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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一直以来我有一种体验:有些离别令人神伤,比如离开一家老小出去打仗,或是家中有人去世,或是和最爱的人分别且没有把握会团聚,这些事虽然让人痛苦,但过去之后,说也奇怪,总会有一种非常平静的感觉,差不多仿佛如释重负,似乎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过去,不会再有更加让人害怕的事了。我和伊妮娅在旧地上分别的那个黎明前的雨天,也是如此。
我这只独木舟非常小,密西西比河非常宽。一开始,我在黑暗中划桨,带着强烈的警惕,几乎可以说是恐惧不已,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中奔涌,我睁大双眼,极力辨认汹涌水流中的暗桩、沙洲、随波逐流的废弃物。那一段河道非常宽,我猜最阔的地方得有一英里(老建筑师用的都是古老的长度单位,比如英寸、英尺、码,塔列森的大多数人也养成了效法的习惯)。河两岸似乎被淹没了,从那里的一棵棵枯木看,原先的河岸应该位于很低的位置,但现在,河水涨高了几百米,已经升到了两侧高高的岸壁边。
我和伊妮娅分别后,过了大约一小时,天慢慢亮了,首先映现出的是天边几朵灰云,接着我左侧黑乎乎的岸壁也被照亮,初升的太阳在河面上投射下浅淡冰冷的光。在这朦胧中,我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害怕,残桩和沙洲乱糟糟地分布在河流中,河中央有些庞大的树木浸在水里,快速从我身边擦过,树根像是九头蛇怪的脑袋,而树干就像巨大的攻城槌,无论什么东西挡道,一概砸扁。我选择了一条自认为比较慈悲的水流,用力划桨,避免碰到那些漂浮的杂物,并试着静下心欣赏一下日出。
那天从日出到中午,我一直划着桨往南前进,在河两岸上没见到一处人类定居地,只有一次,当我在咸水中上下起伏、在枯树间挣扎的时候,一幢曾经雪白的建筑从眼前划过,倏忽即逝,那原先是河的西岸,现在岸壁全部泡在了水里,成了一片沼泽。我在岸边的小岛上停靠了两次,第一次是想歇口气,第二次是为了收拾收拾小背包,那是我唯一的行李。第二次靠岸时已经日上三竿,太阳暖暖地晒在河面和我身上,我坐在沙滩边,吃着一块冰冷的芥末肉三明治,是伊妮娅昨晚为我准备的。我带了两瓶水,一瓶挂在腰带上,一瓶在包里,我不敢多喝。因为我不敢保证密西西比河的水能喝,也无法确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安全的补给。
看到城市和拱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不久前,在我右方出现了另一条河道,汇入密西西比河,让水道变得愈加开阔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确信那条河是密苏里河,我问了问通信志,飞船的数据库肯定了我的直觉。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拱门。
这个远距传送门看上去有点怪,和我们来到旧地旅途中穿越的那些不一样,它更大,更古旧,更暗沉,更加锈迹斑斑。或许,它以前屹立在河的西岸,没有淹在水中,而现在,金属拱门从水里拔地而起,最高点离水面约有几百米。另外还有一些建筑也淹没在了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仅露出一些残骸,根据新近习得的建筑嗅觉,那是一些低矮的“摩天楼”,时间可以追溯到大流亡前。
“圣路易斯,”我询问了飞船的人工智能,通信志手环这么回答道,“‘大灾难’前遭到毁灭,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前,就被遗弃了。”
“毁灭了?”我一面问,一面将小舟的前进方向对准巨大的拱门。现在我终于发现,拱门后头的西岸弯成了一个极为圆整的半圆,形成一个浅浅的湖泊。圆弧状的河岸上,林立着古老的树木。我想,这是一个冲击坑,但我无法确知到底是陨石坑还是弹坑,是高能熔融出的凹坑,还是其他暴力事件造成的后果。“怎么毁灭的?”我问通信志。
