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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移空门

上个礼拜寒冷凌厉的天气终于结束,克拉丽急匆匆地穿过卢克家布满尘埃的前院时阳光明媚,她拉上夹克帽以防发丝吹散到脸颊上。天气可能已经转暖,但从东河吹来的风仍然凛冽。风里隐约夹杂着化学药品的气味,混杂着布鲁克林地区的柏油马路和汽油的味道,还有从南边街道上废弃的工厂里传来的焦糖味。
西蒙在前院的门廊上等她,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弹簧已经坏掉的摇椅上,把DS影音播放器稳当地放在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膝盖上,手指费力地拨弄着唱针。“搞定了,”她往台阶走过来的时候他说道,“我在打‘马里奥赛车’,正在兴头上呢。”
克拉丽把兜帽往后拉下,甩头将遮着眼睛的头发移开,在口袋里乱翻一气找钥匙。“你去哪里了?我给你打了一早上的电话。”
西蒙站起身,把一闪一闪的播放器乱塞进斜挎包里。“我在埃里克家里,乐队训练。”
克拉丽停下转动锁眼里的钥匙——它总是转不动,她停顿的时间久得足以使她冲他发脾气。“乐队训练?你的意思是你还在——”
“乐队里?为什么不去呢?”他来到她身后,“来,让我来吧。”
克拉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西蒙则娴熟地转动钥匙,力道不大不小正好打开这把拧不动的老古董锁。他的手擦碰到她的手,他皮肤冰凉,和外面的气温一样。她打了个冷战。他们上周刚刚结束了谈恋爱的尝试,克拉丽每次看见他还会有些迷惑。
“谢谢。”她拿回钥匙没有看他。
起居室里很热。克拉丽把夹克挂在玄关里的挂钩上,径直向客房走去,西蒙跟在她身后。她皱了皱眉。她的行李箱像蛤壳一样摊开在床上,衣服和素描册撒得到处都是。
“我以为你在伊德里斯只待几天呢。”西蒙看着眼前凌乱的一切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气馁。
“我是只去几天,但我搞不清楚该带些什么。我几乎没有礼服或裙子,如果在那里我不能穿长裤怎么办?”
“为什么在那里你就不能穿长裤?那只不过是另一个国度,并不是另一个世纪。”
“但暗影猎手们那么老套,伊莎贝尔总是穿裙子——”克拉丽话没说完就弱弱地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把对妈妈的担忧转移到了衣服上。我们谈些别的吧。训练进展如何?还是没想好乐队名吗?”
“很顺利,”西蒙跳到桌子上,两条腿垂悬在两侧,“我们正在考虑一个新的名号。有些讽刺的名字,比方说‘我们看见过一百万张脸孔,曾令八成人震惊’。”
“你跟埃里克和其他人说过——”
“我是吸血鬼吗?没有,这可不是聊天时随便就能提及的事情。”
“或许吧,但他们是你的朋友。他们应该知道。此外,他们只会认为这使你更像个摇滚天王,和那个吸血鬼莱斯特一样。”
“黎斯特,”西蒙说,“你说的是吸血鬼黎斯特,而且他是虚构的。不管怎样,我可不觉得你会跑去告诉你所有的朋友你是暗影猎手。”
“什么朋友?你是我的朋友,”她重重地往床上一躺,仰望着西蒙,“而且我告诉你了,是不是?”
“因为你没有选择。”西蒙把头靠在一边,端详着她。床头灯映照着他的眼眸,使它们蒙上一层银色的光芒。“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克拉丽说,尽管她有种紧张的预感,使她浑身犹如针刺一般,难以集中精神。我要去伊德里斯!她思绪飞扬。我就要看见暗影猎手的祖国玻璃之城了。我要救我妈妈。
我要跟杰斯在一起。
西蒙迅速地眨了眨眼,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但他的声音很温柔。“再告诉我一次——为什么你要去伊德里斯?为什么玛德莱娜和卢克没有你就处理不了这件事呢?”
