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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头发

我和玛尔塔坐在阳台的木头台阶上。R用家酿的烧酒做辣根酊,我拿这种酊剂给玛尔塔擦手。
玛尔塔年事已高。她手上的皮肤薄而光滑,盖满了棕色的斑点。她的指甲苍白,看起来似乎没有生命,似乎她从来不曾干过活。在这层皮肤下面,我能感觉出脆弱的小骨头,它们在关节的周围肿胀,这是一种体内的寒气,风湿病,它使玛尔塔感到疼痛。也许正是体内的寒气使玛尔塔总觉得冷,甚至在酷热难当的时候也是如此。整个夏天玛尔塔老是穿着那件长袖毛衣,毛衣下面还有一件灰色的连衣裙。连衣裙的领子已经完全磨损了,挨脖子的地方磨成了碎条儿。辣根酊的气味强烈、刺鼻,淹没了花圃里鲜花的芳香。我拿它擦玛尔塔的皮肤,直到它渗入皮下,直到它进入玛尔塔的双手,用它的热来融化侵袭玛尔塔身体的寒冰。
沿着公路驶来一辆装粪的大车。一名男子挨着大车走着,眼望着我们。刹那间辣根的气味跟粪肥的气味混在了一起。
后来我们喝茶,茶的气味也掺和了周围所有的气味。玛尔塔望了望我的头发,问道:
“你是怎么弄的,把头发剪得这么齐?你瞧瞧我的头发。”
她将手指插进完全灰白的头发里。她的头发果真长短不齐,显然她是自己剪的。很可能是她自己用两个小镜子配合起来胡乱对付的,且左边的镜子总是跟右边的镜子弄错,这样对着它们剪头发自然就会参差错落。我站起身,拿来一把飞利浦牌的小电动剪子,那是R在圣诞树下得到的礼品。我向她展示该怎样操作,我摆好刀刃,说明它能剪掉的长度。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从那个电动剪子漫游到我的头上,突然玛尔塔请求给她剪头发。
“好吧。”我说。我把电线拉进门廊,接上电源,摆好刀刃。玛尔塔伸出两根指头用相隔的距离说明她的头发该留多长。很快第一簇头发就掉落了下来,它们又细又白,宛如鸟的绒毛。玛尔塔将它们从毛衣上抖到木地板上。当我结束了修剪,她的脑袋覆盖着一层银色的柔滑的短发。我俩用手在她的头发上顺着摸了一遍,又反过来摸了一遍。玛尔塔猝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她是喜欢逗乐的。我把这个飞利浦电动剪子递到她的手上,并且伸过去自己的脑袋。玛尔塔先是没有把握,小心翼翼地剪,后来越来越大胆。我的黑头发落到了她的灰白头发旁边。后来我想扔掉从阳台上打扫的头发,玛尔塔把它们团成一个黑色一个灰白的两个小球,埋在了花圃里。我们回到台阶上,又好几次相互抚摸我们剪过的头发。
太阳逐渐从阳台上消失。木板台上的阴影范围每个瞬间都有所不同。阴影不停地移动,终于达到了我们的后背,把我们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阴暗,一半光亮。然后就难以觉察而毫无痛苦地吞没了我们。

玛尔塔创造了类型学

我和玛尔塔一起去采摘甘菊是为了将它们晒干泡茶。尽管天气炎热,玛尔塔像平常一样穿着她那件用灰色毛线织出来的暖和毛衣。我们摘下黄白两色闪闪发光的甘菊头,把它们扔进篮子里。玛尔塔说,人就像他生长的土地,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无论他知道这一点还是不知道。
