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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吉尔

巴顿勋爵的仆人杜尔赶在我前面抵达了吉尔,这让他们有了防备。我没想过如果杜尔偷听了我和巴顿的谈话,并决定毒杀我们,那么他应该也知道了我就是兰尼克·穆勒。
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相信兰尼克·穆勒还活着吗?在库库艾的森林里消失了两年后再一次出现在世上?一开始他们可能会怀疑,但当这消息传到麻宝麻瓦的耳中时,他们就会相信了。她肯定会记起一年前在琼斯见到我时的情景。这会让他们确信无疑。
或许他们弄不清楚我到底是兰尼克·穆勒,“饮湖者”,还是“风之子”。但既然被我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那就有必要消灭我。他们一定通知了警卫兵描述了我的外貌,所以当我抵达吉尔的城门时,那些士兵认出了我,把我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然后紧紧按住我,直至他们的军官把我和他们得到的描述对比了一下。尽管他认的字不多,甚至没法把描述全念出来,这让他多少有点犹疑,但最后还是下了结论:“就是他。”
“你们弄错了!”我说道,“不管你们在找谁,我只是看起来像他。”
但那个军官只是耸了耸肩:“如果还有别的跟描述相像的人来,我们会一并干掉送来陪你的。”那些士兵就给我蒙上眼睛,套上枷锁,然后把我在大街上拖了开来。
我开始担心起来,如果他们相信我就是兰尼克·穆勒呢?那些伪装者肯定已经知道了,但可能还不知道穆勒人能够再生,还不知道要砍掉头,或者纵火焚烧才能彻底杀死我。但如果他们知道,我就没法通过自愈来逃脱了。所以,我必须在他们行刑前逃跑。但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发动操控时间的能力逃跑,那么伪装者们就会知道我的能力,进而提高警惕。
我很幸运,杜尔没有想到,或者并不清楚我是兰尼克·穆勒,不知道用普通的方法杀不死我。在吉尔,死刑大多是交由一群弓箭手来执行。对穆勒人来说,弓箭伤完全不值一提,除非同时被射中太多箭。而对我这样的完生体而言,就算他们射光手中的箭,也没办法置我于死地。
在穆勒,任何人,不管他是陌生人、奴隶还是公民都有权要求公开审讯。在吉尔,显然陌生人就没了这个权利。我被士兵们扑倒,被那名军官审判,然后套上枷锁,塞进马车里,穿过吉尔的大街小巷。路边的人们向我投掷烂水果和臭鸡蛋,显然早已习惯这么对待即将被处决的犯人。车子从城市的后门离开,然后士兵们把我绑在行刑柱上。我身后是一大堆稻草,这样如果有弓箭没射中我,也不会落到地上伤了箭头。
那些士兵们看起来有点疲倦,甚至急躁。可能今天他们本该休息来着?他们自然而然地站成一排,抽出箭矢,搭在弓上。一共有十二名弓箭手,看起来都是个中好手。那名军官,一路看管着我来到这里,举起了他的手。于是,未经调查,没有机会留下遗言,也没有最后一顿美餐,甚至没有宣告我的罪名。他挥下手,士兵们松开弓弦,箭矢朝我直飞而来,准确地扎进了我前胸。两根被我的肋骨挡住了,剩下的则刺穿了我的胸口,四根刺穿了我的心脏,其余的则把我的肺捣成了一团糟。我就知道弓箭手都是个中好手。
疼。我知道自己不需要呼吸,知道哪怕大脑得不到充足的供氧也不至于受到不可逆的损伤。那些弓箭让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只要还插在身体里,就会阻止我的血液流通。伤口严重,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如果我的身体觉得它已经死了,我便死了。
更糟的是,那些士兵并没有急着上来回收箭矢。所以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好一阵子,而我如果自己伸手把弓箭拽出来,显然只会把他们吓个半死。所以我切进了慢速时间流,稍微减缓了时间的流动,又不至于让他们察觉到我的身体异常僵硬。他们毫不留情地拖拽着我的身体,留下了许多擦伤,但我的身体正在尽快修复那一切损伤。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猜测他们可能会在十五分钟内抛弃我的身体,因为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耐心。对我而言,则只过了五六分钟。这样我能来得及在身体因缺血而受到损伤前挖出箭头,让心脏恢复跳动。我还可以坚持停止呼吸一会儿,但必须得让体内的血液继续流动。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把我拖到了一个火炉旁,让我以为他们要火化尸体,几乎相信自己大势已去。幸而他们只是把我丢进了一个坑里,随手从我胸前拽出箭矢。我心脏上的伤口被扯得更大了点,但挖走箭头后,身体终于可以自愈了。他们开始朝我的身体铲土时,我立刻切进了真实时间,尽量把灰土推开点,以方便抽出剩余的箭矢。然后我躺在那儿让身体恢复了一阵,再切进慢速时间流,因为毕竟没必要把自己埋在土里几个小时。等快到晚上了,我才从自己的坟墓里爬了出来。
