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朗斯顿一边开车，一边向西奥妮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自从小酒馆事件他在城里救了西奥妮之后，就一直满腹疑问。但是西奥妮只是望着车窗外，看着掠过的房屋，半点儿聊天的兴致都没有。过了几个街区，朗斯顿开始聊天气，聊大学的图书馆——那儿最近增订了好几份美国的报纸。他认为这些报纸比英国的“更加诚实”。
西奥妮贴在窗子上，看着汽车路过了她之前走过的那条路。那条路通往白教堂区的磨坊，也就是她的家人住的地方。这时候，她的父亲应该正在工作，母亲在准备晚餐，妹妹吉娜则抓紧开学前的自由时光，和朋友在外面玩儿。马歇尔很有可能正拿着一本书窝在沙发里；玛歌在室外玩儿泥巴、翻找虫子或是修筑城堡。
玛歌在室外，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西奥妮得提醒他们。
“你能送我去磨坊区吗？拜托了。”当朗斯顿刹车等待一位妇女过马路时，西奥妮向他央求道。
“真对不起。”朗斯顿回复道。他看起来的确很内疚，但同时，似乎也很想锁上小汽车客座的门，“魔法师塞恩让我直接把你带回我家。你是担心你的家人吗？”
西奥妮缩进了座位，“是的。”
“他们不会有事的。”朗斯顿说道，继续向前开，“魔法师塞恩思虑周全，刑侦局也涉事其中。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那所房子里整装待发了，准备让所有事情回归正轨。”
西奥妮点了点头，但年轻折匠的话只能给她带来一点点的安慰。就像是冬日暴风雪中一条破旧的毯子，不管她将它裹得多紧，都没法儿填补那些破洞。
朗斯顿驶上一条离议会大厦不算太远的路，路的一侧是联排洋房，另一侧则是精品店。联排洋房——棕褐色的，白色的，灰色的，还有三文鱼粉色的——都有五层楼高，一栋连着一栋，就算是一只蚂蚁也无法从它们之间爬过。
朗斯顿停在了一栋以咖啡色为主，辅以黑色的洋房前，调转车头，方便西奥妮下车。他下车后朝西奥妮伸出了胳膊，她摇摇头拒绝了，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子。
朗斯顿住在第二层，室内的装饰让西奥妮吃了一惊，虽然她也很难说出其中的原因。客厅很大，连着一间小餐厅，都铺着木地板。胡桃木色的地板被打磨得锃亮。电灯光从天花板上的单层枝形吊灯洒下来，搭配着奶油色窗帘的大窗户更是加强了室内的采光。客厅中放着一个躺椅式沙发，一把竹编椅子和一架立式钢琴。一个款式简单的书架嵌在墙上，上面放了半书架的书。书架墙的后面就是餐厅，里面摆放着一张制作精良的木桌和六把椅子。在房间一角是一间小小的厨房，另一角则是通往二楼的旋梯。
这里看起来是那么干净、整洁，和艾默里那拥挤的农舍比起来，显得非常敞亮。不过，这地方本来就该如此。西奥妮已经逐渐适应了艾默里的习惯，他会将家中的每一寸空间都利用起来，摆满了小玩意儿和各种没意义的装饰品。而朗斯顿的家则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像是个临时住所。对西奥妮来说，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朗斯顿领她去看二楼的客房，面积是她在农舍的卧室的两倍。门对面的墙上是一扇巨大的正方形窗户，底部有一个宽阔的窗台。墙上的衣柜是嵌入式的，低矮的床头柜边沿绘制着紫色的百合花，宽大的床足足能容三个人睡下。
“走过过道就是浴室，衣柜里还有些衣服。”他指着衣柜说道，“几周前，我妹妹来跟我住过一阵，有些东西没带走。她跟你体格差不多，也可能稍微大一点点。你都可以试试。”
“谢谢你。”西奥妮疲惫地说道。她不安地动了动右手食指，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朗斯顿还想找些话说，但确实找不出话题。
“我能带回我的狗吗？”西奥妮问道，“我把它留在公寓里了——”
“我真的很抱歉。”朗斯顿回答，“但你必须得待在这里，我保证不会待太长时间。”
西奥妮点点头，朗斯顿离开了房间。
只剩她一个人时，西奥妮快步走到了窗户前。虽然房间里温度不低，但她却没有开窗。她望向城市，目光掠过栽种在道路旁边的小树，停在了戴着时髦帽子的女人们和抽着烟的男人们身上。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快乐，对涌动的暗流浑然不觉。
她叹了口气，屈下膝盖，跪坐在地，将手肘和脸颊放在窗台上。艾默里仍然在生她的气，而且还占理。黛丽拉也是。还有魔法师阿维斯基。只有魔法师休斯赞美了她的愚蠢，而这种赞美只会雪上加霜。她绞尽脑汁，搜寻弥补的办法，但却一无所获。道歉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但对她现在的处境毫无帮助。
