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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劳尔!”
离库姆-利雅得的日出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我和贝提克坐在伊妮娅房间里的椅子上。当时我正在打盹,贝提克醒着——他似乎从不需要睡觉。但伊妮娅开口后,我便立马伸手探到她床边。现在天还黑着,只有床头生物监视器的显示屏有光。外面,沙尘暴已经号叫了好几个小时。
“劳尔……”信息显示她的烧已经退了,疼痛也消除了,只有脑电图还不太稳定。
“我在这儿,孩子。”我捧起她的右手,她的手指已不再发烫。
“你看到伯劳了?”
这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但我马上意识到那不可能是她的预见或者心灵感应。当时我曾通过无线电将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贝提克,他一定是开着通信装置的扬声器,而她又恰好清醒,于是就知道了这一切。
“对。”我说,“没关系,它没来这儿。”
“可你看见它了。”
“对。”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从床上坐起。微光下,我看见她乌黑的双眼闪烁着光芒。“哪儿,劳尔?你在哪儿看见它的?”
“在木筏上。”我用另一只手把她推回枕头上。枕套和她身上的汗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没事,孩子。它什么都没做。我走的时候它还在那儿。”
“它有没有转头,劳尔?有没有看你?”
“嗯,看了,但是……”我住了口。她正在轻声呻吟,脑袋在枕头上来回摇动。“孩子……伊妮娅……没事……”
“不,不是这样。”女孩说,“啊,天哪,劳尔。我叫他陪我同行。那最后一晚。你知道吗?我叫他跟我们一起走,可他拒绝了——”
“谁拒绝了?”我问,“伯劳吗?”贝提克起身站在我身后。窗外,红色的沙子愤怒地刮擦着窗户和拉门。
“不,不,不。”伊妮娅说。她的双颊都是湿的,究竟是眼泪还是发烧流下的汗,我不得而知。“格劳科斯神父。”她说,声音在怒吼的风声下几乎听不见,“最后那晚……我叫格劳科斯神父跟我们一起走。我不该邀请他的,劳尔……那不是我的……梦的……一部分,但我却邀请了,既然邀请了,我就该坚持让他来……”
“没事的。”我说道,为她把一缕湿漉漉的头发从额头旁撩开,“格劳科斯神父没事的。”
“不,他出事了。”女孩说着,又轻声哀吟起来,“他死了。追我们的那东西杀死了他。他,还有所有的奇查图克人。”
我又看了看监视器显屏。虽然她在胡言乱语,可显屏却显示烧在慢慢退去。我看着贝提克,机器人正专心低注视着孩子。
“你是说伯劳杀了他们?”我问。
“不,不是伯劳。”她轻声说着,手腕捂住双唇,“至少我觉得不是。不,那不是伯劳。”她突然用两手抓紧我的手,“劳尔,你爱我吗?”
我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但我没有抽回手,只是回答道:“当然了,孩子。我是说……”
自从伊妮娅醒来,叫出我的名字后,她似乎是第一次真正地看着我。“不,别说了。”她说着,轻声笑起来,“对不起,我暂时有点分辨不清时间。你现在当然不爱我,我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俩是什么关系了。”
“不,没关系。”我安慰道,仍旧稀里糊涂。我拍拍她的手,“我确实很在乎你,孩子。贝提克也一样,我们正要——”
“嘘,”伊妮娅说着,抽出手,一根手指压上我的嘴唇,“嘘。我迷茫了一小会儿。我以为我们是……我们。我们要去的是……”她又重重地靠回枕头,叹了口气,“我的天,这是去神林前的最后一夜。旅途的最后一夜……”
我不清楚她的神志是否清醒,于是我没有答话。
贝提克插话道:“伊妮娅女士,神林是我们沿河而下的下一个目的地?”