“我妈妈是因为巫师拉格纳·菲尔施的魔法才陷入目前这种状况的。玛德莱娜说如果我们想知道如何解开魔咒就得追踪到他。但他不认识玛德莱娜。他认识我妈妈,玛德莱娜认为他会信任我,因为我长得很像她。而卢克不能跟我去。他能去伊德里斯,但很显然得不到圣廷的批准他不能进入阿利坎特,而圣廷不会同意。对了,别跟他提及此事,求你了——不能跟我一起去他真的很不开心。要是他以前不认识玛德莱娜的话,我想他根本不会让我去。”
“但莱特伍德一家也会去那里。杰斯也会去。他们会帮助你。我是说杰斯确实说过他会帮助你,是不是?他难道不介意你去?”
“当然啦,他会帮助我,”克拉丽说,“而且他当然不介意。他对这件事没意见。”
但就这一点而言,她知道,那是骗人的。
克拉丽在医院跟玛德莱娜谈过之后就径直赶往学院了。杰斯是她分享妈妈的秘密的第一人,然后才轮到卢克。她说话时,杰斯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色愈来愈苍白,仿佛她不是在跟他讲如何救她妈妈的方法,而是在一点点残忍地吸干他的血似的。
“你不能去,”她话音刚落他就说,“你不能去伊德里斯,否则我会把你绑起来守住你,直到你一时头脑发热的疯狂念头平静下来。”
克拉丽感到就像被他掴了一巴掌似的。她原本以为他会很高兴。她从医院一路跑到学院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结果他却站在入口处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一脸阴冷凉透了她的心。“但你要去。”
“是的,我们要去。我们不得不去。圣廷已下令召唤每个能抽身的机动人员返回伊德里斯参加大规模长老会议。就如何应对瓦伦丁一事他们要进行投票,由于我们是见过他的最后一批人——”
克拉丽对此不予理会。“既然你要去,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去呢?”
这个问题咄咄逼人,似乎使他更加生气了。“因为你在那里不安全。”
“哦,那么这里很安全吗?过去一个月我有不下十几次差点儿就被害死,而且每一次都是在纽约。”
“那是因为瓦伦丁一直专注于寻找藏在此地的两件致命秘器,”杰斯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他要把注意力转移到伊德里斯了,我们都知道这——”
“我们对一切并没有那么确定。”玛丽斯·莱特伍德说道。她一直站在走廊门口的阴影处,他们俩都没看见她。现在她向前走来,走进入口处这刺眼的光亮里。这里的光线照亮了她脸部的轮廓,上面写满了疲惫不堪。她丈夫罗伯特·莱特伍德在上周的战斗中因恶魔毒液而受伤,从那以后就需要人日夜悉心照料,克拉丽想象得出她有多么累。“而且圣廷希望会见克拉丽。你知道这一点,杰斯。”
“去他妈的圣廷!”
“杰斯,”玛丽斯说道,转换成十足的家长语气,“注意文明用语。”
“圣廷想要很多东西,”杰斯更正道,“它不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玛丽斯朝他看了一眼,好像她千真万确地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并不欣赏。“圣廷通常是正确的,杰斯。在克拉丽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们想要跟她谈一谈并不是不合理。她能告诉他们的事情——”
“我会告诉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杰斯说。
玛丽斯叹了口气,蓝眼睛将视线转到克拉丽身上。“那么你想去伊德里斯,我说得没错吧?”
“只是去几天,我不会惹麻烦的,”克拉丽越过杰斯愤怒的眼神恳切地看着玛丽斯,“我发誓。”
“问题不在于你是否惹麻烦,问题在于你到了那里是否愿意见圣廷。他们想跟你谈一谈。如果你说不的话,我怀疑我们无法获准把你带上跟我们一起去。”
“不——”杰斯刚开口,克拉丽就打断了他。“我会见圣廷。”尽管想到这事就令她浑身打冷战。她所知道的唯一的圣廷使者就是大审判官,她可不是什么善类啊。
玛丽斯用指尖挠了挠太阳穴。“就这么定了。”不过,她的语气并不坚定,她的声音紧张而脆弱,就像绷得过紧的小提琴的琴弦那样。“杰斯,送克拉丽出去,然后到书房来见我。我要跟你谈一谈。”
她连一句再见也没说,就再次消失在阴暗之中。克拉丽注视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有种浑身被冰水淋湿了的感觉。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似乎真的很爱他们的母亲,她确定玛丽斯不是坏人,真的,但她并不是那种热情的人。
杰斯的嘴巴抿成一条线,一脸严厉。“瞧你做的好事!”
