其实就是地下的一间侧室,他白天在那里,用噪声巨大的工具完成别人委托的订单。小仔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小床-上。他什么环境下都能睡着,大地之歌一直是他的催眠曲。

伦斯莉敲门后,杰嘎来应门,有一瞬间她感到害怕。杰嘎是个中纬度混血种人,跟伊松一样,尽管他的遗传特征更偏向桑泽人;他身形高大,棕色皮肤,肌肉发达,还剃了光头。有点儿吓人。尽管他脸上表示欢迎的笑容完全真诚,这让伦斯莉为自己的决断感到高兴。这是个好人。她不能骗好人。

“这个给你。”她说着,把带有钻石的石块交给他。她不能从一个小孩手里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不能以此交换几个故事和收徒待遇,奈松很可能几个月后就会改变主意。杰嘎困惑地皱眉,接过那块石头,听完她的解释之后,热烈地表示感谢。他承诺要传扬伦斯莉慷慨又正直的美名,逢人就说,这很可能会让她在离开本镇之前,有更多的机会展示自己的技艺。

伦斯莉离开。她在这个故事中的角色也就到此为止。不过这是个重要角色,所以我才向你们讲到了她。

要知道,让杰嘎与儿子为敌的,并不是简单一件事。多年来,他就发现过很多不正常的现象,跟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有关,这在他心灵深处埋下了猜疑。这种躁动变成一份刺激,在这个故事开始时,真的变成了困扰,但他还在极力否认,所以不去多想这个问题。他毕竟爱着自己的家人,而事实真相就是……无法想象。字面意义上的无法想象。

他早晚都会发现的,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我重说一遍:他迟早都会发现真相。这件事怪不得任何其他人,只怪他自己。

但如果你想要一个简单的解释,如果能有单独一件事充当转折点,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岩浆区最后坏掉的堵塞-物……那就是这块石头。因为你知道,杰嘎了解石头。他是一名优秀的工匠。他了解石材,也了解特雷诺。他知道,有一座古老火山造成的火成岩脉经过附近地区。多数都没有冲破地面,但完全有可能,奈松就是偶然发现了一块钻石出现在地面上,任谁都能捡到。可能性不大,但的确有。

伦斯莉离开以后,杰嘎心头一直飘浮着这番解释。真相就在水面之下,有如利维坦巨兽,等着舒展身-躯,但暂时,他的思想水面依然平和。否认依然有力。

但之后,小仔就醒了。杰嘎带他去了客厅,问他是否肚子饿;小仔说他不饿。然后他对杰嘎微笑,凭借能力强大的原基人小孩准确的感知力,他盯着杰嘎的衣兜说:“那里为什么亮闪闪啊,爸爸?”

这句话用他清脆的童声讲出来,很可爱。但他掌握的知识——因为岩石的确在杰嘎衣兜里,而小仔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知道,让他丧了命。

奈松不知道一切都因那块石头而起。等你见到她,也别告诉她。

那天下午,当奈松回到家,小仔已经死了。杰嘎站在客厅,小孩正在变冷的尸体旁边。要打死一个学步期的幼儿,其实花不了太多力气,但他还是在此过程中换气过度。当奈松进门时,杰嘎血液中仍没有足够的二氧化碳;他感到头晕,身\_体摇晃,恶寒。不理智。所以,当奈松突兀地停在客厅门口,盯着眼前这一幕,缓缓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的期间,杰嘎不假思索地问:“你也是吗?”

他是个健壮的男人。这是个响亮、尖刻的问题,奈松被吓了一跳。她的眼睛本能地盯住他,而不再紧盯小仔的尸体,这救了她的命。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跟妈妈一样,但脸形是杰嘎的。看她一眼,就让父亲从原始的恐惧中退了一步。

她也说了实话。这有帮助,因为他不会相信任何谎言。“是的。”她说。

她当时那个瞬间并没有真的害怕。看到弟弟的尸体,还有她的脑子拒绝解析眼前场景的事实,让她所有的认知力全部停滞。她甚至没完全清楚杰嘎在问什么,因为要搞清楚父亲问题的背景,就要求她承认父亲拳头上是血迹,而且她弟弟也不是趴在地板上睡着了。她不能。当时不能马上做到。但在没有连续思路的情况下,像孩子们在极端情形中常见的那样,奈松……退化了。尽管她不知为什么,眼前所见却让她感到恐惧。而在她父母二人之中,杰嘎一直是她较为亲近的一个。她也是父亲的宠儿:长女,他出乎意料的福分,脸像他,幽默感也像他。她喜欢父亲爱吃的食品。他曾有过模糊的希望,想让她追随自己的足迹,以后也当工匠。

所以当奈松哭泣时,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而就在她头脑一片混乱,内心尖叫的同时,她向父亲跨近了一步。他的双拳紧握,但女儿还是无法把他看作威胁。他是她的父亲。她想要得到安慰。“爸爸。”她叫道。

杰嘎畏缩。眨眨眼。瞪视,就像之前从未见过她一样。

认识到。他不能杀死她。即便她是……那也不行。她是他的小丫头。

她再次向前一步,伸出双手。他无法让自己也伸出双手迎接,但的确站定了没动。女孩抓住了他较为靠近的那只手腕。他站在那里,跨着小仔的尸体。奈松没办法像她想要的那样,抱-住父亲的腰,但她的确把脸贴在他的二头肌上,那么强壮,那么让人安心。她没有发抖,而杰嘎也没有感觉到她的眼泪沿着他的皮肤流下。

他站在那里,呼吸渐渐平缓,拳头渐渐张开,而她一直哭泣。过了一会儿,他转身,正面对着她。而她两臂抱-住父亲的腰。转身面对女儿,就需要转身,不再看他对小仔做过的事。这动作很容易。

他轻声对女儿说:“带上你的东西,就像你要去奶奶家住段时间一样。”杰嘎的母亲几年前改嫁,目前住在苏姆镇,下一座山谷里的小城,那儿很快将被完全摧毁。

“我们是要去那里吗?”奈松靠在父亲肚子上问。

他抚-摩女儿的后脑。杰嘎总习惯这样做,因为女儿总喜欢这样表示亲昵。当她还是小婴儿时,父亲的手放在她的后脑,她就会哼哼得更响亮一些。这是因为隐知盘在脑子的那个区域,他触摸那位置,能被她更充分感知,原基人都这样。但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缘由。

“我们要去一个能让你好起来的地方。”杰嘎轻声说,“我听说过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能帮你。”把她再变成一个小女孩,而不是……他避开这个思路。

女儿吞咽口水,然后点头,后退,仰头看他:“妈妈也一起去吗?”

某种表情掠过杰嘎的脸,像地震一样隐蔽地经过:“不去。”

然后奈松,这个为了摆脱自己妈妈,甚至想要跟某个讲经人浪迹天涯的小女孩,闻言终于放松下来。“好的,爸爸。”她说完就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了。

杰嘎长时间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屏住呼吸。他再次从小仔那里转开身,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出去,把马套上马车。一小时内他们就已经出发,向南行进。世界末日接踵而至。

杰马里亚(此人死于湮沙季)时代的人们曾以为:如果把家中幼子献祭给大海,它就不会再次涌上岸边,淹死其他人。

——选自讲经人故事《坚强的繁育者》,流传于西海岸靠近布罗克夫半岛的罕勒方镇。未经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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