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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马勃菌制作甜点

白色的嫩马勃菌
用来煎它的奶油
细白糖
 
把马勃菌切成硬币厚度的小片。无须削去蘑菇的皮,只要去掉上面毛茸茸的赘瘤就可以了。用平底锅把奶油烧热,把马勃菌煎成金黄色。撒上细白糖,上茶时一起端出来。

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穿连衣裙就像穿修士服一样。连衣裙不同于修士服的地方是更加贴腰,开始穿它时甚至有点不舒服,因为太紧了,还有领口需用什么东西掩盖起来。卡特卡找来一条洗褪了色的羊毛围巾,将它围在帕斯哈利斯苗条的双肩上。
他几天没有走出房门,卡特卡给他送食物,主要是面包和牛奶。她说:“喝牛奶吧,这会帮你长乳房。”于是他就喝了。早上,确切地说,在快到正午的时候,他们起床,她给他做精巧的发型,在他的头顶上编了许多小辫子,将发梢用手指卷成鬈发。她用挣得的钱给他买了一条胭脂红的丝带。她对他讲话使用的语言里塞满了捷克语词汇,这使他并非总能全部听懂。整个下午和傍晚她都不露面,而他从褡裢里拿出圣女的著作,认真地读了起来,一字一字地读着,寻找自己在此前的阅读中可能遗漏了的东西。
库梅尔尼斯写了一些自相矛盾的东西,这使帕斯哈利斯感到特别泄气。“上帝乃茫茫的造物,这造物是纯粹的呼吸,纯粹的消化,纯粹的衰老和纯粹的死亡。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上帝的身上,但这一切却是不断被增多、不断被强化的,因而既是完美的,同时又是有缺陷的。”在别的地方她又写道:“上帝是完美的黑暗。”或者:“上帝是个不间断生育的妇女。生命从她那里不断输送出来。在这种无止境的生殖中没有喘息的时间。这就是上帝的本质。”
“那么上帝最终是谁?”当帕斯哈利斯把这些内容读给卡特卡听的时候,她昏昏欲睡地问道。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
“你是否曾经考虑过,在你的身体内部完全是黑暗的?”有一次,当他们俩相互依偎着躺在床垫上的时候,他问她,“任何光线都不能穿过你的皮肤照到那里。男人进入你体内的那个地方,也一定是黑暗的。你的心脏在黑暗里工作,跟你所有的器官完全一样。”
这不过是个普通问题,但他们俩都为此而感到极为害怕。
“黑暗超越我们的肉体。我们是从黑暗中形成的,我们跟黑暗一起来到世界上,一生中黑暗都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死亡。当我们的肉体瓦解、化为乌有的时候,它就渗入地下的黑暗里。”库梅尔尼斯写道。
卡特卡更紧地偎依着他。他说:
“我真想做个聪明、有学问的人。我真想知道一切,那时我俩就不用躺在这里担惊受怕了。遗憾的是,我们对活在我们前头以及活在我们以后的人一无所知。也许一切都是周而复始地自我重复着。”
夏天结束了,暖和的赤褐色的秋天的序幕已悄然降临。帕斯哈利斯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开始思念那不受街道墙壁所阻隔的空间。他理解到待在格拉兹已毫无意义,无论是为圣女,还是为自己,为卡特卡,抑或是为上帝,待在这儿已什么事都做不成。他的旅行没有教会他任何东西;他没能更清晰地看清楚任何事物。他思念自己的女修道院,但他期望的是某个更大的女修道院,期望它像山一样大,修道院的庭院能由山中的牧场所取代,那儿能容纳下所有的东西。他期望阿涅拉嬷嬷能成为他的母亲,而他自己也能成为另外一个什么人,成为某个酷似库梅尔尼斯,或者就像卡特卡那样的人,或者成为某个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出的人。他认识到,他必须重新塑造自己,这一次是从零塑造的,因为迄今为止他是生活在极大疑虑的基础上的,他担心自己不是以正当的方式创造出来的,或者甚至是以如此苟且的方式临时创造出来的,以致他不得不毁掉自己,重新以崭新的面目出现。
他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不知从何下手摧毁和重塑自己的工作。一天下午,卡特卡离开他的时候,他收拾自己的行李,离开了城市。
 
