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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尼的混乱

我听说过一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前往的位面。有些时候,在沉闷的机场酒吧里,邻桌的人们低声交谈着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我和他说过那些宁根人对麦克道尔做了些什么”或者“他以为他能应付瓦维祖亚人” 。通常在这个时候,扩音器里就会响起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前往(噪音)的(噪音)班机现在开始登机,(噪音)登机口,”或者“(噪音)请到(噪音)接免费电话。”这声音把其他的说话声全都淹没了,也夺走了那些坐在金属椅腿,固定在地板上的蓝色塑料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可怜人仅有的睡意和希望,宣告了这些人想在两班飞机之间小睡一会儿的梦想彻底破灭。邻桌人们的对话也听不见了。当然,他们很可能是为了给自己的平淡生活增添一点魅力而自吹自擂:如果他们所提到的宁根和瓦维祖亚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么危险的话,位面管理局肯定会警告人们不要到那里去——就像他们向那些有意访问祖埃赫的人发出警告一样。
众所周知,祖埃赫位面非常地脆弱。对于我们这些质量和强度正常的游客而言,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使得祖埃赫人的精美物品粉碎,而且也许还会使整个居民点都遭到毁灭的命运,从而极大地影响东道主的生活幸福。祖埃赫人视为至宝的亲密关系在无知无畏的入侵者那富于破坏性的重量之下将会遭到致命的创伤,永远无法修复。与此同时,这个入侵者所遭受的惩罚最多不过是突然又回到了原来所在的位面,有些时候位于奇怪的地方,有些时候是大头朝下。这种情况当然是令人尴尬的,不过,机场里毕竟都是些陌生人,所以羞耻感也不是很强烈。
我们每个人都想瞧瞧罗南的《位面旅行手册》中配以彩色照片详细介绍的涅兹霍阿的月长石塔楼,塞祖浓雾中的无尽草原及阴暗的森林,还有祖埃赫的那些漂亮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衣服和身体都是半透明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头发纤细得连手触碰到都感觉不出来,发色则像是失去光泽的白银。非常遗憾我们不能够访问这样一个美丽的位面,不过能听到其他人对他们的描述也已经足够幸运了。不过,也仍然有些人会前往那里。一般自私的人会提出一个普通的借口:他们与其他那些入侵者不一样,他们是不会破坏任何东西的。而那些极其自私的人前往祖埃赫只是为了吹嘘,因为那里非常脆弱并且容易毁坏,所以在这些人看来是成就他们丰功伟业的最佳选择。
至于祖埃赫人自己,他们太过文雅了,同时又沉默寡言,说话含糊,以至于无法拒绝其他人的来访。在他们那种含义模糊的语言当中甚至连陈述句都没有,命令句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只会使用条件状语。他们有一千种方法来表达也许、可能、除非、尽管、如果这类意思,但从不会明确地说“是”或“不”。
所以,位面管理局在祖埃赫位面的入口处设置了一张又大又强韧的尼龙网,取代了一般状况下的宾馆。任何一个到达祖埃赫的人都会掉进网中,即使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的人也不能幸免。这些人会被喷上羊用防腐浸液,得到一本简明易懂的小册子(上面以四百四十二种不同的语言写着警告语),然后立刻送回原来的那个不那么诱人却更结实的位面,与此同时,位面管理局还会确保他们回到原位面时是处于大头朝下的状态。