“无据可查,”手环答道,“然而,有一些相关的数据条目,与这座拱门有一些联系。”
“那是远距传送拱门,对不对?”我一面问,一面和主水道西侧的强劲水流搏斗,让小舟的方向对准面向东方的拱门。
“最初并不是,”手腕上传来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记录中,有一座建筑的位置和大小和这个拱门非常匹配,它被称为‘圣路易斯大拱门’,那是建筑史上的一朵奇葩,建于公元二十世纪中期,位于美利坚合众国的圣路易斯市。那座建筑象征着西部拓进,是为了纪念那些欧洲移民的后代——一群掌握霸权的原民族主义开拓者——而修建的,他们向西部迁移,取代了生活在那里的原始人——也就是未受保护的北美土著。”
“印第安人。”我说道,小舟上下颠簸,我气喘吁吁地划着桨,穿越最后的汹涌水流,终于对准了庞大的拱门。富丽堂皇的阳光已经普照大地一两个小时,但现在,冷冷的风和灰色的云又回来了。开始下起雨来,雨滴滴答答落在小舟的纤维塑料上,连两侧的浪尖也泛起了涟漪。现在,水流正载着小舟往拱门中奔去,我暂时放下木桨,确保自己没有意外碰到那个神秘的红色按钮。“这么说,这个远距传送拱门,是为了纪念那些杀死印第安人的家伙?”我说道,支起手肘,朝前凑去。
“原先的‘圣路易斯大拱门’并没有远距传输的功能。”飞船的声音十分一本正经。
“它从灾难中幸免下来了?就是造成……那玩意儿的灾难……”我拿桨指指冲击坑形成的湖泊以及那些淹在水中的建筑,说道。
“无据可查。”通信志说道。
“你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远距传输器,是吗?”我再次气喘吁吁地用力划着。现在,拱门已经高高地耸现在头顶,顶部离我至少有一百米。寒冷的日光照射在它锈迹斑斑的侧面,发出暗淡的光芒。
“对,”飞船的储存器说道,“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旧地拥有远距传输器。”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记录。技术内核将远距传输技术给予霸主时,旧地早已在一百五十年前天大之误造成的黑洞中土崩瓦解,或是被狮虎熊劫走了。但是,旧地上的确有一座远距传输器,而且可以运转,那是个小型拱门,在一条小河——事实上是小溪——之上,位于宾夕法尼亚西部,四年前,我和伊妮娅从神林传送过来的时候,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另外,我在旧地的旅途中,还见过另一些传送门。
“嗯,”我说道,与其说是在对通信志的白痴人工智能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传送门,那还得继续顺河往前。伊妮娅让我从这儿下水,总有道理。”
但我不太确信。这个拱门下,没有发出传输器应有的警示般的微光,也看不到对面有什么亮光。只看到湖泊对面的河岸,上方是黑漆漆的天空,还有一片黑色的森林。
我仰面躺下,望着拱门。当那钢铁圆拱遮盖住眼前天空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丝激动。小舟已经穿越了进去,但没有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光线、重力、气味都没有发生一丝变化。这玩意儿只不过是个年迈失修的建筑老怪,碰巧像是……
突然,一切都变了。
一秒钟前,我和小舟还在疾风骤雨的密西西比河上上下起伏,正朝原是圣路易斯市的那个浅浅的弹坑湖前进,下一秒,黑夜便突然降临,纤维塑料材质的小舟正在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流,两边耸立着灯火通明的建筑,顶上盖着黑色的天窗,离我头顶有五百米高。
“耶稣啊。”我低声叹道。
“一名远古的弥赛亚式人物,”通信志说,“传说他留传下一些教义,于是,在这些教义的基础上,兴起了一些宗教,包括基督教,禅灵教,古式和现代天主教,还有一些新教教派,比如……”
