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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顶楼上整理

已是秋风送爽的时节,我整天都在顶楼上整理衣物。我把夏天穿的东西都装进箱子,在衣服中间放了一层层的樟脑丸,在皮鞋里塞上报纸,装进纸袋里。我发现原来有许多连衣裙我根本就不曾穿过,也没有机会穿。它们一直挂在衣柜里的挂衣杆上。尽管如此,它们经过六月、七月、八月这些月份仍在不断变旧。我看到它们在怎样损坏,在接缝的地方如何脱线、变软、自行老化,在这些过程中都没有我的介入。而这是某种美,某种成熟的退化,某种没有任何人的帮忙而自行出现的美,这种美是时间最上相的面孔。棕黄色凉鞋的皮革变黑了,变软了,变松了,鞋襻磨损了,搭扣生锈了,心爱的女衬衫褪色或男衬衫的袖口磨破了。我看到纸张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发生了变化——变硬、发黄,仿佛是干枯了,完全像人一样衰老了,变得粗糙而无弹性。我看到圆珠笔的笔芯如何写光,铅笔如何越写越短,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惊诧地发现一个小小的铅笔头竟是一年前那枝漂亮的长铅笔的残余。我看到玻璃如何失去光泽——诸如衣柜上亮得炫目的镜子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流逝中已变得模糊而不清晰。
人们由于某些原因只喜欢变化的一个方面。他们喜爱的是增长和发展,而不是萎缩和衰退。对于他们来说,成熟总是比腐烂可爱得多。他们喜欢的是越来越年轻的、液汁越来越多的、新鲜和未熟透的东西;喜欢的是尚未完全做成、多少还有些粗糙、靠潜在的强大的弹力从内里驱动的东西;喜欢的是那种还能有新的发展,总是向前、永不后退的瞬间。他们喜欢的是年轻的女人、带有新刷的白色涂料的新房子、散发着印刷油墨芳香的新书、以形状别致而令人惊羡的新轿车——其实,对于内行人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既有的车型的变种而已。他们喜欢的是最新的机器,喜欢的是新磨的金属的闪光,喜欢的是刚买回家的包装好的物品,喜欢的是光滑的玻璃纸发出的瑟瑟声响和未使用过的干净细绳的平和拉力。他们喜欢的是崭新的钞票——甚至不管是否能将其装进他们自己的钱包,喜欢的是纯净的、天长日久表面也不会发黄的塑料制品和琢磨得平滑发亮、没有丝毫污斑痕迹的桌面,喜欢的是有待经营、耕作的空地,没有胡须的光洁脸颊和“一切都可能发生”的表达方式(谁还会去使用“徒劳”这个武断的词?)。人们喜欢的是从豆荚里剥出的青豌豆,是阿斯特拉罕的羊羔皮、蓓蕾中的花朵、天真的狗崽、幼小的山羊羔、尚未忘却树的形状的新切割出来的木板、不知穗子为何物的鲜嫩青草。人们只喜欢那种新的、尚未有过的东西。只喜欢新的东西!新的东西!

新鲁达

新鲁达是座充满了理发匠、旧衣店、眼睑涂满煤灰的男人的城市,它是一座建造在谷地、斜坡和山头上的城市。这座城市有许多漫不经心地搭在一条小河上的小桥。这条小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总有各种不同的越来越时髦的色彩,这是一座充满了守护神圣约翰的雕像、掺假的香水、牛奶、咖啡酒吧、煞费苦心排列在货架上的劣质商品的城市;这座城市的房屋墙壁上留有潮湿的痕迹,从窗口只能看到行人的脚和迷宫似的庭院;这座城市既是旅行的目的地,也是转乘火车的地方;这座城市到处是流浪的狗、神秘的过道、死胡同、大门上面满是神秘的象征符号的房屋。在这里看到的是红砖的建筑物、椭圆形的环路、歪歪斜斜的十字路口、通向市中心和郊区的露天市场的迂回的岔道、起点和终点均处于同一个水平面的台阶、把道路顺直的拐角、左边的岔道向右而右边的岔道向左的道路分岔口。这座城市夏天最短,积雪永远不会完全融化。这座城市的黄昏会突然从山后降临,像张其大无比的捕蝶网一样降落到房屋上。这座城市的冰淇淋水分总是太大,到处是出售牛骨头的小店铺,女职员大多浓妆艳抹俗不可耐,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经常喝得醉醺醺。这是一座多梦的城市,它梦见自己位于比利牛斯山中,梦见太阳永远不会在它上方西下,梦见所有离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回来,梦见那些德国人留下的秘密隧道可通向布拉格、弗罗茨瓦夫和德累斯顿。这是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一座西里西亚的城市、普鲁士的城市、捷克的城市、奥匈帝国的城市和波兰的城市,一座分不清市区和郊区的城市,一座人们相互想起的时候总是指名道姓而见面时总是以“先生”“女士”彼此相称的城市,一座礼拜六和礼拜天总是见不到一个人影的城市,一座放任时间自流、消息总是迟到、名称总是被弄错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新的东西,而新鲜的事物只要一出现立即便会失去光泽、变得暗淡失色、被蒙上一层污垢,立即便会枯萎了,并一动不动地滞留在生存的边缘上。