只有一个位面是我本人真心不建议其他人前往的,而我自己也肯定不会再次回到那里。我不清楚那个地方是不是真的很危险。对于危险我没有判断力。只有勇敢的人才能判断是否有危险。对于某些人来说,惊惧的颤抖是生活中的调味品,但我得说这种调味品完全不合我的口味。当我受到惊吓的时候,再好的食物吃起来也跟锯末没什么区别(性行为使身体和灵魂处于脆弱状态,我不怎么需要),话语毫无意义,思路无法连贯,感情遭到麻痹。我知道,胆小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是极不寻常的。许多人在极端的状况下感觉到的惊恐——比如牙齿咬着一根快断的绳子悬在半空中,绳子用回形针别在一个漏风的热气球上,热气球底下是大峡谷——我光是站在梯子上的第三级试图把小米放到喂鸟器里就有同样程度的感受。而且,大部分人都觉得恐惧让人愉快,以至于在盆骨骨折刚刚痊愈之后不久就去参加跳伞运动。与此同时,我则缓缓地从梯子的第三阶上爬下来,紧紧抱住走廊边的栏杆,发誓永远不会来到高出地面六英寸以上的地方。
所以,除非绝对必要,我决不会搭乘飞机,而当我真的被困在机场里的时候,我也不会前往那些危险的位面,而只会去那些非常平凡、沉闷、复杂的位面。在那样的地方我起码不会被吓得灵魂出窍,只会受到普通程度的惊吓,而对于胆小鬼而言,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这个精神状态,所以这也就没什么要紧了。
有一次我在丹佛机场错过了转乘的航班,在等候的时候,我跟一对和蔼可亲的夫妇谈了起来,他们俩曾经去过一个叫作尤尼的位面。他们告诉我说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俩都有五十岁左右,男的带着一个昂贵的便携式摄像机以及其他碍事的电子设备,女的则穿着长筒袜和非常保守的白色女式凉鞋。我觉得他们似乎不是那种喜欢危险地方的人。我真的很愚蠢。我本应注意到一个危险的信号:他们的表达能力不怎么强。“许多人都去那里,”男人说,“但是那里和这里很像。不是那种特别像外国的地方。”他的妻子补充道,“那就像童话书中的世界!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地方。”
就连这句话都没能引起我的警惕性。
“天气很不错。”女人说。她的丈夫纠正道,“不过有点易变。”
那倒也没什么。我身上带着防水风衣。我要转乘的飞往孟菲斯的班机在一个半小时之内都不会到港。于是我就去了这个尤尼位面。
我走进位面旅行者旅馆。柜台上有个牌子,上面写道:欢迎我们来自星界的朋友们!柜台后面的一个身形魁梧、面色苍白的红发女人给了我一个翻译器和一张本城的导览地图,但同时又指向一个大招牌:来体验一下我们的虚拟现实导游吧!每二十 iz!mit 一次。
“不容错过。”她说。
对于“虚拟体验”这类字眼,我通常选择回避,因为这意味着你即将看到的东西是在天气非常好的时候制作的,而排除了任何不同寻常的可能,毫无疑问他们不会为你提供任何真实的信息。但是,两个面色苍白、身形魁梧的职员以友善但不由分说的态度将我领到了虚拟现实房间,我没有反抗的胆量。他们为我戴上头盔,替我裹上包覆衣,我的四肢也被塞进了长手套和紧身袜里。然后我就在那里坐了大约一刻钟,等待节目的开始,努力对抗幽闭恐惧症。我呆呆地瞅着眼睛里面乱七八糟的颜色,开始思索所谓的 iz!mit 究竟是代表多长时间。莫非这个词的单数形式是 iz!m?或者,可能复数格式是以前缀的形式出现,单数形式应该是 z!mit?尽管如此,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于语法的猜测根本毫无意义,我暗自咒骂了一句,然后挣脱了虚拟现实装备的束缚,因为有点罪恶感而故作冷淡地走过那些职员的身边,穿过盆栽的灌木到了外面。不管是在哪个位面,宾馆门口的盆栽灌木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看了看我的导览地图,决定去观赏一下艺术博物馆,地图上有表示推荐程度的三颗星。天气晴朗凉爽。城镇中的建筑物都是由灰色石块构成,屋顶上则铺着红色的瓦,整体市容看起来非常古老,相当地安稳、繁华。人们走来走去,为自己的事情奔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尤尼人好像全都是一个样子:身材魁梧,面色苍白,红头发。所有人都穿着外套、长裙和厚靴子。