“我猜是。”女孩说着,现在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我熟悉的那个孩子了,“对。我不知道。现在都看不见了……”她又坐起身来,“瞧,追我们的不是伯劳。也不是圣神。”
“当然是圣神。”我说,试图把她拉回现实,“是他们一直在追我们……”
伊妮娅固执地摇摇头,一缕缕湿漉漉的头发晃动着。“不。”她轻轻说道,但口气坚决,“圣神追我们,是因为内核告诉它,我们对他们有危险。”
“内核?”我惊讶道,“但它……自从陨落之后就……”
“一直存在,并且很危险。”伊妮娅说,“在悦石带人摧毁了远距传输系统,也就是为内核提供养分的神经网络后,它撤退了……但并没有消失,劳尔。你还不明白吗?”
“不。”我说,“我不明白。如果没消失的话,它又在哪儿?”
“圣神。”女孩简单地说道,“我父亲——妈妈的舒克隆环中的人格——在我出生之前就向我解释了一切。内核一直在等待,直到教会在保罗・杜雷……也就是忒亚一世教皇的领导下得到新生。杜雷是个好人,劳尔。我妈妈和马丁叔叔都认识他,他身上有两个十字形……他自己的和雷纳・霍伊特神父的。但霍伊特很……软弱。”
我拍拍她的手腕。“但这一切有什么联系——”
“听我说!”女孩说着,抽回手臂,“明天在神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可能会死。我们都可能会死。未来不是既定的……只是有一个草稿。如果我死了,而你活着,我希望你能向马丁叔叔解释……向所有愿意倾听的人解释……”
“你不会死的,伊妮娅——”
“不,你听着!”女孩恳求道,眼睛里再度盈满了泪水。
我点点头,住了口。现在,似乎风声也平息了些。
“忒亚执政第九年时被谋杀了,我父亲预言了这件事。我不清楚是不是技术内核的特务干的……可能是他们派赛伯人下的毒手……也可能只是由于梵蒂冈的政治斗争,但雷纳・霍伊特从他们共有的十字形中复生时,内核终于开始行动。正是内核提供了相关技术,允许人类从十字形中复生,而不会像海伯利安上的毕库拉种族一样,失去性征或是变成傻子……”
“怎么办到的?”我问道,“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怎么会知道如何驯服十字形共生体?”没等她回答,我便猛然悟出了答案。
“因为创造十字形的,正是他们自己。”伊妮娅说,“但不是当今的内核,而是他们在将来创造出的终极智能。它先是将那些东西像光阴冢一样送回海伯利安,在不为人知的部落……毕库拉身上试验那些寄生虫……但发现了问题……”
“小问题。”我说,“比如重生会破坏生殖器官和智力。”
“对。”伊妮娅说着,又握住我的手,“内核有办法用他们的技术修正这些问题。新教皇……雷纳・霍伊特,尤利乌斯六世登基后,他们把技术传给了教会。”
我有些明白了。“浮士德式的交易……”我说。
“正是浮士德式的交易。”女孩说,“教会想统治宇宙,它所要做的,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
“所以圣神保护体就应运而生了。”贝提克轻声说,“政治权力通过一堆寄生虫……”
“追杀我们……追杀我……的是内核。”孩子继续道,“我不只是对教会,对他们也有威胁。”
我缓缓地摇着头:“你怎么会对内核有威胁呢?你还只是个孩子……”
“一个在出生之前就和叛徒赛伯人格接触的孩子。”她低声说道,“我的父亲获得了自由,劳尔。不只是在数据网,或是万方网……而是在超元网。他在更广阔的心理赛伯网来去自如,连内核都害怕那儿……”
“狮虎熊。”贝提克低声说道。
“就是他们。”伊妮娅说,“我父亲的人格穿越内核万方网的时候,他曾问人工智能云门,内核怕什么。他们说,他们极少深入超元网,因为那儿全是狮虎熊。”
“我听不明白,孩子。”我说,“完全一头雾水。”
她朝前靠过来,捏住我的手,气息喷在我脸颊上,温暖又温馨。“劳尔,你读过马丁叔叔的《诗篇》。我问你,地球出了什么事?”