朗斯顿敲了敲门。“给，这个能帮你消肿。”他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个装满了冰块的冰袋，很像艾默里放在自己冰箱里的那种。西奥妮拿了过来，手指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谢谢。”她说。朗斯顿点了一下头，离开了。西奥妮将冰袋敷在脸上，皮肤碰到袋子，很是疼痛，脸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看起来一定糟糕极了。
她想要做些吃的，来表达对朗斯顿如此有耐心的感谢，但她发现自己一点儿做饭的兴致都没有。六点过十分，朗斯顿却给她捎来了一些饼干和蜂蜜。他真是一个很贴心的男人。她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吃得很少。虽然长时间未曾进食，但现在她的肚子却一点儿也不饿。不过，她大口地喝光了同饼干一起送来的那杯水。她味同嚼蜡地吞咽着，牵挂着她的家人和黛丽拉，牵挂着艾默里。
她待到了凌晨才上床睡觉，睡下后依然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格拉斯的威胁、萨拉杰在造纸厂给她留下的阴影、那天夜晚的小汽车事故和集市遭遇。她想起了格拉斯说过的话：“一切都在材料之中……这种没什么转圜余地的话……”
但西奥妮知道，没人能撕毁契约。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里，她被反复灌输，选择一种介质——至少对那些有选择权的人来说——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决定着未来的魔法师生涯。在格拉斯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在未经正规机构许可的情况下，他和玻璃达成了契约。从此，这一契约无法撤销。而未经许可签订契约本身就是一项重罪。
当西奥妮好不容易睡着了，她依然反复梦见镜子、艾默里、格拉斯。等到太阳升起，她终于有理由离开床了。
第二天早上，西奥妮还真翻出了一件她能穿的浅蓝色衬衣。大多数裙子对她来说，都太宽太长了，但在衣柜深处，她还是找出了一条浅灰色的过膝长裙——但比平日里她喜欢穿的要短一些。对朗斯顿的妹妹来说，这条裙子的长度大概只能到膝盖，这让西奥妮觉得她一定属于自由党。因为保守党派的女人不管有没有穿袜子，都不会露出那么长一截腿。西奥妮自己的裙子实在是太脏了，她穿上干净的裙子，将发夹别在裙子背面，缩紧腰带。她梳好了头发，但手边再没有别的发夹了，只好让两条辫子垂在肩上。
下了楼，她发现朗斯顿正坐在餐桌上一边吃一碗全麦粥，一边读着报纸科学版上的一篇名叫《聚酯纤维匠发明出了像蛋糕一样的聚苯乙烯塑料，但不确定该如何给其施咒》的文章。西奥妮走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仔细地擦了擦嘴。
“他那边有传来什么消息吗？”西奥妮问道。
朗斯顿摇了摇头，“恐怕没有。我为你弄些早餐吧？”
西奥妮瞧了一眼那碗看起来煮过头了的燕麦粥，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些。你都有些什么食材？”
朗斯顿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呃……好吧，橱柜里有袋面粉。”
西奥妮勉强挤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我自己再找找看。”
她开始在厨房中翻找起来，很高兴地看到朗斯顿有一个大号电炉。这个男人将所有的食材和辅料都混在了一起，但西奥妮还是凑合着做出了一些炸番茄、椒盐蘑菇、水煮鸡蛋和血肠，尽管这些显然不是她的最佳水准。朗斯顿看起来毫不介意——他觉得光是番茄就足够做一顿饭了。西奥妮认定这个男人需要立马结婚，甚至还寻思着能不能硬拉黛丽拉来跟他约会。不过，她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两人吃完早餐，紧接着陷入了一阵沉默。西奥妮开口说道：“那么……”她用手指捏住裙子，想把它掖在腿下。倒不是担心折匠看见，饭桌已经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她的腿。“你最近在忙什么？你说会议被取消了……”
他从报纸中抬起头来。
“就在我刚遇见你时。”她把话说完。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坐直了身子，“哦，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其实是和西纳德·穆勒以及普拉夫学院董事会的会议。我们重新约在了第二天。”