我在一座小公园当中找到了艺术博物馆,于是我便走了进去。博物馆中陈列的绘画大多数都是身材魁梧、皮肤苍白的红发女人,一般都是裸体的,也有几个穿着靴子。仅从绘画的技法来说,这些画都不错,不过它们根本没法引起我的共鸣。我正打算离开此地,却被卷入了一场讨论当中。一幅画面前有两个人正在争论,我认为他们都是男的,不过所有人都穿着同种样式的外套、长裙和靴子,所以这一点其实很难判断。我看了看那幅画,上面画的是一个丰满的红发女人,她赤身裸体但脚上却穿着一双靴子,躺在一张鲜花盛开的躺椅上。正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其中的一个人转向我,对我说了一番话,在我的翻译器翻译起来是这样的:“如果说这个人物是在后方背景映衬之下的中心设计元素,你就不能将这幅画仅仅视为一种对表面反射背景光的习作,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或她)提出这个问题的语气非常直率、急迫,所以我不能简单地说一句“抱歉”或者摇头假装听不懂,企图以此蒙混过关。我再次抬头看了看这幅画,过了一会儿,我说:“呃,那可能是没有用处的。”
“但是,听听木管乐器的声音。”另外一个人说道,而我意识到背景音乐正是一首管弦乐曲,此刻的主旋律是由凄切的管乐器所演奏,也许是双簧管或者巴松管的高音区。“主题显然已经改变了。”此人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一点。坐在我们后面的一个人向前倾身,口中发出嘘声,而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个人则转过身来怒视着我们。我很尴尬地坐在那里听完了这首曲子,曲子本身倒称得上悠扬,不过这次主题的改变使前后两部分显得不是那么连贯。另外,我一般不会注意到主题改变这种事,除非是在我正在哭泣而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哭的时候。这时有一位男高音歌唱家(也可能是女低音)突然站了起来,依照曲子的旋律唱起歌来,声音相当嘹亮,把我吓了一跳,之前我一直没发现座中还有这号人物的存在。歌曲的最后一个音节漫长而又高亢,听众席上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听众们一边吼叫,一边鼓掌,强烈要求歌唱家再来一首。但是从西边的丘陵上面吹来一阵狂风,把小广场周围的树都吹得弯下了腰,我看到天空上迅速聚集的乌云,意识到一场暴雨迫在眉睫。云层显得越来越黑,又一阵狂风吹了过来,卷起了地上的灰尘、落叶还有垃圾,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把防水风衣穿上。可是,我把它留在艺术博物馆的衣帽间里面了。我的翻译器就夹在上衣夹克的领子上,但那张导览地图在风衣的口袋里。我来到一座看起来像是个火车站的建筑里面,向那里的办事员询问何时才能搭乘火车,铁栏杆后面的一个独眼男人说道:“我们这里已经没有火车了。”
我转过身,看到了车站的巨大拱形屋顶,还有很多条似乎是无限地伸展着的轨道,每条轨道都有编号。站台上有一辆装行李的手推车,远处还有一个单身旅客慢慢悠悠地沿着长长的站台向前走去,但是整个车站里连一列火车都没有。“我得找回我的风衣。”我有些恐慌地说。
“去失物招领处看看。”独眼办事员说完之后,就又埋头于各种文件和表格当中。我穿过巨大而空旷的车站,朝车站的入口走。经过一间饭店和一间咖啡厅,我发现了失物招领处。我走进去,说:“我把我的风衣放在了艺术博物馆,但现在我找不到艺术博物馆了。”
