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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薄雾缠绕威莱斯的大法师之塔,雨幕轻落打得竖框窗上一片光亮。雨滴沿着石头窗台滑下黑曜岩墙壁,在塔外的庭院积出一个个水洼。院子里有一只驴子和两匹马,身上载了毯子与鞍囊,已经准备上路。

驴子低着头弯着背,垂着一双耳朵。它以前过得很好,喜欢吃干燕麦,待在温暖的马厩,出门走在阳光普照的路上,步调轻松写意。珍妮不明白为什么主人非得挑下雨的日子出去,因此顽强抵抗,不肯离开马厩。那个想将它拉出去的大个儿现在大腿上已经有一块瘀青。

不过驴子终究走出了温暖的小窝。它上当了,那个大个头使诈,拿出飘香的胡萝卜、清甜的苹果,珍妮无法抗拒这诱惑,终于落入陷阱。站在雨中的它脾气一来,下定决心要让那大汉,还有旁边所有人都遭殃。

法师议会的首脑,同时也是威莱斯之塔的主人,从自己在北塔上的房间低头凝视这头驴子。帕萨理安察觉那驴子抖起耳朵,对着卡拉蒙‧马哲理抬起左后腿时不禁眼睛一眯。卡拉蒙这时正想要在珍妮身上安顿一包行李,同一天稍早他已经中过珍妮的招,所以现在早有提防。他也注意到驴子竖起耳朵,心知肚明这绝对没好事,也就把握机会躲开这一脚。他搔了搔驴子颈部,又拿出一个苹果,但是驴子垂下头不予理会。看那驴子的模样,帕萨理安猜得出珍妮想做什么──帕萨理安其实对于驴子的个性很清楚,不过应该很少人会相信才对──总之耍起性子的珍妮看来是准备在地上打滚。

卡拉蒙替旁边两匹马装上行囊,尚未察觉自己刚刚悉心放上驴背的东西就快要散落一地、泡在泥浆中。那两匹马跟驴子的天性不同,它们倒是很高兴终于不用闷在室内无事可做,很期待有机会可以出去跑跑、伸展筋骨、看一看风景。马儿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十分开心,在雨中不停呼气看着大门,一副想冲出去的样子。

帕萨理安也遥望那条路的尽头。他看得见那条路通往何处,比当下克莱恩世界上任何人看得都清楚。帕萨理安看见了考验、看见了险阻,也看见许多危难。然而他也看见了希望,不过希望散发的光芒微弱摇曳,就跟底下年轻法师手中法杖顶端,那颗水晶的魔光差不多。这希望之光是帕萨理安换来的,代价十分惨重,而且这道光芒目前似乎只是使人看见更多危险。帕萨理安只能保持信心,他必须对众神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他亲自挑选成为“剑”的那个人有信心。

帕萨理安所选的“剑”此刻站在庭院中,受着风吹雨打,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他忍受寒冷,一边发抖,一边看哥哥拖着瘀青的大腿为旅途做准备。如果换做是哥哥这样的战士,看到他这样的“剑”应该会当场拒用。这“剑”不管怎么看都太脆弱,可能一与人交锋就会断成两截。

帕萨理安对于“剑”的所知,或许比“剑”对自身的了解还要多。他知道那年轻法师意志极为坚强,灵魂已在鲜血与烈火之中铸炼,接受命运之锤敲打成形,浸于自己的泪水中冷却,现在已经是强韧、锐利的精钢。这是帕萨理安成就的神兵利器,但所有的兵器都是一体两面,可以维护弱小无辜的百姓,却也可以摧毁世人。他无从确定这把“剑”到底会倒向哪一边,也不肯定“剑”本身知不知道。

年轻法师穿着新的红袍,这件平凡的红袍子没什么装饰,因为法师没有钱可以购置高级的衣物。他瑟缩在院子里一棵开了花的玫瑰树下稍微避雨,拿出手帕咳嗽的同时,瘦弱的肩膀就会随之颤动。一听见咳嗽声,他那魁梧有力的哥哥会马上放下工作,忧虑地回头看看虚弱的弟弟。帕萨理安看得见年轻法师不耐烦地挺直身体,也看得见他张开双唇,几乎可以听见他短促地催哥哥赶快把事情办妥,不要多管闲事。