缔造者

新鲁达的缔造者是从事刀具制作的顿奇尔,故而大家都把他称为刀具匠。他制作用于宰杀、剪发、制革、切大白菜、将皮革切成皮条、给准备砍伐的树木刻下记号,甚至用于在木头上雕刻人像或装饰花纹的刀具。这是个良好的职业,大家都尊重刀具匠顿奇尔。但是在他居住的新开垦地共有两个人从事同样的职业。另一个刀具匠会做的刀具跟顿奇尔会做的一样。由于顿奇尔比那人年轻,顿奇尔便买了一匹马,把自己的全部家当全都装上了一辆大车,其中包括他的工具、磨刀石、衣箱、不多的几口锅、一些皮革和几床睡觉用的毛毯,还有他那位已经怀孕的、肚子挺到了下巴的妻子。
在群山的另一边展现出一片肥沃的谷地,那儿有长满云杉的茂密的森林,云杉是如此高大,以致戳破了一片平静的天空。在这些森林中间,塞进了许多村庄。而在某些村庄里肯定缺少工具匠,于是顿奇尔便赶着自己的大车径直向南方走去。他们沿着林间小道流浪了好几天,直到在一条溪流边上做了短暂的停留,他的妻子在那儿生了一个孩子。顿奇尔用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子割断了孩子的脐带,但是在天亮之前他的妻子便一言不发地死了,过后不久孩子也死了。顿奇尔在绝望之中猛踢树干,由于发狂和悲伤而大叫大嚷:“我这个蠢货,干吗要离开我的新开垦地?干吗要往什么陌生的世界里挤?如今我能在哪里埋葬老婆?难道能像野兽一样将她埋在森林里?”卸了套的马耷拉着脑袋望着他。顿奇尔的叫嚷招来了在附近砍树的伐木工人,他们帮助他埋葬了死者。
顿奇尔坚持留在坟墓旁边。他用木头给自己搭了个窝棚,等待着某一位天使的到来,告诉他今后该怎么办。在此期间每隔几天能到他这里来的只是一些伐木工人,他们对他的刀具赞叹不已。有时他们给他带点吃的东西来。他用刀跟他们交换了一把斧子,亲自动手在自己小屋的周围伐木,用马将树根从地里拖出来。他将开垦出的小块土地用木栅栏圈了起来。夜晚野狼成群结队走过山岗,他听见过狼嗥,但他并不害怕。冬天到来之前他回到自己过去的开垦地探望家人。他一五一十地对他们诉说了自己的经历,还对他们说:“我需要一条狗,还想重新娶个老婆。”但是第一个冬天他仍然独自生活了下来,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不被冻饿而死,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砍伐树木,而后布下陷阱捕捉一些瘦得皮包骨头的兔子和鹿。到了春天,他的亲属给他送来了他所想要的一切:女人名叫朵罗塔,小个子,瘦骨嶙峋,沉默寡言。顿奇尔初见她时不禁吓了一跳,心想他恐怕永远也不会喜欢上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竟成了彼此亲近的人。在此期间那条狗日益长大,成了他绝妙的伙伴。它动作敏捷,跑得快,体格健壮,善于独自狩猎;顿奇尔每逢身边带着这条狗走进森林,总感到非常安全。
瞧吧,这一切是怎样从一个男人身上开始的。顿奇尔夫妇每年生一个孩子,于是他们在伐木工人的帮助下建造了一幢新房子。夫妻俩把整个斜坡变成了肥沃的良田。他们在溪流沿岸播种了荞麦和燕麦。伐木工人也纷纷在附近盖起了自己的小屋,娶妻生子。顿奇尔年老的时候,溪边的谷地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新开垦地,他们将其称为“新采伐地”。
在那些垦殖的年代里,有一天,顿奇尔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在新采伐地中央,在溪流的另一边,他见到一棵孤零零的树木,那定是伐木者忘记将其砍伐留下来的。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他走得更近一些,仔细打量了那棵树。那是棵云杉树,粗壮、高大、挺拔,是那种适用于建造房屋的大树。他围绕这棵树走了一圈,注意到有件东西嵌入了它的树皮: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铁的,有如磨光的刀刃闪闪发亮。他先用手指去摸了它一下,然后又试着用指甲去抠,继而又用树枝去撬,最终用自己的一把刀去挖。但无论怎样折腾都毫无结果。云杉树坚实的树干牢牢地紧夹着那件东西。看起来像是金属跟树木长到一起了,用任何办法都不能把它们分开。顿奇尔心想,这必是一种标记,虽然没有哪一位天使来到这儿并用其闪光的手指指明教堂应建在何处,但已经很清楚教堂应该建在什么地方了。于是他便去找自己的邻居,大家同心协力砍倒了那棵高大的云杉树。夜晚顿奇尔得以将那个神秘的物体从树身上成功地取了出来。是一把刀,但不是顿奇尔制作的那种刀,是另一种。它的刀刃无比光滑,几乎像镜子一样——它上面能够反射出夜晚的天空。刀身上刻有一些线条细微的符号,但是顿奇尔无法弄清其中所含的意义。顿奇尔除了野狼、兔子的足踪和雪花迷人的形状,看不懂其他的图形。然而重要的不是树,甚至也不是这把刀,而是以这种方式自行显示的地点。于是他们在地上做了个长方形的记号,大家一致同意在这里建一座教堂。
过了好多年好多年之后,顿奇尔已经老到了这般地步,所有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全都混成了一团。他使劲思考着这棵树是否真的长在那里,会不会是他小的时候在别的某个地方见过这样一棵身上扎进了一把刀子的树。或者会不会是他梦中所见的,因为他做的梦总是很清晰的,像刀刃一样明光瓦亮。他吩咐日后将他和他发现的那把刀一起埋葬——与顿奇尔不同的是,刀身上的钢一点也没有老化。在顿奇尔去世之前,有个热心的识文断字的人给他读出了这行细小的标记,那儿写的是“SOLINGEN” 。这个名称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提起它了。
又过了好几百年,新鲁达中学的一位教师给市政会议递交了一份报告,建议给城市的缔造者立座纪念碑,但是由于这整个故事,如同城市的绝大部分历史一样,是用德文而不是用波兰文记载的,建议书被搁置一旁,一切的努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德语,汉译索林根,德国古城,向来以制造刀具闻名于世。