“旧地?”我愚蠢地问道,“在《诗篇》里,人工智能云门说,技术内核的三派处于相互交战状态……我们讨论过。”
“再给我讲一遍吧。”
“云门告诉济慈人格……也就是你的父亲……反复派想消灭人类,而稳定派……他所在的那一派……想要拯救人类。他们伪造了黑洞摧毁旧地的假象,将旧地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可能是麦哲伦星云,也可能是武仙座星团。第三派,终极派,根本不在乎旧地或人类发生什么事,只管他们的终极智能计划能不能实现。”
伊妮娅静静听着。
“而教会却确认了另一种说法,并且所有人都相信。”我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下去,“旧地被黑洞吞噬,当时就灭亡了。”
“你相信哪一种说法,劳尔?”
我大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我说,“我想,我希望旧地还存在,可这好像又不那么重要。”
“若是有第三种可能呢?”伊妮娅说。
玻璃门突然抖动起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我伸手握住等离子手枪,有点希望是伯劳在抓玻璃。可外头只有沙漠的干风在狂啸。“第三种可能?”我问。
“云门撒了谎。”伊妮娅说,“那名人工智能骗了我父亲。内核的三派都没有移走地球……不是稳定派,不是反复派,也不是终极派。”
“那它就是真的被毁灭了。”我说。
“不。”伊妮娅说,“我父亲当时没有明白,但他后来大彻大悟。旧地被转移到了麦哲伦星云,不错,但不是内核成员干的。他们没有这么高的技术或能量源,也无法那样随心所欲地使用缔结的虚空。内核甚至去不了麦哲伦星云。它太遥远……难以想象地遥远。”
“那到底是谁?”我说,“是谁偷走了旧地?”
伊妮娅躺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我觉得内核也不知道,但他们不想知道——而且害怕我们会找出真相。”
贝提克靠近了些。“那么,为我们激活远距传输器的,并不是内核?”
“不是。”伊妮娅说。
“我们会发现是谁吗?”我问。
“如果我们能免于一死。”伊妮娅说,“免于一死。”她的双眼现在看起来不像还在发烧,只是很疲惫。“他们会等着我们,就在明天,劳尔。我不是说那个神父舰长和他的手下。而是某个从内核来的人……某种东西,从内核来的,它在等着我们。”
“就是你觉得杀了格劳科斯神父、库奇阿特以及其他人的那东西。”我说。
“对。”
“这是不是显圣?”我说,“我是说,你能感知到格劳科斯神父。”
“不是显圣。”女孩声音空洞地说道,“只是关于未来的记忆。确定的记忆。”
我看着窗外渐弱的风暴。“我们可以留在这儿。”我说,“找一辆还可以开的掠行艇或者电磁车,飞到北半球,然后躲在阿里,或者旅行指南上提到的其他大城市。我们不一定非得和他们玩这个游戏,不一定非得在明天通过远距传送门。”
“不。”伊妮娅说,“我们必须去。”
我准备抗议,但马上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说道:“伯劳是打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女孩说,“这要取决于这次是谁送它来的。或者,它也可能是自己来的。我不清楚。”
“自己来的?”我说,“我还以为它只是台机器。”
“哦,不。”伊妮娅说,“它可不只是台机器。”
我揉揉脸。“我不明白。它会成为我们的朋友吗?”
“永远不会。”女孩说着,坐起身,摸摸我一秒钟前刚揉过的脸,“对不起,劳尔,不是跟你绕圈子,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什么是写就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定数。我眼中的一切都像流沙,像美丽的沙画,瞬间就会被风吹散……”
沙漠风暴的残余力量刮得窗户格拉格拉直响,像是要表演她的比喻。她对我微笑着说:“对不起,刚才我的时感有些紊乱……”
“紊乱?”我问。
“先前问你爱不爱我。”她忧伤地笑了笑,“我忘了我们是在何时何地。”
过了一会儿,我答道:“没关系,孩子。我本来就爱你。明天,我会拼死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不管他是教会,还是内核,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也会努力阻止这种不测发生的,伊妮娅女士。”贝提克说。
女孩笑了,握住我俩的手。“铁皮人,稻草人。”她说,“我不配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轮到我笑了,外婆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74]  。“那胆小的狮子在哪儿呢?”我问。
伊妮娅的笑容褪去。“就是我。”她静静地说,“我就是那个胆小鬼。”
那晚,我们谁都没睡觉。第一缕曙光染上城外的红色山冈时,我们备好行装,走上木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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