西奥妮点点头，在听到西纳德·穆勒的名字时努力克制自己皱眉头的冲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有一项十分出名的奖学金是以“穆勒”命名的。西奥妮曾有机会获得这笔奖学金，却又被取消了资格，因为她把一瓶昂贵的红酒倒在了这个男人的腿上。他活该，谁让他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她再次抓紧了裙子的布料，“讨论奖学金的事？”
朗斯顿摇了摇头，否认道：“哦，并不是，只是讨论课程安排。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想要在第二学期增加折纸课程，激发学生们对纸魔法的兴趣，改善纸魔法师短缺的现状。”
“是必修课吗？”西奥妮问道。当她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学习的时候，一年的课程量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了。他们怎么能再加课！
“这个嘛。”朗斯顿一边玩着报纸角，一边说，“我想最好是选修课，并且不计入总成绩。如果是为了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该让他们自主选择。但是穆勒教授觉得如果不作为必修课，或者不计学分，根本不会有人去选。”
“你会去授课？”
“或许吧。”朗斯顿说，“也或许我们会把它搞成个社团，就像学校的职业日那样。我只需要展示一些基本的技艺，一些能引发学生兴趣的玩意儿——动画、幸运表格、星光之类的。”
西奥妮松开了裙子，“星光？”
“你不知道那个？”朗斯顿问道，“也是，那些玩意儿很小，看起来就像是亮晶晶的漂亮小星星，用在生日聚会上特别合适，停电时也能用。城市里就有很多。”
西奥妮笑了，玛歌肯定会喜欢这种东西的！“你能给我演示一下吗？拜托。”
“啊……好吧，当然。我来演示一下。”
他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陷入了思考。最后还是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向客厅的桌子，上面放了几摞纸。他选了些黄色和粉色的长方形纸张，拿出一把剪刀，回到餐桌。
“好了，你剪下一条纸。”他一边说，一边沿着黄色纸张的长边剪下一条来。
“尺寸有什么要求吗？”
“呃……没有吧。我觉得没有。”他一边回答，一边完成了这一步，“接着，你要像折狗耳朵那样……你知道怎么折狗耳朵吗？”
“你做就好了。”西奥妮说，“我自己会看。”
朗斯顿点点头，看起来舒了口气，开始折叠起星星来。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折起纸来却很灵活。他将长条的一部分折成了一个五边形结，但却没有将边压平。接着，他将剩余的部分像绑绷带一样裹上已经叠好的小的五边形结，将余下的纸塞进五边形中。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按压五边形的每条边，直到一个星星成形。
他将星星放在掌中，下达指令：“发光。”如同他在纸中点亮了一根火柴，星星从内部发出了柔和的亮光。在早晨明亮的日光中，西奥妮要将手捧成杯子的形状，罩在星星上才能看见那柔和的光亮。光芒很稳定，长明不灭，直到朗斯顿说：“停止。”
“真神奇。”西奥妮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试试。”
西奥妮剪下一条纸，按照记忆中朗斯顿的动作开始折叠起来。但途中她还是暂停了两次，询问步骤。因为在朗斯顿折叠的过程中，有些细节被他的大手挡住了。当她完成后，一个发着柔和亮光的粉色星星出现在她手中。那么简单，却如此美丽。
“这肯定能做成一条非常漂亮的项链，而且还不易碎。”她评价道。她很想知道，如果她像艾默里给发夹上色那样给星星上色，星星还会不会发光。
一想到艾默里，她的喜悦就消散了。她命令星星：“停止。”
朗斯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有枪械吗？”西奥妮放下星星，询问道。上中学时，她偶尔会为了某些事特别烦心，她的父亲就会带她去郊外用霰弹猎枪打猎。用力拉开保险，然后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这么做总是能让她放空。
朗斯顿的脸顿时失了血色。“我……好吧，你看，我并不打算放你出去，你又不能在这里使用枪械。”他挠了挠后颈，“我不是很会教课——至少现在还不太会——但我有好些你可以读的书。也许你能从中发现一些魔法师塞恩没有教你的东西。”
“或许吧。”西奥妮同意道，瘫倒在椅子上，“如果你不介意，我自己去翻翻看。”