已经快到黎明了,我唤醒了周身的大地,让他们把我托出地面。我展开双臂,大地在我身下成形,顶住了我。我向周围看看,想确认是否有人看到了这一切。幸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坟墓和处刑场一样,靠近城市的南侧,就在城墙外不远的地方。临近海边,海滩上堆满了腐烂的垃圾,还有不少弄错方向渴死在垃圾堆上的螃蟹尸体。那气味简直难以忍受,直到今天我仍记忆犹新。
我没有笨到在同一个坑里摔上两次,这次再进入城市,就小心得多了。
我切进快速时间流,在城墙附近低矮简陋的房舍间找出一条路,靠近了被我简称为“垃圾门”的城门,然后从那里进了城。因为一路经过的地方都是最脏乱差的城区,所以哪怕这之后我见过许多城市,却仍觉得吉尔是其中最肮脏、污秽的一个。吉尔家族分布在兰德洛克和横断海之间的地峡间,这让他们成为东部最大的商人家族,但他们的财富并未让这座城市变得更美好些。那些有钱人都搬进了东部的山里,他们建造的木制或石制豪宅可以让其他家族的王子都感到嫉妒。
在吉尔,贫穷和财富争夺着这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工坊、仓库和批发商户被贫民窟、妓院和游戏房挤了出去。晚上,城市像是盛装的舞女般飘摇起舞,欢声笑语直冲云霄。而到了早上,这城市又像是刚从陌生人床上醒来,疲倦不堪,宿醉未消。
从“垃圾门”走进城市后,我一路上都看到尸体。一辆装满尸体的垃圾车就停在路当中,我小心地绕过了它。几个男人从路边捡起尸体,扔到马车上。他们脸色苍白,看起来并没比他们捡拾的尸体好多少。或许这世上,生命本就廉价。但在别的地方,往往是富人对他人的生死漠不关心。而在这里,我发现连穷人也对别人的死毫不在意。他们冷漠地抛尸街头,再冷漠地收拾起尸体扔出城市。
吉尔总督的宫殿,现在是东部联盟的总部,位于仓库区的正中心,有如鹤立鸡群,仿佛一块巨大的灰色岩石。它突兀地雄踞于其他储藏着布料、咸肉和皮革的仓房之上,看上去丑陋而灰暗,连那些仓库都比它来得更生气勃勃一点。
但要进入这宫殿并不容易。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守卫背靠门站着。即便切进快速时间流也很难悄悄潜进去而不被人察觉。我可以敲晕一两个守卫,但这必然引起注意。更何况在快速时间流下,我的动作被加速后,很难一击致命。
我只能等到早上,等人们开始进出宫殿大门时才能进去。所以,我下意识地朝自己唯一熟悉的那座大门走去。一天前,我就是从那座大门前被带走的。不知是出于怀旧还是复仇,我决定再回去看看。一路走着,我却只感到越来越消沉。我暗自想着,是只有吉尔这么邪恶,还是所有城市,甚至包括穆勒的河上之都,没钱的人都要经受这样的折磨?亨平那些冰冷的山脉中,穷苦人反而过得好点,而不是像这里的穷人,整日仰望豪门显贵,却只是在尘土里打滚。
靠近城门后,隔得远远的,我就发现装载囚徒的处决车已经派上了用场。看来今天也要忙个不停了。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折断根车轴,给他们添点麻烦什么的,但最后还是决定别费这个事了。我只是径直走向城门,看都不看囚车和里面戴枷的犯人,直奔我的目标而去。昨天毫不在意地判了我死刑并亲自送我上路的那名军官,正独自一人待在警卫室里。门上插了闩,但我轻松挑开门闩走了进去,在那名军官身前站定,切回正常时间。在库库艾时,那些本地人常在我面前玩这样的把戏,所以我很清楚会有什么效果。在他眼中,我看起来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样。
“早上好。”我说道。
“我的神啊!”他回答道。
“好嘛,你会说话。昨天你逮住我,在把我送上刑场这一路上,都没开过尊口。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他脸上恐惧的表情真令我心情舒畅:“我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你知道,有些情绪就是让你挥之不去。我不想打扰你太久,但是你们搞的这套随便把人送上刑场的把戏让我很不开心。说说看,谁决定哪些人该死?”