“闭嘴,”我说道,“听话模式。”我下达的这一命令意味着只有当你向通信志说话的时候,它才会说话。
这条水道可能是人工挖掘出的,上面还有别的船也载着人。河面上有好几十艘划艇、小型帆船及另一些小舟,它们在河上来来往往。近处,在河滨大道和休闲广场上,在明亮的河面上方纵横交错的空中行道上,有好几百人正漫步而行,有些成双成对,有些三五成群。还有一些矮壮的人穿着鲜亮的衣装,独自一人悠悠漫步。
当我把背包提起来背上的时候,我感受到它变重了,我马上涌起一股直觉——这儿的重力至少比地球的高出一半。我慢慢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景色。成千上万的灯火通明的窗户、塔楼、走道、阳台、登陆平台,铬银般的列车轻轻发出哼鸣,从河面上透明的管道中经过,电磁车刺过头顶的天空,浮置平台和空中渡船载着人们来来回回地穿越这个不可思议的“峡谷”,每一次,光线都会更加明亮……于是,我明白了。
卢瑟斯。这里一定是卢瑟斯。
我见过卢瑟斯人,有些是阔绰的猎人,扛着枪来海伯利安猎鸭子或者半旋;有些是来自外世界的赌徒,腰缠万贯,在九尾娱乐场寻开心,我在那儿做过保镖;还有一些亡命国外的家伙,加入了我们的地方军,很可能是些逍遥法外的重罪犯人。河滨大道和休闲广场上正有一些人在漫步,脚下发出轧轧的响声,就像是某种力道十足的原始蒸汽机,而我以前见到的那些人就跟他们如出一辙,都拥有高重力水平下的低矮特征——又矮又壮,全身都是腱子肉。
似乎没人留意到我,也没注意到我的小舟,这让我暗暗吃了一惊。在这些土生土长的人眼里,我肯定是突然间从无形中冒了出来,就像鬼魂一样从身后的远距传送门中出现了。
我往后看了看,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注意到我的出现。这座远距传送门很古老,这是当然,它是陨落的霸主和前特提斯河的一部分,它立在蜂巢墙壁之内,纤细的拱门上,点缀着平台,悬挂着走道,这个室内城市绝大部分都处在黑暗的阴影中,只有拱门正下方的这段水道处在亮光中,当我回头望去的时候,一艘小型摩托艇悄无声息地从那黑影中滑出,被悬垂在河上行道上的钠灯照亮,似乎就像是突然从虚无中冒了出来,正如我刚才那样。
由于我穿着厚毛线衫,外面套着外套,又紧紧缩在小舟船舱的尼龙裙中,显得胀鼓鼓的,很可能看上去健壮得像个卢瑟斯人,同边上的一个个人毫无二致。一对男女开着喷气雪橇“嘶”的一声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向他们挥手致意。
“耶稣啊。”我再次叹道,这句话与其说是咒骂,不如说是祈祷。这一次,通信志没再多说什么。

 
写到这儿,我想先中断片刻。
此时此刻,故事讲到这里,虽然薛定谔猫箱中氰化物的存在,刺激着我想要快点讲完,但我又受着某种诱惑,想要将这环游星球的冒险之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事实上,自四年前我和伊妮娅抵达风平浪静的旧地之后,这是我真正意义上又一次开始的冒险。
自伊妮娅不容分说宣布我得立即从远距传输器走的那刻起,已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在这期间,我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次旅途会跟我们前一次的很相像。那一次,我们从复兴之矢出发,最后到达旧地,中间穿过了一些或空荡或遭遗弃的地方,比如希伯伦、新麦加、神林以及那个没有名字的丛林星球,我们在那儿抛下了领事的飞船,将它藏在那儿。在少数几个星球上,我们碰到过当地居民,其中一个是无限极海,一个人烟稀少的海洋星球。讽刺的是,我和他们的接触,对每个卷进来的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我几乎把他们的浮动平台整个儿炸平,他们逮捕了我,还刺伤我,朝我开枪,最后几乎把我淹死。在那个过程中,我遗失了旅途中带在身边的几样最珍贵的东西,包括古老的霍鹰飞毯,一件从希莉和梅闰传说的那个年代传承下来的物品,还有那把同样古老的点四五手枪,我一度认为属于伊妮娅的母亲——布劳恩・拉米亚。
