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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背叛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想来应该不难,那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老板最值得怀疑。我和巴顿掏钱让他提早开门的消息,可能从他嘴里传出,继而口耳相传,一直传到某个身居高位,知道巴顿如何在刑场上逃生的人耳中为止。所以他们才把他大卸八块,因为他们曾见过我如何死后重生。那些伪装者和他们不知情的助手们,想确保这次不会犯下同样的错。他们就这么把他留在了妓院里,确保我会发现这一切。
一面检查着朋友的遗体,我一面小心翼翼地保持在快速时间流里。对我而言,离开安德森已经是十天前的事。这意味着我从吉尔出发,在路上来回奔波了十九天。而在真实时间里,现在只是我离开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禁不住去想,如果路上能走得再快点,或者不那么早离开他,我是不是能救下巴顿的性命。可当我为他献上祭奠时,我意识到这内疚与我在安德森时从大地的哭号中感受到的痛苦无法相提并论。大地并不认为我应当为巴顿勋爵的死负责,我也并未因杀死那名安德森人而内疚。所以,我可以卸下心中的内疚,而只铭记我爱这个人,他是个好人。我必须拼尽全力,不再让像他这样的人,因为那些伪装者的阴谋而死。
既然巴顿已死,我再没有理由拖延了,只能快步踏上下一段旅程,执行接下去的计划。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有权做出判决,我曾万般不情愿地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而现在,我已不再怀疑,也已心甘情愿。我将付出一切代价,将“背叛星”从这些伪装者的魔爪下解放出来。思考可以到此为止了,现在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但我还需要判断一下优先级。出发去对付各个家族中掌权的安德森人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们的故乡,而且不能让任何安德森人替换掉被我杀死的伪装者,我也不想看到一支安德森人组成的大军出现在大陆上。安德森岛的人口可能不到百万,但也应有数十万人。我能靠手里的刀和快速时间流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吗?可能还没达成目标,我就已垂垂老矣。所以必须得是某种无法抗拒的天灾,一次性杀死所有安德森人。而我却找不出这样的办法。
我需要帮助,而我只能想到那些舒瓦兹人。但我能说服他们来参与这样的屠杀吗?哪怕这样的杀戮只是为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以及让其他数百万的生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意义?但舒瓦兹人不喜欢做这样的价值判断。我太了解他们了。生命就是生命,谋杀就是谋杀。而我呢?离开他们时,我还是无辜的,回去时就已双手沾满鲜血,却还请他们协助我制造更多的死亡。
我已经在快速时间流里待了几个星期,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除了那个伪装成女孩的安德森人,我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声音。而现在,我还不能休息,只能继续踏上旅途。我花了整整三十天穿越大陆的南部区域,从伍德一路走到哈斯。眼见着大树让位给繁茂的草地,草地变成了一缕缕低矮的干草;而后连这干草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黄沙和风蚀的岩石。
我在最后一丛荒草前停下,然后切进真实时间。我找不到那些舒瓦兹人。但他们可以找到我,而且他们会来找我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着要不要掉头离开,因为心知肚明和他们的再见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他们不会杀了我,但我却克制不住地想着,与他们在一起时,他们所给予的那种无私的、无尽的、可以依赖的爱。而现在,我再也得不到那样的爱了。
走进沙漠半天后,第一个舒瓦兹人开始出现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与我相隔数个沙丘并行,一会儿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会儿又消失在某座岩山后。到了下午时,人数增加到了三个。到了晚上,当我在一座高耸的岩石旁停下休息时,身边聚集起了上百个舒瓦兹人。之前我与他们住在一起时,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人。