“当然。”
西奥妮撑着桌子站起来，收拾好碗碟，默默地洗干净。然后开始挑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本不是教材的书——《简·爱》。趁朗斯顿没注意的时候，她从他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然后回到了楼上的客房中去。
她坐在床上，用小说垫着纸，弓下身子写道：请你们相信我，赶快离开家，随便去哪儿度个假吧。我会寄钱过来的。动作要快。
她反复读着写下的话，咬了咬下唇。她只知道刑侦局已经采取了行动，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她的家人作诱饵，吸引格拉斯和萨拉杰前来。这个想法让她的胃翻腾起来。
他俩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始兑现威胁。而且对于萨拉杰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只需一次触碰。
她想起了那个小汽车司机，打了个寒战。她趴在地板上，偷偷地折出了一只纸鹤。
“呼吸。”她命令道。
纸鹤伸展开双翅，朝着她抬起了三角形的头。
她把地址告诉了它。
“如果没人在家，就直接回来通知我。”她说。
纸鹤在她掌中扇动翅膀。西奥妮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刚好让纸鹤飞出去。它白色的身躯飞过楼下的街道，越过另一排洋房，消失在西奥妮的视线中。她长叹一声，关上窗户。她讨厌被蒙在鼓里。
斜靠在窗台上，她望着窗下的街道，道旁矗立着玻璃匠制作的路灯。她恨不得从《简·爱》中撕下一页纸，制作一个简易的望远镜。她在来来往往的小汽车中搜寻，搜寻一个穿着靛蓝色长衫的男人。他没有出现。
“我很生你的气。”
西奥妮将前额抵在玻璃上，喃喃说道：“我很抱歉。”她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份歉意传达给他。我很笨，从不多想，我很抱歉让黛丽拉、魔法师休斯和你身陷险境。但请你相信我。如果我能回到过去，一定会阻止那时的自己。我爱你。
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戳了戳正在消散的瘀青。真是活该。
她在窗前待了很久，看着行人来来往往，街上每次出现租用的小汽车，她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但艾默里并没有回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西奥妮贴在窗子上，看着汽车路过了她之前走过的那条路。那条路通往白教堂区的磨坊，也就是她的家人住的地方。这时候，她的父亲应该正在工作，母亲在准备晚餐，妹妹吉娜则抓紧开学前的自由时光，和朋友在外面玩儿。马歇尔很有可能正拿着一本书窝在沙发里；玛歌在室外玩儿泥巴、翻找虫子或是修筑城堡。
玛歌在室外，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西奥妮得提醒他们。
“你能送我去磨坊区吗？拜托了。”当朗斯顿刹车等待一位妇女过马路时，西奥妮向他央求道。
“真对不起。”朗斯顿回复道。他看起来的确很内疚，但同时，似乎也很想锁上小汽车客座的门，“魔法师塞恩让我直接把你带回我家。你是担心你的家人吗？”
西奥妮缩进了座位，“是的。”
“他们不会有事的。”朗斯顿说道，继续向前开，“魔法师塞恩思虑周全，刑侦局也涉事其中。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那所房子里整装待发了，准备让所有事情回归正轨。”
西奥妮点了点头，但年轻折匠的话只能给她带来一点点的安慰。就像是冬日暴风雪中一条破旧的毯子，不管她将它裹得多紧，都没法儿填补那些破洞。
朗斯顿驶上一条离议会大厦不算太远的路，路的一侧是联排洋房，另一侧则是精品店。联排洋房——棕褐色的，白色的，灰色的，还有三文鱼粉色的——都有五层楼高，一栋连着一栋，就算是一只蚂蚁也无法从它们之间爬过。
朗斯顿停在了一栋以咖啡色为主，辅以黑色的洋房前，调转车头，方便西奥妮下车。他下车后朝西奥妮伸出了胳膊，她摇摇头拒绝了，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子。
朗斯顿住在第二层，室内的装饰让西奥妮吃了一惊，虽然她也很难说出其中的原因。客厅很大，连着一间小餐厅，都铺着木地板。胡桃木色的地板被打磨得锃亮。电灯光从天花板上的单层枝形吊灯洒下来，搭配着奶油色窗帘的大窗户更是加强了室内的采光。客厅中放着一个躺椅式沙发，一把竹编椅子和一架立式钢琴。一个款式简单的书架嵌在墙上，上面放了半书架的书。书架墙的后面就是餐厅，里面摆放着一张制作精良的木桌和六把椅子。在房间一角是一间小小的厨房，另一角则是通往二楼的旋梯。