柜台里面的一个魁梧红发女人说:“稍等。”语气显得有些厌烦。她在柜台里面翻找了一阵后,将一张地图递了过来。“这里。”她用苍白、粗壮、指甲染成红色的手指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广场,“艺术博物馆就在这儿。”
“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这是哪里。这个村庄。”
“这里,”她指着地图上的另外一个广场。看起来这里离艺术博物馆少说也有十条街那么远,“最好趁着构造还存在的时候赶快回去。今天有风暴。”
“我能拿走这张地图吗?”我可怜巴巴地说。她点了点头。
我走出车站来到街道上。现在的我对于这些街道没有丝毫的信任感,只敢小步前进,生怕脚下的人行道会突然变成大裂谷,或者面前突然冒出一座峭壁,或者前面的十字路口突然变成了航行于海中的船甲板。但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城市中的街道又宽又平坦,每隔固定距离就有一个路口,路旁没有树。路上非常安静,公共电车和出租车几乎没什么噪音,而一路上我也没见到任何私家车。我继续向前走。依照地图的指示,我顺利地返回了艺术博物馆,不过,在我印象中,门前的台阶应该是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大理石所制成,现在却成了黑色的石板。所幸其他东西都与我的记忆没什么矛盾。通常来说,我的记忆力非常糟糕。我走了进去,请衣帽间的职员为我找寻风衣。正当那个黑头发、银色眼睛、嘴唇淡青色的女孩翻找衣物的时候,我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火车站里我为什么会去问那个独眼人下一班列车的时间呢?我那时候以为自己要去哪里?我只不过想回到艺术博物馆,取回我的风衣罢了。如果那里恰巧有一列火车,我可能就上车了。那样的话,我现在会在哪里呢?
取回衣服之后,我连忙穿过陡峭的鹅卵石道路,在路旁房屋的宽大阳台遮蔽下走进了瘦得吓人、嘴唇乌青的尤尼人中间。我打算返回位面旅行者宾馆问个清楚。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雾气,而且这雾气正变得越来越浓,城镇周围的山上和房屋的尖顶上空都有这雾气的存在。也许有问题的正是这里的空气。也许这股雾气是尤尼人所使用的致幻剂散发出来的,或者是某种飘浮在空气里的花粉。总之,这里的空气中有一种能影响人心智的东西存在,或者——这个念头非常令人厌恶——有什么东西把人的部分记忆给删去了,所以我才会感觉到各种事情发生的顺序全都变得混乱不堪,记不起来自己怎么会身在此处,也不知道在这段期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因为我的记忆力本来就不怎么样,所以我很难判断自己的记忆是否遭到了删改。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像是梦境一般,但我又显然不是在做梦,只不过非常迷惑,而且越来越提高了警惕。因而,尽管天气又潮湿又寒冷,但我也不敢停下来穿上风衣,只是一边哆嗦着,一边走进了面前的森林里。
我嗅到了木头燃烧时释放出的烟味,在潮湿的空气中这味道显得特别芳香。很快,我看到有一道光芒穿过前面几乎触手可及的迷雾。小路旁边现出一座伐木者小屋,小屋旁边有个菜园。那金红色的火光正是从小窗子里透出来的,烟囱里冒出一股股青烟,形成一幅寂寞而又朴实的景象。我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把门打开了。他是个秃头,鼻子上还长了个很大的瘤子,手里则拿着一只煎锅,锅里的香肠正在欢快地吱吱冒油。“你可以许三个愿望。”他说。
“我希望能找到位面旅行者宾馆。”我说。
“你不能许这个愿望,”老头说,“难道你不希望从我的鼻子里面长出这种香肠吗?”