他们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我。我坐在他们面前,将意识深深地探入地底,找到水源,然后把水拉到地面上,水里反映着岩山顶端被夕阳照亮的峰尖。我俯身下去喝水。而水却从我唇边退去,沉入地底。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他们已对我做出了判决。
我站起身,对那些舒瓦兹人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从我们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一个老人道。
“这个世界需要你们的帮助。”
“大地只需要生命,别无所求。”另一个人低声道,“杀人犯。”
“我不是说大地需要帮助,”我打断了他,“我说这个世界,伙计们。你知道,人们没法像你们这么无欲无求,他们还需要填饱肚子,还需要挣扎求生。”
“他们挣扎求生是因为还有人热衷于杀戮。”老人说道,“我们知道你干了什么,我们听到了那声死亡的惨叫。兰尼克·穆勒,你杀了他,所以你应该听得最清楚。我们教会你如何与大地沟通,而你却借此杀人。你把大地的力量变成了自己的武器。如果一定要杀什么人的话,我们第一个就会杀了你。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我们。你别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任何东西。”
“赫姆特?”不知怎的,我认出了他,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是的。”那个老人回答道。
“我以为你会永远保持年轻。”
“一个朋友背叛了我,所以我就老了。”
然后他转身背对着我,其他人也一样。尽管没人离开。
太阳落山,夜幕落下,黑暗笼罩了一切。“异议之月”在空中穿行,虽不曾光耀万里,却至少让我仍能在黑暗中辨清左右。我就这样被包围着,而又被无视着。没人打破沉默,直至我无法忍受。在舒瓦兹度过的那几个月的时光,我仍记忆犹新。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而现在却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我无法完成那个任务,无法将那些应看顾的人解放出来。我脱下衣服,倒在沙中,轻声哭泣。
我为自己哭泣,因为我背叛了岩石的信任,用它赐予的力量杀戮;我为巴顿哭泣,他的智慧、勇气和对我的信任害他丢了性命,尽管他的努力给了这个世界一线希望;我为一路来此地时,擦身而过的人们哭泣,他们不知道希望就这样擦肩而过又飘然而逝,他们的未来亦将就此葬送;我为这一切的终结而哭泣,因为一切的终结都是虚无。即便我消灭了安德森,即便我挫败了他们的阴谋,“背叛星”的所有人就能获得自由了吗?穆勒人会再换到新的钢铁,铸造武器,袭击邻人。纳库麦人会从树上下来,用他们换到的钢铁武装士兵,碾压那些仍在用木头和玻璃作战的国家。杀死安德森人只是打开了死亡的闸门,将世界再次带入痛苦与恐惧的深渊。而人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在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何德何能,可以认定战争会好过他们眼下享有的和平?
真正的敌人不是安德森人,真正的敌人是钢铁。不是我们用以铸造星舰、逃离“背叛星”重返人类社会的钢铁,而是那些让人们流血死亡的钢铁。这些钢铁毁了我们,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放进交易馆去兑换钢铁。这样就总会有一个家族能比别人兑换到更多钢铁,于是它就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其他家族的侵犯,进而阻止其他家族挖掘新的交易物,兑换更多的钢铁。
我躺在沙子里,头枕在双臂上,我这才意识到消灭安德森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必须同时毁掉所有交易馆。只要共和国还能从其他星球源源不断地把钢铁送来这里,那么我们就不可能从这血染的命运中解放出来。
“你说过,大地中有铁。”我说道。
他们没有回答我,甚至在我哭泣时都没有回过头,可能以为我在为自己的深重罪孽和悲惨命运而哭泣吧。
“为什么大地的表面上没有钢铁?”
没有回答。
“地表上有钢铁,对吧?所以舒瓦兹人才会第一个到这里来。地质调查显示这里的钢铁储藏不易开采,但是这里有钢铁,不是吗?”
赫姆特回答道:“没人会在舒瓦兹发现钢铁的。”
“但它们在这里,不是吗?它们就在这儿,而你知道。或者你的先人们知道,他们知道钢铁能拿来干什么,他们知道钢铁能用于战争,他们知道在这场争夺霸权的无尽斗争中,要流那么多血,牺牲那么多生命,以至于任何胜利都毫无意义。不是吗?”