这里看起来是那么干净、整洁，和艾默里那拥挤的农舍比起来，显得非常敞亮。不过，这地方本来就该如此。西奥妮已经逐渐适应了艾默里的习惯，他会将家中的每一寸空间都利用起来，摆满了小玩意儿和各种没意义的装饰品。而朗斯顿的家则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像是个临时住所。对西奥妮来说，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朗斯顿领她去看二楼的客房，面积是她在农舍的卧室的两倍。门对面的墙上是一扇巨大的正方形窗户，底部有一个宽阔的窗台。墙上的衣柜是嵌入式的，低矮的床头柜边沿绘制着紫色的百合花，宽大的床足足能容三个人睡下。
“走过过道就是浴室，衣柜里还有些衣服。”他指着衣柜说道，“几周前，我妹妹来跟我住过一阵，有些东西没带走。她跟你体格差不多，也可能稍微大一点点。你都可以试试。”
“谢谢你。”西奥妮疲惫地说道。她不安地动了动右手食指，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朗斯顿还想找些话说，但确实找不出话题。
“我能带回我的狗吗？”西奥妮问道，“我把它留在公寓里了——”
“我真的很抱歉。”朗斯顿回答，“但你必须得待在这里，我保证不会待太长时间。”
西奥妮点点头，朗斯顿离开了房间。
只剩她一个人时，西奥妮快步走到了窗户前。虽然房间里温度不低，但她却没有开窗。她望向城市，目光掠过栽种在道路旁边的小树，停在了戴着时髦帽子的女人们和抽着烟的男人们身上。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快乐，对涌动的暗流浑然不觉。
她叹了口气，屈下膝盖，跪坐在地，将手肘和脸颊放在窗台上。艾默里仍然在生她的气，而且还占理。黛丽拉也是。还有魔法师阿维斯基。只有魔法师休斯赞美了她的愚蠢，而这种赞美只会雪上加霜。她绞尽脑汁，搜寻弥补的办法，但却一无所获。道歉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但对她现在的处境毫无帮助。
朗斯顿敲了敲门。“给，这个能帮你消肿。”他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个装满了冰块的冰袋，很像艾默里放在自己冰箱里的那种。西奥妮拿了过来，手指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谢谢。”她说。朗斯顿点了一下头，离开了。西奥妮将冰袋敷在脸上，皮肤碰到袋子，很是疼痛，脸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看起来一定糟糕极了。
她想要做些吃的，来表达对朗斯顿如此有耐心的感谢，但她发现自己一点儿做饭的兴致都没有。六点过十分，朗斯顿却给她捎来了一些饼干和蜂蜜。他真是一个很贴心的男人。她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吃得很少。虽然长时间未曾进食，但现在她的肚子却一点儿也不饿。不过，她大口地喝光了同饼干一起送来的那杯水。她味同嚼蜡地吞咽着，牵挂着她的家人和黛丽拉，牵挂着艾默里。
她待到了凌晨才上床睡觉，睡下后依然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格拉斯的威胁、萨拉杰在造纸厂给她留下的阴影、那天夜晚的小汽车事故和集市遭遇。她想起了格拉斯说过的话：“一切都在材料之中……这种没什么转圜余地的话……”
但西奥妮知道，没人能撕毁契约。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里，她被反复灌输，选择一种介质——至少对那些有选择权的人来说——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决定着未来的魔法师生涯。在格拉斯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在未经正规机构许可的情况下，他和玻璃达成了契约。从此，这一契约无法撤销。而未经许可签订契约本身就是一项重罪。
当西奥妮好不容易睡着了，她依然反复梦见镜子、艾默里、格拉斯。等到太阳升起，她终于有理由离开床了。
第二天早上，西奥妮还真翻出了一件她能穿的浅蓝色衬衣。大多数裙子对她来说，都太宽太长了，但在衣柜深处，她还是找出了一条浅灰色的过膝长裙——但比平日里她喜欢穿的要短一些。对朗斯顿的妹妹来说，这条裙子的长度大概只能到膝盖，这让西奥妮觉得她一定属于自由党。因为保守党派的女人不管有没有穿袜子，都不会露出那么长一截腿。西奥妮自己的裙子实在是太脏了，她穿上干净的裙子，将发夹别在裙子背面，缩紧腰带。她梳好了头发，但手边再没有别的发夹了，只好让两条辫子垂在肩上。