什么地方土壤松脆而且含沙量大,那里出生的人个子就都不高,皮肤白皙而且干燥。乍一看他们似乎很不起眼,似乎弱不禁风,缺乏毅力,然而他们就像沙一样——执拗、顽强、善于像在沙土上生长的松树那样守护住自己的生命。这是些轻信而多疑的人,他们不相信在别人看来是稳定和可靠的东西。他们好动,无处不在,不惧怕长途跋涉四处旅行,因此他们经常侨居别的国家,在许多不同的地方都同样感觉良好。他们同样迅速习惯新鲜事物,如同迅速忘记曾经遇到过的事物一样。他们在遭受了不幸、负心和损失之后不会长久痛苦。他们能嗅到未来,他们知道将要发生怎样的事。他们有个缺点,就是不履行诺言,因为他们觉得一切都是那样不持久,那样多变;履行诺言的已经不是曾经作出承诺的同一个人。他们生出了许多矮小、白皙、跟他们一样的孩子。那些孩子迅速长大,毫不伤心地离开双亲,然后就在节日寄来一张张问候的明信片。这些人从来无所牵挂,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总是要将发生的事。凡是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已经死了的、已经消逝了的事。
那些出生在水源丰沛的地方,出生在滨湖地带、大江大河沿岸肥沃土地上的人们,又有所不同。他们的身体娇嫩、柔软、敏感,肤色较黑,带点橄榄油的色调,皮肤下面显露出青灰色的血管,皮肤潮润、冰凉。他们的手和脚都容易冻坏,年轻时他们的额头长满了青春痘,而头发经常是油光发亮的。这些人眷恋过往,因而总是小心翼翼而且不喜欢变化。非常容易得罪他们,一不留神说句无心话冒犯了他们,就会深深落入他们的记忆之中,永远留在那里,郁积成一种不快的感情,而且它存在的时间会跟人的寿命一样长。他们的眼睛天生爱流泪,甚至不仅是因为伤心或是由于某种不痛快的事落泪,由于激动和欢乐他们照样会涕泗涟涟。他们像动物一样轻信,因此他们早早就坠入爱河,然后爱情就迅速变成生死不渝的依恋。他们的肉体相互习惯,他们的灵魂彼此相连像两个水坑,他们心灵相通,无须说话就能相互理解。他们最不喜欢的是任何性质的旅行。他们说,到处都是一样,没有多少变化,最好是待在自己家里;呼吸自己熟悉的空气胜过漂泊在外,甚至胜过到那些最有趣的国家到处漫游。一旦处于战争或动乱时期,他们会失去自己的家园,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他们生出一些麻烦、难缠、爱哭的孩子,夜里得起来把他们抱在手上哄他们睡觉。那些孩子不肯上学读书,不是因为他们愚蠢或者懒惰,而是因为他们害怕噪声和混乱。他们饲养的畜禽也物类其主——安静而又温驯。乳牛给他们大量产奶,绵羊都长着浓浓密密的绒毛,母鸡生的蛋又大又重。他们建造房屋是为了终生居住或者为了几代人居住。房屋的墙壁都很厚,而样子也都很敦实。
也有些人出生在多石的土地上,那里到处是砂岩或花岗岩。他们的皮肤粗糙、坚硬,肌肉和骨骼也是如此。他们的头发和牙齿都很坚韧,而手掌和脚底上的皮肤也都很硬实。从外观看他们粗犷而健壮,因为他们的身体犹如铠甲。他们内部有许多空白的空间,因此他们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在他们内部发生共鸣,犹如被罩在一口大钟里面一样。他们从来不会忘却任何东西,他们记得自己度过的几乎所有的日日夜夜,记得自己吃过的每一道菜肴的味道,记得别人对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没有别人也能过日子,他们不需要别的人,虽然别人需要他们,因为他们就像路标,或者就像田埂上的界石,能指出某些事物在何处开始,在何处结束,指出道路的走向。
我问玛尔塔,她自己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人,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太婆回答说,她不知道。
“这种分类系统只是为别人编造出来的。”过了片刻她补充道。

府 邸