另一个人窜进庭院,及时阻止驴子将背上的东西全甩掉。他是个衣着整齐、干净俐落的中年人,身上穿着灰色的袍子──他可不愿意自己的白袍给旅途中的风沙弄脏──他另外披上了有帽子的斗篷。看见安堤默兹令帕萨理安感觉舒服得多,他爽朗地叱喝一下驴子,气氛一变,马上驱散天气中的阴霾。安堤默兹一边跟驴子玩耍;一边指点年轻壮汉怎样安顿行李。帕萨理安能从他的动作与手势推测,虽然听不见下面的对话。安堤默兹是年轻法师的老朋友、心灵导师、也是替他出学费的人。

安堤默兹抬头望着北塔,与帕萨理安的视线相交。他虽然没办法从院子望见高高在上的法师议会首脑,但却很清楚帕萨理安就在那里看着大家,所以皱起眉头、没好气地瞪了瞪。他一定要让帕萨理安知道自己现在可是挺不高兴。这场雨、雾根本就是帕萨理安搞的鬼,因为大法师之塔的主人可以控制这一带的天候状况。他明明就可以在春天的阳光中送走两个客人,却偏偏要这么做。

事实上安堤默兹生气的也不是天气,那算是理由之一。安堤默兹真正不满的,还是帕萨理安对于年轻法师进塔参加试炼后的处理方式。这件事情让他心上有了个疙瘩,两个大法师之间深远的友谊,也因而萌生嫌隙。

这场雨是帕萨理安的风格。他想表达的是:“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老朋友。可是我们不可能一直活在阳光底下。照顾玫瑰树,不能只给它阳光,也得给它雨水滋润。这阴郁与昏暗,与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安堤默兹仿佛听见帕萨理安的心声般摇头回应,板着脸走开。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喜欢这种象征手法,当然更讨厌踏上旅途时被迫淋得浑身湿透。

年轻法师一直注意着安堤默兹。等到安堤默兹转过身安抚生气的驴子,雷斯林‧马哲理的目光随即朝着北塔望去,笔直落在帕萨理安房间的窗上。大法师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凝视──金色的眼睛,瞳孔是沙漏的形状──一接触到这目光,肌肤刺痛起来,好像被刀锋划过。但那双金色眼珠将一切思绪都掩藏在受到诅咒的视觉之下。

雷斯林并不全然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帕萨理安很担心他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虽然那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年轻法师心中是否充满痛苦与憎恨?帕萨理安不禁如此怀疑。雷斯林的身体毁了,再也无法恢复健康,从今以后必须拖着奄奄一息、总是疲惫疼痛的身躯依赖那强壮的哥哥。他若心有怨怼也是理所当然、人之常情。但有没有一丝可能──其实雷斯林能坦然以对?他是不是认为自己获得了精铸的“刃”,值得付出这些条件交换?应该不会。他还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力量,他需要众神给予机会继续学习。而他很快就要进入第一堂课了。

法师议会中所有高阶人员不是亲自参与了雷斯林的试炼经过,就是从同僚口中得知发生的事情。也因此没有人愿意收他做学徒。

“他的灵魂已经不是自己的,”首席黑袍法师拉多娜这样说:“谁知道取走他灵魂的‘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年轻的法师需要更多指导,不只是魔法方面的训练,在生活方面也一样。帕萨理安经过审慎调查,为他找到一个适合的老师可以好好传授。这个对象令人费解,但帕萨理安却深具信心,只是就连当事者知道这件事恐怕也要大吃一惊。

经过帕萨理安授意,安堤默兹询问兄弟俩是否有意愿趁春季前往东方,进入声望颇高的朗萃领的艾佛男爵麾下当佣兵。这种训练对于年轻法师和战士兄长都很理想,他们需要赚钱过活,同时也能藉此精进战技。
 

他们未来会需要这些技术,除非帕萨理安真的搞错了。

他们其实不需急着动身。这时候是初秋,多数战士正打算放下武器,找一个舒服的地方靠着壁炉度过寒冷冬季,好好将自己的英勇事迹告诉别人。夏天是打仗的季节,春天才是准备作战的时候。年轻人能有一整个冬天可以养病,或该说习惯这样不方便的身体,因为他不可能回复健康。

有一份正当工作,雷斯林也就不会为了赚钱当街卖艺。他以前曾经这么做时,使法师议会相当吃惊。一般来说,只有不入流的幻术师和水准不高的施法者才会当众表演,这对法师议会的成员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帕萨理安会想将雷斯林送至男爵身边还有一个动机。这件事情,如果年轻法师够幸运,永远都不会知道。但安堤默兹早就起了疑心,他知道老朋友帕萨理安做事一向不是表面上那样单纯,背后都有特殊目的。他努力想搞清楚真相,因为安堤默兹最爱打探消息,还会反覆思考自己到底知道多少情报,就像守财奴半夜会起床算帐一样。可是这次帕萨理安口风很紧,不管他怎么套话都套不出结果。