拯救机

刀具匠们只有一个宇宙学的图像。这就是拯救机的图像。他们将这幅图像画在自己房屋的墙壁上,雕刻在刀柄上,他们为数不多的孩子把从成年人讲述的故事里听到的有关的图像用小棍子画到了沙地上。他们以如泣如诉的赞美诗歌唱这拯救机,那些赞美诗是如此古怪和悲伤,以至于只有他们自己在听到它时能承受得住。
宇宙的拯救机是一种旋转运动;这种超乎寻常的强烈的旋转运动既能推动遥远的星辰、黄道带以及整个宇宙沿着它们的轨道运行,又能激发起各种细小的运动,这些运动存在于人造的物品中,存在于磨轮、曲轴、钟表和大车的轮子里,存在于磨碎罂粟籽和塑泥罐的过程中,还存在于类似构成世界的各种细微的粒子的颤动中。这种颤动乃是一种最小的旋转运动。
我大概可以对此作如下的描述:在时间的开头,处于旋转运动中的太阳就像个庞大的真空吸尘器——从物质吸收光,再把它传递到行星的轨道和黄道带的巨大水圈上。它们的运动把光传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传到整个世界的边缘——光就是从那儿发源的。
光生活在人和动物的灵魂里,隐藏在那儿过冬,宛如封闭在一个盒子里;而月亮则是一艘运输船——运载死者的灵魂,将其从地上运送到太阳上。每个月的上半月它都在收集死者的灵魂,就变得越来越明亮,直到变成满月。在下半月它就将所收集的灵魂交付给太阳,于是朔月便成了一艘卸下了装载物的船,又成了一艘空船。卸空了装载物的月亮就飘浮在地球和太阳之间,有如一艘泛着银光的空油轮,正准备着执行自己的下一个任务。
太阳将长久地坚持自己的工作,就像刀具匠的赞美诗所歌唱的,直到太阳吸尽了所有的光粒子并将其交给了主人。然后太阳就将沉没、熄灭、消逝,而月亮则紧跟着它,也将消失,不复存在;然后黄道带的和谐就会被彻底破坏,整个巨大、复杂的宇宙机就将发出尖锐刺耳的一声尖叫并停止运转,最后就是轰隆一声崩溃。到那时星系的存在也将不再是必要的了。宇宙的边缘也就可视为宇宙的中心。