下了楼，她发现朗斯顿正坐在餐桌上一边吃一碗全麦粥，一边读着报纸科学版上的一篇名叫《聚酯纤维匠发明出了像蛋糕一样的聚苯乙烯塑料，但不确定该如何给其施咒》的文章。西奥妮走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仔细地擦了擦嘴。
“他那边有传来什么消息吗？”西奥妮问道。
朗斯顿摇了摇头，“恐怕没有。我为你弄些早餐吧？”
西奥妮瞧了一眼那碗看起来煮过头了的燕麦粥，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些。你都有些什么食材？”
朗斯顿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呃……好吧，橱柜里有袋面粉。”
西奥妮勉强挤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我自己再找找看。”
她开始在厨房中翻找起来，很高兴地看到朗斯顿有一个大号电炉。这个男人将所有的食材和辅料都混在了一起，但西奥妮还是凑合着做出了一些炸番茄、椒盐蘑菇、水煮鸡蛋和血肠，尽管这些显然不是她的最佳水准。朗斯顿看起来毫不介意——他觉得光是番茄就足够做一顿饭了。西奥妮认定这个男人需要立马结婚，甚至还寻思着能不能硬拉黛丽拉来跟他约会。不过，她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两人吃完早餐，紧接着陷入了一阵沉默。西奥妮开口说道：“那么……”她用手指捏住裙子，想把它掖在腿下。倒不是担心折匠看见，饭桌已经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她的腿。“你最近在忙什么？你说会议被取消了……”
他从报纸中抬起头来。
“就在我刚遇见你时。”她把话说完。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坐直了身子，“哦，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其实是和西纳德·穆勒以及普拉夫学院董事会的会议。我们重新约在了第二天。”
西奥妮点点头，在听到西纳德·穆勒的名字时努力克制自己皱眉头的冲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有一项十分出名的奖学金是以“穆勒”命名的。西奥妮曾有机会获得这笔奖学金，却又被取消了资格，因为她把一瓶昂贵的红酒倒在了这个男人的腿上。他活该，谁让他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她再次抓紧了裙子的布料，“讨论奖学金的事？”
朗斯顿摇了摇头，否认道：“哦，并不是，只是讨论课程安排。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想要在第二学期增加折纸课程，激发学生们对纸魔法的兴趣，改善纸魔法师短缺的现状。”
“是必修课吗？”西奥妮问道。当她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学习的时候，一年的课程量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了。他们怎么能再加课！
“这个嘛。”朗斯顿一边玩着报纸角，一边说，“我想最好是选修课，并且不计入总成绩。如果是为了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该让他们自主选择。但是穆勒教授觉得如果不作为必修课，或者不计学分，根本不会有人去选。”
“你会去授课？”
“或许吧。”朗斯顿说，“也或许我们会把它搞成个社团，就像学校的职业日那样。我只需要展示一些基本的技艺，一些能引发学生兴趣的玩意儿——动画、幸运表格、星光之类的。”
西奥妮松开了裙子，“星光？”
“你不知道那个？”朗斯顿问道，“也是，那些玩意儿很小，看起来就像是亮晶晶的漂亮小星星，用在生日聚会上特别合适，停电时也能用。城市里就有很多。”
西奥妮笑了，玛歌肯定会喜欢这种东西的！“你能给我演示一下吗？拜托。”
“啊……好吧，当然。我来演示一下。”
他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陷入了思考。最后还是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向客厅的桌子，上面放了几摞纸。他选了些黄色和粉色的长方形纸张，拿出一把剪刀，回到餐桌。
“好了，你剪下一条纸。”他一边说，一边沿着黄色纸张的长边剪下一条来。
“尺寸有什么要求吗？”
“呃……没有吧。我觉得没有。”他一边回答，一边完成了这一步，“接着，你要像折狗耳朵那样……你知道怎么折狗耳朵吗？”
“你做就好了。”西奥妮说，“我自己会看。”