但旅途的绝大多数时间,特提斯河载着我、伊妮娅和贝提克到过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在希伯伦和新麦加上尤为空寂,带着一种不祥之兆,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导致民众全都被掳走了,只剩下我们三个。
但这儿不是。卢瑟斯充满了生机,人流不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这些覆盖全星球的建筑会被称为蜂巢。
上一次旅程中,我是在伊妮娅和机器人的陪伴下,穿越了那些无人区域,身边还有很多装备。但现在,我坐在小舟里,孑然一身,基本上可以说是毫无武装,身边不时经过一些圣神警察和卢瑟斯的重生神父,我便假装朝他们招招手。此处的水道不足三十米宽,河沿由混凝土和塑料筑成,没有一条支流,没有任何藏身地。桥梁和天桥下倒是有些隐蔽的地方,就像上游远距传送门下的那些黑色阴影,但河上交通非常繁忙,那些阴影之处,时常有船只经过,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我躲藏。
我第一次想到远距传输之旅的荒谬之处。一旦我从小舟中爬出来,我的衣服肯定会和别人格格不入,会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我的体型也不对,我带有海伯利安口音的说话腔调也会显得奇怪,我没有钱,没有身份芯片,没有电磁车驾驶执照,没有信用卡,没有圣神教区文书,没有常居地。河岸上有家酒吧,我把小舟停在边上,在那儿等了一分钟。空气中飘着一股烤鱼或是类似食物的味道,随同而来的还有酿酒厂酒桶中的发酵味,或是冰啤的味道,我本来肚子就饿了,现在更是直流口水,但我意识到,一旦跑到这种地方去,两分钟后我几乎铁定会被逮捕。
的确有人在圣神星球间旅行,多数是百万富翁,他们是生意人兼冒险家,乐意在冰冻沉眠中睡上几个月,还花去几年的时间债,乘着商团的运输船在星际间来回旅行,因为拥有十字形而自鸣得意,觉得他们返回时,工作、住所、家人肯定会在这个亘古不变的基督宇宙中守候着他们。但像这样的人很少,而且,没有人会不带钱,没有圣神许可就在星球间旅行。那可能是家咖啡店,也可能是酒吧,或是餐馆,管它呢,一旦我闲着没事逛进去,过两分钟,很可能就会有人打电话给当地警察局或是圣神军队,那些人只要一开始调查,就会发现我不是教徒,而是这个充斥着重生基督徒的宇宙中的一个异教徒。
我舔舔嘴唇,任由肚子咕咕叫着,因为疲劳和高重力,我感到双手无力,像是灌了铅,因为缺乏睡眠,心里又万分失落,所以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但我还是划着桨离开了河岸上的咖啡馆,继续往下游前进,暗自希望下一个传送门没有那么远,马上就能到达。
此时此刻,我很想写下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有不可思议的景象,奇异的人,奇妙的声音以及碰巧发生的一些近距离遭遇,但我还是抵制住这股诱惑。事实上,我还从没到过像卢瑟斯这样的星球,这里住着这么多的人,这么拥挤,这么密闭,就那个我从混凝土河道上看到的蜂巢而言,要将那熙熙攘攘的地方探索一遍,起码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我沿着卢瑟斯的水道顺流而下,六小时后,终于看见了那个张开怀抱的拱门,我划着桨穿了过去,接着便来到了弗洛伊德星,这也是一个人口众多的繁忙星球,但我对它知之甚少,要不是有通信志的导航文件,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哪颗星球。我把小舟藏在一个五米高的下水管道中,然后找到一处垫着许多工业用纤维塑料卷的铁丝栅栏,缩在里面美美地睡了一觉,按标准时间算,睡了差不多有一天一夜,但弗洛伊德星的白天有三十标准小时,所以当我找到下游五公里外的传送门,并穿过它时,才刚刚到傍晚时分。