赫姆特转向我,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扭曲表情:“没有人因此而离开舒瓦兹。”
“你们有钢铁!只是你们决定不用这些钢铁。不是吗?”
赫姆特站起身,愤怒地说道:“你知道什么?你没看见那些山岭吗?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不让这儿下雨?如果舒瓦兹境内落下雨来,那些山上泛出的红色铁锈隔着几英里就会被人察觉。我们就永无宁日了,这个世界也会因此而疯狂。所以我们一直隐瞒了这些钢铁的存在,我们也不会让这个世界知晓,不会让这个世界来争夺它们,再用它们去杀戮。”
所有人都转向了我,脸上现出了同样的愤怒表情。
“你不明白。我不想告诉别人,我只想卸下这压在你和你的先辈身上的重负。你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舒瓦兹,只为了防止人类获得钢铁,继而掀起战火。但你们不知道在舒瓦兹外,人们正在为了钢铁而血洒战场吗?”
“我们当然知道,”赫姆特说道,“但我们没有权力去改变人们的想法,我们不应对此负责。这不是我们的错。”
“所以你的手是干净的,不是吗?这里一切都笼罩在阳光下,所以就没有黑暗了?你们没有那么纯洁。你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可你们没有,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之处,这就是你们所犯下的罪行。”
“我们没有杀人。我们跟别人毫无关系。”
我已理清了这个逻辑的可笑之处后,便乘胜追击道:“如果你们帮助我,我能让人们再也得不到钢铁。我能切断共和国向我们输送钢铁的渠道,我能结束这场因钢铁而起的竞争,结束因为相互竞争而攀升的敌对情绪。但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是个杀人犯!”
“你们也是!”
赫姆特瞪大了眼睛。
我继续道:“在汉克,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吉尔军队的入侵而死于战火,无数房屋被焚烧,人们背井离乡,倒毙路旁;在‘背叛河平原’,又是成千上万的人因为纳库麦人的入侵而失去了一切。此前有任何家族的任何军队这样干过吗?”
赫姆特垂下了头:“此前,我们从未听过那么可怕的悲鸣。”
“钢铁引发了战争的狂潮。因为纳库麦和穆勒都在不停地获得钢铁,所以他们中必有一个成为统领所有家族的主宰。但这里还有一个家族,他们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从交易馆换来钢铁,就只能用这种能力从其他家族那里骗取钢铁,而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我们为什么要关心穆勒和纳库麦的人民?”赫姆特怒道。
“你们可以不关心,但你们关心人类,以岩石的名义,或以你们珍重的一切价值的名义!我说的那个邪恶家族正是安德森,他们的能力正是欺骗。不是叙说一个谎言,而是让人们相信谎言。他们编织的谎言如此真实,以至于别人甚至无法去质疑这谎言。”我向他们述说了关于丁特、麻宝麻瓦和柏斯·巴顿的一切。
这份名单让赫姆特现出了凝重的神色:“这些人就是那些引起诸多杀戮的权力核心?”
“正是。”
“那你准备干什么?杀了他们?”