“柏斯,国王陛下。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执行命令。”
“别担心,我不会像你那样随意下判断。每天你会把多少人直接从城门送进坟墓?”
“并不多,我说的是真的。昨天是你,今天是巴顿勋爵。此前的一个月都没有。我们总是在他们离开时才抓人的,很少在他们刚到城市时就抓起来的。”
我尽量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巴顿!他没听我的建议,不管不顾地跟在我后面来这里了。
“你效率很高啊。”我说。
“谢、谢谢!”
“如果事情出了差错,你会被惩罚吗?”
“事情没出过差错。”
“如果呢?”
“我就麻烦了。”他说道。他看上去不再像刚才那么胆战心惊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还伸出手想试探一下,看看我是个真人还是个幽灵。
“现在,你有麻烦了。”我说道,“因为巴顿不能死。如果他死了,我会立刻回来干掉你。所以,你是想死,还是想惹点麻烦?仔细想想吧。”我切进快速时间流,离开前,顺手把一瓶墨水倒在了他头上。
我冲出房间,沿着街道直奔,追向那辆刑车。如果之前有仔细看两眼的话,我应该能认出巴顿的衣服,他还穿着在岩石城堡那天的衣服。我钻进车里,然后切进真实时间,说了一句:“别担心,巴顿,我看着你呢。”然后切进快速时间,溜出车外。驾车者完全没注意到我。而如果街边有谁看到我了,他也只会眨眨眼,然后怀疑是宿醉未醒看花了眼。
我径直前往行刑场,躲在草堆背后,等着他们到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刑车才到。然后士兵们和昨天一样,把巴顿绑在柱子上,随意地站成一排,他们的指挥官举起手。我切进快速时间流,走出藏身处,站在了巴顿身前。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就会显形,我不得不左右走动,直至指挥官放下手,箭矢离弦而出。我摘下飞在半空中的箭矢,取下巴顿脸上的蒙眼布,然后用箭把蒙眼布钉在巴顿身后的草垛上,再回到边上找了个藏身处,静静旁观。
真实时间过了一秒后,那些弓箭手才意识到巴顿的蒙眼布已经掉了下来,而且没有一箭射进他的胸膛。弓箭手们的指挥官愤怒于他们竟然没射中,怒吼着要手下去回收箭矢,再来一遍。可等他们发现弓箭把巴顿的蒙眼布扎在了他身后的草垛上时,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那些箭矢没理由就这么从巴顿身上穿过去,射中他身后的草垛。
巴顿笑了。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鬼把戏!”那名军官怒吼道,但语声中却透出丝丝恐惧,“可你最好别再玩了。”
巴顿耸了耸肩,军官要他手下的弓箭手再次列队行刑。我切进快速时间流,这次我不想再跟他们玩下去了。于是我摘下飞在半空中的箭,指向那些弓箭手们拉弦的手,再从他们的箭囊中额外抽出几支,插进那名军官的手里。把他的手紧钉在大腿上,对那三名懒洋洋地坐在一旁看着行刑的人也如法炮制。然后再返回藏身处,切进真实时间。
从十几个喉咙中爆发出的尖叫声,说明我的把戏见效了。弓箭手们丢下了手里的弓,握住了被箭射穿的手腕。疼痛和惊恐让他们惊慌失措。想来射出的箭插进自己的手腕这种事,他们也是第一次碰到。
巴顿立刻跟上了形势,傲慢地大笑道:“这是第二次警告,下一次我就要来真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名军官大喊道。
“你认得我吗?我是国王的父亲,我是布灵顿的巴顿勋爵。你们这些平民竟敢让一个贵族流血,你们活该受到惩罚!”