封戈埃特岑一家生活在府邸里,虽说这座府邸不是他们建造的,甚至他们不甚了解整座建筑物哪儿特别明显地需要进行必要的修缮。他们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座府邸,这意味着他们是在这里出生的,可有时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在出生之前就早已生活在这里,因为他们日思夜梦的只是这座府邸,它的那些房间和那些走廊,它的庭院和园林,仿佛他们的灵魂除此之外便不知世间还存在任何别的事物。他们要做的只是竭尽所能,让府邸存在下去,让田地和牧场能带来扩建和美化府邸所需的收益。除此之外,他们总有钱存在这家或那家银行,他们可以提取资金进行聪明的投资,再将收益重新存入银行。他们出国只是为了学到更多有关园艺、田地耕作和养羊的知识,或者为了看看威尼斯的壁画、瑞士装饰屋顶的方法,或是凡尔赛宫的内部装修、法国某些城堡未经粉饰的墙壁上的挂毯以及织锦、洛可可式家具,也是为了将来能确确实实借助轮船、火车,或者甚至只是在想象中,将这些东西搬到自己的府邸之中。
他们中有些人研究哲学或文学,但也只是为了能在这天堂般的地方更充分、更强烈地体验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该怎么做,意识到生活的目的或者缺乏目的,认识到生活的意义或者缺乏意义,看清自己能怎样生活。若能做到这些,应是足够了。
 
他们世世代代出生在府邸里。他们漫不经心地靠奶妈的照料养育孩子,这些来自农村的少妇,对幼小的东西总是乐意赋予难以抑制的强烈感情。他们不记得孩子们中曾经有谁夭折。孩子们都很健康,体形匀称,强壮。他们的指甲是粉红色的,眼睛晶莹、炯炯有神。他们唯一的缺陷就是牙齿,但这弱点在他们的世界里并不那么重要,在那里吃苹果总是要削皮,吃面包只吃面包瓤,肉都煮得很软烂,或者干脆把肉剁碎做成煎肉饼。即使他们自己的牙齿过早变黑,甚至掉落,他们也不用担心,因为府邸里总有个兼作外科医生的理发师或者有个精通做假牙这门艺术的牙医,可专门为他们镶牙,甚至能以各种合宜的手段将完整的全口假牙镶到他们的光板牙床上。假牙理应安在封戈埃特岑家族的盾形纹章上。
他们在自己的花园、园林、玻璃游廊、阳台和满是镜子的盥洗室之中长成。这是个无痛的过程,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兴衰变化。他们从不造反对抗自己追求享乐、炊金馔玉的双亲,也不反对生活在府邸。偶尔他们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的引诱向往外部世界,那时他们便会趁收获节或基督圣体圣血节集市的机会去参加村庄的庆典。然而他们在那里只享受到片刻的节日乐趣,而后便大失所望地回家喝午茶。他们逐渐长大,甚至没生粉刺。
然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最常见的情况是,聪明的母亲们就地给他们物色对象,但有时也会为此目的去拜访住在波莫瑞或黑森的沾亲带故、门当户对的家庭。这时他们的爱情就会平添一层异国的色彩。无论在哪里缔结良缘,最终他们都要把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带回府邸。那时就须将府邸扩建一翼或是添盖一层,或是将楼顶间改造成适合于居住的处所。这样一来府邸也就跟他们一起成长,向园林的深部扩张,或者向天空伸展。
年轻人的夫妻之爱总是在室内滋长,借助某种形式的茶话会、玩纸牌、小型家庭舞会来发展。光线从窗口柔和地投射进来,它润饰着他们的面庞胜过最高级的香粉。室外一派寂静,徐徐而来的微弱清风不会妨碍他们轻言细语的交谈,也不会吹乱他们精心梳理的卷发。他们通常是一见钟情。
爱情在府邸具有特殊的力量,多数夫妻都是长寿而且幸福的,即使不是生活在狂热的爱情里,也是生活在相互尊重和友谊之中。他们的背叛行为从来都不大具有戏剧性——卷入偷情活动的往往是某个侍女或园丁;他们有过的也就是当他们在别的府邸作客,舞会后在衣帽间的短暂缠绵。只有一次封戈埃特岑家的一位夫人突然离开丈夫出走并一去不返。她消失在外部黑暗世界的某个地方。他痛心疾首,但时间并不长。第二年他就跟一位漂亮的女邻居结了婚,甚至生了一对双胞胎。
