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10
佣兵团攻击城墙失败的那一天下午，奇蒂拉回到了柯罗斯的军营。时间比她料想的要晚，想必炎祭会毛躁地想喷火。山间的秘密入口距离营地比她估算的要远，而且回程也崎岖难行。
她回去看见红龙沉沉地在自己帐棚中睡觉，完全没理会外头铁匠架起能搬动的铁炉，叮叮当当不停地敲打。
而且炎祭的鼾声比起铁锤的声音毫不逊色，她连通报都跳过，直接闯进它的帐棚，进去时脚底下绊到了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奇蒂拉暗骂一声，稳住重心，在昏暗光线下低头一望。
地图匣？她正想拾起，但却看清楚原来那是个卷轴匣，法师会在里头装些法术备用。于是她让匣子乖乖躺在地上，毕竟她可不知道匣子上头有没有设下魔法陷阱。地板上找得到其他的卷轴匣，一些从小包包中散出来的戒指，还有一个打破的瓦罐，闻起来里头应该装了鸡汤。
但这又生出了个谜团：卷轴显然不是炎祭的东西，而且它会让东西散落一地，显然也就不大有兴趣。奇蒂想像得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一定有人与炎祭见面过，不过对方是什么人她就猜不透。卷轴匣这种东西代表那是个法师，但是鸡汤应该是厨子弄的？这营地的厨师是不是也涉猎了些法术，她只希望炎祭没有太过羞辱对方，吃的东西已经够糟了。
她低头瞪着炎祭，想到自己在外头冒险跋涉，它却躲在这温暖舒服的帐棚睡大头觉，心头不禁一阵火气；吵醒它可真是大快人心哪。
“阁下……”奇蒂拉摇摇他肩膀：“炎祭？”
炎祭瞬间醒过来，眼睛一亮意识清楚，回瞪着奇蒂拉的眼神透露着愤怒、憎恨，不过目标似乎不是她，而是因为他清醒时又得面对自己局限在人类肉体中。它瞪着奇蒂拉，火红的眼神却是冰冷，它讨厌奇蒂拉，就如同它讨厌所有的人类，那态度可以说是把她当成什么小虫一样。奇蒂拉连忙抽手退后一步，她还没见过有谁可以从熟睡中这样快就回复神智，感觉上相当不自然。
“抱歉吵醒您了，阁下。”她这句话可说得非常真挚：“但我想您会希望知道我已经完成‘我们的’任务了。”她实在忍不住加上淡淡的讽刺去强调那几个字。“您应该会想知道我的发现。”
她朝旁边望了望，不以为意地问：“阁下，这儿是怎么了？地上一堆东西。”
炎祭在床上坐起来，就算睡觉的时候它也穿着红袍子，从来没有脱下来洗，它本身也没有洗澡过，身上散发浓厚的气味。那气味里头带着尸体般的腐臭与霉味，奇蒂拉不禁联想到红龙先前居住的潮湿洞穴。
“我和一个年轻法师见过面，非常有趣。”炎祭回答。
奇蒂拉踢开脚边的卷轴匣，坐在椅子上道：“看样子他离开得很匆忙。”
“他的确没有久留，”炎祭不大高兴地冷笑，低声说：“他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不干脆直接抢过来？”奇蒂感到不耐烦。
她对这事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回程旅途花了不少功夫，现在又累又烦，手头上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传达，但得要让这头龙闭嘴一阵子。
“典型的人类反应。”炎祭瞪吼：“这件事情有很多你一辈子搞不懂的微妙之处。我会把那东西弄到手，可是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挑适合的时机。桌上有一张字条，你帮我拿去给那年轻法师，他应该是跟那些我们不知怎地会当成盟军的人在一块儿。”
炎祭指着桌上一个卷轴匣，里头没有装卷轴，应该是它将自己的纸条塞进去了。
奇蒂拉本想破口大骂说她并不是炎祭的跑腿，但又担心两人要大吵一架，她现在可只想要把话说完就赶快去睡觉，所以决定忍下这口气。
“那法师叫什么名字，阁下？”奇蒂拉问。
“玛济斯。”炎祭回答。
“玛济斯啊。”她走出帐棚，将匣子交给一个路过的士兵，下令要他想办法将东西送到隔壁营地。
“嗯，钨斯‧马塔，”炎祭见她回来时问起：“你的任务如何了？办好了吗？我想应该是失败了吧，看你拖拖拉拉地还不肯开口。”
回答的时候奇蒂拉从腰带取下小册子递过去：“您自己看看吧。阁下。”
它连忙接过了那笔记本，几乎可以说是一把抢过去。“所以你找到金属龙蛋了。”