“对不起!”那名军官哭喊道,还有几名弓箭手也跟着喊了起来。剩下的则忙于止血,无暇他顾。
“如果你真觉得抱歉,那就滚回你们的军营,别再来烦我了。”
他们立刻灰溜溜地掉头离开,并且真的再没来找我们的麻烦。等那些人离开后,巴顿抬头四下张望,然后看见我躺在一堆干草上哈哈大笑。他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对着我:“你可以不用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救我吧。”
“我跟你说了,别担心。”
“你来试试让一打弓箭手举弓对着,还不担心看看?”
我说了好些道歉的话,解释说我想让吉尔的人们流传些关于他的奇迹故事。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抛下心结,毕竟也是他自己罔顾我的命令,跑来这里,最后还靠我救了一命。然后我们迈步离开刑场,朝城市而去:“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再进到城里。”然后他笑了起来:“我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士兵向我的儿子柏斯报告这一切时的情景,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之子。”我回答道。
“我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他说道,“原本,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很符合逻辑。然后我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个冒牌货,甚至还能让我被自己的记忆骗到。然后你又来了,门口的军官说昨天就杀了你,还埋葬了你的尸体来着。”
“他还跟你说话了?他可一个字都没跟我说。”我说道。
“别改变话题,年轻人。你违背了自然之律。”
“自然还好好的呢,我只是有自己的花招而已。”
我们走到了垃圾门前。士兵们并不很警醒,而且也没受到任何警告。我们俩轻易地混进了城,但走了一段,我就不得不把巴顿拖到小巷里。我们俩站在一起时,反差太大。他穿着全套的贵族衣衫,而我则穿得像个亨平农夫。我不得不把他带到刚才来时路过的一个妓院去。
店里的老板是一个看似粗暴易怒的老人,因为被早早叫醒而显得有点不高兴。“我们不到下午不开门,”他说道,“傍晚才正式营业呢。”
巴顿有钱,有很多钱。那些行刑者居然没把他的钱都掏走,可能是想先干掉他,再从尸体上搜刮钱财吧。尸体不会反抗,也不会知道自己被洗劫了。大概是他的贵族身份让那些士兵们不敢对他过于无礼。那些钱,在桌上闪闪发光,足以让妓院老板闭上嘴,提前那么些时候开始营业了。
“来个全套服务?”老板问道。
“一个安静的房间,一张床就够了。”我说道,但巴顿却瞪着我。
“我觉着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九岁,你却指望我一整天躺在这儿一动不动?我要你们最年轻漂亮的女孩,没什么脏病的那种。”他说道,然后立刻又暗示了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能太小,年纪得合适。”
那个老板看上去有点左右为难,像是在猜测巴顿所谓的“合适”到底是多大。
“十六岁以上。”我帮了他一把。
“十六岁!”巴顿像是被吓了一跳,“你们这儿真有那么小的女孩?”
那个老板聪明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带着巴顿走了。他们一走,我立刻切进快速时间流,返回王宫。
等我到王宫时,大门已经打开,并有人进出。我跟在一位女士身后,紧贴着她溜了进去。我沿着那些站满了守卫的通道一路前行,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站满了达官显贵。我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定,仔细打量房间里的每张面孔,然后切回真实时间。
坐在王位上的那名老女人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和巴顿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围在他身边的大多数官员则丝毫未变。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杜尔,他变成了一个矮个子,穿着棕色无袖长袍,还有其他几张脸也发生了改变。我在真实时间和快速时间中来回切换了好几次,把他们每个人都辨认出来了。一共有八个人。
在来之前,我一直想着先弄清他们从哪儿来,再把他们全部干掉。但现在,我却不得不考虑该怎么达到这个目标。我没法在快速时间流下跟他们对话,更不能轻易切回真实时间将自己置于危险中。而如果杀掉他们,又势必引起其他潜入者的注意,意识到我已经到了他们身旁,进而提高警惕,甚至找到办法防备我。
至少我能在两种时间里切换,找出他们。但要在快速时间流里杀死他们并没有那么容易。当然,要杀他们是很简单,但相比我在快速时间流下玩的其他那些小把戏,把刀子捅进一无所知的人的胸膛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受过很多训练,我知道如何作战,我也上过战场杀过人,但要杀一个无法反抗的人,这有点超出底线。
那些库库艾人习惯于在快速时间流里狩猎,那行径只让我觉得不齿。但他们是对的,在赛跑时干吗要绑住自己的腿呢?他们要借着自己的异能统治世界,我就只能尽一切力量阻止他们。我没法和他们谈判,他们早已证明自己决心用一切力量来夺取并保有权力。哪怕必须像个懦夫那样从背后捅刀子,我也是在维护正义啊。
这样思考下去毫无意义,而且,杜尔正悄悄从人群中抽身而退,准备离开大厅。我等着看他走向哪座大门,然后切进快速时间流,赶在他前面穿过门。我还没想着要杀了他,只想着要获得更多信息。当他走进房间时,我切回真实时间,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杜尔,我们又见面了。”
他停下身,转头看着我,但脸上只闪出微微的诧异:“我以为你还待在布灵顿呢。”他说道。下一瞬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双手一动不动,却能感到一柄匕首刺入我前胸,捅穿了心脏。这下心脏得花点时间重生了。我立刻意识到,要想和这些伪装者正面对决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连对方的行动都看不见,怎么能在一对一的对决中取胜?