我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不。”
“那么,你到底想许什么愿望呢?回位面旅行者宾馆这个愿望不算。”
我又考虑了一下,然后,我说:“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经常考虑如果有人让我许三个愿望的话我该怎么办。我想我应该说,我希望我能健康地活到八十五岁,写一些非常好看的书,然后,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因为我爱的所有人都健康快乐地活着。我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愚蠢、非常惹人讨厌的愿望。太过现实主义而且自私。只有胆小鬼才会许这样的愿望,而且我自己也知道这愿望也根本不公平,那些人绝对不可能允许我许下这样的愿望。另一方面,假如这个愿望能得到满足,我剩下的那两个愿望还有什么用处呢?所以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我可以用剩下的两个愿望来让世界充满幸福,或者停止战争,或者让世界上的所有人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开开心心,一整天彼此相亲相爱,不,一整年,不,直到地老天荒。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明白这些毕竟都只能是美好的愿望罢了。只要这些愿望都还是愿望,它们就会有意义,甚至会有用处,但它们绝对不会成为愿望之外的其他东西。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可能获得超越我自己能力之外的结果,坚战王发现天国与他的期望并不完全一致时也是这么说的。有些关卡即使是最勇敢的马儿也无法一跃而过。假如愿望可比作马,那么我会养一大群那种沙毛的、灰毛的美丽野马,它们不会被套上缰绳和马镫,更不会被任何人制服,永远在绿色的原野、红色的高原、蓝色的山脉上奔驰。可是,胆小鬼只能骑着眼睛是画上去的木马蹦蹦跳跳,一辈子在游戏室原地蹦蹦跳跳。那些原野、高原和山脉只存在于自己的眼睛里。所以,不要管什么愿望了。给我一根香肠。”
我和那位老人一起吃了一顿饭。香肠极其美味,而土豆泥和油炸洋葱的味道也非常不错。称得上是一顿美妙的晚餐。饭后,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一起看着炉子里的火焰。然后,我对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谢,并询问他应该怎么走才能回到位面旅行者宾馆。
“这可是个混乱的夜晚啊,”他坐在摇椅里摇晃着。
“我明早必须到达孟菲斯。”我说。
“孟菲斯,”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而且在我听来,他说的好像是“孟菲诗”。他又摇晃了一下,说,“啊,那好吧。你最好往东走。”
与此同时,一大群人从里屋冲了出来,我之前从没注意到屋子里还有这么一帮人。他们个个都是蓝色皮肤,银色头发,身穿晚礼服和露肩舞蹈服装,脚踏尖头皮鞋。这些人有的在刺耳地争吵,有的在纵声大笑,有的做出夸张的姿态,有的则使劲儿地眨着眼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酒杯,所有的杯子里都是某种像油一样的液体,还泡着一片橄榄叶。因为屋子里出现了这样的家伙,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所以连忙冲了出去。不过,这个夜晚的混乱似乎只体现于那位老人的小屋里面,室外的情况到目前为止还是相当平静的,天上升起了半个月亮,月光照耀着平静的黑色水面,还有宽阔的弧形沙滩。我听到了浪潮的声音。
因为我不知道哪个方向是东,所以我开始向着自己的右边走,因为对我来说,总是会以为东方就在右边,西方就在左边,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我肯定是面向北的。海水非常诱人,我脱下鞋子和袜子,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海浪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双脚。一切都异常地平静,所以当我遭遇突然出现的噪音、强烈光芒和热番茄汤的时候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跌坐在地,我竭力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天上大雨倾盆,周围的海面上波涛起伏,还有大量的白泡沫,也许那些白色的东西是海豚的头,我辨别不清。