“我需要到伊德里斯去,即使你不理解为什么,”克拉丽说,“为了妈妈我需要这么做。”
“玛丽斯太信任圣廷了,”杰斯说,“她相信他们是完美无缺的,我不能告诉她其实他们并不是那样,因为——”他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那是瓦伦丁会说的话。”
她猜想他会爆发,但他只说了句“没有人是完美的”。他伸手用食指戳了一下电梯按钮。“圣廷也不例外。”
克拉丽双手环抱在胸前。“这就是你真的不想我去的原因吗?因为不安全?”
一丝惊讶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你是什么意思?还有其他原因吗?”
她咽了下口水,说:“因为——”因为你告诉过我你不再对我有感觉,你瞧,这非常尴尬,因为我仍然对你有感觉。而且我打赌你知道这事儿。
“因为我不想我的小妹妹随时随地跟着我?”他的声音里夹着一种尖刻的语气,有些嘲讽,又有些其他的意味。
电梯哐当一声到了。克拉丽把门推到一边,走了进去,转过身看着杰斯。“我去那里不是因为你要去,而是因为我要帮助我妈妈。我们的妈妈。我必须帮她。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她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你至少可以假装有那么一点点在乎。”
杰斯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领口边裸露出来的皮肤,使她全身一阵既毫无结果又不由自主的悸动。克拉丽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他有黑眼圈,颧骨也阴郁地凹陷下去。他穿的那件黑色毛衣使他伤痕累累的皮肤越发显眼,乌黑的睫毛也一样。他简直就是对比的象征,涂着黑色、白色和灰色的色调,为了加强效果还泼溅上了金色,一如他的眼睛。
“让我来吧,”他的声音柔和而急促,“我能为你帮助她。告诉我去哪里,问谁。我会办到你需要做的事。”
“玛德莱娜告诉巫师我是要去找他的那个人。他会等待乔斯琳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儿子。”
杰斯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那么告诉她计划有变。我要去,不是你。不是你。”
“杰斯——”
“我会做一切,”他说,“一切你想要做的事,如果你答应待在这里。”
“我不能。”
他松开她,仿佛她将他推开一般。“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说,“她是我的妈妈,杰斯。”
“也是我的,”他语气冷冰冰的,“实际上,为什么玛德莱娜在这件事情上不来找我们俩呢?为什么只是你呢?”
“你知道原因。”
“因为,”他说,而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冰冷了,“对她而言你是乔斯琳的女儿,而我永远都是瓦伦丁的儿子。”
他砰的一声关紧拦在他们之间的那扇门。她透过门凝视着他好一会儿——门的网格将他的脸分割成一系列的钻石形状,轮廓宛若金属般僵硬。一只金色的眼睛透过一枚钻石形状的网格盯着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盛怒。
“杰斯——”她刚开口,电梯猛地一拉,哐当一声启动了,把她径直送到漆黑寂静的教堂下面。
“回到人间,克拉丽,”西蒙对着她摆手,“你醒了吗?”
“是啊,对不起。”她坐起身,摇着头消除倦怠。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杰斯。她后来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接,所以她利用亚历克来当那个心不甘、情不愿、尴尬不堪的打头阵的人,帮她安排与莱特伍德一家一起去伊德里斯的所有计划。可怜的亚历克,在杰斯和他母亲之间左右为难,总是努力做正确的事情。“你说什么事了吗?”