然而封戈埃特岑家族的孩子并不多。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想使府邸人口密度过大。别的夫妇往往只生一个孩子,而生两个孩子的,像这对双胞胎这样实属罕见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孩子们的吵闹声打破了府邸生活的宁静,带来了喧闹,但是只要把他们穿戴得漂漂亮亮,允许他们用新鲜的草莓涂红脸蛋,他们立刻就会成为一幅他们家族兴旺的生动微型画,成为春天的化身,成为韶华青春或天真无邪的隐喻。总之谁愿把他们想象成什么就是什么。
安排在玻璃厅的晚餐一直持续到深夜。花园里亮着电灯,为的是更加突出童话般巨大的欧椴树。不知是封戈埃特岑家族哪一代人在玻璃厅外加盖了一个暖房,称之为“冬天的花园”,那里栽满了常春藤、喜林芋和无花果树。在花园最暖和的部分生长着仙人掌,其中的一棵每年开花一次,总是在同一个夜晚的同一时间里鲜花怒放。在那一天家族总要举行舞会,邀请住在遥远角落的亲戚还有来自别的府邸的邻居,娱乐聚会一直持续到次日清晨。仙人掌的花的外观实际上颇为平淡无奇,看上去就像飞廉的花,它的花朵也不大,但府邸的人还是用绘画而后是用拍照留下它的芳姿,使它永不凋谢。
他们的老年过得安详而健康。他们中从来没有人长年卧病在床,没有人精神失常,没有人患瘫痪、老年痴呆、高血压以及诸如此类折磨府邸以外老年人的疾病。或许只是苍蝇比较经常落到他们身上。不知何故苍蝇似乎总是最了解该轮到谁先死。他们至多是渐渐变得衰弱,起先难以觉察,只是精神一年不如一年,然后是一天不如一天。尽管如此,他们仍有足够的力气,能画出扩建府邸一翼的草图,或是整理旧照片,或是写回忆录,重温自己的往事或是回忆别人的往事,因为他们自己值得花费笔墨的往事并不太多。当他们进入晚年,他们就搬到那些铺了土耳其地毯的房间去,那些房间的窗户径直朝向花圃。他们能将身子探出窗外,絮絮叨叨烦扰园丁,一会儿说:“不是这样修剪玫瑰。”一会儿又说:“杜鹃花长得太高了,大丽花丛里长草了!”一会儿又说:“茉莉花不够香!”府邸的牙医委婉地劝说他们要经常从嘴里取出假牙。因为他们的牙床已变得越来越软,完全就像摇篮时期包上了一层婴儿特有的黏液膜的牙龈。这是死亡临近的一种确切的征兆。
封戈埃特岑家族的人死得既文雅又温和。死亡来造访他们,像缥缈的雾,像电流供应突然中止——他们的目光渐渐变得暗淡,他们的呼吸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息。站在他临终卧榻一侧的人们只须给死者合上眼睑,就可走开分别去干自己的事:流连于玻璃厅和冬天的花园温热的空气中,待在底层阴凉的走廊里,在有关园艺和艺术的附带插图的书页的沙沙声中,懒洋洋地躺在阳光充足的平台上——在那里他们能听到从村庄随风飘来的人和动物神秘莫测的声音。死者永远离开了那里,留下了照片、花圃、与他人的日记大同小异的日记、塞满了完全腐朽的衣服和废弃的床单被套的衣柜。但在不久之后,就有别的什么人很快住进了他的房间。这样一来他们似乎就永远不死。除此之外,由于他们经常家族内部通婚,他们所有人的长相都彼此相像,因此就更感觉不到缺少了某个具体的人。总有别的什么人把身子探出朝花圃的窗外,用相同的嗓门儿给园丁下指令,说:“不是这样修剪玫瑰”“杜鹃花长得太高,大丽花丛里长草了”“茉莉花不够香”。因此可以说,府邸里从来不曾死过人。
 
生活是美好的,尽管别人在谈论一些有关它的可怕的事。生活是美好的——这句话或许能成为家族的格言,显示在家族的纹章上。
生活是美好的。鲜亮的晨光射进敞开的窗口,出现在柔软的地毯上。无数面大镜子反照出一片片蔚蓝色的天空,它是那样晶莹清澈,透明得足以洞察宇宙的黑暗。水的存在是为了以温暖的细流注满立在黄铜支架上的瓷浴缸,为他们洗尽身上的污垢。太阳出来只是为了晒热阳台,向暖房的地板投下嬉戏的反光。下雨是为了浇花,也是为了给在沙龙玩纸牌的人们送来片刻的喘息。黑夜降临——显而易见,欢愉中总该有间隙的时间。