舰桥上有个人在猛烈地吼叫着一些我无法理解的命令,船上的警报器则以更为巨大的声音尖啸不停,这意味着这艘船马上就会撞到冰山。“我希望我现在是在位面旅行者宾馆!”我呼喊着,但我那微不足道的声音立刻就被周遭的喧嚣给吞没了,而且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三个愿望的故事。我的衣服已经被番茄汤和雨水给浸透了,我感到极其不舒服,这时,一道闪电落了下来——是绿色的闪电,我只在书中读到过这种事情——它发出嗞嗞的声音,跟煎锅里的炸香肠发出的声音差不多。闪电落在我面前大约五码处,只听得噼啪一声脆响,船从正中间裂成了两半。我们幸运地在这个时候撞到了冰山,它刚好楔进了裂开的船中间那条缝里。我爬上船舷,离开了让我心惊胆战的甲板,又从船舷上跳到了冰山上。我在那里眼看着船的两个碎片被冰山挤得越来越远,同时还在缓慢地下沉。很多人逃到了甲板上,他们身上都穿着蓝色的游泳衣,男人们仅有一条短裤蔽体,女性则穿着连体式的泳衣,就像奥运会上的运动员。有些人的游泳衣上饰有金色的条纹,显然代表其主人处于高人一等的地位,因为这些穿着蓝金相间游泳衣的人似乎在发号施令,而穿普通蓝色游泳衣的人则迅速地执行了前者的命令。他们将六艘救生艇放进海里,左右两边各三艘,然后秩序井然地爬进救生艇中。最后一个登上救生艇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的游泳裤上面的金色条纹特别多,几乎都看不出有蓝色的存在。等到他安然进入救生艇的时候,船的两个半边都静静地沉到了海面以下。所有的救生艇整齐地排成两列,上面的人开始划桨,试图离开周围那些长着白色鼻子的海豚。
“等一下,”我喊道,“等一下!我怎么办?”
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一眼。不久之后,救生艇就从我的视野当中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片昏暗、愤怒、冰冷而又遍布海豚的海域。我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爬到这座冰山的顶上,看看我能看到些什么。我爬过了最艰苦的一段,很快就要到达顶峰了,这时我突然想起,彼得·潘坐在石头上的时候说了一句“死亡将会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或者说我记得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一直认为彼得·潘是个非常勇敢的人,这句话所代表的对死亡的态度非常具有建设性,而且也许事实也就真的是这么回事。但目前我可并不打算验证这一看法。目前我只希望能立刻回到位面旅行者宾馆。可是,在我终于爬到冰山的最高点时,我根本就没看到任何的宾馆。我看到的只有灰色的海洋和海豚,灰色的迷雾和乌云,而且天色似乎越来越暗了。
所有其他事物、所有其他地方都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可是为什么这里没有变呢?为什么这个冰山没有变成一片小麦田,或者一个炼油厂,或者一个小便池呢?为什么我被困在这上面了呢?难道我对此就没有任何办法吗?比如说,摸摸脚后跟,说一句“我要到堪萨斯!”之类的。说到底,这个位面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呢?这可真是一个童话书里的世界!现在我的脚已经非常冷了,冰面上刮着凄冷的风,阻止我被冻成冰棍的就只有之前泼在我衣服上的热番茄汤残留的温度了。我必须运动。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在冰面上挖出一个洞,将凸出的部分敲断,我拳打脚踢,大块的冰裂开了,我就把它们推到海里去。这些冰片落到海里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海鸥或者白色的蝴蝶。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现在非常生气,我的怒火使得冰山也开始融化了,它冒着烟雾,还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我的愤怒让我变得又红又热,我就像一根热的拨火棍一样钻进了冰山的内部。这时,两个皮肤苍白的家伙慌慌张张地试图脱下我四肢上的长手套和紧身袜,我对他们怒吼道:“你们干什么呢?”