“我只是觉得卢克回来了,”西蒙说着从桌子上跳下来,正好卧室的门打开了,“他来了。”
“嘿,西蒙。”卢克声音平静,或许有些累吧——他穿一件磨破的牛仔夹克,法兰绒衬衣,灯芯绒裤子塞进靴子里,看起来好像它们最风光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的眼镜被推到棕色头发上,两鬓的白发似乎比克拉丽记忆中的要多一些。他胳膊下夹着一个正方形包裹,上面还系着一条绿色的丝带。他把它递给克拉丽。“我为你的旅行准备了这个。”
“你不必这样做!”克拉丽抗议道,“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她想到她所有的一切被毁后他给她买的衣服,他问也没问就给她买了个新手机,还有新的绘画用品。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几乎全都是卢克送的礼物。而且你甚至根本不赞同我要去伊德里斯这件事。最后这个想法他俩心里都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知道,但我看见这个就想到你了。”他把盒子递过来。
里面的东西缠在一层又一层的薄纸里。克拉丽撕开纸,手摸到像小猫皮毛一样柔软的东西。她不禁惊呼一声。是一件深绿色天鹅绒外套,旧式的那种,金丝衬里,铜纽扣,还有一个大风帽。她把它摊开在腿上,喜爱地用手抚摸着这柔软的布料。“看起来像伊莎贝尔会穿的衣服,”她大声说道,“像暗影猎手的旅行斗篷。”
“一点儿不错。既然你到了伊德里斯,就要穿得更像他们中的一员。”卢克说。
她抬头看着他。“你希望我看起来跟他们一样吗?”
“克拉丽,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微笑中掺杂着一抹悲伤,“此外,你知道他们如何对待外来者。为了融入他们,你能做的一切……”
西蒙奇怪地哼了哼,克拉丽内疚地看着他——她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故意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
“但是你才来啊!”克拉丽抗议,“我还以为我们要一起出去玩呢,看场电影之类的——”
“你要收拾行李。”西蒙像雨后的阳光一样微笑起来。她几乎要相信没什么事会让他烦心。“在你走之前我会过来跟你道别。”
“哦,别这样,”克拉丽抗议,“留下——”
“我不能,”他语气坚决,“我要见迈亚。”
“哦,好极了。”克拉丽说。迈亚很不错,她告诉自己。她聪明伶俐,漂亮可爱,还是狼人,一个对西蒙有好感的狼人。或许事情本该如此,或许他的新朋友应该是暗影魅族。毕竟,现在他自己也是暗影魅族了。严格说来,他不应该跟像克拉丽这样的暗影猎手在一起。“那么,我猜你最好去吧。”
“我猜我最好去。”西蒙的黑眼睛让人读不懂。这是全新的体验——以前她总能读懂西蒙的心思。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变成吸血鬼的副作用,或许完全是其他原因使然。“再见。”他说着弯腰做出像要吻她脸颊的姿势,一只手把她的头发推到耳后。然后他停了下来,缩了回去,脸上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她惊讶地皱起眉头,但他已经转身离开,在门口与卢克擦肩而过。她听见远处传来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
“他的行为好诡异,”她大声叫道,把天鹅绒外套抱在怀里寻求安慰,“你觉得这都是因为变成吸血鬼了吗?”
“或许不是,”卢克淡淡地打趣道,“变成暗影魅族并不改变你对事情或人的感觉。给他一点时间。你确实跟他分手了?”
“我没有。他跟我分手了。”
“因为你不爱他。那可是有疑问的提议,我认为他这么做很有风度。许多小伙子会生气的,甚至带着便携式大录音机埋伏在你的窗外。”
“没人再用便携式大录音机了,那可是八十年代的东西。”克拉丽快速爬下床,套上外套。她扣上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下面,纵情享受着天鹅绒带来的柔软感。“我只是希望西蒙恢复正常。”她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惊喜地发现绿色衬托着她的红头发,她眼睛的颜色显得更加明亮了。她转身看着卢克。“你觉得怎么样?”