帕斯哈利斯遇到刀具匠人的时候,他们把他称为“兄弟—姐妹—火”。雨点鞭子似的抽打在他的身上,踩踏出的一条小路上流淌着红色的水流。他想找个藏身之所躲雨。
他们无论对他的服装,还是对他的卷发全都不感到惊讶。他们让他睡在一个小房子里,帕斯哈利斯在里面感觉到就像在自己昔日窄小的修室里一样。然而他仍旧在思念。他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被褥上,而他的行李正在石头房子里的炉火旁边烘烤着。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儿是如此之黑暗,以至于他觉得在城里度过的所有那些白天都更为明亮,也更长,夜晚也更为暖和,就连下雨也跟这里不同,硕大的雨点庄重地降落,它使燥热的皮肤清凉,使人精神振作;就连牛奶也有更加微妙的幽香。城市从远处看起来似乎更加引人入胜,通向罗马的道路是那么笔直而又方便。
他们让他就这么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躺着,而他们自己却在操劳:男人们都进了打铁房,整整一天直到傍晚,都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有节奏的铁锤敲击声和水的嘶嘶声——那是给烧得通红的铁淬火时所发出的声响。所有的妇女全消失在同一栋小房子里,也许在那儿给刀子装手柄,或是在烤馅饼。他们的孩子在默默无言地玩耍着,他们神情郁闷,脸上给鼻涕、泥土弄得脏兮兮,直到黄昏时他们才被人像赶家禽似的赶进屋里。黎明时分,帕斯哈利斯听到刀具匠们如泣如诉的歌唱,他们单调重复的唱法扭曲了歌词。无论他们唱的是什么全都充满了哀怨与悲伤。这是个多么悲惨的地方!他思忖道。他等待着,只要停止下雨,他就能翻过重山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后来终于出现两个晴朗的日子,但寒风刺骨像刀子一般。从山丘上可以看到半个世界。在南边的远方帕斯哈利斯能看到自己的女修道院。
“上帝没有任何特征,没有任何形象。”那些忧郁的男人中的一个对帕斯哈利斯说,当时他正帮助那男人将樱桃树干劈成小块。“他想显现就显现,想何时显现就何时显现。甚至,有时我们觉得他应该显现,但他却根本没有显现——这也是他的一种显圣的形式。”刀具匠沉默了良久,两人审视着被伐倒的原木。过后他又补充说:
“上帝在我们内部,而我们在他的外部。他行事随意,轻率,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像面包——每个人得到自己的一片,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认识它,但任何一片面包都不包含整个面包。”
他们给他面包送他上路。适逢刚下第一场雪,不过由于土地仍旧是暖和的,雪很快便融化了。他往下走进了谷地,渡过了那条自孩提时代起就很熟悉的小河,心里思考的一直是那个思想信念坚韧得就像皮革似的老刀具匠对他所说的话:如果上帝希望我们找到安宁,如果他希望我们退出这个世界,将我们的灵魂提高到精神的、而非物质的层面上,如果他想让我们回归自己,且赋予我们以自然的欲望,赋予我们对他的天生的思念,如果他召唤我们,如果他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扇通向永生的大门,而对这尘世的生活则允许恶骄横恣肆,如果他对自己圣子的死听之任之,并让其从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如果死亡是最完美的宁静,那么死亡实际上就是上帝创造的所有事物中最为神圣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人能奉献给上帝的除了自己的死亡之外,就没有任何更能让上帝称心的东西了。
每样东西都是一种标记,但其中某些东西却不能忽视。因此才存在某些严峻的事物。帕斯哈利斯心想。因此森林才长满了有毒的蘑菇,因此草原火灾才会把数以百万计的昆虫躯体变成焦煳的灰堆,因此水灾才会将无数生命从谷地中冲走,因此才有战争,才有电闪雷鸣,才有大灾大难和各种疾病,因此才有衰老,因此在刀具匠人的房子里的顶棚下才挂着数千把刀尖朝下的刀子,而他们自己也在襄助死亡。
上帝如此创造世界,为的是让这个世界指点我们:我们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