他们非常尴尬,也非常担心。他们担心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他们担心我会向位面管理局控告他们,他们担心我会跟其他人说尤尼位面的坏话。他们不知道虚拟现实体验机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显然问题确实存在。他们已经联系到了程序员。
程序员身上只穿了一条蓝色的游泳裤,却戴着一副角质框眼镜。他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机器,就宣称机器没有任何问题。他断言说,我的情况仅仅是由于很不巧的频率半重叠,造成了紊乱状态,那是一种精神波纹效果,是我的脑波和他们的程序互动时出现了一些问题。他说,这是一种反常现象。他说,这是由于一种抵抗作用。他的口吻暗示着对我的指责。我比刚才更加愤怒了,我告诉他和那些办事员,如果他们这台该死的机器出错,他们没有权利责备我,他们的选择只有以下这些:一,将机器修好;二,把它关掉,让游客们以真实的、反常的、抗拒的肉体来体验美丽的尤尼位面。
现在,宾馆的经理也出现了。这是一个身材魁梧、肤色苍白的红发女人,她身上什么都没有穿,只有脚上穿了一双靴子。办事员们穿的都是布料很少的洋装和靴子。而大堂的清洁工则穿了很多衣服,包括长裙、长裤、夹克衫、围巾和面纱。似乎对于尤尼人来说,地位越高的人穿得就越少。但我现在对他们的风俗习惯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经理。她一边敷衍地恭维我,一边和我进行带着威胁意味的道歉和讨价还价,这种人总是会这么做,她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表明“如果你识相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她告诉我,我在这座旅馆、以及尤尼位面的其他宾馆住宿全部免费,我可以免费坐火车去参观富有特色的 J!ma,我还将获得博物馆、马戏团、香肠工厂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地方的优惠券,正当她还打算机械地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打断了她。不,谢谢,我在尤尼位面已经待够了,我决定马上离开。我必须赶上去“孟菲诗”的航班。
“怎么走?”她脸上挂着一个令人讨厌的微笑。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让我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我的身体就像被麻痹了一样,连呼吸和思考都几乎停止了。
我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知道我是怎么来到其他位面的——在机场候机。
可是,机场是在我那个位面上,而不是在这里。我不知道该如何返回机场
正如他们所说,我好像被冻成了冰块一般。
幸运的是,经理不过是想尽快把我赶走而已。我的翻译器的那句“怎么走?”实际上整句话是“怎么,走了?真遗憾”,不过是因为经理那紧绷着的肥厚嘴唇没把后面的部分说清楚而已。我的怯懦在错误的信号出现时立刻跳了出来,让我的大脑没法工作,连我的记忆都被删去了。就像是当我害怕忘记人名的时候,我肯定会在那要把一个人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的时候忘记他的名字。
“请到这边的等候室来。”这名经理领着我穿过大堂,她赤裸的丰满臀部充满恶意地来回晃荡着。
当然,所有的位面旅行者旅馆或宾馆都有一个布置得跟机场一模一样的等候室,里面有一排排的固定在地面上的塑料椅子,还有一间没有座位的小餐厅,虽然现在它的门是关着的,但在外面却能闻到里面牛油的臭味。你旁边的座位上有个肌肉松弛的男人,冻出来的鼻涕在他的鼻子和嘴之间来回流着。还有一个大型显示屏,上面写着航班的到离港预计时间,正当你打算好好看看的时候,那些字却又都消失了,所以用不着指望在数千个不同的航班中找到你想转乘的那一班。就算你真的看到了你要乘的航班应该在哪个登机口登机,也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因为登机口的位置会频繁地发生变化,这就表示你得到另一个候机厅里去,这样一来,很快就会把你搞得烦躁不堪——突然之间,你回到了丹佛机场。你坐在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里,旁边坐着一个喉咙里咯咯作响的肥胖男人,此人正在读一本名叫《成功的高利贷》的杂志。四周弥漫着炸牛油的臭味,还有可怜的两岁小孩的哭喊。扩音器里传出一个高亢的女声,听到这声音,我眼前就浮现出一个身形魁梧、皮肤苍白、赤身裸体、穿着靴子的红头发女人形象。这个声音宣布,原定于四点(噪音)十分飞往“孟菲诗”的航班现已取消。
我能回到自己的位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现在不想往东走了。我想往西走。我搭上了一班飞往“洛杉鸡”的飞机,来到了这个美丽、平和而又理智的都市。住进宾馆之后,我洗了个很长时间的澡,洗澡水非常热。我知道用太热的水洗澡可能会使人心脏病发作而死,不过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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