我没有回答,但赫姆特读出了我的意思,不由得露出一股厌恶的表情:“你还希望我们帮你?如果你觉得我们会帮助你,就永远当不了我们的朋友。”
“听我说!”我吼道,并寄望于提高音量能让他们稍微放下成见,“这些安德森人是无法抵挡的,没人能击败他们。他们并没有组成大军,而是悄无声息地站上各个家族的王座,直接统治了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但如果他们被激怒了,如果他们组成军队,离开那座海岛来与我们作战,他们将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们能变成你心底最恐惧的怪物,甚至趁着睡梦悄无声息地降临。哪怕他们在战场上与你作战,当你挥剑时,他们就已经从你眼前消失。士兵们甚至来不及挥剑,就已经被捅穿了心脏。”
“我知道战争是怎样的。”赫姆特轻蔑道,“可我拒绝战斗。”
“你们当然能拒绝战斗。谁能杀死你们?你们永远不会死。但在这沙漠外,有几百万人会死。如果有人走向他们,手中拿着剑,对他们说:‘服从我的命令,或者带着你的老婆孩子一道去死。’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只能服从。即便是个英雄也只能低下头。因为他知道,任何能够杀戮并且愿意杀戮的人,都将击败所有敌人,直至被同样强大的敌人击败。而欺骗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凡人能抵抗这力量。”
“我们不是凡人。”
“你们甚至根本不是人。人是会死的!你们尽可以嘲笑敌人的士兵,在他面前筑起一道无法攀越的石墙。你可以站在那道墙上看着你的敌人,看着他的子子孙孙出生、变老,死去。而你将永远无法理解他们一直在害怕什么。他们在害怕天可能不下雨,粮食可能绝收,害怕饿肚子,害怕被突然降临的地震或洪水夺去性命,安身之所被摧毁;而最令他们害怕的,则是有人趁夜而来,举剑收割他们的性命。他们怕死!你能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也怕死。”赫姆特道。
“不,赫姆特。你们只是厌恶死亡,你们憎恨死亡。但你们很清楚,没人能威胁到你们的生命。死亡只会降临到别人头上。”
“所以你就希望我们去杀人?你希望我们跟你们一样投身杀戮?”
“不,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们,阻止这星球上的任何人拥有那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我要捣毁交易馆,不让任何家族能够继续获得钢铁。我想要摧毁安德森,因为他们拥有钢铁般无法抗拒的力量。”
“如果就这么杀死我们不喜欢的人,那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或许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个衡量人们所作所为的标准。在这条标准面前,那些为反抗暴政而杀戮的人或许比那些只为一己之私欲而杀死所有反抗者的人受的惩罚更轻。但如果一个为自由而战的人是邪恶的,那这宇宙或许已没有任何正义或邪恶可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杀或者不杀都毫无意义。但事情不会是这样的,它不该是这样的,正义和邪恶是不同的。总有一天,我们需要为正义而战,为拯救生命而战,听我说!”
但我无法说服他们,我看出来了,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表情令我绝望了。“好吧,我没法说服你们。没人能强迫你们做任何事情。”在绝望中,我尽情地讽刺道,“你们将自由视为奖赏,尽管你们有能力解救他人!但你们太自私了,哪怕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们也自私地不肯伸出手。所以,继续自由下去吧,继续这么高尚下去吧!但希望有这么一天,你们能明白,你们的自由、高尚,你们的与世无争,你们的永生是为了什么?因为你们的生命无益于他人,甚至毫无意义。”
我转过身,沿着来路返回,去往哈斯,走向文明与开化,走向那些无助的人们。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意识到有人正跟在我身后。那是赫姆特,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他的发色不再是老人的那种白色了。
“兰尼克。”他说道,“兰尼克,我必须和你说说。”
他的声音也变得年轻了,但我仍不敢相信刚才的争论能起到这样的效果,我不禁问道:“说什么?”
“因为我爱你。听到你所说的话,我意识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仍爱着你。”
我停下来,和他一道在沙子中坐下。
“兰尼克,你必须明白,我们并非掩耳盗铃。你说的话,我们都听进去了。我们也想帮你达到那目标,我们想要摧毁交易馆,我们也憎恨安德森人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认为他们所造成的杀戮是不可饶恕的。不是因为这杀戮带来了愤怒、伤痛的惨呼,也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因为他们只是为了利益就犯下这样的罪行。你明白吗?我们和你一样义愤填膺,我们也想消灭他们。但是兰尼克,我们做不到。你觉得我们不进行杀戮,只是因为我们选择如此,只是因为我们不愿如此,只是因为我们希望世界和平?我们无法杀戮,就这么简单。即便此刻,我们仍因为岩石中轰鸣的死亡之歌而痛苦不堪。在安德森,你让大地吞噬那个人时,你听到了大地发出的惨叫声。你还记得听到那声音是什么感受吗?”