尾 声

有关帕斯哈利斯故事的结尾存在两种说法。其一是自杀说。它完全是偶然地出现在“Über den selbstmorderischen Tod des Bruders im kloster der regulierten Chorherren Augustiner in Rosenthal” 之中的,它是这么说的:
“在举行晨祷的时候,大教堂的教长发现帕斯哈利斯兄弟缺席,而他平时从未在祈祷仪式上迟到过。在唱过头两首赞美诗之后,出事的预感促使教长去了他的修室,想去唤醒他,教长猜想帕斯哈利斯兄弟可能是睡过了头。他打开修室的门,见到帕斯哈利斯的身体悬吊在一根用来挂衣服的横杆子上。尽管迅速地割断了绳子把他放了下来,并试图进行抢救,但帕斯哈利斯兄弟始终没有醒过来。抢救了一段时间,大家明白他已永远离开了。”
第二种说法相当含混不清,从中得不出任何严格意义上的结论。他似乎在欧洲漫游,也可能到世界各地周游列国,宣讲自己的圣女的事迹,掺和着介绍刀具匠人的忧伤。他在空间里活动,多半像在时间里活动一样——每个新的地方都在他心中敞开了不同的潜在可能性。这个说法在那些受到帕斯哈利斯的生活经历和作品感动的人们中间广泛流传,他们是从碰巧遇到的不经意的外国人嘴里,在形形色色的传言、引证、闲言碎语和别人的记忆之中得知有关他的一切的,确切地说,没有人真正知道这种说法是从哪里听来的。或者相反,有些人就像封戈埃特岑教授那样,在追寻库梅尔尼斯的足迹时,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查阅《圣女传》的时候发现了他。他们的阅读有时会因休息抽烟、喝从暖瓶里倒出的咖啡或啃咬手指头上的倒刺而中断。在这种说法里,没有任何有关《圣女传》叙事者死亡的记载,再说,又怎会有这种记载呢?这个人既然是在娓娓动听地讲述圣女的故事,那就必定是个活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永生的。他超越了时间所能包容的范围。
 德语,意为:关于罗森塔尔市教堂唱诗班奥古斯梯纳尔兄弟自杀身亡一事。

芦 荟

我曾怀疑芦荟是否是长生不老的植物。它总是生机勃勃地立在窗台上,只需从它数十个腋芽里轻轻掐下一枝,便可进行繁殖。久而久之,我便忘记了哪棵植物是它的母本,哪棵是它的子株。我曾将它们分别馈赠城里来的熟人,送给玛尔塔、阿格涅什卡和克雷霞。我用泥制的小花盆、装过酸奶和奶油的盒子盛着腋芽,亲手送给他们,因此可以说,多亏了我它才能挪动,到处漫游。我不知道如何确定芦荟的年龄:是计算那些分开再植的腋芽、枝丫的年头,还是计算那种绿色、多肉的物质的整个生存时间。那些腋芽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它们飞速生长,同时用自己满是锋锐尖刺的边缘刺破空间。可以将腋芽种在花盆里,在花盆上贴个标签,注明是“标本Y”或“标本2439”,如此就能观察它的生长变化。它那绿色的物质填满了叶子直至叶子的边缘,有人将那多汁的芳香物质贴在烫伤的手指上,而它竟能将所有的灼热、所有的疼痛都吸入到自己体内,那物质是长生不死的。种在形状各异的花盆里、立在世界上各种窗台上的不同芦荟植株都有同样的物质。多年前立在我父母家的窗台上的芦荟植株,有着同样肥厚的叶片,而此前似乎还曾出现在家具店的橱窗里,在那个时期家具店的橱窗一般还不曾摆放过盆栽植物。更早以前它还曾出现在哪里,有谁知道呢……显然它经历过长途旅行,因为芦荟在我们的气候条件下是不能野生的。定是有过一艘船沿着非洲东海岸航行,挤过苏伊士运河,满载着咖啡豆、奇异的水果、装在笼子里的猴子和发出颤音的鹦鹉。下甲板上定是装有许多盆栽的植物,那便是不受晕船影响的熟睡的芦荟。新大陆满腹狐疑的、犹豫不决的征服者,很快就会成为各种其他种类的植物——桃金娘、天竺葵、芸香和帚石楠的无意识的大敌,窗台上的新住户则会受到呵护并贪婪地捕捉北方忽明忽暗的阳光。
我知道,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东西,都在其体内记录下各种图像。因此这芦荟体内也会仍旧保留着它最先生长地的阳光、令人难以置信的亮得炫目的天空和无声地冲蚀着沿海岸低矮的地平线上的硕大雨点。插枝的每个部分都以它内在的这种光辉自豪,并且复制了植物的保护神——太阳的图像,立在我家的窗台上对太阳静静地顶礼膜拜。
傍晚,当我将一株这种既古老又稚嫩的插枝送给玛尔塔的时候,不禁想起,像芦荟这样老是坚持着、老是保持原样继续存在下去,一定是件令人厌恶的事。对植物而言,能拥有的唯一的真正情感也许只是厌烦。玛尔塔同意我的想法,她把芦荟放在窗台上时说道:
“假如死仅仅是件坏事,那么人们大概就会立即停止死亡。”