弗洛伊德星住着很多圣神居民,这些人身着五颜六色的精致衣物,披着鲜亮的披肩,那儿原本阳光明媚,现在,河流将我带到了永埔星,这里的天空永远灰蒙蒙的,一个个伏窝静坐般的小村子建在岩石洞窟中,一座座岩石城堡栖息在峡谷的两侧。在永埔星的夜晚,天空被一颗颗彗星划出一道道印记,还有乌鸦般的飞行生物——可能是巨型蝙蝠而不是大鸟——扇动着皮状翅膀,低低地飞行在河面上,它们黑色的身体遮掩了彗星的光亮。
在这儿,有一些做买卖的筏夫朝我招手,我也向他们招手回应,但自始至终,我都划着木桨迎着激流往前进,那白沫翻腾的水流几乎把船颠翻,让我用尽了划舟新手的所有本事。在永埔星锃亮的城堡中,正回荡着响亮的警报声。我发狂般地划着小舟,穿过了下一个远距传送门,来到了一个酷热的地方,沙漠上悬着一颗烈日。通信志告诉我,这个繁忙的小型星球名叫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这名字我从未听说过,甚至在小时候那张古老的霸主时代地图上,我也不记得有这个名字,那张地图是外婆的,她放在旅队的大篷车中,我有时会偷偷爬进去,拿着光棒照着看。
我和伊妮娅、贝提克沿着特提斯河前往旧地的旅途中,曾经到过一些沙漠星球,比如希伯伦和新麦加,但奇怪的是,那些地方全都空空荡荡的,沙漠中没有一个人,城市也被遗弃了。但是,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还有一些土砖样式的房屋簇拥在河边,每隔几公里,我就会看见一座码头或水闸似的东西,正把水通过虹吸管输送到灌溉地。沿着河流前进,一路上我能看见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水便是被送到这些田野中。幸运的是,这条河是这儿的一条主干要道,我从古老的传送拱门出来的时候,旁边正好有条大船,在它的掩护下,没人发现什么不对劲。于是我装出一副淡然的表情,继续划着木桨,行进在繁忙的河流要道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中,有快艇、筏子、游船、拖船、电动船、房船,甚至偶尔有浮在水面上方三四米的电磁浮置游船从旁经过。
这儿的重力很小,很可能只有旧地或海伯利安的三分之二,时不时地,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划下去,小舟就会浮起来。但是,如果说重力很小的话,那么这儿的光线——日光——则非常沉重,就像一只满是汗水的大手压在了我身上。才划了半小时,我就把第二瓶水也喝光了,我知道,我必须上岸补充水源。
对于低重力星球,人们肯定会觉得上面的居民应该是瘦竹竿一样的人,和卢瑟斯的桶状身型完全相反,但是,在沿河两岸的热闹小巷和拖船小路上,我看见的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大多数都和卢瑟斯人一样又矮又壮。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弗洛伊德人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装一样鲜亮。但这儿,虽然每个人的衣服都很鲜艳,但每人只有一种颜色——要么从头到脚都是深红的紧身衣裤,要么是蔚蓝的斗篷和披肩,或是翠绿的袍子、衣裤、帽子、围巾,抑或黄色的随风飘拂的雪纺长裙和头巾。我意识到,那些土砖房屋、店铺、旅馆的门窗,也都涂成了这些与众不同的颜色,我不禁琢磨起来,这其中有什么重要的含义?表示社会等级,政治优惠,社会或经济状况,或是代表了某种血缘关系?不管是什么,如果我打算上岸找点水喝的话,我这身灰不溜秋的卡其装和饱经风霜的棉布装,肯定会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上岸,要么就渴死。沿路有很多自助水闸,现在我又经过了一个,一艘巨大的游船从里面驶出,我便划着桨靠上码头,将上下起伏的小舟牢牢绑住,然后朝一个圆形的砖木建筑走去,我期盼那是一口自流井。我见到几个穿着藏红长袍的女人,她们正从那儿拎一些水壶一样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的猜测十之八九是对的。