他斜靠在门边,双手插进口袋里。他打量她的时候一丝阴郁从他脸上闪过。“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时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外套。”他就说了这一句。
克拉丽紧紧抓住外套的袖口,手指深深地插进柔软的内里。这句话与他脸上悲伤的表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很想哭出来。“我们今天稍晚会去看她,对吧?”她问,“我想走之前去道别,告诉她——告诉她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她会好起来的。”
卢克点点头。“我们今天稍晚会去医院。而且,克拉丽?”
“怎么啦?”克拉丽几乎不想直视他,不过,让她如释重负的是,当她看着他的时候,悲伤已经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
他微笑起来。“所有被吹捧的事物都不正常。”
西蒙向下扫了一眼手里的报纸,然后又扫了一眼大教堂,在午后的太阳照射下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学院在高高的蓝色天空映衬下拔地而起,一块厚实的花岗岩上凿刻着宛若窗户般的尖状拱形,四周环绕着高高的石墙。滴水兽的脸不怀好意地从檐口斜睨着下面,仿佛在挑战他敢不敢靠近大门。这里似乎全然不像他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样子,那时它还伪装在摇摇欲坠的废墟之下,不过魔力对暗影魅族不起作用。
你不属于这里。这些话像酸液一样尖刻刺耳。西蒙不确定是滴嘴兽还是他脑海里的声音在说话。这里是教堂,而你受到诅咒。
“闭嘴,”他了无兴趣地咕哝道,“此外,我才不在乎教堂呢。我是犹太人。”
金银丝雕花铁门嵌入石墙内。西蒙把手放在门闩上,略有期待地等着皮肤灼烧的痛楚,但什么也没发生。很显然,大门自身也并不是特别神圣。他推开门,走在通往正门裂缝斑驳的石板小路上,这时他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有几个人,而且很熟悉——就在附近。
或许并不是那么近。他几乎忘记自己的听力和他的视力一样从被转变的那一刻起,变得有多么敏锐了。听起来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肩膀上方传来的,但随着他沿着狭窄的小径转到学院内部,他看见一些人站在比较远的地方,在地面的尽头。这里野草丛生,半掩映着许多分岔的小径,这些小径一直通往曾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玫瑰花丛。那里甚至还有石椅,分散在葱郁的草丛中。这里在暗影猎手接管之前是一座真正的教堂。
他首先看到的是马格纳斯,他正斜靠在一面长满青苔的石墙上。注意不到马格纳斯绝对是难事一桩——他穿着一件白色喷绘T恤衫,下面搭配的是彩虹皮裤,像温室里的兰花一样引人注目,他被一群一身黑的暗影猎手包围在中间:亚历克,脸色苍白而且很不自在;伊莎贝尔,黑色的长发盘成辫子,上面还系着银丝带;她站在一个小男孩旁边,这小男孩肯定是最年幼的麦克斯。旁边是他们的母亲,看起来像是她女儿的翻版,只不过个头更高,更骨感,也留着一袭黑色的长发。她旁边则站着一个西蒙不认识的女人。起初,西蒙以为她很老,因为她的头发几乎花白,但紧接着她转身对玛丽斯说话时,他发现她可能不超过三十五或四十岁。
接着就是杰斯,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好像他并不属于这里。他像其他暗影猎手一样一身黑。西蒙穿一身黑衣时看起来就像是要去参加葬礼的样子,但杰斯看起来坚韧而危险,而且皮肤显得更白皙,头发显得更金黄。西蒙感到肩膀一紧,不禁好奇是否会有什么事情、时间抑或遗忘曾冲淡他对杰斯的记忆。他不想感觉到他,但他就在那里,犹如压在他不再跳动的心脏上的一块石头。
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的样子让人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在那时杰斯转过身面对着他,仿佛感觉到他的存在,西蒙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他喉咙上的那条细小的白色疤痕,就在他的衣领上方。他胸中的憎恨消退成别的东西。杰斯朝他这边稍微点了点头。“我马上回来。”他对玛丽斯说,西蒙绝不会用那种口吻跟自己的母亲说话。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个大人在跟另一个大人讲话。
玛丽斯心不在焉地挥手准许。“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久,”她在跟马格纳斯说话,“这样正常吗?”