我回答道:“那是我经受过的最可怕的事情。”
“兰尼克,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很多年前,在你离开前,我们就这么说过。所以,你听到的声音比我们任何人听到的都清晰。如果我们要摧毁安德森,我们必须引起地震,让海浪摧毁那整座岛屿,将它完全从地表上抹去。而你很清楚,只凭一个人是做不到这一切的。”
我点点头:“所以我希望议会能……”
“这就是问题所在,兰尼克。议会是个人的集合,由像我一样软弱的个体组成。在一起时,我们能扭转地脉,让星球以你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运作。我们可以让安德森岛瞬间沉入海底;我们可以在一小时里,建起一座横跨整个大陆的山脉;如果需要的话,我们甚至能改变这颗星球的轨道,改变它和太阳间的距离,让它变得更冷或更热。但如果任何人因为安德森沉入海底而死,你听到的声音将被放大成百上千倍。你能想象吗?而所有参与的人都将承受这声音,这意味着三四百名舒瓦兹人将承受这声音。而更糟的是,因为我们组成了一个整体,因而得以侵入大地的更深处,比你所到过的任何深度还要深,那里岩石的声音将比浅处来得更加响亮,而我们将无法抵抗这声音。那声音将深深地扎入我们的躯体,在大海吞噬那些安德森人的同时,我们也会被这声音吞噬。
“你明白吗,兰尼克?这会毁了我们的。那时谁来抚平大地的愤怒?谁来缓释岩石的仇恨?谁来冷却沸腾的岩浆?没人能。我们可能会因此毁了整颗星球。这就是我们无法接受你的提议的原因。”
我从未想过舒瓦兹人会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那么,我就一个人去努力吧。”
我起身准备离开。赫姆特也站了起来,和他对视一会儿后,我转过身。
“兰尼克。”他说道。
“嗯。”
“他们让我告诉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完成你心愿的办法。”
我仔细看着他,想弄明白他的意思:“但你刚才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摇了摇头,眼中突然涌出泪水:“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别的办法,我真不愿告诉你。兰尼克,我害怕你接受这提议。因为它会毁了你,而我爱你。我不希望你被毁掉。”
“告诉我,赫姆特,只要有办法,我就会去干的。哪怕死了也成。我能想出的别的办法都是以死亡告终,更何况我也没想过要永远活下去。”虽然这么说,但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这么想。我真的想死吗?难道不能找个像亨平那样平静的乡下,或者库库艾的森林隐世而居?或者就留在舒瓦兹的沙漠里,和这些美丽而奇怪的人们一道永别尘世。我可以藏起来,可以活下去,那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呢?
赫姆特则发出了同样的疑问:“你不爱自己的生活,不爱自己的生命吗?”