我立刻切进快速时间流,看见他把匕首留在了我胸膛中,抽身后退。我也向后退开,拔出胸中的匕首,然后在地上躺平,等着心脏自愈至可支撑我继续行动为止。匕首捅刺的伤口很深,虽然没有额外的撕裂伤,但我仍不敢怠慢,毕竟心脏是重要器官,还是得小心应对。几个小时后,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才起身继续面对杜尔。他已经抽回了手,脸上满是惊讶,大概是被我突然消失吓到了。我拾起匕首,为了警告他别再耍花样,我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胳膊。然后切换回真实时间,看着他瞬间从那个被我捅了一刀的小个子男人,变成了沉默寡言高大威猛的仆人杜尔。他脸上的冷峻表情没能持续多久,一开始他像是吓了一跳,然后像是愣在了那儿,猛然伸手去握住自己的手臂,笼罩在他身上的幻影开始来回切换。他在我眼前变来变去,直至最后,幻影消失,他变回了自己,那个小个子的年轻男子。
他猛扑向我,把我拽倒在地。胳膊上的匕首已经拔了出来,正划向我的喉咙。我抓住了他的手,止住了那把匕首,使劲想把他的手扭过去。他年轻而强壮,但我比他更年轻,也强壮得多。而且,他还很不习惯用匕首。大概他这辈子都没碰上能看见他的动作,并跟他扭打在一起的人吧。
我把他压倒在地上,命他说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不然就杀了他。就在那一刻,我听见门上响了一声。我抬起头,但却什么人都没看见,可门还在轻轻摇晃。如果那些伪装者能让我产生幻觉,他们应该也有本事把我看见的东西从眼里抹掉。我立刻确信有别的什么人进了房间里。有第二个伪装者在场,我没法再从杜尔嘴里挖些什么出来了,而他们也知道了我能看穿他们的伪装。这个摆在眼前的机会,被我自己错过了。
我切进快速时间流,从被我按倒在地的杜尔身边站起来,然后发现三名伪装者正手持匕首,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我把他们手中的匕首取下来,带到刚才的大厅里。那名伪装成柏斯的老妇人正百无聊赖地端坐在王座上。我把匕首放在她腿上,刃尖对着她。尽管这么做可能没什么意义,但好歹传达了这样的意思:我完全可以杀了她。但这不过是个信息,不过是种任性的发泄,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把他们都杀了?如果不弄清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毫无意义。只会有新的伪装者来替代他们,根本无法挫败他们正在进行的阴谋,最多只能耽搁他们点时间而已。但我确实还有点时间计划下一步。吉尔的使者们哪怕快马加鞭,也要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抵达其他国家的首都,而一个星期的时间够我在快速时间下做很多事情了。
我离开了王宫。他们可不会留下什么显眼的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伪装者是从哪个家族来的。我只能靠自己来判断了。如果要做出这样的判断,我必须借助巴顿的学识和智慧。
“你离开真没多久啊。”我把那个女孩从房间里打发了出去,巴顿不满地说道,“你这样可交不到什么好朋友的。”
“我需要你的建议。”
“而我需要女人,我那儿已经三十年没硬过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状态,你又不让我好好爽爽?只要再给我十分钟就能完事了!”
“以后会有机会的。听着,巴顿,我去过王宫了,我也见过你的儿子了。那是个女人,大概是你这个年纪,可能更老点。她身边都是伪装者,包括你的前任仆人杜尔。我没法从他们嘴里榨出消息来。他们挺警醒的,大概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的特殊能力已经暴露了,甚至还知道了我的能力。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会通知其他的同伴,我就没法抢先一步挫败他们的阴谋了。你明白眼下是什么状况吗?”
