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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穿越

“从前——故事都这么开头——有一个孩子,他失去了妈妈。”
《失物之书》的第一句话打动了我。因为我曾经就是那样一个孩子,我们都会在某一天成为那个孩子。所以我深深地理解十二岁的戴维为挽回妈妈的生命所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努力:起床的时候,他总会让左脚先落地;刷牙的时候,他总是数到二十;浴室里的龙头和门上的把手,他总是接触双数。他相信,只要他坚持这么干,妈妈就会活下来。
但是妈妈还是被癌症夺走了生命。从小到大,我们会失落很多东西,可是有比失去妈妈更大的痛苦吗?没有。不要说孩子小,不懂什么是悲伤。我们懂,比大人更懂,因为我们更敏感,更需要。
没有一个孩子会真的相信妈妈的离去。戴维想尽办法要抓住妈妈留下的一切痕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妈妈留下的书,那些他们一起阅读,一起分享的世界。戴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越陷越深。
让戴维更加痛苦的是他的父亲又有了新的女人,名叫罗斯,他们很快就结婚了,还让戴维很快就有了一个小弟弟。继母的疏异,庶嫡的争端,这是人类的故事吧,我们的戴维也不能免俗吧。他感到双重的抛弃,感到嫉妒,感到孤寂。这一切都发生在二战德军猛烈轰炸下的伦敦,一个恐惧、短缺而阴冷的年代。
这个开头,看上去像是关于孩子、家庭、战争与成长的现实主义小说,带着淡淡的忧伤和青涩的滋味,文笔相当不坏。照这个路子走下去,无疑可以吸引一批读者,或怀旧,或唏嘘,或沉迷。
但是从这里开始,故事要走上另一条路了,一条非常可怕的道路。作为逃避和解脱,戴维沉浸在他的故事之间,与那些书的关系越来越密切。那些书籍仿佛获得了自己的生命,朝他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向他发出难以抗拒的召唤。
终于有一天,现实与书本的藩篱冒出了一个裂缝,戴维看到妈妈的身影,听到她求救的哀鸣,他不顾一切地追随这个声音,穿过裂缝,进入了一个非常奇异、非常黑暗的另类世界。这世界有半人半狼肆虐,小矮人不堪白雪公主的欺凌,变态女猎人肢解各种动物和人的肢体进行重新组合的试验,更有名为“扭曲人”的终极大BOSS操控人类的阴谋。弱小无助的戴维能够战胜自己的恐惧和动摇,面对这个阴森狂暴的世界,最终找到回家的路吗?
穿越,这是现今中国多么响亮的核心词汇!从黄易的《寻秦记》开始,中国人终于找到了把自己现实中的梦想投射到一个另类空间的办法。到今天热火朝天的起点网去看看,起码有一半的网络小说在那里穿越。所有这些中国穿越小说的主人公,有点像这个戴维,在今天的现实中卑小无力,人微言轻,可是突然一道闪光,他们就被传送到另一个时空,开启改变历史的旅程。
但是这里面有差别。中国式的穿越小说,小人物一旦回到过去,小宇宙多半可以爆发。要么统一秦时的天下,要么从金元手中拯救可怜的宋朝,要么在甲午海战中把日本舰队打个落花流水。小人物本身呢?披蟒带玉、封王列士自不用说,更不能少的是香衣鬓影、粉黛环绕,那叫一个爽!