我回答了他,又像是在回答自己:“赫姆特,你不明白。你没有像我这样孤身一人过,在那孤独中我发现了一些全新的东西。我从世间走过,人们对我视而不见,即便他们看着我,和我说话时,我也像是不存在的一样,仿佛这个世上已没有我这个人。我曾经的所作所为,我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虚无,对我所爱的人们毫无助益。而在亨平,在布灵顿最穷苦的地方,在那片贫瘠的山中,有一个家庭却需要我,这需要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在库库艾的湖边,有个女人将自己冻结在了时间中,她也需要我,但有什么挡在了我和她之间。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把她解救出来的话,我就该为之拼尽全力的。还有一个人,他塑造了今天的我,却在盛年时自沉于库库艾的湖中。我的一部分也随他而死,而剩余的部分将永远为此悲哀。我愿为之付出代价,赫姆特,一切代价。只为了不再有人像我这样选择去死,为此我愿付出一切。”
在这之前或之后,换个别的什么时间,我或许都无法说出这些话。但当时机到来,当灾难降临,有人会成为英雄,有人会成为牺牲品。我孤独地跋涉了三千千米,绝不只是为了被拒绝,或收获绝望。但换个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轻易吐出这样的字眼:“我愿付出一切。”
但既然做出了承诺,我便为你效命。赫姆特拥抱了我,解释道:“和大地沟通时,我们不需要都沉入大地中,可以只派出一个人沉入岩石中,用他的声音唱出我们的歌,他将用心聆听大地的回唱。当我们要赋予谁荣誉时,就把他送入地底,让他聆听大地的欢愉之音。但我们也会把所有人中最伟大的那个送入地底,去聆听大地的痛苦之音,让他承担最大的痛苦。我们中没人能承受这种痛苦。所以只有你,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强,虽然我们不知道你能强到何种地步。但如果是你代替我们沉入地底,或许还能活下来。即便你死了,至少我们还能活下来,抚平大地的愤怒,让这世界不致被地火吞噬。”
 
我们一并展开双臂躺在沙中。我躺在正中间,蜷成一个球。沉入地面时,我可以感到他们与我同在。他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在我脑中响起,然后沙子吞噬了我,带着我向大地深处沉去。
通常我会在地底的岩床上停下,但这一次,岩石软化了,像冰冷的泥浆一样四散开来,包裹了我,然后在我的面前合拢。我沉得越深,岩石变得越暖和,而我就沉得更快。直至温度高到无法承受时,我才停下来,但身边的一切仍像是在翻腾、变形。
借助地表那几百名舒瓦兹人的帮助,我轻易地找到了安德森岛。它不再是孤立于大海中,怪石嶙峋的海岛,而是从大地直伸向上的山岭的峰尖。我抽开了这山峰下的地幔。
一开始,我的举动似乎并未造成多大影响,但地表上的一切随即发生了变化。岩石猛然下沉,岛上所有的建筑和活物都被震倒在地。随着岛屿不断下沉,海水猛扑上来吞没了一切,滔天的海浪在岛屿中央汇合,溅起冲天的巨大浪花。
因为地壳变动的关系,岩浆喷涌而出,冲破了海水,直涌上天空,向整片海域喷洒灼热的灰烬、蒸汽、泥浆和熔岩。海水沸腾了。所有还在水中挣扎的活物,都被喷涌而起的蒸汽烧成了灰烬。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靠着舒瓦兹人的力量,我强迫大地造成了这样的破坏。大地不知道会造成这么可怕的后果,只单纯执行了我的请求。直到死亡的声音响彻地底,大地才开始反抗。舒瓦兹人就在这一刻离我而去。他们必须尽一切力量防止大地就此碎裂,阻止它抖动自己酥松的表皮,消灭那些让它感到如此痛苦的生命。灼热的岩浆正拼命扭曲着,挣扎着想要找一条直通向地表的路径,而舒瓦兹人必须堵住所有路径,挡住这浪潮。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大地正因为数十万人的瞬间死亡而惨叫,而我是唯一的聆听者。
很多死者是无辜的。在布灵顿海湾捕鱼的渔夫被大浪吞噬,在哈斯和吉尔的人们因大地的震动被倒塌的房屋压死,还有许多的安德森人并无意与世界为敌。他们都死了。这些无辜者的死,将成为永远萦绕在我灵魂中的罪责。
而对于大地而言,没有无辜与有罪,只有死亡。不管这死亡是毫无意义,还是因此解救了“背叛星”的所有人。大地只知道这并非春种秋收般的循环,它无法理解人类的逻辑,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它只知道是这群聚集在舒瓦兹的人传达了意愿,杀死了远在千里外的陌生人,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自卫。
岩石发出可怖的吼声,仿佛在尖叫道:“我们相信了你,我们赋予你力量,我们遵从了你的意愿,而你却将我们引向杀戮。背叛者!”