“你搞砸了。”
“我只是试图抓住机会,没错,我搞砸了。现在,既然你蠢到会跟着我来到这儿,而不是乖乖留在亨平,那就尽量派上点用场。我需要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的家乡在哪儿。如果不摧毁他们的家乡,我们永远没法阻止他们。”
他立刻开始思考。
“好吧,兰尼克,很显然,我们没法随便抛个骰子来猜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星球上一共有八十个家族,他们可能来自其中任何一个。”
“那就想办法缩小范围。我有个想法,关于所有这些家族的能力,我有个很好的解释。在纳库麦时,我看到过一些历史书什么的,书里面列出了每个家族的祖先的专长。纳库麦的祖先是物理力学家,他们用于换取钢铁的东西是天文学和物理学理论;在穆勒,我们的商品则是基因工程的产物,因为第一个穆勒人是一个基因工程师。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是说其他家族也是如此?”
“我没去过那么多国家,也不知道他们拿什么换取钢铁。但库库艾人和舒瓦兹人的能力也能证明我的这个观点。”
“哲学家和地质学家?”
我愣住了。
“别那么惊讶,布灵顿家族的先祖是历史学家。尽管你没法出口历史来换取钢铁,但我们痴迷于各种历史记录。每一个布灵顿的小孩子都能背出所有八十个家族的先祖姓甚名谁,职业是什么。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甚至能背诵从布灵顿本人到我的全部族谱,只是因为你从没问过,所以我才没说过这方面的事。”
“我也不会闲着没事问这个啊。”
“现在的问题是,哪种专业可以让他们的后裔拥有这样的异能。心理学家的可能性最大,不是吗?那么谁是心理学家?德鲁,但他们都住在北边的苦寒之地里,每天想着杀死父亲,和母亲上床什么的。”
“这可能是伪装。”我说道。
“去年,他们翻过山脉袭击了阿尔文,遭遇了惨败。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我们的敌人吗?”
我耸了耸肩,对一个伪装者而言,什么都有可能。
“而且,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从不隐瞒自己在做什么。而我们正在找的那个家族,一定会在历史上的某个点,转入地下,开始隐瞒自己的实质。你不觉得吗?另一个心理学家,也是最后的一个心理学家是汉克斯。对他们,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两年前他们起兵反抗东部联盟。而我亲爱的儿子亲自带兵讨伐,把他们举国付之一炬。据说那国家的臣民死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背井离乡逃到雷士曼、派克和木下去了。吉尔人从不怜悯。所以,他们看来也被排除了伪装者的嫌疑。
是的,他说得对。我问道:“所以就没有别的心理学家了?”
“没有了。”
“那么,其他人的专业是什么?”
“也可能他们是个例外,与你的理论不符。兰尼克,可能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呢?”
“把所有家族都列出来,我们来试着找出最接近的专业,然后再讨论其他的。”
于是我们开始一个一个检查那些家族的历史。巴顿尽量简略地把他所知的历史写了下来,他用了一种非常漂亮的花体字,我几乎认不出他在写什么,这让我对他所受的教育感到由衷的敬佩,但我们的猜测大多不着边际。托勒曼家族是演员,但他们家族以文学天赋而知名,尽管过去的几千年里,交易馆回绝了他们提交的每一本图书、戏剧和诗歌,他们还是一直坚持提交而不气馁,真是令人惊叹。被流放的知识分子中,也没有魔术师。想来也完全可以理解。最初被流放的那些人,都是挺身反对群氓暴政的高级知识分子。除了少数例外,他们几乎可算是人类精华中的精华,是整个共和国的智慧结晶,这意味着所有人都是某个专业或知识领域的顶尖代表。
我们花了一整个小时探寻每个家族背后的历史,仔细寻找答案。而后,那答案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它太显而易见,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一直视而不见的。
“安德森。”我说道。
“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专业的。”巴顿说道。
“没错,我们不知道他的专业,但他是起义者们的领袖,不是吗?”
“是叛徒们的领袖。”巴顿回应道。
“他是所有这些知识分子的领袖,但自己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
“是的,这一点倒确实令人费解。”
“一个政客。”我说道,“他深得群众喜爱,而获选为共和国议会的议员,而又能赢得共和国顶尖智者们的信赖。你不觉得这反差有点大吗?”