炎祭喉头不怀好意地发出咯咯声，贪婪地扫视着上头记下的数字，奇蒂拉解释起自己的纪录法。
“我是一列一列算的，总数很多。上头注明了‘Ｇ’跟‘Ｓ’分别是金与银的意思，看到‘十一‧三十四Ｓ’这样代表第十一排有三十四只银龙蛋。”
“我自己就看得懂你这些鬼画符了，只不过还真像是有只老母鸡爬过这几页。”
“很荣幸我的工作成果能取悦您，阁下。”奇蒂拉已经累到懒得去管炎祭有没有听出自己语气中的讽刺。它根本没听见，全神贯注在那份笔记上，一直自言自语，一下子心算一下子点头，高兴地发出了刺耳的窃笑。翻页看见有地图，更是笑得五官都扭曲了，喉咙发出一阵阵呜呜声。
“所以……这个就是通往山谷里秘密入口的地图。”他看了看，皱着眉头：“是还算清楚。”
“柯罗斯指挥官一定看得懂。”奇蒂拉打着呵欠伸出手：“我得把地图拿去给他，阁下，您看完了吗？”
炎祭没有将本子递回去，非常专注地凝视地图。奇蒂拉觉得它似乎想将整张图都刻在脑海中。
“阁下，您想去那山洞？”奇蒂拉心头一惊，很不自在地问：“您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做。我可以保证上头的数字都正确，要是您对我不放心──”
“我没有怀疑你，钨斯‧马塔。”红龙和颜悦色，看来心情大好：“至少比起其他小虫子，我还算比较信得过你。”
“那么，阁下──”她又拿出招牌的甜笑：“您就不用白费功夫去那山洞了，我们两个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刚好现在也是离开的好机会。艾瑞阿卡斯将军之前也说过，得到情报之后要立刻回去报告。”
“你说得对，钨斯‧马塔。”炎祭回答：“你就赶快回去找艾瑞阿卡斯。”
“阁下──”
红龙看来是在嘲笑她：“我已经不需要你了，钨斯‧马塔。回去找艾瑞阿卡斯领你的奖赏，我相信他一定会很大方。”
炎祭从床上站起来从奇蒂拉身边走过去，打算走出帐棚，奇蒂拉连忙要抓住它。
“您想做什么？”她问道。
它一脸不悦盯着他：“放开我，小虫儿。”
“您到底要做什么？”其实奇蒂拉也知道答案，但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这情况真该死，她该怎么做？
“那是我的事情，钨斯‧马塔。”炎祭回答：“跟你没关系，你不需要过问。”
“您想把那些龙蛋毁掉。”
它甩开奇蒂拉的手，又朝外面走去。
“可恶！”她追上去抓住它手臂，用力得指甲也嵌进去了：“您知道命令是──”
“命令？”它瞪大眼睛，样子野蛮凶悍：“我才不接受别人的命令！更何况是个戴著有两只角的头盔就自称是‘龙骑将’的小毛头！”
“哼……”炎祭咧嘴不屑地一笑：“我听到艾瑞阿卡斯这样自称了。‘龙骑将’！他和其他人还真以为以你们这点小小的力量跟微不足道的生命可以和我们相提并论！也不能怪他就是了，他大概以为用那种拙劣的方式模仿我们龙族可以沾到一些光，因此得到克莱恩其他种族的崇敬。”
红龙鼻子哼了一下，火焰从鼻孔喷出。它发着嘶嘶声说：“就好像小孩穿着爸爸的铠甲办家家酒，他马上就会知道铠甲太重，他根本撑不住，然后他就会摔倒。这是妄想的代价！”
“我就是要去把蛋都给砸了。”它带着淡淡的挑衅问：“你有胆子阻拦我？”
奇蒂拉身陷危机了。但在她看来，自己也没什么好在乎。
“阁下，命令或许是透过艾瑞阿卡斯将军发布。”她大胆地与红龙闪着精光的眼睛相对：“但我们都很清楚是谁叫他这么做的。您连黑暗之后的意旨也想违背？”
“我乐意极了！”炎祭牙齿格格作响：“你以为我真怕了祂？要是塔克西丝在这个世界的话，我或许还怕祂三分，但你也知道祂根本不在这里，祂被困在地狱深渊啦。呵，祂是可以又吵又闹用力跺祂那双小脚，但总之祂就是碰不到我半根汗毛，所以我要去复仇啦。我要让那些杀了我的同伴、把我们逼到绝境里的金龙、银龙好好尝尝苦头，它们杀我们，我就杀了它们的小孩，顺手毁了那个该死的神和祂的神殿。还要把那个城也整个烧了，之后……”它舌头闪了一下，好像舔着血的一团火。“我要把玛济斯的子孙也毙了，这样我就报了大仇了。”
它红色双眼一闪：“趁你走得掉的时候赶快走，钨斯‧马塔。要是柯罗斯跟他手下的饭桶想碍事，就连他们也一起烧成灰。”
“阁下，”奇蒂尽最后的努力：“黑暗之后殿下对于这些蛋还有计划啊。”