恐怖的高热反复冲刷着我的身躯。有那么一会儿,我像是落入虚空中,与现实割裂开来。所有感觉都消失了。杀死那名安德森人时,大地的嘶鸣只持续了几秒钟。而现在,那声音却像是永无休止地在我体内轰鸣。时间已消失了,我仿佛置身于永恒的、无止境的痛苦中。我无法一死了之,因为死亡只会让岩石感到更痛苦。但我宁愿被毁灭,宁愿从未存在过,宁愿从未活过,只因为那萦绕于身体、灵魂中的痛苦已被推至极致,那无法忍受、无法想象亦无法再现的极致。
“背叛者!”大地永无止境地呼号着。
“原谅我!”我乞求道。
而后,永恒终结了,时间又有了意义。岩石把我吐了出来,沙子把我扔到了空中,眼睁睁看着星空在面前绽放。
我向那星空升起,然后落下。那感受让我想起从悬崖上踏入黑暗的那一瞬。或许这一次沙子还会像往常一样接住我,又或者我会直接摔个四分五裂,肝脑涂地,直至整个身躯在日晒雨淋下,变成尘土,回归大地。
但我只感到狂喜。即便立刻死去,我已经完成了最重要、最优先的目标。我做到了。哪怕只是一瞬间,我承受住了大地发出的惨痛尖叫,并活了下来。
而随着坠向地面,我又听到了大地的声音。那声音并未消失,而是继续萦绕在耳边,哪怕我已离开了大地,但只要还活着,就会永远听到那声音。
我落到了沙地上。沙子承载住了我,轻缓而温柔地让我沉入地表,在那里休息,尽管我再也无法借此获得平静,因为我背叛了它们的信任。大地不愿原谅我,岩石更不会原谅我。但尽管如此,大地还能容忍我。它理解我,并将继续承载我的生命。只要我还想活下去,大地就会允许我活下去。
舒瓦兹人躺在我身旁。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他们正在哭泣。突然,我想起了麻宝麻瓦在纳库麦的树尖上吟唱的歌谣。那声音在我脑中无休止地回荡着。我突然领会到那轻吟中的美妙之处,那首歌是关于一个杀人者如何渴望死亡,那首歌是关于人们如何渴求正义,而却始终不见正义得偿。
我们就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过了好几个小时,或者过了一整天,又或是好些天,安德森沉没时喷到空中的灰尘和蒸汽变成了浓云,一直涌到了舒瓦兹的沙漠上,覆盖在我们头顶上。数千年来的第一次,这沙漠下起了雨。雨水洒在了富含铁矿的山岭上,雨水洒在了沙子中,雨水混着我们脸上的泪水一同滴落,洗去我们心头的悲恸。赫姆特站起身,在那暴雨中走向我:“兰尼克,你活下来了。”
“是的。”我说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兰尼克,我爱你,而你还活着。”而我想说的是:“赫姆特,我爱你,而我还活着。”
“我们已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赫姆特道,“我们不会后悔,尽管这一切可能算不上正义,但这是必需的,可我们仍需要你离开。我们不会赶你走,因为你阻止了更可怕的事情。但求求你,兰尼克,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了。”
“我还有工作未完成,我还要继续杀人。你们还会听到更多的悲鸣,我还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伤痛。”
“去做吧。”他说道,“我希望有一天,你手上的血迹能褪去。”
“守护住你们的钢铁,保护它,别让它生锈。”
他笑了起来,尽管只是一瞬,但那笑容仍熠熠生辉,美得令人惊异。他拥抱了我,然后说道:“当你离开时,我以为你背叛了我们。我不明白,兰尼克。我以为自己信任你,所以你就应该尊重我的期望,照我的意思去做。可是我错了。现在,兰尼克,我又年轻了。会有别人接替我成为代言人。我已卸下自己的职责了。”
“我举双手赞成。”我回答道,他亲吻了我,拥抱了我,然后送我离开。我向东走向哈斯,在路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他们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卷成一团,放在了路旁。摆在最上面的,是我的刀子。仿佛这就是他们的祈愿,以此赦免我即将犯下的罪。