巴顿微笑道:“你说得有点道理。当然,当时他可没有我们的敌人这样的本事,但他能把自己装成所有人的朋友,变成每个人都信赖的伙伴。这不就是那些伪装者在做的事吗?”
我靠在了椅子上:“所以,至少你认同这个可能性了。”
“有这个可能,尽管无法证实,但其他的选择根本连可能性都没有。所以,就是他了,至少值得试一试。”
我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要这么着急吗?难道你不准备邀请我一道?”
“我只会离开几天的时间。”我说道。
“你至少得花一整周的时间,骑马越过伊世拉的乡野,才能抵达海岸。然后你得找条船,穿过全世界最可怕的海域——狂暴海;要不就只能走福纳地峡,这意味着要额外花两周时间,而且要跑这么快,你还得跑死一打快马才行。”
“花不了那么多时间,相信我。我让你失望过吗?”
“刚才你把那个美丽的女士从我房子里赶出去,就让我失望来着。不过别担心,我不会跟在你后面的。既然你说两天,我就等你两天,多几天也不成问题。你能让射出来的箭再掉头飞回去,哪怕你说能飞到月亮上,我都信。”
“或许你该换个地方等我。”
“滚你的。上街才不安全呢。而且,我还有事没做完呢。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创个纪录,一小时来三发!快滚吧,顺便让那个女孩进来。”
我就离开了。
因为在库库艾时,我没能学会扩展自己的时间流到身边的其他人或物上,所以现在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我必须切进快速时间,然后靠双脚走到目的地。虽然这比真实时间下骑马抵达还快,但对应地,却额外花了我不少天数。我在快速时间流里走了九天九夜,终于抵达伊瑟烈的海边。这是我用得最快的时间流,离开库库艾后,我就再没尝试过这么快的时间流速。有段时间我还挺喜欢这样独自一人长途跋涉来着,可现在,我已厌倦了孤身上路,尤其是像这样一直奔波在路上,看着路边的人们如石像般静止不动。而更令人疲惫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正被那些伪装者操纵着,而我正出发去拯救他们,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被拯救。
福纳是位于安德森岛和大陆之间的狭窄海峡。当我抵达伊瑟烈那个可以俯瞰福纳海峡的岬角时,已经疲惫不堪。面前的海水正从海峡里涌向北侧水位略低的狂暴海。只是在慢速时间流的作用下,海浪仿佛静止了一般。浪尖几乎打上了我站立的岬角岩岸。暗沉沉的海浪,仿佛从深渊中直扑上来一般。
我从未试过在快速时间流下游泳。在库库艾时,总是有别的什么人把我裹在他的时间流里,连带着我身下的湖水一道。所以我没试过跟眼前这种静止了似的海水打交道。
我小心翼翼地探脚进入水中。快速时间流下,空气并没有变得像墙一样挡在我面前,水却变得更黏稠,更能承载我的重量。所以我根本不需要游泳,只是手足并用地爬上浪花顶端,再从另一面滑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在攀登一座座满是泥浆的山岭。过了一阵子后,这段旅程反而让我觉得挺有趣的。下午时,我就已经抵达了海峡的另一面,并顺着浪花爬上了安德森岛的岩石海岸。
离开了狂暴海后,我举头四望,眼前都是枯黄的草地,大块的圆石散布其间,还有三五只绵羊在岩石间逡巡。这里的土地贫瘠、干枯,地上的草并不茂盛,绵羊移动时就会带起小块的尘土,远远看去,就像是飘浮在由尘土构成的云团上一般。
我一边沿着岸边岩山的山脊走向遍布礁石的海岸,一边考虑着该怎么弄明白这里是不是那些伪装者的故乡。我总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走到本地人边上问他:“下午好,你知道那些想篡夺这个世界权柄的浑蛋们是从这儿来的吗?”我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出现在他们面前。从刚才的惊涛骇浪来看,船难可能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我只要装作遇难者的样子,在某个捕鱼者的房子外面大声呼救,就不用费心解释自己的来历了。
我走到海边的一座房子边上,它离海只有几米远。我顺着岩石爬回到海中,想到真实时间下,浪花一定势大力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离岸最近的一个浪花顶端,然后切回进真实时间。
那一瞬,我就后悔了。我真该站在岸边,让浪花打湿衣服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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