我吃不准的地方是,如果我从那儿取水,到底会不会侵犯他们的法律、法规、社会等级规则、宗教戒律,或是当地的习俗。不管是拉船路还是小巷中,我都没见到圣神的人,没有穿着黑衣的神父,也没有穿着红黑标准制服的圣神警察。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如今没有圣神存在的星球已经不多,就连偏地也有他们的足迹,而通信志告诉我,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也是偏地中的一员。我将手放进背包,偷偷将插在鞘中的狩猎刀塞进背心的背袋。我唯有一个计划,如果暴徒围过来,我就拔出刀吓唬吓唬他们,且退且走,回到小舟上。如果来的是圣神警察,拿着击昏器或是钢矛枪,那我的旅途就到此结束。
事实上,出于各种不同的理由,我的旅途的确很快就会结束——至少是暂时结束——但当我踌躇地往那口可能是井的东西走去的时候,我没有得到任何警告,不,或许有一个,离开卢瑟斯前,我突然感到有点背疼,自那之后,那疼痛一直困扰着我。
那的确是口井。
对于我格格不入的高个子和一身土褐色的衣服,没有人表示出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就连那些孩子也没有,他们穿着鲜红和亮蓝的衣服,正在玩游戏,看到我后,只是瞧了一眼,就挪开眼继续玩去了。我这样子出现在他们中间,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生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管闲事,似乎也没人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在那儿畅快地喝着水,接着将两个水瓶重新灌满。此时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有一种想法,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居民,或者至少是这个村子的人,都非常礼貌,不会对我指指点点,横看竖看,也不会上前询问。虽然这只是这星球上的一个村子,它位于一条河的沿岸,那条河,也只是被遗弃了很长时间的特提斯河的一段。当我拧上第二个水瓶的瓶盖,转过身,打算回到小舟上的时候,我心里涌出一种感受:如果来了个长着三颗脑袋的突变外星人,或者,从更加真实的古怪领域讲,在那舒适的沙漠午后,似乎是伯劳本尊来了,正在自流井中饮水,也不会有一个市民向前搭话或是询问。
我在积满灰尘的小巷中走了三步,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一开始,我蜷紧身子,痛得大喘粗气,甚至无法呼吸,接着我单膝跪地,继而侧躺了下身。我痛苦地缩起身子,要不是那剧痛让我无法喘息,让我力气全无,我肯定会大叫出声。我就像是一条河鱼被扔到了灰尘满地的河岸上,一波波的痛楚让我蜷得更紧了,就像是腹中胎儿的姿势。
在这儿我得说一下,我曾饱尝各种疼痛和不适之苦,在地方军的时候,有人对海伯利安军队做过研究,结果表明,大多数派到南方和冰爪叛军打仗的新兵,都不太能忍受痛苦。天鹰北部城市以及九尾镇的市民,如果发生什么病状的话,也是可以很快消除痛苦的,比如用药物,也可以打电话给自动诊疗所,或是驾车到最近的袖珍诊所,可以说,他们几乎没有经历过无法消除的剧痛。
作为牧羊人和乡下小孩,我在忍受疼痛上有更多的经验——不小心被刀划伤,被羊群踩断腿,从山区的岩石上摔下来,弄得全身青肿,在旅队大集合的时候和人摔跤,结果摔得脑震荡,骑马骑出疖子,甚至还在男子召集会上,围着营火和人吵架,被揍得鼻青脸肿。在熊爪冰架上,我受过三次伤——两次是被白地雷的弹片割伤,这还是幸运的,许多兄弟死在了那里,还有一次是被远程狙击手用切枪击伤,那次我伤得非常严重,到最后还有一位神父来看我,他差一点让我接受了十字形,不然,晚了就再没机会了。
但是,我还未曾经历过这样的痛楚。