“我也一样。”炎祭说：“克莱恩所有的种族马上就会看到龙族到底有多强大，你们很快就会看见龙族回到应有的地位──我们应该要统治世界。”
奇蒂拉不能放任它毁掉艾瑞阿卡斯的计划，也不能纵容它违逆黑暗之后的命令。更重要的是，她可不想让炎祭坏了自己对未来的期望、计划跟抱负。她听着炎祭说话时已经抽出长剑，动作非常快速流畅，如果炎祭是个普通人类，大概下一口气时，咽喉上已经插着一把剑。
但他不是人，他是一头龙，还是一头红龙，克莱恩世界最强悍的生物之一。火焰包围奇蒂拉的身体，她身边的空气发出爆裂声，烧灼她的肌肤。她想要换气尖叫，但整个胸口都塞满了热气，身体烫得不得了。她撑不住了，只能跪在地上等死。那团火焰一下子散开了。过了一下子，奇蒂拉发现自己根本没受伤，但是活生生烧死的记忆却栩栩如生。只是一瞬间，但她脑海中的体验是一个警告。她仍跪在自己倒下的地方，感觉灰心丧志。
“再见，钨斯‧马塔。”炎祭愉快地说：“多谢你大力帮忙。”它脸上露出个冷笑，刻意鞠躬行礼，然后重重将牙齿扣上。
奇蒂拉看着它走出帐棚，也看着自己飞黄腾达的路就此断送。她一直跪在原地，直到最后确定炎祭不会回来了，才忍着痛，很僵硬地伸直了脚，伸手扶着帐棚的墙面站起来，稍微走动后，奇蒂拉就好多了。
她走到外头，深深吸一口气。外面的空气虽然有烟雾，却还是比起帐棚里面那股红龙的味道要好。她在营地内找到一个隐密的地方，位置在绞刑台后面，除非逼不得已，不然没有人会走到这种地方。但这儿有个小缺点就是苍蝇很多，不过奇蒂不在乎，她要在这里不受打扰一个人好好思考眼前这困境。
她不能──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炎祭完成复仇计划。奇蒂对那些龙蛋一点也不在意，至于那座神殿也给了她很多不舒服的感觉，可以的话她很乐意帮着炎祭拆了它。但是她不会沉溺在这种念头里，也不可以让炎祭这样做。牵扯的事情太多了，赌注也太大；原本她们最后一注都赢了，现在这头龙居然要将赢来的钱全部用光，只为了一顿晚餐跟一场烟火表演。可真是盛大的表演哪！奇蒂拉生气懊恼地跺脚。
这下子安塞隆大陆上所有人很快就会知道龙族重返人间，艾瑞阿卡斯的军队现在却还没有实力可以发动总攻击，光是看看这个军营就能知道这一点。柯罗斯和他这群新兵碰上了索兰尼亚骑士，抑或是其他训练精良的部队都不堪一击，可以说是未战先败，而一切都肇因于那头目中无人、只想着跟黑暗之后作对的蠢龙。
“正面冲突我绝对没胜算。”奇蒂拉喃喃自语，朝着一边走了十步之后又转头走回来：“它的法力太强了，刚刚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再怎么厉害的法师也会有弱点──例如肩胛骨中间。”
她从靴子抽出匕首拿在手上兜转，看着阳光在刀刃上反射。那个“奈杰爵士”也说不定根本是个假骑士，但他还算守信诺，因为奇蒂拉出山洞的时候就取回了刀剑。
“就算是龙，背后也没长眼睛。炎祭一直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它可真是误会了。”
瞄准了二十步外树干上一个栉疤，奇蒂抓着刀尖朝那一射。匕首切开空气，埋进那栉疤一个巴掌外的地方。
她做了个鬼脸：“老是偏右。”走到树旁边一看，匕首几乎全部插进树干，只剩下刀柄在外面。她取下匕首说：“这样应该杀得死它，”她想了想。“至少它是人形的话应该没问题，如果它变回龙的话就没什么用了。”
想到这点就很头痛，如果炎祭变回巨龙的模样，那奇蒂拉一点机会也没有。她忍不住一阵恶寒──要是它已经变身了怎么办？这很难说，它似乎根本不在乎会被人看见，也许会想飞过去山洞那儿……但细想又发现不对。炎祭抵达山洞之前应该都会继续伪装，因为它应该知道龙蛋有守护者。刚刚炎祭离去得很仓促，完全没有跟她问到这一点；而守护者或许不会介意红袍法师靠近，看见红龙则一定会敲响警钟。
炎祭必须要以人类的姿态潜入洞穴里，至少奇蒂拉希望那头龙还有点常识。然而想到现在自己居然仰赖着那头龙有常识，她不禁要摇头叹气一番。总之不管炎祭到底头脑清不清楚，现在奇蒂拉没有选择，她一定得找个办法阻止那头龙，否则自己将来就永远只能做个小小的佣兵。
跟你的父亲一样。一个声音不请自来在她脑海中回荡。她虽是生气，但不想搭理那声音；将匕首收进靴子后，踏上追踪红龙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