篝 火

翌日傍晚,邻近的皮耶特诺的农民来跟我们做买卖。大家围着一堆篝火谈生意。他们怀里藏着几瓶像那一出现就会给世界带来欢乐的魔术师的白兔子一样的烧酒。他们把酒瓶放在临时凑合着搭起来的桌子上,眼里饱含着自得的神情。我和玛尔塔切面包,并从玻璃罐里取出腌制得不到时候的小黄瓜。R拿来玻璃杯。
自打去年以来就长发齐肩的博博尔先生说道:
“给女士们准备了果汁鸡尾酒,妇女不喝纯烧酒。”
我们没有异议。我担心的是端上来的切成了四块的番茄会爬着步行虫,这儿到处是这种虫子,每片树叶下面都爬满了。
客人一共是三个人——博博尔先生和他的邻居热茹拉先生,还有布罗内克先生——大家都管他叫“长工”。我们坐在篝火旁的树墩子上;在一派静默中,烧酒从酒瓶子狭窄的喉管源源不断地涌出。男人们一仰脖子,一口就喝掉了半玻璃杯,而我们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带酒精的果汁,玛尔塔喜欢黑醋栗果汁的味道。他们谈起了带锯子的人,说是警察因他从森林里偷伐木材而拘捕了他。我回想起早春和雪,还有手电筒闪烁不定的光照亮的黑暗,锯子不祥的刮擦声和云杉倒下的轰隆声。有人说,永远别去纠缠盗木贼,你最好是装作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们。所有的树木命中注定是要遭到砍伐的。任何人,谁不知道这一点,就可能脑袋上挨斧头。我们要用多少立方米的木材来安装房间的地板?这里谈的还只是一个房间。
只有布罗内克先生一人没有喝酒。在瞬间出现的寂静里,我们听到了庄重的声音:
“你们可知道我已献了多少血?”
谁也不知道。
“那么就请女士们说说看。”
“十公斤?”我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大胆高估回答道。
所有人的脸全都转向了布罗内克先生。他淡淡一笑,动了动嘴唇,仿佛是在咂嘴。
“那究竟是多少,布罗内克?”博博尔催促他告诉我们。
“整整十八桶的血。”
热茹拉先生说了句什么有关猪血灌肠的话,并且点着了一支香烟。“用如此数量的血能做出多少血肠!?”
但是,对所有的人都称之为“长工”的布罗内克先生而言,显然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胆怯地咳嗽了一声,期盼别人的赞叹。然而,只有玛尔塔,富有同情心的玛尔塔,用一根小棍子拨了拨火炭,说道:
“啊哟,这可是非常非常多的。这简直是一个血海!”
博博尔给我们做好了下一份鸡尾酒。直到这时我们才看到,他几乎用了满满一玻璃杯烧酒,一点点水和少量的黑醋栗果汁。我喝得站不起来了。