我们走,我说,明天是万圣节

玛尔塔坐在桌旁,揉着她那双发红的眼睛。在她的厨房里呈现出一派令人难以置信的整洁:所有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都收起来,漆布擦洗得干干净净,打过蜡的木地板闪闪发亮。甚至窗户也清洗过,夏天挡住阳光的蜘蛛网也已全部扫除。水磨石窗台上没有留下一只死飞蛾,那个模样会使人想到墓石。我给她带去一点剩余的糕点,她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后来她站起身来,拖着脚步趿拉趿拉地走进了房间。通过敞开的房门,我看到尽善尽美地铺好的为过冬做好了准备的床。
她从那里拿出一顶假发,深颜色、几乎是黑色的、把头发精心地编成许多小辫子的假发,那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发型。我戴上了假发,玛尔塔咧着嘴笑了,嘴唇上还留有罂粟籽饼的碎末。
“好极了!”她说,同时让我照一照镜子。
我从镜子里显现了出来,若是若非而又陌生;我的脸庞发暗。我认不出我自己了。
我打算戴着这顶假发代替帽子,我会在一觉醒来之后就把它戴上,这样便可安然地穿过那些凉丝丝的房间走到盥洗室去。我甚至还可能会戴着它睡觉。我将戴着它工作和规划夏天的装修。我将戴着它走向世界。
我走到玛尔塔面前,紧紧地拥抱了她。她的身量齐我的下巴;她体质虚弱,小巧,宛如那种细茎的蘑菇。她那头短短的灰白头发有股发潮的气味。
下午我去跟她告别,提醒她在万圣节为我们在弗罗斯特孩子的墓前点上长明灯。
我走进她的房子,但里面是空的。桌子上放着一根穿了线的针,以及那只硕大的锡盘子,那是玛尔塔家里最显眼的东西。我坐在桌旁,等着她,也许等了她一个钟头,也许是两个钟头。刷白的墙壁反射着我的呼吸。我的手指沿着盘子上复杂的金属图案移动。没有嗡嗡叫着飞来飞去的苍蝇,炉灶盖板下没有烧得噼噼啪啪的炉火。是那么静寂,以至于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
我知道通向地下室的门,它就在我的背后。门是虚掩着的,但开着的挂锁吊在锁环上,预备着会有人去动它。我可以站起身来,去打开这道门,往下走。我可以挽着她躺在黑暗和潮气里,躺在成堆的越冬的马铃薯中间。我这样想着,但是严格地说,在玛尔塔的房子里想任何事情都是困难的:这房子就像海绵,往往在思想形成之前就被它吸收了。它不提供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不许诺,不诓骗,它里面没有未来,而过去则转变成各种客体。玛尔塔的房子就像玛尔塔本人,像她一样什么也不了解——既不了解上帝,也不了解上帝创造的东西,甚至也不了解自己本身。关于世界,她什么也不想了解。房子里只有一个时刻,只有现在,但它却是无边无际的,延伸到四面八方的,它覆盖一切,就是不适合人居住。
后来黄昏突然降临,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天是在什么时候落黑的。如果不是这只锡盘子,我也许就这么一直坐下去,用自己的呼吸使自己进入催眠状态,也许永远醒不过来。这只锡盘闪着强烈的寒光,它充满了整个厨房,照亮了我的双手,给各种物品投下阴影。这道光反射出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满月,所有明亮的繁星闪耀的天空,所有的烛光和白炽灯泡的光,以及所有种类的荧光灯冷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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