“不正常的倒是我给你的折扣,”马格纳斯用靴子的后跟踢了踢墙壁,“正常情况下我收取两倍的价钱。”
“只不过是个临时移空门,只要送我们到伊德里斯就行了。结束后我期望你再关上。这是我们达成的协议。”她转身对她旁边的女人说:“玛德莱娜,你留在这里看着他关上?”
玛德莱娜。那么这位就是乔斯琳的朋友。不过没时间再看了——杰斯已经一把拉住西蒙的胳膊,把他拖到教堂的另一边,远离其他人的视线。这边的杂草更深,长得更茂密,小径上到处都是蜿蜒如蛇的矮树丛带。杰斯把西蒙推到一棵大橡树后面,方才松开他,他飞快地朝四周扫了一眼,仿佛是要确保他们没被人尾随。“好了,我们可以在这里谈。”
这里当然安静很多,约克大道上喧嚣的车水马龙在庞大的学院背后变得不那么吵闹了。“是你叫我来这里的呢,”西蒙指出,“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你贴在我窗户上的留言。难道你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用电话吗?”
“我能不用就不用,吸血鬼。”杰斯说。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西蒙,仿佛他正在阅读一本书似的。他的表情里交织着两种矛盾的情绪:一种依稀可见的惊奇和一种西蒙认为的失望。“这样说来还是真的啰?你能走在阳光下,就连正午的太阳也不会烧死你。”
“不会,”西蒙说,“但是你知道啊——你当时在场啊。”他没必要详细解释“在场”是什么意思。他从对面这个男孩的脸上看出他记得那条河、卡车的后部、太阳从水面上升起、克拉丽在大声呼喊。他对这件事的记忆跟西蒙一样清晰。
“我还以为这种能力或许会逐渐消失呢。”杰斯说,可他的语气有些言不由衷。“如果我有想要燃烧成火焰那种强烈冲动的话,我会让你知道的,”西蒙对杰斯从来没什么耐心,“听着,你叫我大老远跑到住宅区这边来就是为了直勾勾盯着我,好像我是皮氏培养皿里的什么东西似的?下回我会送你一张照片。”
“我呢会给它镶个框,然后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杰斯说,但他的语气不像他心里想的那般刻薄,“听着,我叫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吸血鬼,我们有共同之处,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帅呆了的头发?”西蒙想起来,但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杰斯脸上的某种神情使他更加不安。
“克拉丽。”杰斯说。
西蒙不由大吃一惊。“克拉丽?”
“克拉丽,”杰斯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个子矮小,头发棕红,坏脾气的那个家伙。”
“我倒没看出来克拉丽是我们共同的地方。”西蒙说,尽管他心知肚明。然而,这不是他想跟杰斯讨论的话题,特别在此刻,确切地说是永远都别有这样的谈话。难道不是有某种男性之间心照不宣的规范杜绝此类有关感情的讨论吗?
很显然是的。“我们都很在乎她,”杰斯直言不讳,脸上写满慎重的表情,“她对我们俩都很重要,对吗?”
“你是问我是否在乎她?”“在乎”似乎并不足以表达这层含义。他怀疑杰斯是不是在取笑他——这显得格外残忍,甚至对杰斯而言亦是如此。杰斯让他大老远赶过来,只是为了嘲笑他一番,因为克拉丽和他自己没法发展成恋人?尽管西蒙还怀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仍然希望事情还有转机,杰斯和克拉丽对彼此的感觉会回到情理之中,那种兄妹之间应有的感情——
他看着杰斯凝视的眼神,渺茫的希望顿时化为乌有。对方脸上流露出的分明不是哥哥在谈论妹妹时的那种表情。另外,很显然杰斯让他赶过来并不是为了嘲弄他的感情,西蒙深有体会的那种痛苦一览无余地显现在他的脸庞上,又反射在杰斯的眼神里。
“别以为我喜欢问你这些问题,”杰斯气恼地说,“我需要知道你会为克拉丽做什么。你会为了她撒谎吗?”