封戈埃特岑家的玫瑰在整个西里西亚是最美的。府邸后边有块大台地,台地上边就是玫瑰园。玫瑰丛成行成列地生长,形成一个个花坛。小路上铺了细碎的沙砾,在脚下发出神秘的沙沙声。每到夏天这种响声总是伴随着各种玫瑰内部产生的令人陶醉的馨香。不同品种的玫瑰被精心安排为成团成簇地生长。胭脂红、血红的威廉玫瑰给整个花园围上一道深色的滚边。它们的花朵稠密,花瓣肥厚,闪闪发光;它们的香气不太浓烈——否则就太过劲了。在这血红色的一圈里面是四个花坛,每个花坛上生长着不同品种的玫瑰,它们中有暖粉红色的大花香水玫瑰,紫红色的约翰神父玫瑰,鲜红色和黄色的唇形玫瑰。在它们中间延伸着蜿蜒曲折的走道,两边栽种的是芳香的茶色金茅玫瑰。这些玫瑰香气最浓,它们的香味令人想起外国水果,越过围墙飘到村庄。在晴朗的日子里,这种香气和乳牛、刚刈过草的牧场气味混合在一起,使人透不过气来。它们的花瓣娇嫩,末端尖细。在花坛的正中央有一圈白色的花,这是最罕见、最珍贵的白玫瑰。它没有名称,是封戈埃特岑家族某位夫人培育出来的。但谁也不记得究竟是哪一位夫人培育出了此等绝品。这种玫瑰白得眩眼,宛如白雪,在花瓣最深层处迷宫似的褶皱里,带点勉强能觉察到的微弱蓝光。它们的姣丽具有某种勾魂摄魄的力量,令人为之陶醉,只是它们的气味出了点毛病。当它们的花朵绽开,当它们达到了自己美的巅峰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散发出像酸葡萄酒、像腐烂的苹果一样的气味。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没有人敢于给它们命名。
进入府邸须经过两行总是在七月初开花的椴树林荫夹道。一条铺了砂岩石板的道路通向府邸宽阔的台阶,还有一个不大的庭院,一幢仆役们居住的建筑物挡住了去路。正面大门上有个封戈埃特岑家族的盾形纹章,上面最引人注目的是匹摇木马,它被安置在开满伦巴第百合花的底子上。这伦巴第百合花是家族与欧洲联系的标记。进门是个巨大的门厅。楼下有个餐厅,从餐厅可以进入玻璃厅,楼下还有个藏书室和两间客房,都有直接通向平台的出口。楼下还有个音乐室,室内有架钢琴和一架拨弦古钢琴,此外还有一间专门为男士(有时也为女士)准备的吸烟室。铺着奶油色梯毯的楼梯通向楼上的两个舞厅,它们的位置是一个挨着一个,还有一个不规则的客厅(那是某个时候加盖的)。在府邸的另一边是家族老一代人居住的房间。第三层是年轻后代居住的房间,所有这些房间上面加了个庞大的顶楼,由于屋顶是倾斜的,顶楼楼层显得很高,并带有一些小窗户朝向世界的四面八方。从这些小窗口可以看见群山和挤在谷地里的房屋,那些房屋有如贵重的刀叉餐具紧挨着躺在盒子里的长毛绒衬底上。云杉林的树梢拭拂着上方的一片恍若游荡的天空。所有这一切都属于封戈埃特岑家族。
 
没有任何预兆显示他们将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府邸。这样的想法甚至连存在的权利都没有。想象他们有朝一日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就如想象贻贝会离开自己的外壳,蜗牛会舍弃自己的硬甲一样荒诞和不可置信。然而封戈埃特岑家的一人却预感到了这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战争爆发之前他就在巴伐利亚买了一处不大的庄园。其周围的景物惊人地与府邸相似——同样有着由于茂密的云杉而显得发黑的平缓的群山,同样有着石头河床的浅浅的溪流,人似乎也是同样的那些人,他们的教堂、路边的小礼拜堂以及迂回弯曲的小路,也全与府邸周遭的环境非常相像。诚然,巴伐利亚的庄院与府邸相比要小得多,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点最适合于扩建。他买这座庄园花钱不多,因为它的前任所有者,是一个出奇的沉默寡言的人,已经跑到国外的什么地方去了。实际上他们并未见过面,一切手续都是通过律师解决的。