再看看这个戴维,所有这些南柯一梦式的荣华富贵与他完全无缘,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中很不容易地活下去,寻找自己的妈妈,也寻找回家的路。但是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他会知道一些事情,学到一些东西,认识一些人,更重要的是,他会开始真正地了解自己,面对自己。
这就是传说中的成长。《失物之书》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小说,成长小说,教育小说。相形之下,我们的穿越小说表面上大起大伏,挖坑无数,骨子里却是静态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是完成时,缺血少肉,没有发展。即使是金庸这样的大师,他笔下那些出门远行的少年,翻越千山万水,尝尽人间冷暖,到最后提升的是力,圆满的是功,他们的内心,又何尝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一九四九年,一个叫约瑟夫·坎贝尔的学者写了一本叫作《千面英雄》的书,透露了一个关于我们人类的巨大秘密:人类所有的文化现象背后都深藏着神秘的神话内核,而世上的宗教和神话都有共同的叙事模式,普天之下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叫“英雄的冒险”:一开始的时候,英雄(这时还是个凡夫俗子或三尺童儿)在家里(日常世界中)发呆,然后使命就开始来召唤他了,于是出发上路,进入神秘迷人凶险可怕的异常世界,结识朋友,遭遇敌人,经受考验,获得知识、奥秘和超能力,最后功德圆满,载誉归来。
这故事听上去有点老套乏味,但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真正能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又能有几个呢?看上去,《失物之书》的结构与《千面英雄》中的英雄冒险模式几乎如出一辙,丝丝入扣。作者康诺利自己也承认,他的这部作品中融汇了大量经典的童话元素,像《小红帽》、《汉赛尔与格莱特》、《白雪公主》、《睡美人》和《灰姑娘》等等。但是经过作者的改造,这些温馨可爱的童话或荒诞滑稽,或面目狰狞,令人胆寒。
我们得知,美丽的小红帽看不上她身边所有的猥琐男,毅然孤身一人,深入森林,去追寻她的心中的狼图腾。她看中的那匹狼,屡次想摆脱她(这样的女孩,连狼都避之不及啊),未果。他们生下了双足行走、半人半狼的怪物,具有狼的残忍和人的卑劣狡诈,施虐森林,横行天下。这样的故事,是否比汤潮那软绵绵的“当狼爱上羊”更契合我们的时代,更加直指人心?
还有白雪公主,“一位他所见过的最高大最肥硕的女士。她的脸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头发是黑的,用艳色的棉发带束在脑后,嘴唇涂成了紫色。”这个白雪公主,同巴塞尔姆笔下那个倚窗独立,忧郁地想着自己的淋病的白雪公主有得一拼。但是不要忘了,《失物之书》是一本通俗的畅销小说,而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则通常被认为是所谓的纯文学。与巴塞尔姆笔下争风吃醋、谈论垃圾的七个小矮人相比,康诺利的小矮人充满强烈的阶级意识和反抗精神,他们不堪忍受白雪公主的压迫和欺凌,企图毒死这位有产阶级的超级肥婆。尽管他们杀气腾腾,面目狰狞,戴维还是忍不住喜欢上这些呆头呆脑、童真未泯的小矮人。他们无休止的争吵和搞笑的言论还很容易让中国的读者想到《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没错,现在我们该明白了,格林兄弟的原版《白雪公主》,是这些中外矮人的真正祖先。
这是“大话西游”式的无厘头,“馒头”式的恶搞,还是后现代的戏拟?你觉得受不了了吗?想回到那纯洁无瑕的原作吗?恐怕已经不那么容易了,而事情的“原貌”也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在《睡美人》一六三六年最早的版本中,被灌下毒药的睡美人在毫无知觉中被王子强奸了,她继续在睡梦中生下一对双胞胎,可怜小宝宝吃不到奶,就拼命地吮妈妈的手指头,吮啊吮啊吮出了毒液,妈妈终于醒来,却被无耻的王子(还不知道她已经觉醒)再次强奸。怎么样,你会更喜欢这个真正“古典”的版本吗?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谈谈“失落”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了。戴维失落的不仅仅是他的妈妈,更是他的童真。他走进的与其说是他的虚妄的幻想,还不如说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与他一起掉落进奇异世界的德军轰炸机强烈地暗示了这一点。这是一个充满血腥、欺凌和虐杀的世界。这本书不是给胆小的人准备的,但未必“儿童不宜”。我们,他们,总有一天需要面对这一切。也许,早作准备,可以避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但“失落”绝不是堕落。《失物之书》也绝不是游戏人生,解构价值的后现代迷宫。在很大程度上,道德已经成为通俗文学坚守的遗产,这一点在本书中也表露无遗。戴维,这个敏感孤独的男孩,面对压倒性的暴力,无边的黑暗,潮水般的恐惧,难以抵挡的诱惑,他犯了过错,走了弯路,连累了他者,但是守住了底线,也守住了人性,最终得以直面自我,也直面恶的挑战,找到了回家之路。全书的大结局无比震撼,感人至深。
康诺利说,他这本书写的是孩子的恐惧、无助、忧伤和成长,他写着写着,就把自己的童年写进去了。那时候,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各种童话和传说,这些故事帮助他度过了那些困难的阶段,到如今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与他密不可分。
在《论文学》(中文版很恶搞地译成《文学死了吗?》)一书中,希利斯·米勒把文学称之为“魔法”。一部文学作品就是一个能开启新世界的咒语。当戴维房间里的书向他窃窃私语之时,也就是文学的魔法开始向他绽放光芒的时刻。文学是虚幻的,可是这种虚幻,具有真实力量。《失物之书》,就是对这一力量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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