“为什么事撒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西蒙顿时明白暗影猎手们聚集在花园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他说道,“你们此刻就要动身前往伊德里斯?克拉丽以为你们今晚离开。”
“我知道,”杰斯说,“而且我需要你告诉其他人克拉丽叫你过来告诉大家她不去了。告诉他们她不再想去伊德里斯了,”他的语气略显紧张——西蒙几乎没辨认出来,抑或是因为杰斯居然也会这样未免太奇怪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杰斯是在恳求他,“他们会相信你。他们知道你们有多——多亲密。”
西蒙摇摇头。“我不能相信你。你的做法像是希望我为了克拉丽好,但实际上你是希望我为了你做事,”他准备转身离开,“没门。”
杰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让他转回身来。“这是为了克拉丽。我想要保护她。我原本以为你在这一点上至少会帮我一把呢。”
西蒙恼火地看着杰斯紧紧抓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你都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又怎能保护她呢?”
杰斯没放手。“难道你就不能单纯地相信这件事很重要吗?”
“你不理解她多么想去伊德里斯,”西蒙说,“如果我要阻止她去,最好要有个说得通的理由吧。”
杰斯缓慢地舒了一口气,不情愿地松开了西蒙的胳膊。“克拉丽在瓦伦丁的船上所做的,”他压低声音说道,“墙上的如尼文——开启如尼文——好吧,你亲眼看见了所发生的一切。”
“她摧毁了那艘船,”西蒙说,“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小声点。”杰斯焦躁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你言下之意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西蒙难以置信地追问。
“我知道,你知道,卢克知道,还有马格纳斯知道。再就没别人了。”
“他们那帮人认为发生了什么事?轮船碰巧散架了?”
“我告诉他们瓦伦丁的转换仪式出了差错。”
“你向圣廷撒了谎?”西蒙不知该为此感到印象深刻,还是该感到错愕万分。
“是的,我向圣廷撒了谎。伊莎贝尔和亚历克知道克拉丽有创造新如尼文的能力,所以,我担心自己不能继续向圣廷或新任大审判官隐瞒这件事。倘若他们知道克拉丽有这种能力——将普通如尼文放大从而使之具有难以置信的摧毁力量,他们就会希望她成为战士,成为为其效命的武器。而她没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她不是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长大的——”看到西蒙直摇头,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怎么了?”
“你是拿非力人,”西蒙不疾不徐地说,“难道你不应该为圣廷的至上利益着想吗?如果利用克拉丽……”
“你希望他们控制她?让她战斗在前线,对抗瓦伦丁和他培育的军队?”
“不希望,”西蒙说,“我不希望那样。但我不是你们其中的一员。我没必要问自己孰先孰后的问题,是克拉丽或者是我的家人。”
杰斯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事情不是那样。要是我认为这么做会对圣廷有帮助,当然这种事不会发生。她只会为此而受伤——”
“即使你认为这对圣廷有帮助,”西蒙说,“你也绝不会让圣廷拥有她。”
“你为什么这么说,吸血鬼?”
“因为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拥有她。”西蒙说。
杰斯顿时失色。“那么你不会帮我,”他不相信地说道,“你不会帮助她?”
西蒙进退维谷——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响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是一声尖叫,绝望得令人恐惧,更糟糕的是余音未了便戛然而止。杰斯倏地转过身。“那是怎么回事?”