他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意欲给家族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后来他就卷入秋天的狩猎、冬天的舞会、春天的郊游,忙得不亦乐乎,竟把这个庄园忘到了脑后。当他们接到官方通知,说布尔什维克就在这个地区周围,已是近在咫尺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聚集到客厅,并且决定动用储存时间最长的陈年葡萄酒。其中一个妇女弹钢琴,另一个摆牌阵算命。这时那位封戈埃特岑从楼上拿来几张照片,向家人展示了那座新买的庄园。很长一段时间客厅笼罩着一派静默。但是对所有可能的更新和重建的展望却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他们喜欢新房子结实的古色古香的外形。已经有人开始制订改造的计划。但是到了傍晚他们又都奇怪地沉默了,一个个垂头丧气,没精打采,他们幽灵似的在大房子里走来走去,用手指尖触摸英国护墙板,把目光投向了壁纸上的图案。
“就不能想点什么办法,让我们留在这里?”妇女中最年长的一位问道。
翌日清晨,她吩咐园丁们挖出了所有的玫瑰。
忧烦焦躁贯串了他们的梦境。就是在巴伐利亚购买了一座庄园的同一个封戈埃特岑,由于受到一种古怪焦虑的促使去了小城,发现城市已陷入一片十足的混乱。人们匆忙将自己的家当、行李装上大车、载重汽车,沿着山峰之间唯一的一条道路执拗地向西涌去。尚见不到任何一个迫害者,但在气氛上已到感觉出他的存在。他已开始以一种陌生的刺耳的噪音——仿佛是隆隆的响声,又像是受到压抑而不清晰的雷鸣充塞了河畔的街道。封戈埃特岑平生第一次感到头痛。他走进一家药店,想要买点头痛药。
“真可怕。”他说。
“我们将留在这里。”药剂师回答说。还表示想把自己的小汽车借给他,那是一辆黑色的轻巧的德国“小奇迹”小汽车,流线型的车体闪闪发亮,方向盘使用次数不多,上面还保留着制造厂包装纸的痕迹。它那皮革蒙面的座椅甚至还没来得及适应车主的体形。
“哦,不,这是辆新汽车,我恐怕不能接受您如此慷慨借车的美意。”
“请别担心,您回来时还给我就是了。”
封戈埃特岑开始在衣袋里搜寻某种抵押品,某种足以说明他们彼此之间进行的是诚实交易的保证,但他身边不曾带有任何贵重的东西。他不无惋惜地朝封戈埃特岑家族的纹章戒指瞥了一眼。这是镶嵌了一颗硕大红宝石的白金戒指,上面刻有家族的纹章,开满伦巴第百合花的底子上一匹摇晃着的摇木马。他从手指上摘下纹章戒指,放在了药房的柜台上。
他返回府邸的时候,从高处的路上看到军队的车辆停在府邸的院子里。他明白,士兵们只要看到小汽车定会从他手里夺走。他们开始时会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请求,然后就会补充说,这是命令。于是他从路上拐向了牧场,而后沿着一条险峻的小路驶进一片山毛榉树林,那条路窄得只能勉强塞进本来就小巧的“小奇迹”的四个轮子,再大一点的小汽车,就开不过去了。他在稠密的矮小云杉林前停下了汽车,明白再远已无法通过。他年轻、光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的舌头在嘴里打转,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他知道的唯一一个脏字:“他妈的。”然后,封戈埃特岑松开了车子的刹车器,把小汽车推进了矮云杉林。他不曾料到竟然会有这么好的效果。“小奇迹”消失了,融化在摇曳不定的云杉枝丫中间。它的黑色同树皮和森林的枯枝落叶层不可思议地混融在一起。闪光的清漆和玻璃映照出森林,这样一来土地和天空的图像交织而成的伪装物就掩盖了车体。封戈埃特岑高度发达的审美官能使他的热血在血管里奔流。“多么美,”他想,“不管人们如何说它,世界毕竟是美好的。”