感谢上帝——波兰人

最让他们感到惊愕的是,一切都组织得如此糟糕。但又有什么是他们能够预期的呢?战争刚刚结束,他们便乘上了火车,进行长达两个月之久的长途旅行,穿越了整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他们路过的一些瓦砾堆尚在冒烟。火车在长满青草的铁路小站往往一停就是一两个礼拜,谁也不用问原因。乳牛就只好在铁路道轨之间放牧。那时他们便燃起了篝火,而妇女们则煮上了马铃薯汤。他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诚然火车上有位列车长,但他难得露面,每次出现总是带着神秘的表情反复说:“明天我们就开车。”但是到了明天,火车继续停在那里不动。他们不知是否该拉出匆忙打包的锅,重新烧旺篝火,削马铃薯,煮马铃薯汤。有时他说,那边有许多完整的村庄在等待着他们,空出来的石头房子正等着他们去住,房子里的一应家具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到。说他们到了那里就会享有一切。“你一进门。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你的了。”于是那些奶孩子的年轻妇女便幻想装满丝绸连衣裙的衣柜,幻想高跟皮鞋、带镀金拉锁的手提包、镶花边的餐巾和雪白的桌布。他们带着映入眼帘的种种人间财富的诱人图景沉沉入睡。清晨她们醒来的时候,给露水弄得又冷又湿,因为车厢没有车顶,只有几块木板,她们的丈夫巧妙地将这些木板改装成了顶篷。
有时火车出人意料地突然开走了,那些看得出神,又莫名其妙的人就赶忙去追赶,他们沿着铁路奔跑,手里提着要掉下来的长裤。情人们留在了干草垛里;心不在焉的老人们把脸转向了陌生的地平线,迷失在拥挤的月台上不知所措;孩子们为丢失爱犬哭哭啼啼,那些爱犬正徒劳地在附近的小树下撒尿做记号。必须冲火车司机高声叫喊,让他停一停车。司机或者没有听到喊声,或者忙于赶路,总之没有停车。然后被落下的人就得去寻找开走的火车,请求士兵顺便带他们一段路去追赶火车,到那些临时的遣送机关去打听,在各个火车站的墙上留下讯息。最糟糕的是,那些火车没有目的地,没有任何预定的停靠站和终点。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朝西开。在铁路枢纽站它们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向右拐,但总的来说,有一点基本不变,那就是跟着太阳走,始终在与太阳赛跑。
此处无人主管:没有任何国家,政府刚刚是他们自己梦想中的事,但它却在一天夜里突然出现在小城镇的月台上,在那里命令他们下车。
政府——是个足登军官长筒皮靴的男子,所有的人都管他叫“长官”。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的嘴唇仿佛给烟雾熏软了。他吩咐他们等着,等了几个钟头,直到听见马蹄嗒嗒、大车轰轰的声响,几乘四轮运货马车从黑暗里隐隐出现:马匹昏昏欲睡,神情沮丧。他们摸黑将行李装上这些运货车,沿着空无人迹的狭窄小街朝城市的下方走去。木头车轮发出的噪声宛如飞来的飞机的轰鸣,商店的招牌由于这种轰隆声而瑟瑟发抖。黑暗中一块玻璃松动了,落到了石头上。大家都打了个哆嗦,而妇女们则抓紧了自己的胸口。那时老博博尔意识到,他总是害怕,不间断地怕了好几年。但这没什么了不起。一辆高斯牌军用越野汽车护送这个车队到了城郊,然后出了城,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向谷地驶去。天已破晓,因而他们能见到两边耸立着的高高的绿树成荫的山丘,山脚下立着一些房屋和粮仓,但所有这一切都不像农村的房子,而只像是农庄——用砖建造的大房子。老博博尔的眼睛既不习惯如此的空间环境,也不习惯这样的房子,于是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千万别是这个地方。
他们拐了个弯缓缓上坡,通过了架在水流湍急、河床上满是石头的汹涌澎湃的小河上方的桥梁,爬上绵延起伏的高原。在他们的右边升起了一轮红日。只有从这里方才看得见太阳,而从谷地里是见不到它的。太阳照亮了远方的群山和晨雾缭绕的发霉的天空。眼前的一切都在动,都在起伏着。他们之中的那些较为虚弱者,像妇女和老人都感到恶心难受,觉得要呕吐,尤其是到处都如此空寂,杳无人烟,如此陌生,以致有人甚至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亲切的回忆掠过他们的脑海,难忘自己离开的那片金色和绿色的平原,难忘那安全的、上帝的土地。甚至那些在车轮旁边奔跑的狗也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而不肯钻进青草和灌木丛中,它们惴惴不安地嗅来嗅去,夹起了尾巴。由于长途跋涉,它们疲惫不堪,身上的毛根根竖立起来,肮脏而凌乱。
终于他们看到几栋村舍小屋散布在下方的谷地上,彼此相隔很远。军用越野汽车停了下来,从车里走出嘴上叼着香烟的长官。他读着名单上的姓名,同时用手指指点点:赫罗巴克,这里;万盖卢克,这里;博博尔——那里。谁也没有争论,谁也没有抗议;长官和他的香烟犹如神力——指到哪里,哪里便有了秩序,无论这秩序是什么样的,肯定要比混乱无序好得多。