其他哭喊的声音接踵而至,一声刺耳的哐当声令西蒙的耳鼓疼痛不已。“出事了——其他人——”
但杰斯已经离开,沿着小路疾跑而去,在灌木丛中躲闪。犹豫片刻之后,西蒙跟了过去。他忘了自己能跑多快,不一会儿他就追上了杰斯,他们一起绕过教堂的角落,冲向花园。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慌乱的景象。一层白雾笼罩住花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气味——一股强烈刺鼻的臭氧味,其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某种甜得发腻的味道。人影如鬼魅般窜来窜去——西蒙只能看到他们的轮廓,他们在烟雾的缝隙间闪现而后又消失不见了。他瞥见了伊莎贝尔,她的头发犹如黑色的绳子一样扫来扫去,手中还挥动着鞭子,在黑暗中发射出致命的金色叉状闪电。她正在防御一个巨大笨拙、行动缓慢的怪物的进攻,是恶魔,西蒙心想——但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有恶魔呢!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时才看清这个怪物形如人类,但背部隆起,奇形怪状,感觉不对劲。它一只手拿着一块厚重的木板,向伊莎贝尔不停地挥动着鞭子,但几乎毫无章法可言。
就在不远处,透过一堵石墙上的裂口,西蒙还能看清约克大道的车辆静静地穿梭而过。学院之外的天空晴朗无云。
“弃魔,”杰斯低语道,他从皮带中抽出一把六翼天使时脸上闪耀着怒火,“有十几个。”他推开西蒙,动作几近粗鲁,“待在这里,听明白了吗?待在这里。”
杰斯冲进薄雾中时西蒙僵立了片刻。他手中的六翼天使发出的光使他周遭的雾披上了一层银色,里面的黑影冲来冲去,西蒙感觉就像自己正透过一层磨砂玻璃凝视着里面,不顾一切地想搞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伊莎贝尔消失了;他看见亚历克,他的胳膊在流血,他刺穿了弃魔战士的胸膛,看着它倒在地上。另一个从身后向他偷袭过来,就在这时杰斯出现了,他两只手上各有一把六翼天使。他纵身一跃,举起手中的武器,然后双手作剪刀式前后挥舞着俯冲下来——弃魔的头突然与颈项分离,翻滚着跌落下去,黑乎乎的血飞溅着喷涌出来。西蒙的胃一紧——这血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毒药味。
他听得见薄雾中暗影猎手们在呼喊彼此,尽管弃魔完全没有出声。薄雾突然散尽,西蒙看见马格纳斯正两眼发直地站在学院的院墙旁边。他的双手举了起来,两手之间闪耀着蓝色的闪电,就在他身后的那堵墙上有个正方形的黑洞,好像是石头中的开口,里面并不是空荡荡的,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一片漆黑,反而像是一面闪光的镜子,玻璃镜面里有一团无法迸发的熊熊燃烧的火焰。“移空门!”他大声喊着,“快穿过移空门!”
顷刻间,好几件事同时发生了。玛丽斯·莱特伍德出现在薄雾中,怀里抱着一个男孩,是麦克斯。她停下来,别过头喊着什么,然后冲向移空门,穿了过去,消失在墙里面。亚历克紧随其后,拽着伊莎贝尔,她那沾满血迹的鞭子在地面上拖曳着。他拉着她向移空门冲过去,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薄雾中突然有东西升腾起来——是弃魔战士,手里挥舞着一柄双刃刀。
西蒙不再呆若木鸡地僵立在原地了。他向前疾奔过去,呼喊着伊莎贝尔的名字——接着他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朝前栽倒下去,狠狠地撞在地面上,差点没了气,倘若他还有呼吸的话。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转过身想看清楚是什么把他绊倒了。
是一具尸体,一具女人的尸体,她的喉咙被撕开,两只蓝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死了。鲜血染红了她的头发。是玛德莱娜。
“西蒙,快逃!”是杰斯在大叫。西蒙望过去,看见这个男孩从薄雾中向他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沾满血渍的六翼天使。紧接着他抬头一看,那个追赶着伊莎贝尔的弃魔战士阴森森地向他逼近,伤痕密布的脸扭曲成龇牙咧嘴状。双刃刀朝下向他砍来时,西蒙翻身后撤,纵使他的反应能力已经大有提高,仍然躲闪得不够快。一阵灼痛向他袭来,顷刻间他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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