三人终于准备就绪,安堤默兹爬上驴子,雷斯林在哥哥搀扶下也登上马。接受哥哥的帮忙看来让他很难受,表情相当不愉快。不过卡拉蒙一如往常,极有耐性地确定弟弟有坐稳、坐起来舒服,然后自己才轻巧跨上另一匹也很大块头的马上。

带头的是安堤默兹,三个人朝大门前进。卡拉蒙迎着雨低下头,安堤默兹又一次望向北塔顶端的窗户,眼神里充满心中的严重不满跟怒气。雷斯林走出大门前拉住马儿,回头看向大法师之塔。帕萨理安可以猜得到这年轻法师心中念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想法。

‘我的生命在短短几天之内改变了好多!进塔之前我是个健康又自信的人,出塔的时候我却变得憔悴虚弱,眼睛受到诅咒,身体难以负荷。但我还是光荣地离开,因为我得到了法力。为了得到法力,我愿意付出灵魂……’

“是你。”帕萨理安静静地说,目送三人进入威莱斯魔法森林中,从自己肉眼视野中消失。然而在帕萨理安的心灵之眼里,却持续关注着他们。“是的,你愿意付出灵魂作为代价,你也真的付出灵魂了,但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安堤默兹此时一定打从心底恨死这个老朋友。帕萨理安淡然一笑,心想只要当他们离开森林,就有阳光迎接三人,将他们全身烘干,所以这一行人也不会穿着太久的湿衣裳。安堤默兹是个有钱人,也很重视生活享受,他应该会在路上找一间像样的旅店休息,一定也愿意买单,不过得先想办法说服那对孪生兄弟。那两个年轻人荷包里头钱不多,可是胸中志气却是全帕兰萨斯城的宝库也装不下。

帕萨理安转头离开窗台,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呆站在那儿看着外头下雨。一回头他就对房门施展一道封印咒,这个法术效力很强,即便是如黑袍之首拉多娜一样、最厉害的法师也难以破解。虽说拉多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入大法师之塔,但她总爱出其不意地到访,也总会选在极其不妙的时机露面。现在进行的研究万万不可让她知道,而且不只是她,所有住在塔内、或者出入频繁的法师都是帕萨理安要设防的对象。

他现在所知太少,还不到公开一切的时候。只有继续调查,他才有办法判断自己的臆测是否属实。他要继续研究,好好厘清眼线回报的消息是否正确无误。

确定除了白魔法之神索林那瑞,应当没有凡人可以闯进房间之后,帕萨理安回到座位。他的书桌出自矮人手艺,是索巴丁山脉其中一个氏族族长有求于人之后的谢礼。此刻书桌桌面上摆了一本书。
 

这本书相当老旧,早已遭人遗忘。帕萨理安会知道这本书存在,也仅是因为其他文献之中有相关叙述,否则即便是他,也会犹如无头苍蝇。但就算确定世界上真有这本书,他还是在大法师之塔的图书馆里费了一番苦心才找到。大法师之塔的图书馆收藏许多典籍、魔法书与卷轴,馆藏虽多却从未分类整理,唯一能在此理出头绪的便是帕萨理安的脑袋。他之所以不加编目登记,原因在于图书馆内太多危险资料,这些东西必须妥善保管,只有各袍色法师的首席可以取阅,甚至也有仅传于塔主的文书。不过,显然也有他不知道的典藏,眼前这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册古书最后是在储藏室角落一个箱子找到,不知是误会抑或刻意,箱盖上的标签竟写著「童谣”。

自箱中其他古物推测,这些东西应该来自于帕兰萨斯的大法师之塔,历史可以追溯到骑士修玛的时代。当时法师抛弃尊严、急急忙忙收拾打包撤出高塔,只为了避免与安塞隆大陆其他人民展开血战。这个标示为“童谣”的小箱子也就因此被扔在角落,经过大灾变的混乱动荡后再也无人闻问。

帕萨理安伸手轻轻拂过古书的皮革封面,这是箱子里面唯一一本书。他将灰尘、老鼠屎、蜘蛛网这些秽物给抹去,封面上已经破损的浮雕书名在他指尖下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隆起。而那书名也的确让他皮肤上隆起许多疙瘩。

‘巨龙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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