我躺在那儿呻吟,气喘吁吁,那些礼貌的市民终于被这个满地打滚的鬼怪吸引住了,他们朝后退了几步,注意着这个陌生人,与此同时,我抬起手腕,询问通信志,我到底是怎么了。它没有回答。一波波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趁着其中的间隙,我又问了一遍,但还是没有得到答复。接着我便记起,早先时候我已经将这该死的玩意儿设置在了听话模式,于是我叫了叫它的名字,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安迪密恩先生,可否让我启动休眠的生物传感器功能?”白痴人工智能问道。
我还不知道这装置有生物传感器功能,更别说是休眠还是活动了。我大叫一声,把身子蜷得更紧,缩成一个胚胎的模样。感觉好像有人朝我的背上扎了一刀,还是把带倒钩的刀,在那里搅动了一番。那疼痛就如电流在高压电线中传导,迅速传遍全身。我连连呕吐,一名穿着纯白色袍子的漂亮女人拿起自己的凉鞋,又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在刀刺般疼痛的间隙,我再一次气喘吁吁地问道,“我到底怎么了?”我询问着通信志,同时腾出另外一只手,在背上摸了摸,寻找血和伤口。我以为会在那儿摸到一根箭,或是一根矛,但什么也没有。
“安迪密恩先生,你快休克了。”领事飞船的人工智能迟钝地说道,“血压、皮肤阻力、心率、阿托品量,所有数据都证明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疼痛从我的背部迅速扩散到整个身体,我呻吟了好长时间,才说出这三个字。接着我又呕吐起来,虽然肚中空空,但还是大吐特吐。穿着鲜亮衣服的市民和我保持距离,没有好奇地围观,也没有无礼地嘀咕凝视,但显然,是三三两两看一眼,离开,过后又换一拨人。
“怎么回事?”我再一次大喘着粗气,冲通信志手环低声询问,“是什么东西引起的?”
“枪击,”回应我的是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刺伤,矛、刀、箭、飞匕。能量枪伤,切枪、极光、欧米伽刀、脉冲刀。密集钢矛枪射击。也许,是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刺进了肾脏上极、肝脏、脾脏。”
我疼得满地打滚,又摸摸背部,拔出原先佩戴在后腰的小刀的刀鞘,扔到一边。里面的背心和衬衣没有烧着或烧焦的感觉,也没有尖利的东西从背上戳出来。
那剧痛没有停息,再一次烧遍我的全身,我大声呻吟起来。冰架上那个狙击手用切枪击中我,范亚叔叔的羊羔踩断我的脚,那几次的疼痛都没让我这样失态过。
我感觉自己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无法凝聚起清晰的思维,但那些思维的大致方向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本地人……用什么办法……控制思想……那些水……有毒……无形射线……惩罚我……因为……
我放弃了思索,再一次呻吟起来。有个人走了过来,穿着亮蓝色的裙子,又或许是长袍,凉鞋非常漂亮,脚趾甲也涂成了蓝色。
“先生,”传来轻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调调,“你出什么事了吗?”尼粗啥司了?
“啊嗷……”我大喊着做出回应,同时还不住地干呕。
“我能帮什么忙吗?”从上头又传来那悦耳的声音。般啥蛮?但我只能看到那蓝色的袍子。
“哦……嗷……哈……”我说道,疼痛已经让我有点昏晕。眼皮底下舞动着黑色的小点,最后,连凉鞋和蓝色的脚趾甲也看不见了,可那剧痛却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我真想干脆昏过去,以逃脱这一切,但意识始终有一分清醒。
长袍在我身边瑟瑟作响。我闻到香水味、古龙水香味、肥皂味……感觉一只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腿、身子。他们正设法把我抬起,这让那高压电线般的痛楚撕穿了我的后背,直直穿进我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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