朗斯顿点点头，看起来舒了口气，开始折叠起星星来。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折起纸来却很灵活。他将长条的一部分折成了一个五边形结，但却没有将边压平。接着，他将剩余的部分像绑绷带一样裹上已经叠好的小的五边形结，将余下的纸塞进五边形中。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按压五边形的每条边，直到一个星星成形。
他将星星放在掌中，下达指令：“发光。”如同他在纸中点亮了一根火柴，星星从内部发出了柔和的亮光。在早晨明亮的日光中，西奥妮要将手捧成杯子的形状，罩在星星上才能看见那柔和的光亮。光芒很稳定，长明不灭，直到朗斯顿说：“停止。”
“真神奇。”西奥妮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试试。”
西奥妮剪下一条纸，按照记忆中朗斯顿的动作开始折叠起来。但途中她还是暂停了两次，询问步骤。因为在朗斯顿折叠的过程中，有些细节被他的大手挡住了。当她完成后，一个发着柔和亮光的粉色星星出现在她手中。那么简单，却如此美丽。
“这肯定能做成一条非常漂亮的项链，而且还不易碎。”她评价道。她很想知道，如果她像艾默里给发夹上色那样给星星上色，星星还会不会发光。
一想到艾默里，她的喜悦就消散了。她命令星星：“停止。”
朗斯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有枪械吗？”西奥妮放下星星，询问道。上中学时，她偶尔会为了某些事特别烦心，她的父亲就会带她去郊外用霰弹猎枪打猎。用力拉开保险，然后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这么做总是能让她放空。
朗斯顿的脸顿时失了血色。“我……好吧，你看，我并不打算放你出去，你又不能在这里使用枪械。”他挠了挠后颈，“我不是很会教课——至少现在还不太会——但我有好些你可以读的书。也许你能从中发现一些魔法师塞恩没有教你的东西。”
“或许吧。”西奥妮同意道，瘫倒在椅子上，“如果你不介意，我自己去翻翻看。”
“当然。”
西奥妮撑着桌子站起来，收拾好碗碟，默默地洗干净。然后开始挑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本不是教材的书——《简·爱》。趁朗斯顿没注意的时候，她从他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然后回到了楼上的客房中去。
她坐在床上，用小说垫着纸，弓下身子写道：请你们相信我，赶快离开家，随便去哪儿度个假吧。我会寄钱过来的。动作要快。
她反复读着写下的话，咬了咬下唇。她只知道刑侦局已经采取了行动，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她的家人作诱饵，吸引格拉斯和萨拉杰前来。这个想法让她的胃翻腾起来。
他俩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始兑现威胁。而且对于萨拉杰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只需一次触碰。
她想起了那个小汽车司机，打了个寒战。她趴在地板上，偷偷地折出了一只纸鹤。
“呼吸。”她命令道。
纸鹤伸展开双翅，朝着她抬起了三角形的头。
她把地址告诉了它。
“如果没人在家，就直接回来通知我。”她说。
纸鹤在她掌中扇动翅膀。西奥妮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刚好让纸鹤飞出去。它白色的身躯飞过楼下的街道，越过另一排洋房，消失在西奥妮的视线中。她长叹一声，关上窗户。她讨厌被蒙在鼓里。
斜靠在窗台上，她望着窗下的街道，道旁矗立着玻璃匠制作的路灯。她恨不得从《简·爱》中撕下一页纸，制作一个简易的望远镜。她在来来往往的小汽车中搜寻，搜寻一个穿着靛蓝色长衫的男人。他没有出现。
“我很生你的气。”
西奥妮将前额抵在玻璃上，喃喃说道：“我很抱歉。”她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份歉意传达给他。我很笨，从不多想，我很抱歉让黛丽拉、魔法师休斯和你身陷险境。但请你相信我。如果我能回到过去，一定会阻止那时的自己。我爱你。
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戳了戳正在消散的瘀青。真是活该。
她在窗前待了很久，看着行人来来往往，街上每次出现租用的小汽车，她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但艾默里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