博博尔一家来到指定给他们的村舍前面。房子看上去相当坚实,粮仓是加盖到房屋边的,而不是像应有的那样与房屋分开。小小的庭院铺上了宽石板。丁香花正在盛开。他们坐在运货马车上,谁也没有勇气头一个下车。博博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房子的窗口。然后他忐忑不安地寻找水井,但哪儿也见不到一口井,也许水井挖在房子后面。最后越野汽车开来了,停在了他们近旁。
“喏,已经到了。”叼着香烟的人说,“过来吧,这已是你们的啦。”
他雄纠纠地向门口走去,但刚刚走到门前他又显得似乎有点踌躇。他朝门瞥了一眼,敲了敲,又使劲擂了一下。过了片刻门打开了,他走进屋内。他们等待着,直到他重新出现。他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说:
“怎么啦?进去吧。”
他们动手从运货马车上卸下鸭绒被和锅瓢盆罐。博博尔头一个走进门廊。里面昏暗,天花板是半圆的弓形结构,散发着一股熟悉的乳牛的气味。他们在寂静中拖着脚步走进一个大房间,站立在窗户对面,刹那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强烈的光线使他们睁不开眼睛。长官点燃了香烟,用德语说了些什么。那时他们才见到两个妇女,一个年纪较大,头发灰白,另一个比较年轻,手上抱着孩子,还有一个小孩偎依在老妇人的身边。
“你们住这边,她们住那边。以后会有人来把她们弄走。”长官还说了这样一番话,然后便绕过他们,消失不见了。他们听见越野汽车发动时的轰隆声。
他们就这么站立着,直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猫,它坐在房间中央,开始舔自己的爪子。那老妇头一个移动身子,她从床上卷起被褥,拿进了另一个房间,而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这时博博尔太太乒乒乓乓将锅瓢盆罐送进厨房摆放整齐。
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从运货马车上卸下自己的行李。其实东西并不多——一些衣服、几幅圣画、几床鸭绒被和一些镶了木框的照片。博博尔太太在稀奇古怪的炉灶下点着了火,因为她想熬点汤,可是她找不到水。她拿着锅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找不到水井,于是便想,那些人是不是从溪里取水。最后她鼓起了勇气,去看了看两个德国妇女所在的房间。那年轻女子见到她便跳将起来。
“水。”博博尔太太说,指了指手里的锅。
年轻的女子向厨房走去,但那老妇人冲她咆哮。德国妇女停住了脚步,站立了片刻,仿佛有些犹豫不决。后来她很不情愿地给博博尔太太指了指炉灶旁边墙上的一根制动杆——博博尔已把自己的长裤子挂在了上面。她把锅放在制动杆下边,将制动杆上下移动,水流了出来。
“来做饭吧,炉子已经点着了。”博博尔太太对那妇女说。
那德国妇女拿来装满马铃薯的瓦罐,放在铁板上。博博尔太太向她解释说,他们的文件上清楚印着“临时遣返”的字样,这意味着,他们在这里不会待很长时间,还说,所有的人都在议论下一场战争。而那个德国妇女却突然痛哭失声,那完全是一种无声的啜泣,她将满腹涌出的哽咽声又吞了回去,博博尔太太甚至不知如何安慰她,于是咬着嘴唇,离开了厨房。
整个夏天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男人们迅速安装好了酿造私酒的设备,从此烧酒就像涓涓细流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进小酒桶和酒罐里。当时天气酷热难耐,他们不知把自己怎么办,一到下午早早便开始灌黄汤。妇女们在共同的炉灶上一起做午饭,实际上是沉默不语,只是偶尔相互交换几个单词,既不乐意、也不自觉地彼此学习自己并不喜欢的语言,暗中窥探对方的习俗。在波兰人眼中,德国人的吃法好不奇怪:他们早餐吃的是一种牛奶酒,中饭吃的是没有削皮的马铃薯,外加一点奶酪,一点奶油,而到了礼拜天他们便杀兔子或鸽子,用来熬一锅面糁汤。第二道菜是面疙瘩,以及照例必有的罐装糖煮水果。男人们走进粮仓,去看德国人的那些机器,但他们不知道机器如何操作,有什么用途。他们蹲在房屋外边,议论着那些机器,喝干一杯杯私酿的烧酒——这样一直到傍晚。最后有人带来了手风琴,妇女们便聚集到一起,开始跳舞。他们把头一个夏天变成了没完没了的波兰节日。他们中有些人从来就不曾清醒过。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盲目高兴,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庆幸自己终于在某个地方——一个无论怎样的地方!——安下身来。最好是不去考虑未来,因为未来是反复无常的,靠不住的;最好是唱二重唱,翩翩起舞,跑进灌木丛,忘乎所以地尽情做爱,不去看留在这里的那些德国人的面孔,因为一切都是由于他们的过错,是他们发动了这场战争;正是由于他们的过错,一个世界结束了,同示巴女王 的预言中所说的一模一样。有时波兰人情绪激动,步履蹒跚,摇摇摆摆地回到家里,扯下他们家里那些德国人的圣像画,把它们抛到橱柜后边,乃至把柜上的玻璃都震裂了。他们还是用原先那些钉子挂上了自己的、非常相像的、或许甚至是一模一样的基督圣像画和带着一颗流血的心的圣母圣像画。
 