他穿过茂密的灌木丛一路下坡跑回家去,在通过灌木丛时,不时被刮坏了身上的英国花呢长裤。
封戈埃特岑一家人这时已经坐在了小汽车和载重汽车上面。他们怀里紧紧抱着自己心爱的贵重的闹钟、八音盒、珠宝首饰箱、如今已没有人生产的船形调味汁瓷壶、相簿、大丽花和银莲花的鳞茎、华托 油画的复制品、缎子靠枕。还有一辆载重汽车装的是最贵重的家具、镜子和书籍。士兵从封戈埃特岑家的马厩牵出良种马匹套上挽具去拉他们撤离的大炮。远远望去所有的人看起来就像去进行一次超乎寻常的疯狂远征。在尘雾和排出的废气中车队启动了,一路下坡朝着瓦尔登堡的方向前进。
 让-安托万·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

我的府邸

我也是出生在府邸里。它是由猎宫改造成的学校。在那个时代已不称“宫殿”“府邸”,只说“大厦”。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产生的联想不是建筑物,而是布丁 ,所以我把我的房子想象成某种能吃的东西。
我大概在什么时候曾经吃掉了我的房子,因为它就在我的体内——我体内有座多层的大厦。然而它的形状既不是持久的,也不是可预见的。这意味着府邸是活的,是跟我一起变化着的。我们相互住在彼此的内部。它住在我的内部,我住在它的内部,虽说我有时感到我住在它里面像个客人,而有时我也知道,我占有了它。在夜里府邸变得更为清晰,透过黑暗显露出来,闪着略呈绿色的光。在阳光里它过于耀眼,因此白天府邸把自己变得难以看清,但我仍然感觉到它就在我的内里。
它的地下室宛如许多迷宫。它们小小的窗户朝向长满荒草的内庭院。在那些用薄墙壁隔开的潮湿的地下房间里,躺着成堆的发了芽的马铃薯,立着一桶桶酸黄瓜。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因此它们上面盖上了一层纤细的霉毛。我知道,那些地下室在向土地的深处延伸,我甚至觉得,我知道许多通向地下地窖的通道。找到它们是既令人兴奋又危险的一件事。有可能会迷失回来的路。
府邸时而有人居住,时而无人居住。偶尔这里举行某种学术会议,那时便有许多客人来到府邸参加讨论会和出席豪华的晚宴,那时府邸的作用就像旅馆。但它有时是空的,甚至被弃置不顾。里面的家具消失不见了,镶木地板被拆毁了,壁炉遭到破坏,所有的楼梯也都已破损腐烂,走起来摇摇晃晃,会突然在行走的人们脚下断裂,露出意想不到的危险深渊。那时动物就会住进这荒废的府邸。我曾见到过几只狍子在成堆的硬纸箱上睡觉,我曾看到几条狗蜷缩在长沙发上,我曾听见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猫的肉爪子轻快柔软的踩踏声,我也曾听见大理石台阶上踏得橐橐响的沉重的脚步声——但我始终猜不透这可能是一种什么动物。
底层有个宽敞的门厅,它被装饰华丽的金属隔栅一分为二。父亲在其中的一半放置了几个鱼缸。鱼儿在略呈绿色的水中悠闲而缓慢地游动着,仪态万千,望着它们,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减缓了许多。鱼儿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在说些什么,可是我听不见。那些霓仙金鱼,金鱼世界的玛丽莲·梦露,身后拖曳着薄纱的衣裙,闪烁着鱼群霓虹般的光彩。鱼缸隐没在周围环绕的龙舌兰之中,龙舌兰肥厚的尖爪伸向周围的空间。有人按捺不住一时兴起,在绿色的叶片上涂画出自己姓名的花体大写的首字母或者“我爱爱娃”的表白。龙舌兰养好了那些创伤,却让别人的倾诉永远留在了自己的躯体上。从门厅进入藏书室,里面藏有数百册、也许是数千册用灰色的纸张包了书皮、书脊上写明编号的图书。我读过的第一本书也是这些图书中的某一本。那是一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的大部头书,里面有许多类似的旅游线路,许多认识各种不同的生活、各种不同的世界的许诺。这本书诱惑过我的眼睛,将我的目光从天空、树梢、池塘的水面和树木之间躲躲闪闪的空间吸引到小小的长方形书页上,这里每时每刻都会有精彩的演出在我的眼前开场。