我穿上衣服,握紧手中的钢刀,切进快速时间流,接下来的三年里,我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而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路上。我从一处赶往另一处,杀人。听着死者的惨叫在我耳边响起,听着大地的惨呼。并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找出他们的每一个人,把他们全部杀掉。然后就能放下手中的屠刀了。
我杀了柏斯·巴顿,那个老女人欺骗并谋杀了我的朋友,她的死让我心中响起了阵阵尖啸;然后是麻宝麻瓦,她的真身是一个秃顶的白种男人,尽管他的晨歌美妙动人,但他的死只是唤起了同样的尖啸声。我喜欢谁,憎恨谁,对大地而言毫无区别。我的刀子捅进柏斯·巴顿的喉咙和捅进麻宝麻瓦的心脏时,也是一样轻而易举。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摧毁交易馆反而来得更轻松点。大地对此并无意见,因为它们不过是毫无生命的机械。而我所要做的也不过是撕开封印,上面写着:“警告,打开封印可能导致机器自毁,同时杀死五百尺内的任何人。”而在爆炸发生前,我已切进快速时间流离开。
我从临近安德森的海边废墟开始,一路杀向内陆。走过每个家族的首都,杀死了每一个安德森人,摧毁了每一个交易馆。因为一直保持在快速时间流里,所以这花了大约一周的真实时间。我赶在了所有信使前面,赶在这世界得知安德森的毁灭前,赶在了各家族的重要成员莫名其妙地死亡的消息传遍世界前,赶在了所有家族得知交易馆正一个接一个地毁灭前。
我猜测着,当人们发现一个女人死在了柏斯·巴顿的王位上,而那位国王自己却不知所终时,他们是否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我没必要在这里一一叙述自己如何在所经之处留下一具具尸体。一周之后,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尽管这猜测可能不尽准确,但我仍想起在父亲二十四岁时,我已经出生。他常在早上和我一道玩耍,然后下午领军出征。我没有子嗣,也没法像父亲那样不把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他对生命的意义一无所知。他相信敌人的死亡会让他成为一个更伟大的国王。而我不愿承受王位的重负,因为我知道杀戮的代价。我二十四岁了,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身体疲惫不堪,灵魂千疮百孔。
我去了所有的地方,所有的安德森人和所有的交易馆都已毁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我的弟弟丁特。他摧毁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的继承权。这么多年,我一直憎恶他、怨恨他,更知道我们并无血缘关系,却仍觉得他是我的兄弟。
巴顿勋爵真的能杀掉那个被他当作儿子的人吗?我真的能杀死丁特吗?
等时间到了,就会知道了。最后,我到了穆勒的河上之都。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没有藏身于快速时间流中,而是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我是兰尼克·穆勒,这王宫曾是我的家。不管他们是否欢迎我,我都必须光明正大地走进自己的家,完成最后的任务,宣示我已经和即将完成的一切。上一次回到这里时,所有人都认为兰尼克·穆勒是个怪物,让我蒙受不白之冤。而现在,我变成了真正的怪物,他们应该知道这一切。哪怕是最邪恶的人,也不免希望自己的行径为人所知,而我又怎能免俗。
走进大厅时,丁特正高踞于房间正中央的王位上。很多人都已认不出我,即便那些曾见过我的人,也只见过我十五岁时的样貌。但很快,那几个认出我的开始小声耳语:“兰尼克·穆勒。”这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我,却没人行动。
丁特从王位上站起身,僵硬地举起手,用一种不自然的声音说道:“我亲爱的兄弟,你终于回来夺取你的王位了吗?”他让开来,让出那本属于我的王位。当我拾级而上,走向王位时,他却命令人们向我下跪。人们跪下了。而丁特只是看着我,微笑着,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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