秋天,他们由于天天过节而精疲力竭,又由于政府彻底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大失所望,他们串通一气,钉了个十字架,将它树立在道路的分岔口,并且在上面写上:“感谢上帝——波兰人。”
那个夏天波兰人没有工作——只要德国人还待在那里,他们就无须工作。他们把德国人应得的东西给了德国人。毕竟他们这些波兰人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来到这里的,也不是出于自己的奇思异想而把自己辽阔的田地撂在了东部并颠沛流离了两个月之久到这里谋生;他们根本就不曾希冀过这些陌生的石头房子。德国妇女挤牛奶,清除牛粪,然后去地里干活,或者打扫卫生;她们战战兢兢,弯腰弓背,沉默不语。只有在礼拜天才让她们歇息。她们穿上节日的服装,甚至戴上洁白的手套,上教堂拯救他们有罪的德国人的灵魂。
秋天,政府来了人,这一次是找德国妇女的,叫她们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年轻的德国女子情绪激动,开始打起了包裹,老年妇女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翌日清晨她们站立在房子前面等待着。博博尔太太送她们一点猪油路上吃,一面暗自高兴从此又多了一个房间。终于来了个什么人,用德国话命令她们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年轻女子拉着一辆小板车,跟别的德国人的车队会合,那些人就站立在小桥上,但老年妇女不肯走。她返回厨房,抓起一只瓷碗,已经喝得稍带醉意的博博尔试图从她手里夺下器皿。两人相互拉扯、争夺了片刻,直到那老妇女满头白发根根竖立。突然间,她几个月来第一次出人意料地大喊大叫起来。她跑到房子前面,吼叫着,将紧握的拳头举向了天空。
“她说什么?她吼叫什么?”博博尔一再追问,但政府官员不肯告诉他。
直到德国人消失在山丘后面,政府官员返回来,为的是通知他们,说他们的村庄已经不叫艾因西德勒,而是有了个新的波兰名称,从现在起叫作皮耶特诺。同时博博尔也获知,那德国老妇人是在诅咒他。
“她咒骂你,对你说了一大堆蠢话,她说:‘但愿你的土地颗粒无收,但愿你孤独一生,但愿你一直疾病缠身,但愿你的牲畜纷纷倒毙,但愿你的果树不结果子,但愿你的牧场连遭火灾,烧得寸草不留,田地给洪水淹没。’她就是这么吼叫的。”政府官员说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不过,只有蠢货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典出《圣经·列王纪上》10:1—13,示巴女王觐见所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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