踏着铺了梯毯的宽阔楼梯上楼。楼上是卧室,还有两间大讲堂。它们或许曾是舞厅?它们的镶木地板对所有种类的舞步都记忆犹新。在第二个大厅里有道门通向平台和园林,那里还有个带镜子的大壁炉。壁炉里一年点一次火,就在万圣节那一天。我能顺着大理石圆柱往上攀爬,站到镜子前面。镜子是那么大,能照见我整个人,还能照见平台、园林和大厅。在我发现有关镜子的真相之前,我就已知道所有这些地方,但它却为我提供了一条可以进入府邸的其他部分、进入所有的人都已忘却了的那个部分的途径。那里有在岩石上凿出的狭窄的过道、回廊和高大的庭院。我在那里找到了胡乱放置的石头雕像。我明白,它们定会被放在这里,处于被放逐的状态。它们的审美观点似乎连最古怪的艺术爱好者也不能接受——这是些粗糙凿成的半人半兽雕像。雨落在它们上面,冲蚀掉雕就的一些细枝末节。
在那又小又闷热的最后一层上面,是个楼顶间。我记得上去的楼梯起先是宽的,带有装饰华丽的栏杆柱和滑溜的扶手,然后蓦地向空中盘旋上升,梯级变得狭窄、朽败。必须靠近墙壁行走,贴到墙壁光滑的表面,否则脚便会突然陷入洞中。
楼顶间很大。木头地板上盖满了尘土。这里所有的物件都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最小的物品便成了无法辨认的一堆尘垢——吃剩下的苹果萎缩成毛茸茸的匀称的小皮包,丢弃的扫帚棍躺着的地方便在地板表面形成一道令人惊异的波纹。
在楼顶间容易迷路——它太大,难以记住它的布局。我知道,在某个角落搁着一块旧床垫,那是个早已被忘却的玩游戏的地方,至于是什么人做过那种违禁的游戏,我也记不起来了。但是这里最令人惊奇的东西是呈斜坡状的屋顶上的窗户——它们不大,安置得有点过高,必须踮起脚尖才能从窗口看到外部的世界。但从那儿看到的景物却是不寻常和令人永志难忘的。那时就会发现,府邸竟然是那么庞大,那么雄伟。从楼顶间的窗口看去,一切都显得细小和不真实——就像专门为儿童玩具电动火车构筑的虚假世界,就像用积木搭成的楼房,就像迪士尼动画片中的场景。我从这儿能看到这个世界的许许多多东西——森林、田野、江河、铁路线、许多大城市和港口、沙漠和荒原,还有高速公路。而且——虽说我并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从这里还能看到地球的弯曲部分。这景色令人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过后还会思念它,想要再次鼓起勇气从楼下上去,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上楼顶间,站在一道道花条纹状的光带里再次踮起脚尖,去眺望窗外的景物。
我曾对玛尔塔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两幢房子——一幢是具体的,被安置在时间和空间里;另一幢是不具体的、没有完工的,没有地址、也没有机会在建筑设计图中被永远保留下来。我们是同时生活在两幢房子里。
 在波兰语中大厦(budynek)和布丁(budy)的发音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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